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道:“他怎么说?”

楚留香道:“他总是说,天下最愉快的事,就是喝酒。”

老板娘道:“你的朋友一定比笨猪还笨,要知道喝酒虽然愉快,但头一天喝得越愉快,第二天也就越难受。”

楚留香道:“难受还可以再喝。”

老板娘道:“越喝越难受。”

楚留香道:“越难受越喝。”

老板娘道:“哪有这么多酒给你喝?”

楚留香道:“去买来喝。”

老板娘道:“用什么去买?”

楚留香道:“用钱买。”

老板娘道:“钱由哪里来呢?”

楚留香道:“赚钱的法子很多。”

老板娘道:“赚钱的法子虽然多,但总免不了要费点力气,花点脑筋,就算你去偷,去抢,也并不是件容易事。”

楚留香只有承认,不费力就可以赚钱的法子,到现在还没有想出来过。

老板娘道:“但你先做人家的儿子,就什么事都不用发愁了,钱来伸手,饭来张口,样样东西都有你爹娘去替你拼命赚来,还生怕不合你的意,你想天下哪有比这更愉快的事?”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的确没有了。”

老板娘嫣然笑道:“你既然已明白,为什么还要摆出愁眉苦脸的样子,难道从来没有人要你做他的儿子?”

楚留香苦笑道:“这倒还真是平生第一次。”

他说的是实话。

有人想做他的朋友,有人想做他的情人,也有人将他当做势不两立的大对头。

但想要他做儿子的人,倒还真的连一个都没有。

他做梦也想不到世上会有这种人。

老板娘眼波流动,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做我的儿子?”

楚留香道:“不知道。”

老板娘低下头,附在他耳边,轻轻道:“我想喂奶给你吃。”

楚留香苦笑道:“这原因你若不说出来,我一辈子也猜不出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怎么会猜不出来?每个人到了我这种年纪,都会想要个儿子的。”

楚留香瞪瞪眼,道:“你费了那么多力气,为的就是想要我做你的儿子?”

老板娘道:“本来不是的。”

楚留香道:“本来你想要的是什么?”

老板娘道:“要你的命。”

楚留香道:“是你想要我的命?还是别人?”

老板娘道:“当然是别人,我跟你又无冤,又无仇,为什么要你的命?”

楚留香叹道:“原来你不是真的老板娘,也是别人的小伙计。”

老板娘瞪眼道:“谁说我是别人的小伙计?”

楚留香道:“若不是别人的小伙计,为什么要替别人做事?”

老板娘道:“我只不过是帮他的忙而已。”

楚留香道:“帮谁的忙?”

老板娘眼珠转了转,道:“一个朋友。”

楚留香道:“你肯为了朋友杀人?杀一个无冤无仇的人?”

他又叹了口气,喃喃地道:“我看他一定不是你的朋友,一定是你的老子,有你这么聪明的女儿倒不错,连我都想做你的老子了。”

老板娘板起了脸,道:“我说的话你不信?”

楚留香道:“我没法子相信。”

老板娘道:“为什么不信?”

楚留香道:“没有人会替朋友帮这种忙的,杀人并不是件好玩的事。”

老板娘道:“他并没有要我杀你。”

楚留香道:“他要你怎么样?”

老板娘道:“他要我把你捉住送到他那里去,活着送去。”

楚留香目光闪动,道:“你为什么不送去?”

老板娘气已消了,柔声道:“我怎么舍得把你送给别人?”

楚留香道:“但你已答应了别人。”

老板娘道:“那只因为我还没有看见过你,还不知道你长得这么可爱。”

她伸出手,轻抚着楚留香的脸,柔声道:“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连亲生的爹娘都可以不要,何况朋友?”

她的手又白又嫩,长得也不算难看。

但楚留香想起她切牛肉的样子,似乎又嗅到了牛肉的味道,简直恨不得马上就去洗个澡。

牛肉虽然很香、很好吃。

但一个女人的手上若有牛肉味道,那就令人吃不消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现在你是不是准备把我留在这里?”

老板娘道:“我要留你一辈子。”

楚留香道:“你不怕那朋友来找你算账?”

老板娘道:“他不会找到这里来的。”

楚留香道:“为什么?”

老板娘媚笑道:“这里是我藏娇的金屋,谁也不知道我有这么样个地方。”

楚留香道:“但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就呆在这屋子里。”

老板娘道:“谁说不能,我就要你一辈子留在这屋子里,免得被别的女人看见。”

楚留香道:“我若想出去逛逛呢?”

老板娘道:“你出不去。”

楚留香道:“你……你总不能让我就这样一辈子躺在床上吧?”

老板娘笑道:“为什么不能?一个女人为了她喜欢的男人,是什么事都做得出的。”

楚留香长长叹息了一声,道:“这样子看来,你是决心不把我送去的了。”

老板娘嫣然道:“从第一眼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已下了这决心。”

她轻轻咬了咬楚留香的鼻子,柔声道:“只要你乖乖的呆在这里,包你有吃有喝,比做什么人的儿子都舒服。”

楚留香怔了一会儿,忽然道:“这里离你那朋友住的地方远不远?”

老板娘道:“你为什么要问?”

楚留香道:“我只怕他万一找来。”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他若万一找来,我就先一刀杀了你。”

楚留香道:“杀了我?为什么?”

老板娘道:“我宁可杀了你,也不能让你落在别的女人手上。”

楚留香道:“你那朋友是个女人?”

老板娘道:“嗯。”

楚留香道:“是个什么样的女人?长得像个什么样子?”

老板娘瞪眼道:“你最好不要问得太清楚,免得我吃醋。”

楚留香道:“但她千方百计的要杀我,我至少总该知道她是谁吧!”

老板娘道:“你不必知道,因为知道了也对你没好处。”

楚留香道:“你一定不肯告诉我?”

老板娘眼珠一转,道:“过一阵子,也许我会告诉你。”

楚留香道:“过多久?”

老板娘道:“等我高兴的时候,也许三天五天,也许一年半年。”

她娇笑着,又道:“反正你已准备在这里呆一辈子,还急什么?”

楚留香又怔了一会儿,喃喃道:“看样子我留在这里也没用了。”

老板娘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说我已该走了。”

老板娘笑道:“你走得了吗?”

楚留香道:“我就试试看。”

忽然间,他一下子就从床上爬了起来。

老板娘就像是忽然看到个死人复活般,整个人都呆住了。

楚留香微笑道:“看来我好像还能走。”

老板娘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吃吃道:“你……你明明已被我点住了穴道!”

楚留香悠然道:“这也许因为你点穴的功夫还不到家,也许因为你舍不得下手太重。”

老板娘道:“原来你……你刚才都是在做戏?”

楚留香笑道:“只有你能做戏,我为什么不能?”

老板娘道:“可是……可是你既然没有被我制住,为什么还要跟我来呢?”

楚留香道:“因为我喜欢你。”

这次他没有说实话。

他这么样做,只不过是为了要见见那在暗中主使要杀他的人。

他本已算计这老板娘会送他去的。

老板娘咬着嘴唇,道:“你既然喜欢我,现在为什么又要走?”

楚留香淡淡道:“因为你切了牛肉不洗手,我不喜欢手上有牛肉味道的女人。”

老板娘涨红了脸,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

楚留香道:“我也不喜欢赤着脚走路,我的鞋子呢?去替我拿来。”

老板娘瞪着他,脸上一阵青,一阵红,终于还是替他拿了双鞋子来。

楚留香抬起脚,道:“替我穿上。”

老板娘咬着牙,替他穿上鞋子。

有人说:好汉不吃眼前亏。

这句话其实说得并不对,真正不肯吃眼前亏的,不是好汉,是女人。

楚留香慢慢的从床上跳下来,穿好了衣裳,扯直。

老板娘忍不住问道:“你既然要走,为什么还不快走?”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为什么又要赶我走了呢?你怕什么?”

老板娘咬着嘴唇不说话。

楚留香道:“你是不是怕我逼你说出那朋友的名字?”

老板娘又白又嫩的一张脸,已有点发青。

楚留香笑了,道:“你放心,只有最可恶的男人,才会对一个替他穿鞋子的女人用蛮力的,我至少还不是那种男人。”

老板娘怔了半晌,忽又嫣然一笑,道:“想不到你是个这么好的男人。”

楚留香道:“我本来就是好人里面挑出来的。”

老板娘笑得更甜,道:“现在你若是愿意做我儿子,我还是愿意收你。”

这次轮到楚留香怔住了。

他忽然发现好人实在做不得,尤其在女人面前做不得。

女人最擅长的本事,就是欺负老实人,欺负好人。

有的女人你对她越好,她越想欺负你,你若凶些,她反而老实了。

老板娘盈盈站起来,好像又准备来摸楚留香的脸。

楚留香这次已决心要给她个教训了。

谁知就在这时,窗外突然传来了一片惊呼——七八个男人的惊呼。

接着,就是七八件兵刃落地的声音。

楚留香立刻箭一般穿出窗子。

外面的庭园很美,很幽静。

但无论多美的庭园中,若是躺着七八个满脸流血的大汉,也不会太美了。

掉在地上的也不是兵刃,是七八件制作得很精巧的弩匣。

这种弩匣发出的弩箭,有时甚至比高手发出的暗器还霸道。

这些大汉是哪里来的?想用弩箭来对付谁?

现在又怎么忽然被人打在地上了?

是谁下的手?

楚留香蹲下去,提起了一条大汉。

这人满脸横肉,无论谁都看得出来他绝不会是个好人。

何况,就算是样子很好看的人,若是满脸流血,也不好看了。

血是从他眼下“承泣”穴中流下来的。

所以他不但在流血,还在流泪。

血泪中有银光闪动,好像是根针,却比针更细,更小。

再看别人的伤痕,也全都一样。

惨叫声也是同时响起的。

显然这一群人是在同一瞬间被击倒。

发暗器的人,竟能在同一瞬间,用如此细小的暗器击倒七个人,而且认穴之准,不差分毫!

楚留香站起来,长长吐出口气。

暗器手法如此高明的人,世上就只有一个,这人会是谁呢?

他想不出来。

他正准备不再去想的时候,就看到一样东西从前面大树的浓阴中掉下来。

掉下来的是个荔枝的壳子。

楚留香抬起头,就看到一个穿着黄色轻衫的少女,正坐在浓阴深处的树枝上,手里还提着串荔枝。

他用不着再看她的脸,也已知道她是谁了。

张洁洁。为什么这女孩子总好像随时随地都会在他面前出现呢?

树上是不是有黄莺在轻啼?

不是黄莺,是张洁洁的笑声。

她笑声轻脆,如出谷黄莺,那双新月般的眼睛,笑起来的时候,就好像有一抹淡淡的雾,淡淡的云。

她忽然又在这里出现了,楚留香应该觉得很意外,很惊奇。奇怪的是,现在他心里只觉得很欢喜。

无论在什么时候看到她,他都觉得很惊奇。

张洁洁刚吐出一粒荔枝的核子,甜笑着向楚留香道:“想不想吃颗荔枝?这还是我刚叫人从济南快马运来的哩。”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你为什么不姓杨?”

张洁洁撅起了嘴,娇嗔道:“难道只有杨贵妃才能吃荔枝,我就不能吃?我哪点比不上她?”

楚留香忍不住笑出了声,道:“你至少比她苗条一点。”

张洁洁道:“也比她年轻得多。”

她的手一扬,就有样亮晶晶的东西朝楚留香飞了过来。是颗剥了壳的荔枝。

楚留香没有伸手,只张开了嘴。

荔枝恰巧落在他嘴里。

张洁洁吃吃笑道:“好吃不好吃?”

楚留香嘴里嚼着荔枝,喃喃道:“纤手剥荔枝,难吃也好吃。”

张洁洁瞪瞪眼道:“你不怕这荔枝有毒?”

楚留香道:“不怕。”

他吐出了荔枝的核子,笑道:“就算真的有毒,现在已来不及了,我已经吃了吐不出。”

张洁洁道:“你真的不怕?”

楚留香道:“真的。”

张洁洁道:“你想不想我告诉你一件事?”

楚留香道:“想。”

张洁洁道:“好,那我告诉你,这荔枝不但有毒,而且毒得厉害。”

她笑得更甜更美,一双穿着绣鞋的小脚在树上摇荡着,就好像万绿丛中的一双火鸟。

她甜笑着,接道:“你不该忘了我也是个女人,更不该忘了你现在还走着要命的桃花运。”

 

第五回花非花雾非雾

一个人如听说自己中了毒之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呢?

各种人有各种不同的反应。

有的人会吓得浑身发抖,面无人色,连救命都叫不出。

有的人会立刻跪下来叫救命,求饶命。

有的人会紧张得呕吐,连隔夜饭都可能吐出来。

有的人一点也不紧张,只是怀疑,冷笑,用话去试探。

有的人连一句话一个字都懒得说,冲过去就动手,不管是真中毒也好,假中毒也好,先把你揍个半死再说别的。

但也有的人竟会完全没有反应,连一点反应都没有。

所以你也看不出他到底是相信?还是不信?是恐惧?还是愤怒?

这种人当然最难对付。

楚留香当然是最难对付的那种人。

所以他根本连一点反应都没有,只不过有点发怔的样子。

看着张洁洁那双摇来荡去的脚发怔。

在女人中,张洁洁无疑可算是个非常沉得住气的女人。

她已等了很久,等着楚留香的反应。

但现在她毕竟还是沉不住气了。

她忍不住问:“我说的话你听见了没有?”

楚留香点点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张洁洁道:“既然听见了,你想怎么样?”

楚留香道:“我正在想……”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假如你现在赤着脚,一定更好看得多。”

张洁洁的脚不摇了。

她忽然跳起来,站在树枝上,忽然又从树枝上跳下来,站在楚留香面前,瞪着楚留香。

她就算在瞪着别人的时候,那双眼睛还是弯弯的,小小的,像是一钩新月。

就算在生气的时候,眼睛里还是弥漫着一层花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叫人既不会对她害怕,也不会对她发脾气。

楚留香现在不看她的脚了。

楚留香在看着她的眼睛——看着她的眼睛发怔。

张洁洁咬着嘴唇,大声道:“我告诉你,你已中了毒,而且是种很厉害的毒,你却在想我的脚……你……你……究竟是个人,还是个猪?”

楚留香道:“人。”

他回答轻快极了,然后才接着道:“所以我还想了些别的事。”

张洁洁道:“想什么?”

楚留香道:“我在想,你的脚是不是也和眼睛一样漂亮呢?”

他看着她的眼睛,很正经的样子,接着道:“你知道,眼睛好看的女人,脚并不一定很好看的。”

张洁洁的脸没有红。

她并不是那种容易脸红的女孩子。

她也在看着楚留香的眼睛,一脸很正经的样子,缓缓的说:“以后我绝不会再问,你是个人。还是个猪了。”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道:“因为我已发觉你不是个人,无论你是个什么样的东西,但绝不是个人。”

楚留香道:“哦?”

张洁洁恨恨地道:“天底下绝没有你这种人,听说自己中了毒,居然还敢吃人家的豆腐。”

楚留香忽然笑了笑,问道:“你可知道是为了什么?”

张洁洁道:“不知道。”

楚留香道:“这只因为我知道,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张洁洁道:“你知道个屁。”

她冷笑着,又道:“你是不是自己以为自己对毒药很内行,无论什么样的毒药,一到你嘴里你就立刻能感觉得到?”

楚留香道:“不是。”

张洁洁道:“那你凭了什么敢说那荔枝上绝不会有毒?”

楚留香道:“只凭一点。”

张洁洁道:“哪点?”

楚留香看着她,微笑着道:“也许我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但一个人对我是好是坏,我总是知道的。”

他眼睛好像也多了层云一般,雾一般的笑意,声音也变得比云雾更轻柔。

他慢慢的接着道:“就凭这一点,我就知道那荔枝没有毒,因为你绝不会下毒来毒我的。”

张洁洁想板起脸。

可是她的眼睛却眯了起来,鼻子也轻轻皱了起来。

世上很少有人能懂得,一个女孩子笑的时候皱鼻子,那样子有多么可爱。

假如你也不懂,那么我劝你,赶快去找个会这样笑的女孩子,让她笑给你看看。

荔枝掉了下去。

张洁洁的心轻飘飘的,手也轻飘飘的,好像连荔枝都拿不住了。

她慢慢的垂下了头,柔声道:“我真想不到……”

楚留香道:“想不到?”

张洁洁又抬起头,看着他,道:“我想不到你这人居然还懂得好歹。”

现在她的眼睛既不像花,也不像雾,更不像一弯新月。

因为世上绝没有那么动人的花,那么可爱的雾,那么动人的月色。

楚留香走过去,走得很近。

近得几乎已可闻到她的芬芳的呼吸。

假如有这么样一个女孩子,用这么样的眼色看着你,你还不走过去,你就一定已断了两条腿,而且是断了两条腿的呆瞎子。

因为你假如不瞎又不呆,就算断了腿,爬也要爬过去的。

楚留香走过去,轻轻托她的下巴,柔情道:“我当然知道,你到这里来,就是为了要帮我的忙击倒这些人,也是为了救我,若连这点都不知道,我岂非真的是个猪了。”

张洁洁的眼帘慢慢阖起。

她没有说话,因为她已不必说话。

当你托起一个女孩子下巴时,她若闭起了眼睛,哪个人都应该懂得她的意思。

楚留香的头低了下去,嘴唇也低了下去。

但他的唇,并没有去找她的唇。他凑在她耳边,轻轻道:“何况我另外还知道一件事。”

张洁洁道:“嗯……”

这次她没有用眼睛说话,也没有用嘴。

她用的是鼻子。

女孩子用鼻子说话的时候,往往比用眼睛说话更迷人。

楚留香道:“我知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就算要杀我,也会选个比较古怪,而比较特别的法子——是也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