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怜沿着玉家撤走的路线追了上去——无论如何也得杀掉几个玉家败类。
玉家此番全线败退,但精英犹存,左大小姐如今孤身一人,虽然自视甚高,但终究也明白双方实力的巨大差距。所以她没有光明正大地现身,威风凛凛地报名,然后卷起千层浪,杀得鼠辈狼狈逃窜——这便是她梦想中的江湖,是她在堡中无数次设想左大小姐大展神威、扬名江湖的情景。
虽然只是短短几刻,江湖已经教给了她太多的东西。她已知道应该如何战斗,如何生存。
或许因为是败军之将,玉家的营帐布局分外小心翼翼,没有一丝可供!偷袭的缝隙。左怜小心地伏在巨树之上,盘算来盘算去,却也只能让自己更加心浮气躁。
直到一个帐篷内传来隐隐的争吵之声。紧接着,就看一个挺拔的背影;走出帐篷,离开了营地。
左怜暗喜,慌忙悄悄跟上。
那青色绸衫下的身形似乎有什么不可索解的心事,漫无目的地乱走,丝毫不觉自己已经离开了自家的营地。
看着那落寞的背影,左怜忽然觉得心底一阵柔软。
自己真的要杀他么?杀掉这个与自己素不相识、带着几分寂寞气息的男子?真的要让自己的剑染上他的鲜血么?
拔剑!
虽然这里离营地还不算远,并不是最好的狩猎之地,但左怜不得不拔剑,因为她知道,如果自己再不拔剑,怕那心底的柔软会让地再也无力拔剑,只能灰溜溜地空手返回左家堡了。
漫天的剑气瞬间笼罩了敌人的全身,剑刃上仿佛连着一道道若有若无的火光,可一点不觉灼热,而是透出沁骨的冰寒。
这是爷爷仗之纵横天下的绝学,在三代弟子之中只有左怜练成了——用来对付这个无名小卒,还真有点杀鸡用牛刀的遗憾。
出乎意料的顺利,敌人应声而倒,甚至没有丝毫的挣扎与反抗,一个鲜活的生命就这样被左怜的宝剑收割。
左怜没想到自己的第一次杀人就这样实现了——一点也没有手刃敌人的快感,只有一阵阵隐隐的恶心。面前的人,自己甚至没看清他的样子,便死在了自己的剑下。
就在她愣愣收剑之时,却见地下的死人忽地蹿了起来,身子僵硬,僵尸一般扑了过来,身上淋漓的鲜血让他显得更为恐怖。
左怜惊叫着后退了一步,只一瞬,便镇定了心神,挥剑上前。
可是已经晚了!只这一瞬便足够,敌人等的就是这一瞬。左怜的长剑
还没有刺出,那敌人已经冲到了她眼前,紧接着把她一把抱住。这是幽明六道火唯一的破绽,只要被敌人冲到眼前,便来不及回剑防御——这是以多少名玉家子弟的死亡为代价,方才由玉家高手总结出的左家这一绝招的唯一破绽!
从没有被男人这样亲昵地接触过,一时间左怜甚至忘了自己可以用内力振开他。而敌人却是丝毫不停,双手在她背后一路疾点,霎时间已封住了她十几处大穴。
刚刚左怜的全力一招,那男人根本不及躲避,虽然没被瞬杀,但身上已中了十几剑,加上被剑上附着的邪异寒劲侵入心脉,那男人在封住她的穴道后便再也支持不住,整个人软软倾倒,却恰好被她的身体抵住,头便靠在了她的香肩之上。一时间,这两个年轻的男女便以这样尴尬的姿势相拥着站立在旷野之中。
如果不见两人身上淋漓的血迹,绝对会被人误当作一对深情的情侣,正互相扶持着伫立在这荒野之中。
忽听到脚步声响传来。
几名玉家子弟一边喊着“二公子”,一边搜寻过来,想必两人方才打斗的声音传到了玉家营地,引来玉家子弟出来寻人。
左怜心里一凉。
完了,自己宁死也不能被人活捉——据说左家子弟被活捉,男人都被酷刑处死,女人则更会惨遭凌辱。
正要聚起残余内力咬舌自尽,左怜却觉得身边的敌人也是一震。惊惶中,她只感到自己的背后有双手连连指点,已然解开了她的穴道。紧接着,她整个人被一把扔了出去。
她伏在大树上,看着底下浑身浴血的男人被玉家人抬走,也不知道他是如何向他们解释刚刚的处境——来的人武功都不高,此刻她若是冲下去,完全可以杀光这里的所有人,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却只是静静伏在树上,看着他们和玉家的大队伍会合。
那是玉君寰和左怜的第一次相见,他们谁都没有看清彼此
世人一向喜欢传奇,在爷爷的刻意传播下,现在只怕连路人都知道了自己和君寰曲折的爱情故事了吧?
左怜自嘲地想,脸上不禁又飞上了一朵红霞。
世仇阴影的笼罩,一对苦情的男女,百折不回的爱情,大团圆的结局……假以时日,也许自己的这段情事也会被编成传奇的故事。
爷爷刻意传播这件事,想必是为了替两家的结盟制造舆论声势——左怜是个绝顶聪明的人,自然也明白为什么自己的恋情竟然能够被家族接受。这几日来一连串的经历,让她至今觉得犹在梦中:
——首先所有人都已知道,左寒的死是天杀盟的七杀所为,为的就是要挑动自己家族和玉家大战,好坐收渔人之利。这种卑鄙的行径自然激起了左家弟子们的愤慨,甚至有人立刻找到家主,要求做先锋,与天杀盟开战。
——紧接着是左怜和玉君寰的恋情被发现。左怜一向很得长辈怜惜,在同辈中人缘也颇好。若在往常,这等事情必为大家所不容,但此刻对天杀盟的愤慨已经分薄了左玉两家的血仇。一时间,倒有颇多人对两人表示了同情。
——就在这时,左锋召集子弟,商讨与玉家联盟抵抗天杀盟之事。大敌压境,自身大损,本就是风雨飘摇的时刻,加上左怜和玉君寰这段感人的情事,与左家结盟的事能够得到大部分元老、弟子的承认或者默许,也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而大家担心最多的,大概就是玉家的诚意了。
——锦上添花一般,阎王御史张延竟然代表玉肃来向左家求亲,左怜和玉君寰成了两家结盟中最重要的棋子:既是说服子弟的利器,也是两家盟约的担保。
只是,这棋子是左怜自己心甘情愿,或者说是喜出望外地要去做的。
虽然还是有强硬派,坚持不同意结盟和婚事,但是在爷爷的布置下,这些人已经不成威胁了。
自己还是看不透爷爷啊!每天都跟在爷爷身边,竟然不知道他究竟是在何时作出了这样惊人的决定,又是在何时与玉家达成了默契,才有了这一连串的动作,终于促成了今日的局面。
无论如何,君寰,我们终于能相聚了——在阳光下!
如果说这个世上还有什么人能够体会到左怜如今涅槃一般的幸福,那自然是她的情人,玉君寰。
无数次,在那个小小的爱巢中,黑暗笼罩着两个人的心。
他们不敢回忆过去,也不敢设想将来,只能靠着那如火焰一般的热情来麻痹、告慰自己。
但如今,他们终于可以走入阳光,终于可以一起分享那曾经以为永远都无权享受的爱情。可惜,即使是江湖儿女,有些礼节还是得守的。既然已经文定,男女便不能见面,即使他们离得如此之近——玉君寰正陪同他的大哥来下定,此刻就在前方正屋内,和爷爷密谈。 可那幸福感来得如此的灼热,让左怜迫切地想要与君寰分享,同时,她也想分享君寰的幸福。
不管了,左家大小姐岂能如同那些娇滴滴的大家闺秀一样躲着不见人?一定要去看看,哪怕只是偷偷看一眼也好,即使远远的偷偷一眼,也能让自己灼热的心找到一个依托。
树阴遍地,蝉声不绝,倒衬得小院更为宁静。
左怜却知道,其实这看似宁静、悠闲的别院里至少有七十三道暗哨,二十七组埋伏。此刻此地的守卫之森严,只怕并不下于左家堡的总部。
爷爷和君寰的哥哥正在密谈的,大概决不仅仅是自己的婚事,而是足以让江湖掀起风暴的大事吧?
但无论如何,自己也要去听一听。就算是身为棋子,也有权利知道自己会被放在哪里不是么?左怜的脸上又是一片红云飘过,想出这么多理由,其实归结到底不过是在骗自己罢了。自己会如此冲动,其实只有一个原因:想见见自己的情郎,一刻也不想耽搁!
对于一个少女来说,这一个理由就足够了。
森严的戒备不仅仅是为防备外人,就算是本堡中人,强硬地反对与玉家讲和的也不在少数。何况这里毕竟是左家的地头,外人想要破坏力量也是有限,完全不足挂齿,防止自己人捣乱反倒成了这个时候的重点。
可以说在这一刻一般人,甚至是一般左家人想要接近正房都是难如登天,但是左家的左怜大小姐岂同一般——不要说她的轻功之高,名动武林,绝对是左家左锋以下的第一人,单就说她长期跟随在爷爷身边,负责整个家族的防御调度,这些她亲手布置的守卫,又怎么能拦住她呢?
轻巧地潜行出暗桩的范围,左怜隐身在屋门之后——这么容易就进来了,看来防御力量依旧不足,呆会儿得好好整治一下他们了。一边想着,左怜一边悄悄接近了正屋三丈以内。不能再近了,屋内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手,自己再接近,肯定会被发现的。
爷爷和君寰的大哥都是成了精的老江湖,自是谨慎到了极点,虽然身处如此的层层防护之下,两人的交谈仍是压低了声音,左怜的藏身处本就较远,只能模模糊糊听到只言片语。
靠着听到支离破碎的话语完全猜不到他们在说些什么,只是几个名字能够偶尔清晰地传进耳朵:张延、莫非平、天杀盟。毫无疑问,爷爷和君寰的大哥正在讨论对抗天杀盟的大事。
可在少女的心中,这些都是次要的事情。
左怜轻咬贝齿,只是心不在焉地想:君寰明明也在屋中,为何却听不到他的声音?再仔细一想也便释然了——如此大事,作为弟弟,君寰自然还没有资格插言。哼,讨论大事,不让我听却让那小子在那儿听着,明显是看不起我这大小姐。左怜悻悻地胡思乱想着,脸上却不禁绯红如火。虽是江湖儿女,毕竟也是怕羞的少女罢了。
骤地,一个名字传进了她的耳朵——苏纤纤。
死去的状元郎左寒论辈分虽是左怜的叔叔,却基本与她属于不同派系,两人平日的感情甚是淡漠。对于他的死,左怜倒也不觉得太过悲伤,倒是想起苏纤纤,想起这个几乎就成了她婶婶的女子,左怜却不禁唏嘘人生无常。莫非平的一箭不仅杀了十七叔,也毁了这个女子一生的幸福。
只是这个名字一被说出,屋中人的情绪竟似立时变得激动不已。不仅爷爷的声音骤然拔高了八度,就连君寰的声音也弱弱地响了起来。
左怜心中一惊,不禁悄悄地潜伏到了正房的门边,一刻之后,她将深深地后悔自己这一次莽撞的偷听!
别离·闯宴
楚宁看着眼前大口吃菜的男人,心下甚是不安。
做了多年的夫妻,她对张延的心思习惯自是了如指掌。
眼前的男人虽然看似神色如常,可楚宁知道,此刻他心中必是压着一块沉重的石头。只是张延既然不说,楚宁也不问,只是温柔地给他再添上一碗热汤。
大儿子张思兴冲冲地从外面跑了进来。七八岁的男孩子最是好动,加上自幼习武,体格甚好,这孩子每次回家都是一路跑来。
一进院门,张思却立刻停下脚步,仿佛生怕惊动了地上的蚂蚁一般,蹑手蹑脚地走人中房,轻声唤道:“爹、娘,我回来了。”
儿子的懂事稍稍减缓了楚宁的不安,她当即拉过小凳,让张思坐下,给他添上满满的一碗饭,眼睛却不由望向内屋摇篮中兀自熟睡的女儿——方才张思自是怕吵醒了妹妹才放轻脚步的。
每次想到可怜的女儿,楚宁的心都是一阵刺痛。就见丈夫的身体也是忽地一震,必是和自己思虑的一样。
孩子总是不耐寂寞的,即使是面对一桌佳肴。
就听张思压低了声音,一边吃饭,一边叽叽喳喳地给爹娘讲述白天学堂中的事情:先生让背书,就我一个人背了下来;田辉和田度打架了,是我拉开的;先生今天教新书了……楚宁微笑听着,几乎插不上嘴。
所谓幸福,就是如此吧,张延不禁心中感慨。
儿子吃饱便跑出去玩了,张延忽地起身,拿起官服道:“我要出去办点事情。”
楚宁点了点头。晚上出去公干,对张延来说也算平常之事。看着张延走出院子,她便俯身继续收拾。
一会儿,她听到门口有响声,抬头一看,却是张延去而复返。
张延并不说话,只是直直凝望妻子,神情甚是复杂:有痛苦,有踌躇,有迷茫,合在一处,便成了深深的不舍。
楚宁虽不愿干涉丈夫的公事,此刻却也几乎忍不住要开口询问,正要说话,却见张延走至榻前,抚摸着犹在熟睡的婴儿,忽道:“师父这一两天内可能就要来了。他老人家上次书信说,新的一株火焰藤已经要长成,晴儿会有救的。老人家的恩情我是一辈子都报不完了,你一定要好好孝敬他老人家!”
楚宁点头应是,心下却是惴惴。就听张延续道:“还有婶娘,你回头去看看她。思儿甚是聪明,但是不要太宠了,孩子还是得管的。”说话间,他的声音渐低。
楚宁大惊——这分明是交代后事的口气了。
张延还要继续说下去,猛觉得身上一暖,是楚宁突然扑过来,紧紧抱住了他。张延长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屋内一时寂静下来,只能听到两人的心跳声和楚宁低低的啜泣。
半晌,楚宁才能发出声来:“究竟出了什么事?你不能去冒险,你不能去!没有你,我们……”说到最后一句,声音几近嘶哑,却再也接续不下去了。
张延轻轻拍着妻子的后背,缓缓道:“别担心,我只是要去抓捕凶犯,有点危险而已。这么多年了,我抓过多少凶恶的犯人,还不都平安回来了,你不要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