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现在,楚留香才真正看清了这两个人。
他本该早已看清了,他的眼睛本就不比世上任何人差。
但这次却是例外。
至少有七八个人都比他先看出了这老夫妻的神秘和诡异,他们一走过,这地方这七八个人立刻就站起来,悄悄的结了账,悄悄的溜了出去,就好像生怕他们会为别人带来某种不祥的灾祸,致命的瘟疫。
虽然谁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人,是从哪里来的?
也许他们根本就不是从人世间任何一个地方来的。
你有没有听见过死人自坟墓中复活的故事?
枯黄的手慢慢的从袖子里伸了出来,慢慢的向楚留香伸了过去。
也许这根本不是手,是鬼爪。
楚留香居然还笑了笑,道:“你想喝酒?”
他忽然将手里的酒杯送了过去。
这时他总算已勉强使自己冷静了些,所以看得很准,算得也很准。
所以这杯酒恰巧送到了麻冠老人的手里。
酒杯是空的,楚留香手里的酒杯,时常都是空的。
麻冠老人手里忽然多了个酒杯,也不能不觉得有点吃惊。
就在这时,“波”的一声,酒杯已粉碎——并不是碎成一片一片的,而是真的粉碎。
白瓷的酒杯已经变成了一堆粉末,白雪般从他掌握间落了下来,落在那一碗又红又亮的红烧鱼翅上。
这老人手上显然已蓄满内力。
好可怕的内力。
一个人的骨头若被这只手捏住,岂非也同样会被捏得粉碎?
他手没有停,好像正想来抓楚留香的骨头,随便哪根骨头都行。
随便哪根骨头都不能被他抓住。
楚留香忽然举起了面前的筷子,伸出筷子来一挟,已挟住了两根手指。
他的动作真快,但筷子断得也不慢。
“波,波,波”一根筷子已断成了三截。
无论什么东西,只要一沾上这只手,好像就立刻会断的。
麻冠老人仍冷冷的看着他,冷冷道:“站起来,出去!”
楚留香偏不站起来,偏不出去。
可是他的骨头也一样会断的。
手已快伸到了楚留香面前,距离他的骨头已不及一尺。
他本来可以闪避,可以走的。
这老人无论是人是鬼,都休想追得到他。
但也不知为了什么,他偏偏不肯走,就好像生怕被张洁洁看见他临阵脱逃一样。
他已准备和这老人拼一拼内力。
年轻人的力气当然比死老头子强些,但内力并不是力气。
内力要练得越久,才会越深厚。
这一点楚留香实在完全没有把握,他本来从不做没有把握的事。
但这次他却偏偏犯了牛脾气。
忽然间,两双手已贴在一起。
楚留香立刻觉得自己手里好像握住了一个烙铁似的。
然后他坐着的椅子就“吱吱”的响了起来。
那老太太忽然摇了摇头,叹了口气,喃喃道:“这张椅子看来至少要值二两银子一张,可惜可惜。”
她喃喃自语着,从怀里掏出个已变了色的绣花荷包,拿出了两个小银镍子,回头向店小二招了招手,道:“这是赔你们椅子的钱,拿去。”
店小二早已看得脸色发青,眼睛发直,正不知道过去接下的好,还是不接的好。
就在这时,只听“啪”的一声,楚留香坐着的椅子,已然裂了开来。
他虽然还能勉强悬立坐着,但手上的压力已越来越大,实在已没法子支持下去,也没法子站得起来。
这老人手上的压力,竟比他想像中还要可怕得多。
他身子被压得越来越低,忽然间,老人手上的力量竟全没有了,楚留香不由自主一屁股坐下,居然又坐在一张椅子上。
这张椅子就好像突然从地下长出来的。
他回过头,就看到了张洁洁。
张洁洁终于回来了,正微笑着,站在楚留香身后,道:“这位老先生为什么不请坐呀,难道也怕这里的椅子不太结实么?”
麻冠老人的脸色更难看,却居然还是慢慢的坐了下来。
张洁洁手扶着楚留香的肩,笑道:“我不知道你在这里也有认识的朋友。”
楚留香正勉强在使自己的脸色看起来好看些,他实在不愿意别人也将他当做个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活鬼。
然后他才摇摇头。
张洁洁道:“你摇头是什么意思?”
楚留香笑了笑,淡淡道:“摇头的意思就是,我以前没有见过他们,以后也不想再见到。”
张洁洁脸上也露出很惊讶的表情,道:“你不认得他们?”
楚留香道:“不认得。”
他本来想说句:“他妈的,活见鬼”这一类的话,但总算勉强忍住。
张洁洁瞪着眼,道:“那么你们来干什么呢?难道是来找我的?”
麻冠老人凝注着她,终于慢慢的摇了摇头,道:“不是,我不是来找你的。”
然后他就慢慢的转过身,慢慢的走了出来。
那位老太太刚想跟着他走,张洁洁忽然又道:“等一等。”
两个人已然全都停下来等。
张洁洁道:“是谁在我鱼翅上撒了这么多盐,一定咸死了,快赔给我。”
老人没有说话,老太太又从那荷包里拿出两个小银镍子,放在桌上,拖起老头子的手,慢慢的走了出去。
一眨眼间,他们就消失在门外的人丛中,就好像从来也没有出现过一样。
张洁洁笑了,大声道:“再来一盆红烧鱼翅,要最好的排翅,我已经快饿疯了。”
你无论怎么看,也绝对看不出张洁洁像是个快饿疯了的人。
她看起来不但笑得兴高采烈,而且容光焕发,新鲜得恰恰就像是刚剥开的硬壳果。
这也许只因为她已换了身衣服。
雪白的衣服,光滑而柔软。
楚留香盯着她,盯着她这件雪白的衣服,就像是从来也没有见过女孩子穿白衣服一样。
张洁洁又笑了,嫣然道:“你没有想到我会去换衣服吧?”
楚留香嘴里喃喃的在说话,谁也听不出他在说些什么。
张洁洁笑得更甜,柔声道:“女为悦己者容,这句话你懂不懂?”
楚留香在摸鼻子。
张洁洁道:“这身衣服好不好看?你喜欢还是不喜欢?”
楚留香突然道:“我真他妈的喜欢得要命。”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好像很惊奇,道:“你在生气?生谁的气?”
楚留香开始找杯子要喝酒。
张洁洁忽又嫣然一笑,道:“我明白了,你一定以为我又溜了,怕我不回来,所以你在自己生自己的气,但现在我已经回来了,你还气什么?”
楚留香道:“哼。”
张洁洁垂下头,道:“你若真的不喜欢我这身衣服,我就脱下来,马上就脱下来。”
楚留香突然放下酒杯,一下子拦腰抱住了她。
张洁洁又惊又喜,道:“你……你疯了,快放手,难道你不怕人家看了笑话?”
楚留香根本不理她,抱起她就往外走。
张洁洁吃吃的笑着,道:“我的鱼翅……我的鱼翅已来了……”
鱼翅的确已送来了。
端着鱼翅的店小二,看到他们的这种样子,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连下巴都好像已快掉了下来。
下巴当然不会真的掉下来,但他手里的鱼翅却真的掉了下来。
“砰”的,一盆鱼翅已跌得粉碎。
张洁洁叹了口气,闭上眼睛,喃喃道:“看来我今天命中注定是吃不到鱼翅的了!”
她眼珠子一转,又笑道:“鱼翅虽然吃不到,幸好还有只现成的猪耳朵在这里,正好拿来当点心。”
她忽然一口咬住了楚留香的耳朵。
她咬得很轻,很轻……
楚留香常常摸鼻子,却很少摸耳朵。
事实上,除了刚被人咬过一口的时候,他根本就不摸耳朵。
现在他正在摸耳朵。
他耳朵上面有两只手——另外一只手当然是张洁洁的。
张洁洁轻轻摸着他的耳朵,柔声道:“我刚才咬得疼不疼?”
楚留香道:“不疼,下面还要加两个字。”
张洁洁道:“加两个字?”
楚留香道:“不疼——才怪。”
张洁洁笑了,她娇笑着压在他身上,往他耳朵里吹气。
楚留香本来还装着不在乎的样子,忽然憋不住了,笑得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一跤从床上跌了下来。
张洁洁喘息着,吃吃的笑道:“你只要敢再故意气我,我就真的把你耳朵切成丝,再浇点胡椒麻油做成麻油耳丝吃下去。”
楚留香捧着肚子大笑,忽然一伸手,把她也从床上拉了下来。
两个人一起滚在地上,笑成了一团。
忽然间,两个人又完全都不笑了——是不是因为他们的嘴已被堵住?
但屋子里还是很久很久都没有安静,等到屋子里安静下来的时候,他们的人已又回到床上。
夏夜的微风轻吹着窗户,星光穿透窗纸,照在张洁洁白玉般的腰肢上。
她腰肢上怎么会有一粒粒晶莹的汗珠?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告诉你,你是我第一个男人,也是最后一个男人,你信不信?”
楚留香道:“我信。”
张洁洁道:“那么你刚才为什么要怀疑我,认为我不会回来了?”
楚留香道:“我没有怀疑你,是他们说的。”
张洁洁道:“他们?”
楚留香道:“就是那个活鬼投胎的老头子和老太婆。”
张洁洁道:“你为什么要相信他们的鬼话?”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并没有相信他们的话……有点紧张。”
张洁洁道:“紧张什么?”
楚留香道:“我虽然明知你一定会回来,却还是怕你不回来,因为……”
他忽又将张洁洁紧抱在怀里,轻轻道:“因为你假如真的不回来,我简直就不知道应该到什么地方去找你。”
张洁洁看着他,眼波温柔如春水,道:“你真的把我看得那么重要?”
楚留香道:“真的,真的,真的……”
张洁洁忽然将头埋在怀里,咬他,骂他:“你这笨蛋,你这呆子,你简直是混蛋加三级,你难道还看不出我对你有多好?现在你就算用棍子赶我,也赶不走的了。”
她骂得很重,咬得很轻,她又笑又骂,也不知是爱是恨,是笑是哭。
楚留香的心已融化,化成了流水,化成了轻烟,化成了春风。
张洁洁道:“其实怕的应该是我,不是你。”
楚留香道:“你怕什么?”
张洁洁道:“怕你变心,怕你后悔。”
她忽然坐起来,咬着嘴唇道:“我知道你不但有很多女人,也有很多朋友,他们也都是你丢不开,放不下的人,现在你虽然跟我走了,将来一定会后悔的。”
楚留香没有再说话,只是痴痴的看着她。
他看的并不是她迷人的眼睛,也不是她玲珑的鼻子和嘴。
他看的是什么地方?
张洁洁的脸忽然红了,身子又缩起,用力去推他,道:“你出去,我要……我要……”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要干什么?”
张洁洁红着脸道:“你这赖皮鬼,你明明知道的,还不快带着你这双瞎眼睛出去。”
楚留香道:“这么晚了,你叫我滚到哪里去?”
张洁洁眼珠子一转,嫣然道:“去替我买鱼翅回来,现在我真的饿疯了。”
楚留香苦笑道:“这么晚了,你叫我到哪里去买鱼翅?”
张洁洁故意板起脸,道:“我不管,只要你敢不带着鱼翅回来,小心你耳朵变成麻油耳丝。”
这就是楚留香最后听到她说的一句话。
他永远想不到,听过这句话之后,再隔多久才能听到她的声音。
第九回玉人何处
楚留香捧着鱼翅回来时,张洁洁已不见了。
她的人虽然走了,可是她的风采,她的感情,她的香甜,却仿佛依旧还留在枕上,留在衾中,留在这屋子的每一个角落里。
楚留香的心里,眼里,脑海里,依旧还是能感觉到她的存在。
她很快就会回来的。一定很快。
楚留香翻了个身,尽量放松了四肢,享受着枕上的余香。
他心里充满了温馨和满足。
因为他依旧可以呼吸到她,依旧可以感觉到她。
因为他知道她一定会回来的。
所以连寂寞的等待都变成了种甜蜜的享受。
枕上有根头发。
是她的头发,又长、又柔软、又光亮,就像是她的情丝一样。
他将发丝紧紧缠在手指上,也已将情丝紧紧的缠在心上。
可是她没有回来。
枕已冷,衾已寒,她还是没有回来。
长夜已尽,曙色已染白窗纸,她还是没有回来。
他睡着,又醒来,他辗转反侧。她还是没有回来。
光明虽已来临,但屋子里却忽然变得说不出的寒冷寂寞。
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还不回来?
“为什么?为什么?……”
楚留香无法解释,也无法想像。
“难道她从此就已从世上消失?难道我已永远见不着她?”
他不能相信,不敢相信,也拒绝相信。
“这绝不会是真的!”
“我一定可以等到她回来,一定可以!”
可是他没有等到。
时间过得真慢,慢得令人疯狂,每一次日影移动,每一次风吹窗户,他都以为是她回来了。
可是真等到暮色又降临大地,他还是没有看到她的影子。
“难道她真的已不辞而别?”
“难道她那些甜言蜜语,山盟海誓,只不过是要给我留下一段永难忘怀的痛苦?”
“她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骗我?”
楚留香本不是个多愁善感的人,无论对什么事都看得开。
无论是相聚也好,抑是别离也好,他一向都很看得开。
因为人生本已如此短促,相聚又能有多长?别离又能有多长?
既然来也匆匆,既然去也匆匆,又何必看得那么严重?
但现在,他已知道错了。
有的人与人之间,就像是流星一般,纵然是一瞬间的相遇,也会进发出令人眩目的火花。
火花虽然有熄灭的时候,但在蓦然所造成的影响和震动,却是永远难以忘记的,有时那甚至可以令你终生痛苦。
有时那甚至可以毁了你。
楚留香虽然看得开,但却并不是无情的人。
也许就因为他的情太多,太浓,一发就不可收拾,所以平时才总是要作出无情的样子。
但心上又有谁能真的无情呢?
楚留香慢慢的站了起来,慢慢的走到窗口。
推开窗子,晚霞满天。
满天晚霞忽然间一齐涌入他的心,他激动得全身都颤抖起来。
“不管她在哪里,我都一定要找到她。”
他发誓一定要找到她,问个清楚!
可是,到哪里去找呢?
她是在天之涯?是在海之角?还是在虚无缥缈的云山之间?
没有人知道她是从哪里来的?也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也许她根本就不是这尘世中的人。
楚留香找得很苦。
每一个她出现过的地方,他都去找过。
有时她出现在小山上,有时她出现在浓阴间,有时她甚至出现在水盆里。
你叫楚留香如何去找?
他瘦了,也累了,脸上已失去了昔日那种足以令仇敌胆寒,少女心醉的神采。
可是他不在乎。
因为他真正的痛苦,是在心里。
他从不知道世上竟有如此深邃的痛苦。
“世上难道真的没有一个人知道她的下落?”
他忽然想到了金四爷。
他立刻去找,另一个黄昏后,他又走到那道高墙。
同样的夜色,同样的月色,但他的心却已完全不同。
想到那天晚上,她牵着他的手,走到这里来的时候,他的心就仿佛突然变得空空荡荡的,整个人都仿佛变得空荡荡的,没有着落。
他没有掠上墙头,只沿着墙角,慢慢的走。
转过墙角就可以看到金家的大门。
一队灰衣白袜的僧人,正垂眉低目,慢慢的走入了金家的大门。
七八个小沙弥,手里捧着做丧事的法器,垂着头跟在他们身后。
那站在门侧相迎的,是个满面悲容,白发苍苍的老人。
这老人赫然竟是金四爷。
只过了几天,他为什么已老了这么多?
他昔日咄咄逼人,不可一世的气概,如今到哪里去了?
这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怕的变故?
楚留香远远的站着,远远的看着,心里忽然明白。
那死的人必定就是金姑娘,必定就是那美丽如天仙,但却活在地狱中的女孩子。
她终于已找到了自己的解脱——只有死才是她的解脱。
也许她死了以后比活着时更快乐。
可是她的父亲呢?
这江南武林的领袖,这不可一世的英雄,手里虽然掌握可以改变很多人命运的财富和权势,但却还是无法改变他女儿的命运。
他就算用尽所有的财富和权势,也还是无法使他的独生女儿活下去。
这不但是他自己的悲剧,也是所有人类的悲剧。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沉得更深。
他本是来找金四爷的。
可是他现在看到了金四爷,却只是悄悄的转过身,悄悄的走了。
他不停的往前走。
他忽然发现前面有一条清澈的流水,阻住了他的去路。
天上有月,水中也有月。
楚留香痴痴的站在那里,低下头,痴痴的看着水中的明月。
他忽然觉得世上有件事,就正如水中的月一样。
水中明明有月,你明明可以看到它,可是,等你想去捕捉它时,你不但一定会扑个空,而且可能跌到水里去。
甚至可能被淹死。
楚留香没有再去捕捉水中的月,因为他已捕捉过一次。
他已得到了一次很悲惨的教训。
只不过现在水中依然有月,他依然可以看得到。
张洁洁呢?
他从此再也看不到她了。
难道她也像是这水中的月一样,根本就从未真的存在过?
第十回神秘老妪
夜更冷,水也更冷。
楚留香伏在地上,将头埋入冰冷的流水里。
他想使自己清醒些,他实在需要清醒些。
水流过他的脸,流过他的头发,他忽然想到胡铁花说的一句话。
“酒惟一比水好的地方,就是酒永远不会使人太清醒。”
胡铁花说的话,永远是这样子的,好像很不通,又好像很有道理。
奇怪的是,他在这种时候,想到的既不是那个死去了的女孩子,也不是张洁洁,而是胡铁花。
因为他只有在胡铁花面前,才能将自己所有的痛苦完全说出来。
因为他的痛苦只有胡铁花才能了解。
因为胡铁花是他的朋友。
“我为什么不去找他?”
楚留香抬起头,忽然发现水中的月已看不见了。
清澈的流水上,不知何时已升起了一片凄迷如烟的薄雾。
水在流动,雾也在流动。
他忽然发现流动如波的水中,不知何时已出现了一条黑色的人影。
这人就像是随着这阵神秘的烟雾同时出现的。
楚留香回过头,谁知在这时,他身后已响起了一个人的声音。
苍老,嘶哑,低沉,但却带着种魔咒般力量的声音,一字字的道:“不许回头,否则就永远休想找到她!”
这句话实在比世上所有的魔咒更有魔力。
楚留香要回头的时候,没有人能令他不回头,但,现在世上所有的力量,也绝对无法使他回过头去。
水里的黑影仿佛明显了些,看来仿佛是个白发苍苍的老妪,手里仿佛还拄着根很长的拐杖。
楚留香忍不住道:“你知道我找的人是谁?”
黑衣老妪道:“你找的是个你本已永远无法找到的人。”
楚留香道:“你……你是谁?”
黑衣老妪道:“我是惟一可以帮你找到她的人。”
楚留香全身冰冷,但心中却已火一般燃烧起来,道:“你知道她在哪里?”
黑衣老妪道:“只有我知道。”
楚留香道:“你能不能告诉我?”
黑衣老妪道:“不能,我只能帮你找到她,但那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楚留香握紧双拳,几乎已连声音都无法发出。
黑衣老妪道:“你怕不怕吃苦?”
楚留香道:“不怕。”
黑衣老妪道:“你怕不怕死?”
楚留香道:“有时怕……”
黑衣老妪道:“但为了找她,你连死都不怕?”
楚留香道:“是。”
黑衣老妪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你的确是个值得我帮助的人。”
楚留香道:“你……”
黑衣老妪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我问你这些话,只因为我要你明白,只有不怕吃苦,连死都不怕的人,才能找得到她。”
楚留香道:“我……我已明白。”
黑衣老妪仿佛在慢慢的点着头,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世上有一家很神秘的人,有人说他们是从天涯来的,有人说他们是从海角来的,有人说他们来自滴水成冰的雪原,也有人说他们来自飞鸟绝迹的荒漠,其实……”
她说话的声音更低,更慢,接着道:“其实世上根本没有人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楚留香道:“你说的是那家姓麻的人?”
黑衣老妪道:“有人说他们姓麻,也有人说他们不姓麻,其实……”
楚留香道:“其实世上根本就没有人知道他们真的姓什么。”
黑衣老妪道:“不错。”
楚留香道:“他们和张洁洁难道有什么关系?”
黑衣老妪没有回答这句话,又过了很久,才缓缓的道:“你既然知道这家人,想必也知道他们住在什么地方?”
楚留香点点头,道:“故老相传他们就住在那里的大山上,一个神秘的山洞里,但却从来没有人见过他们,也没有人敢去找过。”
黑衣老妪冷冷道:“有人找过,但却从没有人回来过。”
楚留香长长吐出口气,道:“现在你就要我去找他们?”
黑衣老妪道:“你不敢去?”
楚留香道:“只要能找到她,什么地方我都去。”
黑衣老妪道:“此去若不能回来,你也不后悔?”
楚留香道:“到那时后悔又有什么用?”
黑衣老妪道:“我问的并不是有没有用,只问你后悔不后悔?”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绝不后悔!”
黑衣老妪道:“既然不后悔,为什么要叹气?”
楚留香说不出话来了。他当然不能告诉她,他叹气,只因为他觉得她问的话太哕嗦,有些话根本就不必再问。她却偏偏要问,而且问了一次还不够,还要再问。
本来他可能确定这水中的人影是不是真的很老,现在却已连一点疑问都没有。
人类中最哕嗦的,一定是女人,女中最哕嗦的,一定是老太婆。
这道理也是毫无疑问的。
无论她是个什么样的人,无论她有多高的身份和地位,无论她多么神秘,多么可怕!
但老太婆就是老太婆。
男人最大的不幸,也许就是在你明明已急得要命的时候,却偏偏遇上了个老太婆,偏偏还要反问你一些莫名其妙的话,你却偏偏还非回答不可。
在这种时候,你除了叹息之外,还能说什么?
黑衣老妪这次居然没有强迫他回答。
她自己好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缓缓道:“现在也许会觉得我问的话太多,但以后你就会明白,我问的这些话并不是多余的。”
楚留香只有听着。
黑衣老妪道:“现在我问你最后一句,假如你已知道这一去,永不复返,你是不是还要去?”
楚留香道:“去。”
黑衣老妪道:“好,那么你就去吧,去找那些姓麻的人。”
楚留香忍不住道:“但我要找的并不是他们,我要找的是张洁洁。”
黑衣老妪道:“我明白。”
楚留香道:“可是直到现在,你还没有告诉我,张洁洁跟他们有什么关系?”
黑衣老妪道:“我没有。”
楚留香道:“你也没有告诉我她在哪里?”
黑衣老妪道:“我也没有。”
楚留香苦笑道:“你告诉我的究竟是什么呢?”
黑衣老妪的人影在水中波动,缓缓道:“我什么也没有告诉你,只不过要你到他们那里去,找到他们的圣坛。”
楚留香道:“圣坛?”
黑衣老妪道:“圣坛就在你知道的那山洞里。”
楚留香道:“那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黑衣老妪道:“没有人知道,除了他自己外,从没有别的人去过。”
她的声音更缥渺,更遥远,慢慢的接着道:“他们信奉的,是种很神秘的宗教,他们的神,就在他们的圣坛里,那不但是他们的圣地,也是他们的禁地,绝不许外人踏入一步。”
楚留香道:“但现在你却要我去?”
黑衣老妪道:“你非去不可,因为只有他们的神,才能告诉你张洁洁的消息。”
楚留香道:“他们的神?”
黑衣老妪道:“你不信他们的神?”
楚留香道:“我愿意相信,但我只不过是个凡人,神怎么能和我这凡人互通消息?”
黑衣老妪道:“别的神不能,他们的神却能。”
楚留香道:“为什么?”
黑衣老妪道:“因为他们的神,和别的神不同。”
楚留香道:“有什么不同?”
黑衣老妪道:“他们的神既不是偶像,也不是仙灵,他们的神是生神,你不但可以看得见神的形象,也可以听得到神的声音。”
楚留香道:“我能找得到神?”
黑衣老妪道:“那就得看你,是不是能到他们的圣坛里去?”
楚留香道:“要怎么样才能到他们的圣坛里去?”
黑衣老妪道:“要用你的智慧,用你的勇气,但最重要的,还是要有不惜牺牲一切的决心,你未去之前,就得准备将你在红尘中所拥用的一切全都放弃,然后……”
她的声音冷得就像天涯外的冰雪,冷得令人的血液都凝结。
楚留香咬紧牙,道:“然后怎么样?”
黑衣老妪道:“然后你就可以不顾一切,不择手段……”
她声音忽又热得像地狱中的火焰,接道:“你可以用尽一切手段,无论多卑鄙的手段都无妨,只要你能得到了他们的圣坛,看到他们的神,他们就绝不能再伤害你。”
楚留香道:“可是……”
黑衣老妪忽又打断了他的话,道:“可是还有一件事,你必须记着。”
楚留香道:“什么事?”
黑衣老妪道:“你可以用计谋令他们上当,用棍子将他们击倒,甚至用暗器,用迷药都没有关系,但却千万不能要他们其中任何一个人流血。”
她一字字接着道:“只要你身上沾着他们的一滴血,就必定会后悔终生……现在你已是知道一切,若不去了,也必将后悔终生。”
风并不太冷,水也并不太冷。
但楚留香却忍不住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他很少有所恐惧,但这黑衣老妪的声音中,却仿佛带着种神秘的魔力,仿佛只要她的一句咀咒就可以改变你一生的命运。
楚留香这一生的命运,是不是已由此改变了呢?
他不知道。
就因为不知道,所以恐惧。
这黑衣老妪说的话究竟是真是假?他也不知道。但他却似已不能不相信,也不敢不相信。
他的智慧和意志仿佛已被某种神秘的力量控制,那既不是人的力量,也不是神的力量。
而是一种娇异诡秘的魔力。
“那不是魔力!”
胡铁花端端正正的坐着,看着对面的楚留香,眼睛里全无醉意。他已有很久未曾如此清醒过。
你若有个好朋友,花了两天的工夫来找你,脸上带着种你从未见过的疲倦和表情……
那么你就算是个超级酒鬼,也会尽量想法子使自己保持清醒的。
胡铁花的眼睛不但清醒,而且显得更坚定,看着楚留香缓缓道:“那绝不是什么见鬼魔力。”
楚留香道:“为什么不是?”
胡铁花道:“因为天底下绝没有任何一个妖魔鬼怪能降得住你。”
楚留香道:“哦?”
胡铁花道:“你变成这种迷迷糊糊,服服帖帖的样子,只不过为了一件事。”
楚留香道:“哪件事?”
胡铁花道:“你他妈的真爱上了那小妖精。”
楚留香垂下了头。
他的确很疲倦,这两天,他几乎没有合过眼——无论谁要找到胡铁花,都绝不是件容易事。
他也没法子反驳胡铁花的话。
世上又有什么力量,能比爱情的力量更可怕呢?
胡铁花道:“没有人去过的圣坛,会说话的神……你真相信这些鬼话?”
楚留香握紧双手,道:“这绝不是鬼话。”
胡铁花冷冷道:“那老太婆是不是个活鬼呢?”
楚留香道:“不是。”
胡铁花道:“你怎么知道她是人是鬼?你根本没有真的看见她。”
楚留香的确没有。
他看见的,只不过是她水中的影子……
烟水凄迷。
水中的人影就像是风中的鬼魂。
忽然间,也不知从哪里吹来了一阵强风,吹得水面起了一阵阵涟漪。
人影就消失在涟漪里。
等到水波平静时,人影也不见了……
胡铁花道:“那老妖精就这样不见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难道你从头到尾,都没有回头去看一眼?”
楚留香道:“没有。”
胡铁花道:“开始时你不敢回头,是因为怕她不肯说张洁洁的消息?”
楚留香道:“不错。”
胡铁花道:“但等她说出来之后,你为什么还不回头去看看呢?”
楚留香道:“我……我也不知道为了什么!”
等他回头看时,后面已没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