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婆道:“教训你以后少管人家夫妻间的闲事,男人就算被自己的老婆活活打死,也是他活该,这种事本就是谁也管不了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次的事给我的教训又何止这一个。”

老太婆道:“哦,还有什么教训?”

楚留香道:“第一,教训我以后切切不可随随便便就承认自己是别人的丈夫。”

老太婆道:“还有呢?”

楚留香道:“第二,教训我以后切切不能忘记老太婆也是女人。”

老太婆沉下了脸,道:“你栽在我手上是不是有点不情愿?”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只后悔昨天为什么没有栽在那些年轻漂亮的小姑娘手上!”

老太婆冷笑道:“只可惜你现在想已太迟了。”

楚留香苦笑道:“所以我现在只希望一件事。”

老太婆道:“什么事?”

楚留香道:“只希望变成个兔子。”

老太婆怔了,道:“兔子?”

楚留香笑道:“你若把一只兔子抛在成堆的莴苣上,它正好得其所哉,后悔的就是你了。”

那老头子忽然回过头,笑道:“老太婆,你有没有发现这人有点很特别的地方?”

老太婆道:“有什么特别的?”

老头子道:“到了这种时候,他居然还有心情说笑话,而且话还特别多。”

这的确就是楚留香最特别的地方。

越危险,越倒霉的时候,他越喜欢说话。

这不但因为他一向认为说话令自己的心情松弛,也因为他往往能从谈话中找出对方的弱点来。

对方有弱点,他才有机会。

就算没有,他也能制造一个。

骡车转入一条很荒僻的小路。

楚留香眼珠子转了转,道:“这条路是往哪里去的?我以前怎么没走过?”

老太婆冷冷道:“你没走过的路还多得很,留着以后慢慢的走吧。”

楚留香道:“以后我还有机会走么?”

老太婆道:“那就要看了。”

楚留香道:“看什么?”

老太婆道:“看我们高不高兴。”

楚留香道:“若是不高兴呢?难道就要杀了我?”

老太婆道:“哼!”

楚留香道:“我跟你们无冤无仇,就算要杀我,也不会是你们自己的主意吧?”

老太婆忽然不说话了。

楚留香道:“我知道有个人要杀我,却一直想不出是谁?”

他眼珠子又一转,道:“是不是张洁洁?你们是不是早已认得她了?这是不是你们早就串通好了的把戏?”

老太婆还是闭着嘴,好像已打定主意,不再跟这人说话了。

楚留香忽然笑道:“我现在才发现你也有样很特别的地方,也就是你最大的长处。”

别人提及自己的长处时,很少有人能忍得住不追问的。

老太婆果然忍不住问道:“你在说什么?”

楚留香道:“你最大的长处,就是不像别的女人那么多嘴。”

老太婆道:“哼!”

她虽然还是在“哼”,但脸色已好看多了。

楚留香笑了笑,又道:“别人都说老太婆最多嘴,你既然不多嘴,想必还不太老。”

他忽又叹了口气,道:“只可惜你太不注意打扮了,所以才会看得老些,要知道:“三分像貌七分打扮”,每个女人都是这样的。”

老太婆不由自主拉了拉自己的衣襟,摸了摸脸。

楚留香道:“比如说张洁洁吧,她若像你这样一点也不打扮,看上去就不会比你年轻多少。”

老太婆情不自禁叹了口气,道:“她还是个小姑娘,我怎么能跟她比?”

楚留香道:“你今年贵庚,有没有三十八?”

老太婆指着脸道:“你少拍我马屁。”

她虽然还想扳着脸,却已忍不住要笑了。

小姑娘希望别人说自己长大了,老太婆希望别人说自己年轻。

这正是千古以来都颠扑不破的。

那老头子忽又回过头,笑道:“老太婆,听说这人的一张油嘴最会骗女人,你可得小心些,莫要上他的当。”

楚留香道:“我说的是实话。”

老头子笑道:“难道你真认为她只有三十八?不是八十三?”

老太婆忽然跳起来,顺手一个耳光打了过去,大骂道:“放你妈的屁,老娘若真有八十三,你岂非是我龟孙子?”

老头子缩起头,不敢开口了。

楚留香笑了笑,悠然道:“其实这也不能怪他,在别人眼中自己的老婆看来总是特别老些。”

老太婆还在气得直喘,恨恨道:“所以女人根本就不该嫁人。”

楚留香叹道:“老实说,在这世界上,女人的确比较难做人,若说不嫁吧,别人又会笑她嫁不出去,若嫁了吧,又得提防着男人变心。”

他满脸都是同情之色,接着却叹道:“男人好像都忘了一件事情,都忘了自己也是女人生出来的。”

天下只怕很少再有什么别的话能比这句话更令女人感动的了。

老太婆忍不住叹了口气,道:“天下的男人若都像你这么通情达理,女人的日子就会好过得多了。”

楚留香苦笑道:“可是像我这种人又有什么好处呢?反而有人想要我的命,而且偏偏还是女人想来要我的命。”

老太婆看着他,好像已有点同情,有点歉意,柔声道:“她也许并不是真想要你的命,只不过想见见你而已。”

楚留香摇摇头,道:“她若只不过想见见我,为什么不直接来找我?为什么要花这许多心机?这许多力气呢?”

他叹息着,黯然道:“我其实当真做了什么对不起她的事,死也不冤枉,最冤枉的是我非但没见过她的面,连她是什么人都不知道。”

老太婆也在叹息着,讷讷道:“其实我们也跟你无冤无仇的,也不是真的想害你,只不过……只不过……”

楚留香道:“我知道你们一定也有你们的苦衷,所以也不想你们放了我,我只想……只想……”

老太婆慨然道:“你想什么只管说,只要是我能做得到的,我一定帮你个忙。”

楚留香道:“说来其实也没什么,只不过我平生不吃莴苣,而且最怕莴苣的味道,现在只觉得肚子里作怪,好像要吐。”

老太婆也显得很同情,道:“莴苣的确有种怪味,我就知道有很多人不敢吃。”

楚留香道:“现在若有口酒给我喝,我就会觉得舒服多了。”

老太婆笑道:“这件事容易。”

这的确不能算是非分的要求,就算犯了罪的囚犯,在临刑之前,也总有碗酒喝的。

老太婆已站起来,大声道:“老头子,我知道你一定藏着酒,快拿出来。”

老头子叹了口气,道:“喝口酒倒是没什么,只不过他胸口几处穴道都被你点住了,这酒儿怎么咽得下去呢?”

老太婆道:“我既然能点住这些穴道,难道就不能解开?”

老头子好像吓了一跳,道:“你想解开他的穴道?若让他跑了,谁能担当这责任?”

老太婆冷笑道:“你放心,他跑不了的。”

楚留香苦笑道:“不错,若将我两条腿上的穴道都点住,我怎么跑得了?”

老头子这才慢吞吞的从车座下摸出一瓶酒,还准备自己先喝几口。

老太婆却已劈手一把抢过来,在楚留香面前扬了扬,道:“小伙子,你听着,只因我觉得你人还不错,所以才给你这瓶酒喝,你可千万不能玩什么花样,否则莫怪我不客气。”

老头子喃喃道:“她若真的不客气起来,我可以保证绝没有一个人能吃得消的。”

老太婆瞪了他一眼,已顺手点了楚留香两条腿上六处大穴。

老头子道:“还有手——你既然这么喜欢他,不如就索性喂他吃吧。”

老太婆冷笑道:“喂就喂,反正按我的年纪,至少已可以做他的……他的老大姐了,还有什么嫌疑好避的呢?”

老头子喃喃道:“原来只能做他的老大姐,我还以为你已能做他的妈了呢!”

老太婆嘴里骂着,手上还是又将楚留香双臂上的穴道点住。

她年纪虽老,但一双手还是稳重得很,认穴又准又快,绝不在当世任何一位点穴名家之下。

楚留香早已看出这夫妇两人必定都是极负盛名的武林高手,一时却偏偏想不出他们是谁。

到最后,这老太婆总算将他的胸口的穴道解开,然后才扶起了他,将酒瓶对住了他的嘴,道:“你慢慢的喝吧。不是我信不过你,只因别人都说你无论在多危险的情况下,都能找到机会逃走。”

楚留香喝下两口酒,喘了口气,苦笑道:“像你这样的点穴手法,天下最多也不过只有两三个人比得上,若还有人能从你手上逃走,那才是怪事。”

老太婆笑道:“你倒识货……其实我也不信你能从我手下逃走,只不过总是小心点的好。”

楚留香一面喝着酒,一面点着头。

老太婆笑道:“用不着喝得这么急,这瓶酒反正是你的。”

她将酒瓶子拿开了些,好让楚留香喘口气。

楚留香的确在喘息。

气喘得很急,连脸都涨红了。

老太婆昂着头,喃喃道:“为什么男人总好像全都是酒鬼呢?我就一直想不通喝酒有什么好处?”

她马上就快想通了。喝酒就算没别的好处,至少总有一样好处。喝酒往往能救命!

突然间,一口酒箭般从楚留香嘴里射出来,射向老太婆的脸。

老太婆一惊,往后退,就从莴苣堆上落下。这股酒箭已射在楚留香自己的腿上。

老头子也吃了一惊,从车座上掠起翻身,马鞭直卷楚留香的脖子。

老太婆的反应更快,身子一落,立刻又弹起,十指如爪,鹰爪般向楚留香足踝上抓了过去。

只可惜他们还是慢了一步。楚留香要逃走的时候,永远没有人能猜得出他要用什么法子。等到别人知道他用什么法子的时候,总是已慢了一步。

酒箭射在他腿上,已将他腿上被点住的穴道解开——这一股酒箭冲激之力,足以将任何人点住的穴道解开。他两条腿一圈,身子立刻弹起,箭一般窜了出去。比箭更快!

楚留香的身子只要一掠起,天下就没有任何人再能抓住他。绝没有!

“楚香帅轻功第一。天下无双!”这句话绝不是瞎说的。

他身子一掠起,立刻凌空翻身,嘴里剩下的小半口酒已乘机冲开了右臂的穴道。

他右臂一抡,身子又凌空一翻,右手已拍开了左臂的穴道。

双臂的穴道一解,更像是多了对翅膀,只见他双臂挥舞,身子就好像风车似的,在半空中转了几转,人已落在七八丈之外的树枝上。树枝几乎连动都没有动。

他站在树枝上,好像比别人站在地上还要稳得多。那老头子和老婆子似乎已看呆了。

他们没有追,因为他们已看出,就算是追,也追不上的。

何况,就算追上了又能怎么样呢?他们也没有逃,因为他们也已看出逃也逃不了。

楚留香微笑着,忽然道:“这次的事,想必也已给了你们个教训吧。”

老太婆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现在才知道,男人的话是绝不能听的,男人若对你拍马屁的话,你连一个字都不能相信。”

老头子道:“这道理你现在才明白?”

老太婆道:“因为我活了六十多岁,倒还是第一次遇见他这样的男人。”

老头子挤了挤眼,道:“你已活了六十多岁,我还以为你只有三十八呢!”

老太婆回手就是一个耳光掴了过去。

老头子抱起头来就逃,还大叫道:“老太婆揍你的时候,你就要躲得越远越好。”

两人一个打,一个逃,眨眼间,两个人全都不知去向了。

楚留香还是在微笑,连一点追上去的意思都没有。

他最大的好处,也许就是常常能在最要紧的时候放人家一马。他身子刚由树上轻飘飘的落下来,忽然听见了一种声音。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从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传了出来。

就连他都从未想到这种声音会从这种地方发出来。

楚留香并不是时常容易吃惊的人,但现在却真的吃了一惊。

掌声并不是一种很奇怪的声音。楚留香虽不是唱戏的,但还是常常能听别人为他喝彩的掌声。车底也并不是什么奇怪的地方。无论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的车子,都有车底。

但此时此刻,这辆骡车的车底下居然会有掌声传出来,那就不但奇怪,而且简直奇怪得要命。

只有人才会鼓掌,车底下既然有掌声,就一定有人。骡车一路都没有停过,这人显然早已藏在车底下。

楚留香虽然吃了一惊,但脸上立刻又露出了微笑。他已猜出这人是谁了。

 

第三回一线曙光

掌声还未完,笑声已响起。

掌声清脆,笑声更清脆。

一个人随着笑声从车底下钻出来,明朗的笑容,明朗的眼睛。

一个明朗美丽,令人愉快的女人。虽然身上脸上都沾满了尘土,但看来还是不会令人觉得她有脏兮兮的样子。

有种女人无论在任何情况下看来,都像是刚摘下的新鲜杨梅,张洁洁就是这种女人。

她拍着手笑道:“楚香帅果然名不虚传,果然能骗死人不赔命。”

楚留香微笑着,弯腰鞠躬。

张洁洁笑道:“所以无论年纪多大的女人,都千万不能听楚香帅的话,从八岁到八十岁的女人都不例外。”

楚留香道:“只有一个人例外。”

张洁洁道:“谁?”

楚留香道:“你。”

张洁洁道:“我?我为什么是例外?”

楚留香笑道:“因为你若不骗我,我已经很感激了,怎么敢骗你?”

张洁洁嘟起嘴,道:“难道我骗过你?……我骗了你什么?你说!”

楚留香道:“我说不出。”

张洁洁道:“哼,我就知道你说不出。”

楚留香微笑道:“骗了人之后,还能要人说不是,那才真的是本事。”

张洁洁瞪着他,眼圈儿突然红了,然后眼泪就慢慢的流了下来。

楚留香又有点奇怪了,忍不住道:“你在哭?”

张洁洁咬着牙,恨恨道:“我伤心的时候就要哭,难道这也犯法?”

楚留香道:“你伤心?伤心什么?”

张洁洁擦了擦眼泪,大声道:“我看你中了别人的暗算,就马上躲到车底下,想等机会救你,一路上也不知受了多少罪,吃了多少土,到头来又落得了什么?”

她眼泪又开始往下掉,抽抽泣泣的接着道:“你非但连一点感激我的意思都没有,反而要冷言冷语的来讽刺我,我……我怎么能不伤心……”

她越说越伤心,索性真的哭了出来。

楚留香怔住了。他只知道她是个很会笑的女孩子,从没有想到她也很会哭。

在楚留香看来,女人的眼泪简直比蝙蝠公子的暗器还可怕。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你至少还能够躲。女人的眼泪却连躲都躲不了。

无论多厉害的暗器,最多也只不过能在你身上打出几个洞来,女人的眼泪却能将你的心滴碎。

楚留香叹了口气,柔声道:“谁说我不感激你,我感激得要命。”

张洁洁道:“那……你为什么不说出来?”

楚留香道:“真正的感激是要藏在心里的,说出来就没意思了。”

张洁洁忍不住破涕为笑,指着楚留香的鼻子,笑道:“那老头子说的果然不错,你果然有张专会骗女人的油嘴。”

楚留香道:“莫忘记老头子也是男人,男人说的话都是靠不住的。”

张洁洁笑道:“他的确是个老狐狸,而且武功也不弱。”

楚留香道:“但却还比不上那老太婆,所以也就难怪他要怕老婆了。”

张洁洁道:“你是不是也觉得那老太婆的点穴手法很高明?”

楚留香道:“若单以点穴的手法而论,她已可以排在第五名之内。”

张洁洁道:“这么样说来,她就应该是个很有名的武林高手?”

楚留香道:“想必是的。”

张洁洁道:“别人都说楚香帅见识最广,想必早已看出她的来历了?”

楚留香道:“没有。”

张洁洁道:“连一点都看不出来……你再仔细想想看?”

楚留香道:“不必想,这夫妻两人无论是谁都不重要。”

张洁洁道:“为什么?”

楚留香道:“因为他们以后想必已绝不会再来找我的麻烦了。”

张洁洁道:“重要的是什么呢?”

楚留香道:“重要的是,谁叫他们来的?那人在什么地方?”

张洁洁道:“你刚才为什么不问他们?为什么随随便便就放他们走了?”

楚留香道:“我若问他们,他们随随便便就会告诉我吗?”

张洁洁道:“不会。”

她想了想,又补充着道:“他们若是很容易就会泄漏秘密的人,那人也就不会派他们来对付你了。”

楚留香笑道:“你倒真有点和别的女人不同,你的头脑很清楚。”

张洁洁扳着脸道:“你是不是又想来拍我的马屁了?我可不像别人那么容易上当。”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一定要我骂你,才认为我说的是真话?”

张洁洁瞪了他一眼,道:“就算他们能守口如瓶,你也应该有法子让他们开口的。”

楚留香苦笑道:“这夫妻两人加起来至少有一百三四十岁,我难道还将他们吊起来拷问么?”

张洁洁嫣然道:“你虽然并不是什么好东西,倒还不是这样的人!”

她忽又叹了口气,道:“现在他们既然已走了,看来我只好再陪你回去找我那朋友了。”

楚留香道:“那倒用不着。”

张洁洁瞪大了眼睛,道:“用不着?难道你已有法子找出那个人了?”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虽然找不出,但却有人可以找得出。”

张洁洁的眼睛瞪得更大,道:“谁?”

楚留香的手往前面一指,道:“它。”

张洁洁顺着他手看过去,就看到了那只拉车的骡子。骡子正低着头在路旁啃草。

张洁洁“噗哧”一声笑了,道:“原来它也是你的朋友。”

楚留香道:“骡子至少有样好处,骡子不会说谎话的。”

张洁洁笑道:“但它也跟你一样,不会说人话。”

楚留香道:“它用不着说话。”

他忽又问道:“我若忽然走了,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会到什么地方去呢?”

张洁洁怔了怔,道:“随便哪里我都可以去,我至少有一千个地方可以去。”

楚留香道:“若是没有地方可以去呢?”

张洁洁道:“那么我就回家。”

楚留香笑道:“不错,你当然要回家,也一定认得路回家。”

他接着又道:“除了人之外,还有一种动物也认得路回家。”

张洁洁道:“马。”

楚留香道:“不错,老马识途,你无论将马留在什么地方,它都有法子找到路回家的。”

张洁洁笑道:“那也许还得看它是公马?还是母马呢!”

楚留香道:“公马也只好回家,它没有别的地方可去,因为这世上还没有为马开的妓院和酒铺。”

张洁洁的眼睛已渐渐亮了起来,道:“你是说……这只骡子也能找得到路回家?”

楚留香笑了笑,道:“莫忘记骡子也有一半是马的种,而且比马聪明。”

张洁洁眨了眨眼,道:“你跟它回家,难道是想拜访它的驴爸爸,马妈妈?”

骡子在前面走,楚留香和张洁洁在后面跟着,走着走着,张洁洁忽然笑了起来,笑得弯下腰。

楚留香忍不住问道:“你在笑什么?”

张洁洁道:“笑我自己。”

楚留香道:“我倒看不出你有什么地方可笑的?”

张洁洁道:“我在笑我自己是个呆子。”

楚留香也笑了,道:“你怎么忽然变得如此谦虚起来了?”

张洁洁道:“我若不是呆子,为什么要跟在一只骡子屁股后面走呢?”

楚留香道:“那是因为我要找到这骡子的主人。”

张洁洁道:“你怎么知道这骡子的主人就是那个要害你的人?”

楚留香道:“我不知道,所以我才要碰碰运气。”

张洁洁看着他,慢慢的摇了摇头,道:“据说一个人若是交了桃花运,就一定会倒霉的,我为什么要陪着你去倒霉呢?”

她眨了眨眼,又道:“无论如何,至少我总没有害过你吧?”

楚留香摸了摸鼻子,道:“你的确没有。”

张洁洁道:“我是女的,你是男的,男女授受不亲,这句话你也总该听过?”

楚留香道:“我的确听过。”

张洁洁道:“所以你总不能拉住我,一定要我陪着你吧?”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我的确不能。”

张洁洁嫣然道:“既然如此,我就要走了,我可不愿意陪着一头骡子、一个呆子到处乱逛。”

她拍了拍楚留香的肩,又笑道:“等你真的被人害死的时候,莫忘记通知我一声,我一定会赶去替你烧根香的。”最后一句话说完,她的人已在七八丈外,又回头向楚留香摇了摇手,然后就突然不见子。

楚留香忽然发现她的轻功很高,这世上假如只有一万个人,她也许比其他的九千九百九十八个人都高明得多。只有九千九百九十八个,因为其中还有个楚留香。

但现在就连楚留香都已追不上她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我若真的被人害死了,怎么能去通知你呢?”

他发现这女孩子说的每句话好像全都是这样子的,半真半假,似是而非,叫别人无论如何都猜不透她的用意。

“她究竟是个怎么样的人呢?对我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若说她有恶意,她又的确没有害过楚留香,而且多多少少总还向楚留香透露了一点秘密。

她躲在车子底下,的确像是在等机会救楚留香的,但若不是她,楚留香又怎会坐上那辆载满了莴苣的车子?又怎会上那一对老狐狸的当?

楚留香又叹了口气,只希望自己莫要真的像她说得那么倒霉,只希望这头骡子能帮帮他的忙,乖乖的回家,带他去见那个人。他实在想问问那个人,为什么一心要杀他?

果然回了家,回到它的老家——“源记骡马号”。

一家很大的骡马号,里面有各式各样的驴子、骡子、马。

楚留香辛辛苦苦跟着它走了半天路,好像真为的是要来看看它的驴爸爸和马妈妈。

难道张洁洁早就猜到这种结果了?看来一个人若是跟着骡子走,的确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骡子已摇着尾巴,得意洋洋的去找它的亲戚朋友去了。

楚留香却只有一个人站在那里发怔。

过了很久,他才能笑得出来,苦笑着喃喃道:“这骡子一定也是头母骡子。”

骡马号斜对面有家酒楼,五福楼。

楚留香坐在楼上靠窗的位置上,喝到第五杯酒的时候,猛然发现自己原来是个呆子。一个不折不扣的呆子。不错,他现在已知道有个人想杀他,但他总算还是活着的。

“他既然想杀我,我为什么不等他来杀我呢?我为什么要辛辛苦苦的找他?”

楚留香喝下第六杯酒,喝得很快,因为这酒并不是好酒,至少比他藏的酒要差多了。

“连骡子都懂得要回家,我为什么还要在外面穷泡呢?”

楚留香决定喝到第十二杯酒的时候就停止。

“先去找小胡,然后回家。”

家里不但有好酒在等着他,还有很多温柔可爱的人在等着他。

他决定这一次一定要在家里多呆一阵子,好好的休息休息,享受享受。他的确有权享受享受了。

石观音,无花,“水母”阴姬,画眉鸟,宫南燕,薛衣人,薛宝宝,枯梅大师,蝙蝠公子……

这些人简直没有一个是好对付的。

楚留香若不是靠着点运气帮忙,现在说不定已死了七八次。

他一开始想到以前的事,就不由自主想到了。

“我可以不管别的事情,但总不能看着她为我而死吧。”

他心里忽然又有了个阴影。还是那只手的阴影。

忽然间,一只手从旁边伸过来,伸到他面前。

一只很美丽的手,五指纤纤,柔若无骨,慢慢的提起了楚留香桌上的酒壶。

酒杯已空了。

楚留香没有抬头,只是看着酒从壶里慢慢的流出来,注满了酒杯。

酒杯又空了。

楚留香还是没有抬头。

他已看见了一套水红色的衫裙,已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这已足够让他认出来这人是谁了。

艾虹。

楚留香实在没有想到她还会出现,忽然笑了笑,道:“你已换了双鞋子。”

手垂了下去,轻轻提起了裙脚,露出了一双样子做得很秀气的绣花鞋,鞋底薄而柔软。

这种薄的鞋底,里面是绝对藏不下暗器的。

楚留香点点头,笑道:“很漂亮,这才是女孩子们应该穿的鞋子。”

眼尖的店伙已又摆上了一副杯筷。

楚留香道:“你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喝两杯呢?”

艾虹坐了下来。

楚留香这才发现,她脸色变得比上次苍白了许多,神情看来也变得忧郁了些,连嘴角上那种俏皮的甜笑都看不见了,老是深锁着眉尖,仿佛有很重的心事。

少女们就是多愁善感的,谁没有心事呢?但艾虹看来却不像是多愁善感的那种女孩子。

楚留香为她斟了杯酒,笑道:“你是不是还在想着那只鞋子?鞋子还在桌底下的我那位朋友手里,我随时都可以去替你要回来。”

艾虹垂下了头,仿佛很不安。

楚留香又笑道:“你放心,我那朋友虽然很欣赏你的鞋子,但这次并没有藏在桌子底下。”

艾虹咬着嘴唇,终于将面前的一杯酒喝了下去。

楚留香用她的筷子挟了块炸响铃,送到她面前的酱油碟里,道:“空着肚子喝酒最容易醉,这里的菜做得还不错,你先尝尝。”

艾虹忽然抬起头,凝视着他,一双美丽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和痛苦。

像她这么样的女孩子,本不该如此痛苦的。

楚留香把筷子送到她手上,柔声道:“你先吃点东西,我再陪你喝酒好不好?”

艾虹忽然轻轻叹息了一声,道:“你和女人说话都是这么温柔的吗?”

楚留香笑了笑,道:“那也得看她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艾虹道:“我是个怎么样的女人?”

楚留香没有回答,只是用鉴赏的目光凝视着她。

这种眼光往往比一百句丑美的话都能令女孩子们开心。

但艾虹的眼圈反而红了,显得更伤感,垂首道:“我不是艾青的妹妹。”

楚留香道:“我知道。”

艾虹道:“我骗了你,又想杀你,我根本就是个很坏的女人,你本来用不着对我这么客气。”

楚留香微笑道:“以前的事我早就忘了,因为我知道那绝不是你自己的意思。”

他忽然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艾虹的左手一直都藏在衣袖里,连抬都没有抬起来过。

艾虹道:“若是我自己的意思呢?”

楚留香柔声道:“就算是你自己的意思,我也不怪你,像你这么天真美丽的女孩子,无论做什么事,别人都可以原谅的。”

他忽然拉起了艾虹的左手。艾虹的脸色立刻变了,变得更苍白。楚留香的脸色也变了。

袖子里空着一截,艾虹已少了一只手。

楚留香现在总算已知道窗台上的那只手是谁的了。

年轻的女孩子,往往将自己的外貌,看得比性命还重,就算手上有了个伤疤,已是非常痛苦的事,何况少了一只手呢?

楚留香不但同情,而且也不禁为她伤感。

他的确早巳原谅了她。

她若是躲着他,又被他找着,或者看见他的时候,还是那种觉得男人都是笨蛋的样子,那情况也许就不同了。

但一个可怜巴巴,满怀忧郁的女孩子,自动来找他,替他倒酒,那么她无论对他做过什么事,他都绝不会放在心上。

就算他是男人也一样。

楚留香总是很快就会忘记别人的过错,却忘不了任何人的好处,所以,他不但一定活得比较快乐,也一定活得比较长。

心里没有仇恨的人,日子总是好过些的。

过了很久,楚留香才轻轻叹息了一声,黯然道:“就因为你没有杀死我,所以他们才这么样对你?”

艾虹垂下头,什么都没有说,眼泪却已一滴滴落在面前的酒杯里。

楚留香道:“这件事是谁做的呢?”

艾虹用力咬着嘴唇,仿佛生怕自己说出了心里的秘密。

楚留香道:“你到现在还不敢说?你为什么要如此怕她?”

艾虹的确怕。

她看来不但痛苦,而且恐惧,恐惧得全身都在不停的发抖。

那人不但砍断了她的一只手,显然还随时都可能要她的命。

楚留香简直想不出有人能对这么样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如此残忍,但若非为了他,艾虹也不可能遭遇到这种不幸。

他忽然觉得很愤怒。

楚留香一向很少动怒,因为怒气总容易影响人的判断力,发怒的人总是最容易做错事。

但他毕竟是人,总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何况现在正是他心情不太好,情绪不太稳定的时候。

他早已将回家享受这件事忘了,忽然站起来,道:“你在这里坐一坐,等着我,我很快就回来的。”

艾虹点点头,目光温柔的望着他,仿佛已将他看成自己惟一可以依赖的人。

她这次来,除了要楚留香谅解外,或许也因为她已感觉到自己的孤独无助。

楚留香明白她的意思。

所以有件事他非做不可。

骡马号的伙计总好像多多少少也被传染了一点骡子脾气,所以看来总不像做其他生意的那些人那么和气。

楚留香刚走进去,就有个样子并不太友善的伙计迎了上来道:“客官是想来挑匹马?还是买头骡子?我们这里卖的保证都是最好的脚力。”

这句话说得总算还很客气。

楚留香道:“我只不过想来打听点消息。”

听到并不是生意上门,就连客气都不必客气了。

伙计冷冷道:“我们这里只有畜生的消息,没有人的消息。”

楚留香笑了笑,道:“我正是想来打听有关一头骡子的事。”

伙计冷眼打量着他,总算忍住没有说难听的话来。

楚留香道:“刚才有头没有人管的骡子跑进来,你看见了没有?”

伙计道:“怎么,那骡子难道是你的?”

楚留香道:“不是我的,是你的。”

伙计的脸色这才稍为好看了些,道:“既然是我们的,你还问什么?”

楚留香道:“但这头骡子当然已被你们卖出去过一次,我只是想问问是谁买的?”

伙计的手忽然向前一指,道:“你看见了么,这里有多少骡子?”

楚留香看见了,后面栏里的骡子的确很多。

伙计道:“骡子不像人,人有的丑,有的俊,骡子长得全是一样的,我们一天也不知要卖出多少头骡子,怎知道那头骡子是卖给谁的?”

伙计满脸不耐烦的样子,显然已准备结束这次谈话了。

楚留香只好使出了他最后的一种武器,也是最厉害的一种。

你就算用这样东西把别人的头打出个洞来,那人说不定还要笑眯眯的谢谢你——除了银子外,还有什么东西能有这么大的魔力?

伙计的样子立刻友善多了,笑道:“我再去替你查查看,那骡子身上若是烙了标记,也许就能查出他以前的买主是谁了。”

骡子身上没有烙标记,全身上下油光水滑,简直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楚留香叹了口气,已准备放弃这条线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