克劳迪娅跟他们的母亲以及安妮塔一同离开。
“你应该去沐浴更衣,”葆拉对他说,“这样感觉会好些。”
两个钟头以后,葆拉为他们准备好了旅行证件,动身的时间终于到了。埃齐奥最后一次确认了那只文件袋里的东西。至于他从阿尔贝蒂手里拿回的文件,也许他叔叔可以帮他解读内容——那些文件显然非常重要。他的新武器固定在右前臂上,用袖子掩住。他系紧了腰带。克劳迪娅领着玛莉亚去了花园,靠着门边的墙壁上,强忍着眼泪的安妮塔陪在她们身边。
埃齐奥转身面对葆拉。“再会了。再次感谢您为我做过的一切。”
她伸出双臂拥抱了他,又亲吻了他的嘴边。“保重,埃齐奥,别忘了保持警惕。恐怕你要走的这条路会相当漫长。”
他严肃地鞠了一躬,随后戴上兜帽,走到母亲和妹妹身边,拿起他们收拾好的行李。他们亲吻了安妮塔,和她道别。片刻之后,他们来到街上,朝北方走去,克劳迪娅挽着母亲的手臂。有那么一会儿,他们沉默不语,而埃齐奥思索着肩负着的沉重职责。他希望自己能独力撑起大局,虽然这么做并不轻松。他必须得保持坚定才行,不过他会办到的:为了克劳迪娅和可怜的、彻底封闭了内心的母亲。
等他们来到城市的中心地带时,克劳迪娅开口说话了——而且她有一肚子的问题要问,但他满意地发现,她的语气非常坚定。
“我们为什么会遇到这种事?”她说。
“我不知道。”
“我们还有可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克劳迪娅。”
“我们的家会怎样?”
他摇摇头。没时间安排一切,而且就算有,他又能让谁去执行呢?或许洛伦佐公爵可以把那里封锁起来,派人守卫,但这种希望太渺茫了。
“他们……他们有没有得到体面的葬礼?”
“是的。是……我亲自安排的。”埃齐奥朝亚诺河的下游看了一眼。
最后他们接近了城市的南门,埃齐奥庆幸这一路上都没人察觉,但眼下这一刻非常危险,因为城门的检查非常严格。幸好葆拉给他们提供的文件上的假名让他们顺利通过,而瞭望塔上的卫兵们留意的也是与他年纪相仿的年轻男子,而非穿着朴素的一家人。
他们一整天都不紧不慢地向南方前进,直到远离城市以后,他们才停下脚步,从一户农家里买了些面包、奶酪和葡萄酒,随后在麦田边缘的一棵橡树的荫蔽下休息了一个钟头。埃齐奥不得不压抑自己的不耐烦,因为他们距离蒙特里久尼还有起码三十英里,而他们又必须按照他母亲的步调前进。她原本是个四十出头的坚强女人,这场可怕的变故让她苍老了许多。他再次祈祷,希望到了马里奥家以后,她就能康复,虽然他看得出这段康复期不会太短。他希望能在第二天下午顺利赶到马里奥的庄园。
晚上,他们在一座废弃的谷仓里过了夜:至少那儿干净又温暖,还铺着干草。他们吃完了午餐时剩下的食物,让玛莉亚尽可能舒适地躺下。她没有抱怨,事实上,她似乎对周围的环境毫无察觉,但在克劳迪娅想从她手里拿走彼得鲁乔的盒子,好让她躺下的时候,她大声抗议,还推开了克劳迪娅,像个卖鱼的妇人那样粗野地咒骂。兄妹俩简直惊呆了。
她安详地睡了过去,第二天早晨起来时,像是完全恢复了精力。他们用溪水洗漱了一番,喝了些清水,随后再次踏上了旅程。天空晴朗,温暖宜人,而且不时吹来一股凉爽的风。他们的脚步快了许多,一路上有好些货车从旁经过,不过一路上看到的只有在田地和果园里劳作的人。埃齐奥买了些水果,不过只有克劳迪娅和他母亲的份,因为他一点都不饿——他紧张得什么也吃不下。
终于,在午后三四点的时候,他兴奋地看到远方的小山上,沐浴着阳光的蒙特里久尼镇的围墙。镇子附近实际上都在马里奥的掌控之下。再向前走个一两英里,他们就能踏入他的领地。他们精神振奋,也加快了步子。
“就快到了。”他笑着告诉克劳迪娅。
“感谢上帝。”她说着,回以笑容。
他们才刚刚放松戒备,便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挡在了道路的转弯处,身边还跟着几十个身着金蓝制服的人。其中一个护卫举着一面旗帜,旗帜上是埃齐奥既痛恨又熟悉的纹章:蓝色背景里的金色海豚和十字架。
“埃齐奥!”那人大声招呼道,“日安!还有你的家人——至少是剩下的那些!多么令人惊喜啊!”他对自己的手下点点头,后者在路上散开,举起长戟。
“维耶里!”
“正是。他们把我父亲放出来以后,他就欣然同意资助我这支小小的狩猎队。我很受伤。你竟然就这么离开了佛罗伦萨,连句像样的道别都没有!”
埃齐奥踏前了一步,又示意克劳迪娅和他母亲躲到他身后。
“你想怎样,维耶里?我还以为你们帕齐家应该对这种结果足够满意了。”
维耶里摊了摊手。“我想怎样?噢,这可真不好说。我有那么多的愿望!让我想想……我想要更大的宅邸,更漂亮的老婆,更多更多的钱——还有什么来着!哦,对,你的脑袋!”他拔出剑来,示意他的护卫做好准备,随后径直朝埃齐奥走去。
“我很吃惊,维耶里——你打算只靠自己来对付我吗?不过当然了,你那些打手就站在你身后!”
“我不觉得你有资格让我用剑,”维耶里反驳着,把剑收回鞘里,“我想我只用拳头就能解决你了。如果这会让你伤心,我的甜心,那么我很抱歉,”他对克劳迪娅补充道,“但别担心——要不了多久就会结束了,随后我会尽可能地安慰你——谁知道呢,或许连同你妈妈一起!”
埃齐奥迅速前进几步,一拳打在维耶里的下巴上,揍得他步履蹒跚,但维耶里很快站稳脚跟,挥手示意他的手下退后,接着发出一声怒吼,冲向埃齐奥,接二连三地挥出拳头。维耶里的攻势如此凶狠,让埃齐奥一时间只有招架之力,根本无法做出像样的还击。两人纠缠在一起,奋力想要压倒对方,时不时地蹒跚后退,但很快便会带着新生的狠劲儿扑向对方。到了最后,埃齐奥终于能够利用维耶里的愤怒来对付他——没有人在盛怒下还能长时间搏斗的。维耶里用右手掷出了一把大号的干草叉,这时埃齐奥前进几步,干草叉的长柄擦过他的肩膀,而维耶里无法阻止身体的前冲之势。埃齐奥伸腿扫倒了对手,让他在灰尘里打起滚来。鲜血直流,力不从心的维耶里匆忙躲到手下们身后,然后站起身,用擦破的双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尘。
“我受够了,”说完,他对护卫们大喊道,“解决他,还有那些女人。我可不想要那种骨瘦如柴的小不点,还有她跟死人没两样的母亲!”
“懦夫!”埃齐奥大喊一声,喘息着拔出剑来,但那些护卫已经团团包围了他们,同时伸出长戟。他知道自己恐怕连接近他们的机会都没有。
包围圈越收越小。埃齐奥不断绕着圈,努力保护身后的家人,但事态非常不妙,维耶里也发出了得意洋洋的恼人笑声。
突然间,一阵尖锐而难以捉摸的呼啸声传来,埃齐奥左边的两名护卫无力地跪下,然后向前倒地,放开了手里的武器。两人的背上都扎着一把直至末柄的飞刀,显然是一击毙命。鲜血从他们的衬衣里潺潺涌出,就像鲜红色的花朵。
其他人惊慌地退开,但在那之前又有一名卫兵倒了下去,背上插着一把刀子。
“这是什么巫术?”维耶里大叫着,语气中满是恐惧。他拔出剑来,疯狂地四下张望。
回答他的是一阵低沉而洪亮的大笑。“这跟巫术可没关系,孩子——一切全看技巧!”那声音是从附近的一片小树林里传来的。
“现身吧!”
一个穿着高筒靴和轻型护胸甲、魁梧蓄须的男人走了出来。他身后跟着另外几个打扮相似的人。“如你所愿。”他讽刺地说。
“你们是雇佣兵!”维耶里大吼着,转身面对他的护卫们,“你们在等什么?杀了他们!杀光他们!”
那魁梧男子走上前去,用快得惊人的身手瞬间夺下了维耶里的剑,又轻巧地在膝盖上折断了它,就像在折断一根小树枝。“我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小帕齐,不过我得说,你还真没有辜负你们家族的名声。”
维耶里没有答话,只顾催促手下上前。他们不情不愿地围住了那几个陌生人,而维耶里拿起一名死去护卫的长戟,愤怒地转向埃齐奥,打落了他手里的剑。
“嘿,埃齐奥,用这个!”魁梧男子说着,丢过来另一把剑。利剑划破空气,最后插进埃齐奥脚边的泥土里,颤抖不止。那把剑很沉重,埃齐奥得用上双手才能挥动,但又锋利到足以切断维耶里长戟的木柄。维耶里看到他的护卫被那些雇佣兵打得落花流水,又有两人已经倒地不起,于是连忙下令撤退。他抛下几句狠话,然后带着手下们逃之夭夭。魁梧男子走向埃齐奥和他的女眷,露出欢快的笑容。
“幸好我出来迎接你了,”他说,“看起来我来得正是时候。”
“无论您是谁,请接受我的谢意。”
那人又大笑起来,嗓音在埃齐奥听来有些熟悉。
“我认识您吗?”埃齐奥问。
“我们已经有很久没见了。但我还是很吃惊,你居然认不出你自己的叔叔了!”
“马里奥叔叔?”
“如假包换!”
他给了埃齐奥一个熊抱,随后朝玛莉亚和克劳迪娅走去。看到玛莉亚的样子,他的脸上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听着,孩子……”他对克劳迪娅说,“我现在要带埃齐奥回城堡去,不过我会留下手下保护你们,他们也会拿吃的喝的给你们。我会派一名骑手先出发,让他带马车来载你们过去。你们已经走了一整天,我能看出我可怜的嫂子已经……”他顿了顿,谨慎地补充道:“累坏了。”
“感谢您,马里奥叔叔。”
“那就这样吧。我们很快就能再见了。”他转过身,向手下们发号施令,随后勾住埃齐奥的肩膀,带着他朝小镇中央的那座城堡走去。
“您怎么知道我要来?”埃齐奥问。
马里奥看起来有些犹豫。“噢——有位佛罗伦萨的朋友事先派了人赶来送信。我的力量不足以攻打佛罗伦萨,不过现在洛伦佐回来了,我们可以祈祷他能打压帕齐家的气焰。你还是把我哥哥的命运——还有我的侄子们的命运告诉我吧。”
埃齐奥迟疑了片刻。亲人们死去的画面仍在他脑海最黑暗的角落徘徊不去。
“他们……他们都以叛国的罪名被处死了……”他顿了顿,“我能逃脱完全是因为运气。”
“上帝啊,”马里奥喃喃地说着,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你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吗?”
“不——不过有件事,我希望您能帮我找到答案。”接着,埃齐奥把宅子里的密室和那只箱子的事告诉了他叔叔,随后是他对阿尔贝蒂的复仇,以及他从阿尔贝蒂手里拿回的那些文件。“看起来最重要的那一份是张名单,”他补充了一句,又悲叹道,“真没想到,这样的不幸竟然会降临在我们身上!”
马里奥拍拍埃齐奥的手臂。“我对你父亲的生意也有些了解,”他说。埃齐奥这才发现,马里奥对密室和那只箱子的事并没有表现出多少惊讶。“我们会弄个明白的。不过我们得确保你的母亲和妹妹都得到妥善的安置。我的城堡不太适合女人居住,像我这样的士兵也很难真正安顿下来;不过距离这儿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女修道院,那里非常安全,对待客人也非常周到。如果你同意的话,我们就把她们送到那儿去。你和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埃齐奥点点头。他会确保他们安顿下来,并且他会说服克劳迪娅,让她明白这是最合适的权宜之计:因为他能看出,她并不想在那样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太久。
他们朝那座小镇越走越近。
“我还以为蒙特里久尼跟佛罗伦萨是敌对关系。”埃齐奥说。
“比起佛罗伦萨人来说,我们更恨帕齐家,”他叔叔告诉他,“不过你已经是大人了,应该明白城邦之间的同盟关系,无论是大城邦还是小城邦。前一年还是朋友,后一年就成了敌人,再过一年就又恢复了友好。这种事会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就像一场疯狂的棋局。不过你会喜欢这儿的。这里的人诚实又勤劳,我们生产的商品可靠又耐用。这里的牧师是个好人,不怎么喝酒,从不多管闲事。我也不去管他的闲事——不过我对教堂向来不怎么热衷。这里最棒的就是葡萄酒,最好的基安蒂葡萄酒就是我家酿造的。来吧,再往前一点儿就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