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黑衣人的真实武功其实并不下于张延,但吃了兵刃的亏,被张延压制得颇为狼狈,一路不住后退。而张延虽然占尽上风,但一时却也不能彻底击败黑衣人,将其擒下。

张延心知,这个突然出现的黑衣人定然和这神秘的小屋有着某种关联,甚至他就是解开这封城一系列神秘事件的钥。眼见久攻不下,他不禁有些心焦,当即双掌连连催招,意欲一举擒下此人。

不过片刻,黑衣人眼见已被逼入绝境,张延方要冷笑,却骤然看到那黑衣人黑色蒙面布下的嘴角微微上扬,竟然带着一丝得意。

张延暗自警惕,放眼看去,几乎立时要大叫不好!

方才黑衣人似乎是被他逼得四处逃窜,然而此刻张延细看才发现,在二人对决的战团不住地转移中,小屋里的多数家具已被打烂,而更为触目惊心的,却是原本放在小屋各个角落里的多个巨大酒坛,已然被一一打碎。

满屋飘荡着酒香,且在其中还夹杂着一丝异常的气味。张延也曾查办过几宗纵火案,此刻一闻便知,那是西域火油的味道。

想不到这小屋的主人竟然思虑得如此周密,那层叠的酒坛只最上面几坛是美酒,其他的却贮满火油,想是备着有一日用来灭迹之用。

一念及此,张延不由掌法稍慢。却见那黑衣人身形一纵,已然脱离战团,撞破窗子,飞到了大院之内,紧接着便见一点小小的微光射入屋子。

那是一支火折子,小小的火焰看起来是如此的无害,可张延一见却是大惊!

眼见那火折子落点离自己太远,张延心念电转,自知无力在火焰落地前将其拦下,当机立断,一脚踢开破碎的书桌,伸手在地上一捞,也顾不上看都拿到了什么,急急飞身而出。

轰然声响,火折子一落地,满地的火油立时熊熊点燃,转眼间,整座小屋已然没入火海。张延堪堪脱离火海,几乎被烧焦了头发。

他身形方出,却见一个黑影凌空扑下。这一击黑衣人空手而下,却不用再隐藏武功,张延无奈,只好双掌迎上。

再次轰地一声,张延方才抢救出的大部分杂物瞬间被这两大高手的掌力压成了齑粉。

那黑衣人借着这一掌之力,一个倒翻,飞上了临屋的屋脊,几个起落,已不见了踪迹。

小屋内的火越发大了,在那西域火油的助威之下,即使被惊动的四邻努力救火,一时间却也只能阻止那大火不会蔓延到周围自家的民居,那小小的暗屋,注定是要化为飞灰了。

静静看着祝融肆虐,最大的线索在自己面前被毁于一旦,张延眼中却丝毫看不到失意或者彷徨。

嘴角慢慢沁出一丝冷笑,张延看着地上自己的影子,缓缓道:“我知道,他们怕了!”

“他们既然怕了,就说明,我已经找到了迷宫的入口!”

慢慢张开自己的手掌,看着手心中,那小屋中唯一残存的物事,张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天运,终究还是站在我这边的!

我终于扼住了那一切的源头!

谜团,即将被解开!

渭城朝雨浥轻尘,

客舍青青柳色新。

劝君更尽一杯酒,

西出阳关无故人。

江湖人,谁没住过客栈,谁没体会过那孤独的滋味?

这谜团的另一个线头,便在青尘客栈。

眼前乎就是青尘客栈了,苏纤纤惊逢大变,一时也无法离开封州城,便暂时安顿在这间客栈内。

张延在门口微一踌躇——从内心深处讲,他真的不愿意相信自己的推测,更不愿意触碰这不幸女子的伤痕。只是从种种迹象来看,自己的推测很有可能是正确的,为了破案,潜藏在心底的杂念必须被排除到一边了。

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延跨入客栈的大门,却见迎面一张熟悉的面孔——自己的副手白千帆匆匆自里面走出,一见到张延,他心头一喜:“头儿,我正要去找你,又出事了!”

苏纤纤自杀了!

苏纤纤选择了服毒,安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张延看着这方才还与自己面谈过的美丽女子,想起方才她嘴角那一抹浅浅的微笑。想必,她日间便已经下定了决心吧?

如此鲜活的生命竟然转瞬就消逝了,虽然已经面对过无数的死亡,但这一时间,张延不觉有些恍惚。

干瘦的崔颖轻轻走过来,顺手除去身上的仵作装束,道:“死者身上无伤痕,面目肌肤不变色,十指自然卷曲,只嘴角有微血,体内血脉发黑变硬,是服食了赤血草,中毒而死的症状。周围无打斗痕迹,身体没有任何外伤,指甲、头发均无掉落或暗藏皮屑。这个房间内没有其他人的脚印。不是被人投毒或迫使服毒,此人是自杀。”

张延长长出了一口气。如果“一言九鼎”崔颖说她是自杀的,那这个人肯定是自杀。

崔颖做了几十年的仵作,还从没查错过一具尸体、出过一点差错。张延可以不相信自己的双掌,但绝对不能不相信崔颖的眼睛。

再细看现场情况,的确是看不出有打斗或者抵抗的迹象,屋子被收拾得一尘不染,死者平静地躺在床上,面目如生。没有丝毫痛苦或者绝望的神情,从脸上能够见到的,只有安详。

赤血,毒中之毒,无色无嗅,食之初始无任何反应,两个时辰之后,毒发无救。中赤血之毒而死的人,血脉堵塞,面目如生,尸身不腐。

就算是死,这美妙的舞蹈精灵也诗意地保留了自己那仿佛来自天界的美丽。

想起当日倚醉楼上她那喜不自禁的娇羞,张延不由长叹一声。

尸体的左手自然卷曲,右手却是紧握的,似乎手心中握着什么东西。张延一根根扳开她的手指,一声脆响,一块无瑕的碧玉落到了地上,弹跳了几下,落到了张延脚下。

——看这碧玉晶莹剔透,镂空雕刻着一只鸳鸯,想必是一对玉佩中的一块,应该是曾经的定情信物了。

没想到这玉人痴情至此,如此一来,所有的猜测以及自己想要知道的内情,都随着这生命一起逝去了吧?

张延头一次感觉到了沉郁的无力。

回首望向崔颖,张延道:“还有其他什么异常情况没有?”

崔颖轻轻摇了摇头,似乎根本不想说话。此刻他已经换好了平常的衣服,也不和众人打招呼,径自出门,扬长而去。

张延苦笑,这老头的脾气真是越来越怪了——没办法,有本事的人,脾气总是会大一些的。

当即,他对白千帆遭:“你去送崔老一程吧。”

独自走出客栈,圆月越发皎洁,寒光之下,大街亮如白昼。

张延忽地感到一阵疲惫。几十年了,还从没有像现在这样,身体和心理的双重疲惫让他什么都不想干,一时间只想回家去,万事都不理。什么状元、什么玉家、左家、天杀盟、杀破狼,统统都放在一边,不去管它,只想回家去,看着宁儿,看着孩子们,在温暖的家中睡上一觉,让那些恩恩怨怨都见鬼去吧!

可惜还没有迈开步,便见一个年轻人朝自己走来。张延识得此人,叫做赵宏,乃是崔颖的徒弟,也是封州城有名的仵作,可惜终究比他的师父还是要差上一些。

赵宏走到近前,深施一礼,却是欲言又止。此刻的张延却也无心情敷衍,当即道:“有什么事情么?”

半晌,赵宏方才期期艾艾道:“张神捕,刚刚有一件事情,嗯,师父好像是,忘了告诉您。我不知道重不重要,该不该告诉您。”

张延瞬间明白了这个年轻人的意思,心下泛起一阵反感,但是面上却是和颜悦色:“崔老既然没说,也必是不重要的事了。”

赵宏碰了个软钉子,脸更是涨得通红。他自然听得出张延话里有怀疑他为了向上爬,不惜打师父小报告的意图。不过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却也不容他退缩,当即道:“刚刚我发现,那个,苏纤纤,已经有了两个月的身孕。”

张延一惊,双目精光暴射,紧盯住赵宏:“你可确定?”

这年轻人虽然愈发窘迫,眼中却毫无惧色,毫不退缩地迎着张延的目光,口中则仍是期期艾艾的:“这等事情别说师父,就是我也不可能看错的。神捕要是有疑虑,随便找个人来一验便知。”

张延神色数变,沉默了半晌,语声转柔道:“这死者怀孕也不是什么大事,想必因为与案情无涉,崔老才没有说吧。不过还是多谢你,辛苦了,你先回去吧。”言毕,转身离去。

赵宏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终于掩饰不住眼中的得意之色。

天下,终究还应该是年轻人的。

梦圆·追忆

镜中少女蛾眉秀目,眼角含春,端的是好人才。

左怜痴痴凝视着镜中的倒影。

谁说我们左家大小姐不会笑,不会脸红?只是一直没有值得她笑,值得她脸红的事情罢了!看看镜中巧笑嫣然的倒影,这才是怀春少女应有的模样。

她不是众人心目中的那座脸冷心冷的冰山,她的内心实比大多数人来得更为炽热。只是这份炽热对她来说太过危险,所以她只好用冰壳把它紧紧包裹起来。

将自己压抑在黑暗中太久太久,以至于几乎忘了本来的自己。为了那份炙热,自己和他都付出了太多沉重的代价——本来,他们已经准备好付出更大的代价!

可是万万没想到,惊喜竟然会如此突然地降临,直如梦幻一般。左怜真的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不是梦!那幸福甚至远远超过自己午夜最好的美梦,而如今这份幸福绝对不是虚幻,而是牢牢把握在自己的手中。

就算需要用一生去换这一刻的幸福,她也会毫不犹豫地与魔鬼签下契约,而如今,这份幸福就在她的面前,唾手可得。人生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好的?

那间小屋,那永远笼罩在黑暗中、却容纳了她所有炙热的小屋,曾经是她唯一的寄托。而如今,这份炙热终于可以见到阳光。她,左家大小姐左怜,终于可以做回自己,可以脸红,可以娇羞,可以无愧地面对自己的亲人,可以在阳光下、而不是黑暗中拥抱自己的情人!

她不由想起了那次初遇,那次之前不知道该诅咒还是该庆幸,而今日之后却绝对应该感谢上苍的初遇。

她不明白,为什么叔叔、伯伯就是不带她出战、她一直为自己的实力而自豪,年轻一代之中,她虽然年纪最小,却第一个突破了“幽明咒”的第三层,成为百年来悟出此道、年纪最小的左家人。

为什么那些武功不如她的弟子都可以出堡,可以上阵去与人厮杀?

她想不通,也万万不服,所以,她偷偷离开了左家堡——没有人想得到在她冷漠的外表下竟然隐藏着这样一颗不羁的心,所以她的离家几乎没有遇到任何的阻碍。

爷爷应该带着族中高手去了京师,据说那里会有一场决斗——与玉家支持的反贼白衣侯。

没有想到,真正的拼杀是这个样子,与自己平日的练习,以及自己的想象完全不同!没有礼节,没有一招一式的攻击,没有江湖规矩,更没有什么点到为止。所有的人只是想尽办法,用刀剑杀掉敌人——当潜伏在房顶的左怜看到一名锦衣卫被一刀腰斩,可是上半身仍然死死抓住敌人的大腿,直到敌人被同伴一刀砍死的情景后,终于再也忍不住。施展轻功狂奔而去。

那一次,她足足在道边呕吐了半个时辰,直到觉得似乎把苦胆都吐了出来。一边呕,她一边暗自发誓,再不出堡,老老实实在左家堡里做个大小姐吧。

但当她止住呕吐后,却站起身来,决定,回去!

左大小姐不认输的个性是左家堡尽人皆知的——绝对不能就这样被吓走!更何况,自己的族人还在浴血奋战!

可惜待得她回去的时候,战斗早已结束,玉家的武士已经全线撤走,而爷爷带领的一众高手也死伤惨重,再没有追击的能力。

她没有现身。

既然来了,怎么能就这样两手空空地去见爷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