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这个白胡子老头已经被认出来了,已经没法子再混下去。”

“所以你又要去找那位崔大娘?”胡铁花说:“难道她也是位精于易容的高手,我怎么从来都没有听说过?”

“你没有听说过的事本来就多得很。”

“这次你准备要她把你变成什么样子?”

“我不能告诉你。”楚留香说:“也许还是个小老头,也许是个大腹贾,也许是条山东大汉,也许是个文弱书生,总之是个你从未见过的人,甚至连我自己都没有见过,只不过我一定会在你附近的。”

他又说:“我这么做,都是为了你的安全,如果连你都不知道那个人是我,别人当然更看不出来了,这样子我才好保护你。”他叹了口气:“我对你实在比你对你的妈还要好得多。”

胡铁花一直在摸鼻子。

他摸鼻子的动作和神态,和楚留香简直完全是一个样子。

只不过楚留香摸鼻子的时候通常都不会笑的,他却忽然笑了,又笑得弯下了腰。

“你笑什么?”

“我忽然想到了一件非常好笑的事。”胡铁花说:“我忽然想到你如果要扮成一个大姑娘,说不定有很多男人都会看上你的,如果其中有个采花大盗,那就更好玩了。”

 

第五回富贵客栈

天黑了,富贵客栈里灯火通明,照得客栈里每个角落都亮如白昼。

他们不在乎这一点灯油蜡烛钱。

这家客栈的名字取得绝不是没有道理的,他们的价钱越来越贵,他们的老板当然就越来越富了,所以才叫做富贵客栈。

这么样一家客栈怎么会在乎这么样一点小钱?

富贵客栈里最好的一间房就是“富”字号房,这天晚上胡铁花就住在这间房里。

他的气派一向都大得很,有谁会想到这位大爷身上连一个铜钱都没有。

这一类的事连胡大爷自己都常常会忘记,别人怎么会想得到?

先把好酒好菜都叫进房里来,摆满了一桌子,一个人喝酒虽然无趣,他还是喝了不少。

——楚留香这小子现在不知道已经变成什么样子了?这小子难道真的以为我会认不出他来?就算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的。

房里有一面磨得很好的铜镜,胡铁花对着镜子笑了。

为了表示他对自己的佩服,他又敬了自己一大杯。

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嗅到了一股药香。

胡铁花的酒量也是连他自己都非常佩服的。

现在他虽然已经有点酒意,距离喝醉却还差得很远。

他的鼻子也不像楚留香的鼻子,他的鼻子一向灵得很,如果他有个朋友在五里之外喝酒,他立刻就能嗅到。

只可惜药香根本就不香。

那是个很奇怪的味道,是好几种很特别的药草混合成的味道。

这几种药草都是治疗外伤的,如果一个人要把这些药草都配在一起,配成一帖药来治伤,那么这个人受的伤一定不轻。

煎药的地方好像就在隔壁一间房里。

如果一个人受了重伤之后还要把药罐子带回自己房里去煎,那么这个人一定有不少很可怕的对头,而且可能连一个朋友都没有。

受了重伤已经是件很可怜的事了,没有朋友更可怜。

胡铁花忽然觉得很同情这个人,很想过去陪陪他,陪他喝喝酒聊聊天,如果他的对头来了,说不定还会帮他抵挡一阵。

幸好胡大爷的酒还没有喝到这么冲动的时候,还没有忘记现在是绝不能再惹上任何麻烦的。

不幸的是,就在这时候他忽然听到隔壁房里传来“啵”的一声响,好像有个药罐子被打破了。

药香更浓烈。

胡铁花居然还没有冲动,居然还能忍耐住,没有冲过去。

他也不必再冲过去了。

因为隔壁的那间房已经先冲了过来,不是房里的人冲了过来,而是整个一间房都冲了过来。“轰”的一声大震,两间房中间的墙已经被冲破了一个很大很大的洞,一个人忽然从洞里飞进,两间房,忽然就变成了一间。

胡铁花第一眼看见的就是一根竹竿。

一根黑色的竹竿。

这根黑色的竹竿被一个人用一只青筋凸起的大手紧紧握住,这个人却已经不能算是一个人了,最多只能算半个。

他的右臂早已被齐肩斩断,右眼已经瞎了,眼上还留着“十”字形的伤疤。

现在他的左腿也断了,是从膝盖上面被砍断的,而且好像是被他自己砍断的。

因为被砍下来的那半截腿,此刻还在,他倚着墙坐在床上,这半截腿就在他身旁,黝黑枯瘦而且特别长的大半截腿,已因伤势化脓而腐烂。

他左肩上的伤势也同样恶劣,伤口里已隐隐发出恶臭,刺伤他的那个人用的也不知是兵刃还是暗器,不但出手毒辣,而且一定有毒。

想不到他还是硬撑了下来,而且一直撑到现在,宁愿再把自己一条腿砍断,还要继续撑下去。

这个人虽然已经只剩半个人了,却还是一条硬汉。

现在他又已被四个人用六件武器围住。四个冷静而残酷的人,六件在一瞬间就可以夺人性命的武器,一个人用蛇鞭、一个人用长剑、一个人用一双薄薄的雁翎刀、一个人用一对分水峨嵋刺。

在如此危急的情况下,他还是很硬,还是紧紧的握住他的黑竹竿,昂然连一点害怕的样子都没有。

刚才来的本来有五个人,第五个人本来是第一个拥上去的,却被他用他手里的那根黑竹竿顶了回来,一下子撞在墙上。

“富贵”和“坚强”本来就是完全不同的两回事,所以富贵客栈的这道墙—下子就被他撞破了一个大洞。

胡铁花并没有想到这个人就是黑竹竿,也没有去想黑竹竿是个怎么样的人。

他用眼睛的时候通常都要比用脑筋的时候多一点。

他只看见了这个已经只剩下半个人的人还是这么样一条硬汉。

他平生最喜欢的就是这种硬汉。

所以他忍耐不住了,顺手就把一个酒坛子摔了出去。

“你们四个人对付人家半个人。”胡铁花大吼:“你们要不要脸?”

一个酒坛子摔出去,六件兵刃中就已经有五件往他身上攻了过来,攻的都是他的要害。

“你问我们要不要脸?你要不要命?”

分水峨嵋刺虽然是在水中才能发挥最大威力的武器,不在水中也一样犀利。

蛇鞭如毒蛇,雁翎刀翻飞如雁。

这些人的武功竟远比胡铁花预料中强得多,胡铁花也不一定会败在他们手里,可是他已经在叫了。

“姓楚的,你说你一定会在我附近的,你在哪里?”

“姓楚的?是不是楚留香?”蛇鞭冷笑:“你是不是想用楚留香来吓人?”

“我吓什么人?”胡铁花也在冷笑:“你们根本连一个像人的都没有,我吓你们个鬼。”

还没有说完这句话,他自己几乎就已经变成了鬼,蛇鞭差一点就缠住了他的脖子,旁边的一把雁翎刀差一点就割断了他的咽喉。

只差那么一点点。

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连一点都不能差的,就算只差一点点都不行。

所以胡铁花还活着,不但活着,而且活得非常愉快。

因为他已经看见楚留香了。

没有车,没有马,连轿子、驴子、骡子都没有,胡铁花只有走路。

从那边江岸走到这家客栈,他看见了很多人,其中当然有几个比较特别的。

一个满面红光的老公公、一个肚子并不太大的大腹贾、一条满脸落腮胡子的大汉、一位文质彬彬的文弱书生。

这四个人恰巧和楚留香自己说的那四种形象一样,所以胡铁花早就在注意他们了。

虽然他也看不出这四个人里面哪一个是楚留香,可是其中最少有一个人是的。

现在他果然看到了一个。

一个斯斯文文秀秀气气的白面书生,手里轻轻的摇着一把折扇,忽然间就已出现在门外。

胡铁花笑了,很愉快的笑了。

“我就知道这一次你一定会来得比较快,因为这四个人绝对没有上一次那四个小姑娘那么好看。”

白面书生也带着微笑,轻摇着折扇,施施然从门外走进来。

他的这把折扇无疑就是他的武器。

不管是什么样子的东西,只要到了楚留香手里就是武器,致命的武器。

胡铁花看得出他立刻就要出手了,只要他一出手,这四个人之中最少也要有两个会倒下去,何况黑竹竿还在硬撑着,一直盯着他的那个人也一直紧握着掌中长剑,丝毫不敢有一点大意。

所以胡铁花笑得更愉快!

“其实你就算不来,我也一样可以把这四个龟孙全都摆平,可是你既然来了,我最少也得留一两个给你。”胡铁花很大方的说:“随便你挑一两个吧,剩下来的全归我。”

“你真客气,我真要谢谢你。”

白面书生也笑得很愉快,甚至比胡铁花更愉快,因为他手里的折扇已风车般旋转飞出,刀轮般向胡铁花辗了过去。

胡铁花刚闪开这个刀轮,已经有六件武器逼到了他身上六处要害的方寸间。

这六件武器中最可怕的既不是蛇鞭,也不是峨嵋刺和雁翎刀,而是一根手指。

就在折扇离手的这一瞬间,白面书生就已经到了胡铁花面前,用左手的一根食指对准了胡铁花脑门上的天灵穴。

胡铁花动都不能动了。

虽然对方的人比他多,而且都是一流高手,他本来也不会这么容易就被人制住的。

可惜他做梦也想不到这个人居然不是楚留香。

“我姓白,就是白面书生的那个白,也就是白雪、白云、白玉的那个白。我的名字就叫做白云生。”这位斯斯文文的书生说:“阁下若是把我当作了别人,就是阁下的错了。”

胡铁花忽然大声说:“我实在不应该把你当作那个人的,那个人简直不是人,根本就不是人,是个缩头乌龟,一直躲到现在还不出来。”

他在这里一骂,外面果然就有人答腔了。

一个人坐在窗户对面的屋脊上,用一种故意装出来的声音说:“胡铁花,你急什么?我保证他们绝不会动你一根汗毛的,你若死了,还有谁肯把那位公主护送到史天王那里去?”

白面书生皱了皱眉,上上下下打量了胡铁花两眼,态度更温和。

“阁下就是胡铁花胡大侠?”

“大概是的。”

白面书生微笑:“那么这件事大概是个误会了,实在抱歉得很。”

他说话的时候,身子已经在往后退,一直旋转不息的折扇,直到此时才慢下来,他伸手一招,这柄折扇就到了他的手里。

“看在胡大侠面上,我们今天绝不动这里任何人一根毫发。”白面书生微笑鞠躬:“今天我们就此告辞了,他日后会有期。”

然后他这个人就倒退着轻飘飘的飞起来,转瞬间就已没入夜色中。

另外四个人的身法也极快,身形一闪间,也已全都退走,连刚才一头撞入胡铁花房里的那个人都一起走了。

再看对面屋上的那个人,也已经站在外面的院子里,身材高高的,用青布包着头,居然是个长得好像还不错的大姑娘。

胡铁花走到门口,瞪大了眼睛,吃惊的看着她,摸着鼻子苦笑道:“楚留香,这一次我真的是佩服你了,想不到你居然真的扮成了个大姑娘。”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耳光。

好大的一个大耳光。

胡铁花被打得怔住了,怔了半天才看清楚这位大姑娘,立刻叫了起来:“我的妈呀!你是花姑妈。”

花姑妈用两只手插着腰,虽然故意装出一副很凶很生气的样子,眼中却已带着笑:“你这个小王八蛋,居然直到现在才认出我是你的妈,你说你该不该打?”

“我的妈呀,你怎么瘦了这么多?”胡铁花还在叫:“你身上那些肥肉到哪里去了?”

“有了这么样一个宝贝儿子,你的妈怎么会不变?”花姑妈用一双笑眯眯的媚眼瞅着他,却故意叹着气说:“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知道对你的妈好一点!”

胡铁花的样子看来就好像马上就要晕过去了。

他没有晕过去,真正晕过去的是刚才已将力气用竭的黑竹竿。

胡铁花立刻赶过去扶着他躺下,看到他的伤,连胡铁花脸上都变了颜色:“好家伙,真是条硬汉,受了这么重的伤,还能够撑到现在。”

花姑妈却又在生气了:“我看你不管对什么人都比对你的妈好得多,如果是我受了伤,我看你大概一点也不会心疼。”

“我的妈呀,这种时候你还在吃什么干醋?”胡铁花说:“你能不能先去弄一点治伤的药来?”

花姑妈盯着他,连动都不动,只不过慢吞吞的伸出一只手。

伤药已经在她手里了,而且是最好的一种。

胡铁花长长的吐出口气:“这个女人还是有些可爱的地方,最少总比那个缩头乌龟可爱一点。”

敷了药之后,黑竹竿就昏昏沉沉的睡着,胡铁花刚松了一口气,花姑妈已经在盯着他问。

“你这个小王八蛋,你刚才是不是说我只比乌龟可爱一点?”

胡铁花赶紧否认:“我不是说你只比乌龟可爱一点,我说的那个乌龟也是一个人。”胡铁花说:“其实这个人平时也满可爱的,我实在想不到今天他怎么会忽然变成了个缩头乌龟。”

他的确觉得很奇怪,甚至有点担心。

楚留香应该在附近的,因为他说过他一定会在胡铁花的附近。在胡铁花危急时,他绝不会躲着不敢出来。

他绝不是那种把说话当放屁的人。

奇怪的是,今天他连影子都没有出现过。

——难道他自己有了危难?也在等着别人去救他?

“我知道你说的是楚留香,每次你快要死的时候,他都会来救你。”花姑妈说:“今天他没有来,只因为今天你绝对死不了的。”

“我为什么死不了?”胡铁花大声说:“只要有那个姓白的一个人,就已经足够要我的老命了,我怎么会死不了?”

花姑妈甜甜的问他:“现在你死了没有?”

胡铁花怔住。

他还没有死,还活得好好的,他想不通那些人为什么会忽然放过他,而且还变得对他那么客气。

“那位白相公的确是个很可怕的人,连我都很怕他,而且怕得要命。”花姑妈说:“以他的武功如果要杀人,简直比刀切豆腐还容易,可是他绝不会杀仍;。”

“为什么?”

“因为你是胡铁花,因为他也知道要把玉剑公主送去给史天王做老婆的人就是你这位胡大侠。”花姑妈的声音已经不甜了:“像你这么好的人,他怎么舍得杀你?他恰巧又是史天王的干儿子。”

胡铁花不说话了,一直在昏睡中的黑竹竿却忽然呻吟着低语:“把我的腿拿给我,现在就拿给我。”

这就是黑竹竿清醒后说的第一句话,别人听见这句话,一定以为他还没有清醒。

每个人的腿都在自己身上,他为什么要别人把他的腿拿给他?

幸好胡铁花明白他的意思,立刻就把被他自己砍下来的那半条腿拿过来。

腿上有脚,脚上有靴子。

黑竹竿挣扎着,用他惟一剩下来的一只手,从靴筒里掏出张银票。

一张十万两的银票,南七北六十三省都可以通用的“大通”银票。

“这是你付给我的,现在我还给你。”黑竹竿对花姑妈说:“虽然这是我第一次退钱给别人,可是我也知道既然收了人家的钱就不该退,要退就得付点利息。”

花姑妈很喜欢笑,该笑的时候她当然笑,不该笑的时候她也会笑。

因为她知道大多数男人都觉得她笑起来的样子很能让人着迷。

可是现在她笑不出了。

“我低估了史天王,所以才会收你的钱,这是我的错,我应该付利息给你,如果你认为我所付的还不够,不妨把我这条命也拿去。”黑竹竿说:“因为我没有钱付给你,你也应该知道,像我这样的人常常都会把钱莫名其妙的花出去。”

“你知不知道你赚的是卖命的钱?”

“我知道。”黑竹竿冷冷的说:“就因为我知道,所以更要花得快些。”

胡铁花忽然把头扭了过去,很用力的扭了过去,就好像这个头已经不是他的头了。

因为他不想再看下去。

他知道银子是可以花的,十万两银子更可以把一个人花得晕头转向,连自己的贵姓大名都忘记,他也知道拿出这十万两银子来的人并不是花姑妈。

可是他实在不想看到花姑妈从黑竹竿手上把这张十万两的银票收回去。

他只听见黑竹竿又在对花姑妈说:“我收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除了我之外,别的人根本近不了他的身,黄病夫还没有踏人大厅就已死在阶下,我看见他死的时候连我自己都不信他会死得那么快。”

他的声音早已经带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

“我要你十万两,因为我值十万两,如果我不行,别人更不行。”黑竹竿说:“我劝你绝对不要再找人刺杀史天王。”

“你为什么要劝我?”

“因为不管你去找谁都没有用的,天下绝对没有人能伤他毫发。”黑竹竿黯然道:“我亲眼看见这次跟我去的人一个个全都惨死,实在不想再让我的同行死在他手里。”

胡铁花心里忽然也觉得很不好受。

他能够了解黑竹竿的心情,一个像黑竹竿这样的硬汉,本来是绝不会说出这种话来的。

但是现在他的血已流得太多,看见别人流的血也太多。

他这一生就好像是无数个噩梦串起来的,这样的人生是多么悲伤!

胡铁花心里在叹息,眼睛里却忽然发出了光。

因为他忽然看到了一条飞掠的人影,流星般在他眼前飞过,一瞬间就已消逝。

这个人的身形和面貌胡铁花都看不清,却已经想出他是谁了。

因为这个人飞掠时的身法、速度,和那种飞扬灵动巧妙潇洒的姿态;都是没有第二个人能比得上的。

胡铁花没有追上去,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人能追得上楚留香。

“原来他并不是个缩头乌龟。”胡铁花很愉快的叹着气说:“在外面看着我喝酒,自己却没有酒喝,这种事他怎么受得了,不赶快去找点酒喝怎么行?”

他喃喃的说:“只可惜今天我不能陪你喝了,只希望你能遇到个漂亮的女人陪你。”

他却不知道楚留香今天晚上不但已经遇到了一个漂亮的女人,而且遇到的还不止一个。

富贵客栈是家很大的客栈,除了正楼的上房外,后面还有很多个跨院。每个跨院里都有好几间房,是特地为一些携家带幼的客商官眷们准备的,偶尔也会有一些成群结党的武师镖客来投宿。

今天晚上就有一大票已经卸了货交了镖的镖师把最后面两个跨院都包下了,担了一路的风险之后,他们当然要轻松轻松。

他们这种人是从来也不怕你价钱要得贵的,在江湖人的眼中看来,钱财本来就是身外物,谁也没想要把一文钱带进棺材去。

楚留香跟在胡铁花后面到这里来的时候,这两个跨院里已经热闹得很。熏鸡、烤鸭、烧鹅一只只往里面送,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子不时像穿花蝴蝶般走出走进,再加上一阵阵随风传来的酒香,已经让楚留香心里觉得有点痒痒的,实在很想进去参加一份。

这些镖师都是常胜镖局里的,凭一杆“胜”字镖旗走遍大江南北,都是很慷慨、很豪爽的男子汉,其中有好几个都跟楚留香有点交情,如果楚香帅真的会去加入他们,这些人一定开心得要命。

可惜楚留香不能去,就算去了,他们也不会认得出,这个又俗又土的小商人就是楚留香。

所以他只有带着一坛酒,躺在屋脊后,嗅着他们的肉香,听着那些小姑娘弹词唱曲,虽然感到很不是滋味,却也聊胜于无。

胡铁花来的时候已经很晚了,他开始在房里喝酒的时候,楚留香也在喝,躺在屋顶上喝,屋脊的阴影恰好把他挡住。

所以他可以看到一个穿着紧身黑衣的人从外面飞掠而来,这个人却没有看见他。

这个人的身材很瘦小,穿着一身样子非常奇怪的夜行衣,连头带脸都用黑巾包住,只露出了一双猫一般的大眼睛在夜色中闪闪发光。

他的轻功也极高,身法姿态却非常奇特,有时居然会用手帮助他的脚来增加速度,看来就像是条猫一样,也有四条腿。

但是他行动时不但速度极快,而且绝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使人非但不会觉得他的姿态可笑,反而会觉得说不出的诡秘可怖。

楚留香无疑也有这种感觉。

因为他已经看出了这个人是个“忍者”,来自东瀛扶桑国伊贺山谷中的忍者,他所施展的身法,正是忍术中的一种“猫遁”。

他们都是见不得天日的人,从年纪极幼小时就开始接受极严格艰苦的训练,过的也是一种极不人道的团体生活!既不能有家,也不能有妻子儿女,因为忍者的生命本来就不是属于自己的,只要生为忍者,一生的命运就已被注定。

等到他们长成时,他们就要开始接受别人的命令,把自己完全出卖给别人,无论多艰苦危险的任务都不能不接受。

他们的任务通常只有三种:偷窃、刺探和谋杀。

——一个东瀛的忍者,为什么会到江南来?这一次他的任务是什么?

 

第六回梁上君子

猫一般的忍者也是到这家客栈来的,好像就住在最左边的一个跨院里,因为他对这个跨院的安全显得十分关心。

他已经把这个院子前后;左右、四面都查看了一遍,而且看得非常仔细。

跨院里有三明两暗五间房,只有一间房里没有点灯,这间房的窗子正好对着客栈的边门。窗子里既没有灯光也没有人声。

楚留香决定要赌一赌了,赌他自己是不是看得准,他的运气很不错。因为这位忍者好像忽然听到了什么动静,又绕到院子的另外一边去。

楚留香的身子也飞掠而出,平平的贴着屋顶飞了出去,从这个屋脊的阴影掠入了另一个屋脊的阴影,再轻轻一翻身,就已到了那个没有灯的窗口。

窗子是从里面拴起来的。

楚留香只用一弹指间的功夫,就把这扇窗户打开了。

又一弹指间,窗户已经又从里面拴好,他的人已经到了这间房的横梁上。

就在这时候,刚被他拴好的那扇窗户忽然又被人打开,一个人猫一样窜了进来。

楚留香对自己觉得很满意。

这间房果然是这个神秘忍者的宿处,他没有看错,而且现在已经完全准备好了,他的身体已完全进入一种假死的状态,只靠皮肤上毛孔的呼吸来保持机能的活力和脑袋的清醒,仍然在一瞬间就可以发挥出最大能力。

要成为一个忍者并不容易,成为一个忍者后要活下去更不容易。

在忍者的生命中,随时都可能遇到致命的危机,所以他们的感觉和反应都必须特别灵敏。

但是楚留香相信,无论在任何情况下,都绝对没有任何人会发现他的。

只可惜这个世界上还是经常会发生一些他完全预料不到的事。

富贵客栈里每间房的设备都很好,尤其是这种特别为官家眷属们准备的私室,除了器用更精美外,还有个特别大的穿衣铜镜,房里最少有一半地方可以从镜子里看到。

楚留香跃上横梁时,已经发现了这一点,所以他躺下去的时候,已经选了个最好的角度,刚好能让他看到这面镜子。

所以现在他才会看到这件让他十足大吃了一惊的事。

这个神秘的忍者居然是个女人。

灯已燃起。

她站到镜子前面,扯下了蒙面的头巾,一头光滑柔软的黑发立刻就轻轻的滑了下来,镜子里立刻就出现了一张轮廓极柔美的脸,带着极动人的异国风情。

忍者中并不是没有女人,但是出来负责行动的却极少。

在忍者群中,女人生来就是完全没有地位的,女人惟一的任务就是生育。

他们一向不尊重女人,也不信任女人,就算有一件任务非要女人去做不可,他们也宁愿要男人去做,因为忍术中还有种“女术”,可以使一个男人的男性特征完全消失,变成一个非常女性化的女人。

这个神秘的忍者究竟是男是女?楚留香还没有把握能断定。

可是她已经为自己证明了这一点。

她已经开始在脱衣服了。

梁上君子通常都不是君子。

楚留香从来都没有说过自己是君子,可是就算是他的仇敌也不会说他是小人。

他的身子虽然不能动,至少总可以把眼睛闭起来。

他没有把眼睛闭起来。

因为他虽然不是君子,也不是伪君子,如果他要做一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

这个全身上下都带种东洋风味的人无疑是从扶桑来的。

她为什么要潜来江南?是为什么而来的?

她究竟是男是女?

她确实是个女人。

她的胸、她的腰、她的腿,都证实了这一点。

因为她已完全赤裸裸的出现在镜中,只要不是瞎子就应该可以看得出她绝不是个男人。就算在女人里面,有她这种身材的也不多。

扶桑国的女孩子通常都有种先天的缺陷,她们的腿通常都比较粗一点,比较短一点。

她却是例外。

她的腿又直又长,浑圆结实,线条柔美,连一点瑕疵都没有。

楚留香差一点就要从梁上掉下来了,却不是因为他看到了这双腿,而是因为他忽然听见她用一种特别温柔的声音说:“我是不是很好看?你看够了没有?”

楚留香实在想不通她怎么会发现他在看她的。

他当然想不通,因为她根本没有发现他在看她。

“我还没有看够,我还想再看看,再看得清楚一点,你这样的女人并不是时常都能看到的。”

这句话也不是楚留香说的,他不会说这种话,说话的人在窗户外面。

“你要看,为什么不进来看?”她的声音更温柔:“外面那么冷,你也不怕着了凉?”

窗子居然没有关,轻轻一推就开了,灯花闪了闪,这个人已经在窗子里面了,穿一身银白色的,用缎子做成的夜行衣,苍白而英俊的脸上,带着种又轻佻又傲慢的表情,双眉斜飞人鬓,眼角高高的挑起,眼中带着种又邪恶又冷酷的笑意。

“你故意不把窗子拴好,就是为了要我进来看你?”

她转过身,面对着他:“像你这样的美男子,也不是时常都能遇得到的,是不是?”

她赤裸裸的面对着这个人,就好像身上穿着好几层衣裳一样,一点都不害羞,一点都不紧张。

楚留香却已经替她紧张了。

这位扶桑姑娘一定不知道这个男人是谁,也没有听说过这一身独一无二的夜行衣,她毕竟是从异国来的。

楚留香却认得他,而且对他非常了解。

一个女人用这种态度对付别人,也许是种很有效的战略,用来对付他就很危险了,比一个小孩子玩火还危险。

银白色的夜行衣在灯下闪闪发光,夜行人的眼睛也在发光。

“你知道我是谁?”

“我没有见过你,可是我知道江湖中只有一个人穿这种夜行衣,也只有一个配穿。”

“哦?”

“因为这个人虽然骄傲,却的确很有本事,轻功之高,更没有人能比得上。”她说:“这种夜行衣穿在身上就好像是个箭靶子一样,就好像生怕别人看不见他,除了银箭公子外,有谁配穿?”

“你认为我就是银箭薛穿心?”

“如果你不是,你就看不到我这么好看的女人了。”她的笑声中也充满了撩人的异国风情:“因为你不是他,现在最少已经死过七八十次。”

薛穿心看着她,从每个男人都想去看的地方,看到每个男人都不想去看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樱子。”她说:“你有没有看过樱花?在我的家乡,一到了春天,杜鹃还没有谢,樱花就已经开了,开得满山遍野都变成一片花海,人们就躺在樱花下,弹着古老的三弦,唱着古老的情歌,喝着又酸又甜的淡米酒,把人世间一切烦恼全都抛在脑后。”

这里没有樱花,也没有酒,她却仿佛已经醉了,仿佛已将倒入他的怀抱。

夜色如此温柔,她全身上下连一个可以藏得住一根针的地方都没有,当然更不会有什么武器。

所以无论谁抱住她都安全得很,就好像躺在棺材里又被埋入地下那么安全。

曾经抱过她的男人,现在大概都已经很安全的躺在地下了。

可是在一个如此温柔的春夜里,有这么样一个女人来投怀送抱,这个世界上有几个男人能拒绝呢?

楚留香知道最少也有两个人。除了他自己之外,还有一个。

因为他已经看见这位樱子姑娘忽然飞了起来,被这位薛公子反手一巴掌打得飞了起来。

他本来一直都在让她勾引他,用尽一切法子来勾引他,而且对她用的每一种法子都觉得很欣赏、很满意。

她也感觉到这一点了,他的反应已经很强烈,所以她做梦也想不到他居然会在这种时候一巴掌打在她脸上。

“我对你这么好,你为什么要打我?”

“你为什么要乘人家洗澡的时候,把她装在箱子里偷走?”薛穿心叹息道:“这种事本来只有我这种男人才会做得出来,你为什么要跟我抢生意?”

“你也是为了她来的?”樱子姑娘好像比刚才挨揍的时候还生气:“我有什么地方比不上她?”

“只有一点比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