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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因她的眼睛。
她没有眼睛,根本就没有眼睛!
她的眼帘似已被某种奇异的魔法缝起,变成了一片平滑的皮肤。
变成了一片空白,绝望的空白!
她若是个很平凡、很丑陋的人,纵然没有眼睛,别人也不会觉得如此可怕。
但她的美却使得这一片空白变得说不出的凄迷、诡秘,令人自心里发出一种说不出的恐怖之意。
胡铁花的手已在发抖,甚至连火折子都拿不稳了。
楚留香这才明白她为什么怕光亮,这才明白她为什么宁愿死在这里。
因为她本就无法再有光明!
没有人能说得出一个字,每个人的喉头都似已被塞住。
东三娘颤声道:“你……你们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火已点着?”
楚留香柔声道:“还没有……”
他的心虽在颤抖,却尽量使自己的语声平静。
他不忍再伤害她。
胡铁花突然大声叫道:“这见鬼的火折子,简直就像块木头,若有人能燃得出火来,我宁愿把它吃下去。”
张三立刻也接着道:“这种火折子居然也要卖几百两银子一个,简直是骗死人不赔命。”
勾子长也道:“看来我像是上了当了,好在我的银子是偷来的,反正来得容易,去得快些也没什么关系。”
张三道:“这叫做:黑吃黑。”
楚留香瞧着他们,心里充满了感激。
人心毕竟还是善良的。
人间毕竟还有温暖。
东三娘这才长长吐出口气,说道:“好在没有火也没关系,我知道这地方根本没有别的通路,就算有火,也照不出什么来。”
她表情看来更温柔,嘴角竟似已露出了一丝甜蜜的笑意。
她虽然明知这里是死路,可是她并不怕。
她本就不怕死。
她怕的只是被楚留香发现她的“眼睛”。
楚留香只觉一阵热血上涌,忍不住紧紧拥抱起她,柔声说道:“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和我的朋友在一起,没有火又有什么关系?”
东三娘伏在他胸膛上,轻轻的摸着他脸,缓缓道:“我只恨一件事……我只恨看不到你。”
楚留香努力控制着自己,道:“以后你总有机会能看到的。”
东三娘道:“以后?……”
楚留香尽力使自己的声音听来很愉快,说道:“以后当然会有机会,你以为我们真的会被困死在这里么?绝不会的。”
东三娘道:“可是我……”
楚留香笑道:“你不想跟我走也不行,我一定要带着你一齐走,让你看看我,看看外面的世界。”
东三娘的脸已因痛苦而抽搐。
她的手紧握,指甲已嵌入肉里。
她显然也在努力控制着自己,使自己声音听来愉快些。
“我相信你……我一定会跟你走的,我一定要看看你。”
她甚至连眼上的那一片空白都在颤抖。
若是有泪能流,此刻她眼泪必已如涌泉般流在楚留香胸膛上。
别的人又何尝不想流泪?
想到她这种甜蜜的声音,再看到她面上如此痛苦的表情,纵然是心如铁石,只怕也忍不住要流泪的。
胡铁花突然笑了。
他用尽所有的力量,才能笑出来,道:“你不看他也许还会好些,若是真看到他,一定会很失望。”
东三娘道:“为……为什么?”
胡铁花笑道:“老实告诉你,他不但是个大麻子,而且是个丑八怪。”
东三娘却摇着头,道:“你们骗不了我,我知道……像他这么好心的人,老天一定不会亏待他的,他绝不会丑。何况……”
她语声轻得仿佛在梦中,接着又道:“就算他的脸很丑,还是有人能比得上他好看,因为我们看的不是他的脸,而是他的心。”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擦了擦眼泪。
他眼泪终于忍不住流了下来。
——就算这里真的是地狱,我也情愿去,因为这里令人流泪的温情,已足可补偿在地狱中所受到的任何苦难。
“霹雳堂”的火折子,并不是骗人的。
火光仍然很亮,而且显然还可以继续很久。
大家本都在瞧着楚留香和东三娘,谁也没有注意到别的。
直到这时,张三才发现石牢中竟还有个人。
这人赫然竟是英万里!
张三险些就要叫了出来,但他立刻忍住,他绝不能让东三娘疑心这里已有火光……若没有火光,他怎能看到别人?
他心念一转,喃喃道:“不知道这里还有没有别的人?说不定我们还有朋友在这里。”
胡铁花立刻也明白他的意思了,立刻接着道:“朋友总是越多越好。”
张三道:“小胡,我们分头摸索着找找好不好?”
胡铁花道:“好,我往右面找。”
他们故意的慢慢走,走到英万里那里。
英万里蜷伏在角落中,闭着眼睛,眼角似也有些泪痕。
刚才发生的事,他显然也看到了,只可惜他不能开口。
他的嘴已被塞住。
张三故意“哎哟”了一声,道:“这里果然还有个人,不知道是谁?”
胡铁花道:“我摸摸看……咦,这人的耳朵仿佛是‘白衣神耳’,莫非是英老先生?”
张三已掏出了塞在英万里嘴里的东西。
他立刻忍不住要呕吐。
塞在英万里嘴里的,竟是一只手!
一只血淋淋的手。
再看英万里自己的右手,竟已被齐腕砍断!
那蝙蝠公子果然不是人,人怎么做得出如此残酷、如此可怕的事?
英万里的嘴角已被胀裂,穴道一解开,就开始不停的呕吐,却呕不出任何东西来——他的肠胃似也被掏空了!
胡铁花咬着牙,只恨不得能去咬那蝙蝠公子一口!
咬他的手!
张三扶起了英万里,轻轻托着他后心,也咬着牙,说道:“英先生,英老前辈,是我们,我们都在这里。”
悲愤中,他已忘记了这并不是一句安慰的话——他们都在这里,那就表示一切都已绝望。
英万里的呕吐已停止,干涸了的血渍还凝结在他嘴角上。
他喘息了很久,才长长叹了口气,道:“我早就知道你们都会来的。”
胡铁花道:“为什么?”
英万里道:“人家早就准备好来对付我们了。从一开始,我们的一举一动别人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胡铁花道:“谁知道得清清楚楚?蝙蝠公子?”
英万里道:“不错,他不但知道我们要来,而且也知道我们在什么时候来。”
胡铁花道:“他怎么会知道的?”
英万里道:“当然是有人告诉他的,这人对我们每件事都了如指掌。”
张三忍不住瞪了勾子长一眼。
勾子长立刻道:“我没有说——用不着我说,他们已知道了,而且知道得比我还清楚。”
张三虽然明知道在这种时候,他绝不会再说谎,却还是忍不住道:“若不是你说的,是谁说的?我们的行动还有谁知道?”
勾子长道:“我不知道是谁……我只知道这些人中必还有个内奸。”
他叹息了一声,接着道:“我也知道我说的话你们绝不会相信,但我却还是不能不说。”
楚留香突然道:“我相信你。”
张三道:“你相信他?为什么?”
楚留香道:“杀死白猎的绝不是他,他也绝不会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
张三道:“你认为杀死白猎的,和定计害死枯梅大师的是同一个人?”
楚留香道:“不错,也就是那人出卖了我们。”
张三道:“你不知道他是谁?”
楚留香叹道:“现在我还猜不出,纵然猜到了一点,也不能确定。”
张三道:“你姑且说出来让我们听听。”
楚留香道:“没有确定的事,我从不说!”
宁可自己上当一万次,也不愿冤枉一个清白的人。
这就是楚留香的原则。
张三自然也知他无论做什么事都是绝对遵守原则的,只有苦笑道:“等你能确定的时候,也许我们都已听不到了。”
英万里道:“知道我们行动的人并不多,除了在这里的三个人外,就只有那位高姑娘、华姑娘,和金姑娘,难道是她们三人中的一个?”
胡铁花立刻道:“绝不是高亚男,她绝不会出卖我的。”
张三道:“难道华姑娘会害自己的师父?”
胡铁花道:“当然也不会。”
张三淡淡道:“如此说来,有嫌疑的只剩下一位金姑娘了。”
胡铁花怔了怔,道:“也不是她。”
张三冷笑道:“既然不是她们,难道是你么?”
胡铁花说不出话来了。
楚留香沉吟着,道:“丁枫既然也不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知道这件事的人更少——英先生,难道你也是一到了这里,就遇到了不测?”
英万里苦笑道:“我根本还没有到这里,一上岸,就遭了毒手。”
楚留香道:“既然还在海岸上,你想必还能分辨出那人的身形。”
英万里道:“不错,那时虽也没有星月灯火,但至少总比这地方亮些。”
楚留香道:“你看出那人是谁了么?”
英万里道:“我只看出那人穿着件黑袍,用黑巾蒙着脸,武功之高,简直不可思议!我根本连抵抗之力都没有。”
楚留香皱眉道:“这人会是谁呢?”
胡铁花抢着道:“除了蝙蝠公子还有谁?”
他自信这次的判断总不会错了,谁知道英万里却摇了摇头,道:“那人绝不是蝙蝠公子!”
胡铁花道:“你怎么知道不是?”
英万里道:“他是个女人!我虽然看不清她,却听到她说话的声音。”
胡铁花愕然道:“女人?……难道就是昨夜以绳桥迎宾的那女人?”
英万里道:“也不是,她武功虽也不弱,却也比不上这女人十成中的一成。”
胡铁花动容道:“武功如此高的女人并不多呀。”
英万里沉默了很久,忽然又道:“她也就是方才在门口说了句话的那个人。”
胡铁花皱眉道:“方才说话的也是个女人么?女人说话的声音怎会那么难听?”
英万里道:“她本来说话绝不是那种声音。”
胡铁花道:“她本来说话是什么声音?你听出来了没有?”
英万里的表情突然变得很奇特,脸上的肌肉似已因某种说不出的恐惧而僵硬,过了很久,才长叹道:“我老了,耳朵也不灵了,哪里还能听得出来!”
他竟连说话的声音都已有些发抖。
胡铁花忍不住问道:“你是真的听不出?还是不肯说?”
英万里的嘴唇也在发抖,道:“我……我……”
楚留香忽然道:“此事关系如此重大,英老先生若是听出了,又怎会不肯说?”
胡铁花撇了撇嘴,道:“无论如何,她至少总不会是高亚男、华真真和金灵芝。她们三个人的武功加起来也没有那么高。”
楚留香叹道:“不错,现在我才知道她想必一直都跟在我后面的,我却连一点声音都没有听到。就凭这份轻功,至少也得下三十年以上的苦功夫。”
张三皱眉道:“如此说来,她岂非已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太婆了?”
胡铁花道:“江湖中武功高的老太婆倒也有几个,但无论哪一个都绝不会做蝙蝠公子的走狗,更不会知道我们的行动……”
刚说到这里,他手里的火折子突然熄灭。
火折子是英万里吹熄的,就在这同一刹那间,楚留香已一个箭步窜到门口。
只有他们两人听到了开门的声音。
门果然开了一线。
这机会楚留香自然绝不会错过!
他刚想冲过去,门外已有个人撞了进来,撞到他身上!
接着,“砰”的一声,门又合起。
楚留香出手如电,已扣住了这人的腕脉。
他手指接触到的是柔软光滑的皮肤,鼻子里嗅到的是温馨而甜美的香气。
又是个女人。
楚留香失声道:“是金姑娘么?”
这人的牙齿还在打着战,显然刚经过极危险、极可怕的事。
但现在她却笑了,带着笑道:“你拉住我的手干什么?你不怕小胡吃醋?”
楚留香和胡铁花几乎在同时叫了出来。
“高亚男,是你!”
火折子又亮了。
高亚男的脸色苍白,头发凌乱,衣襟上带着血渍,嘴唇也被打破了一块,谁都看得出她一定已吃了不少苦头。
胡铁花冲了过来,失声道:“你怎么也来了?”
高亚男笑道:“知道你们在这里,我怎么会不来?”
她虽然在笑,笑得却很悲惨,眼眶也红了。
胡铁花拉起她的手,道:“是谁欺负了你?是不是那些王八蛋?”
高亚男合起了眼帘,泪已流下。
胡铁花恨恨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不是他们请来的客人么?”
高亚男道:“他们现在已知道我是谁了……也许早就知道我是谁了。”
胡铁花咬着牙道:“英先生说的不错,这些人里果然有内奸。”
楚留香道:“可是……华姑娘呢?”
高亚男忽然冷笑了一声,道:“你用不着想她了,她绝不会到这里来。”
楚留香道:“为什么?”
高亚男张开眼,眼泪已被怒火烧干,恨恨道:“我现在才知道,出卖我们的人就是她!”
这句话说出,每个人都怔住了!
高亚男道:“将‘清风十三式’的秘本盗出来的人就是她!师父想必早就在怀疑她了,所以这次才故意将她带出来,想不到……想不到……”
说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放声痛哭起来。
张三跺了跺脚,道:“不错,她当然知道蓝太夫人就是枯梅大师,当然知道我们的行动,当然也会摘心手。想不到我们竟全都被这小丫头卖了。”
胡铁花恨恨道:“白猎想必在无意间看出了她的秘密,所以她就索性将白猎也一齐杀了——那时我就已有些怀疑她。”
张三冷笑道:“那时我好像没听说你在怀疑她,只听你说她又温柔、又善良,而且,一见血就会晕过去,绝不会做这种事的。”
胡铁花狠狠瞪了他一眼,又叹道:“老实说,这丫头实在装得太像了,真他妈的该去唱戏才对。”
高亚男抽泣着道:“家师临死的时候,的确留下过遗言,要我对她提防着些,但那时连我也不相信,所以也没有对你们说出来。”
张三道:“她想必已知道令师在怀疑她了,所以才会提前下那毒手。”
高亚男道:“但家师一向待她不薄,我又怎么想得到她会和蝙蝠岛有勾结呢?”
胡铁花道:“我惟一想不通的是,她的武功怎会有那么高,能随随便便就杀了白猎?”
高亚男咬着牙,道:“白猎又算得了什么?连你们只怕都不是她对手。”
张三失声道:“那小丫头好像一口气都能吹得倒似的,又怎会有这么大的本事?”
高亚男叹道:“你们全都忘了一件事。”
张三道:“什么事?”
高亚男道:“你们全忘了她姓华。”
胡铁花道:“姓华又怎样?难道……”
说到这里,他忽然叫了起来,道:“她莫非是昔年‘辣手仙子’华飞凤的后人?”
高亚男道:“一点也不错。华祖师爷修成正果后,就将她早年降魔时练的几种武功心法全都交给了她的兄弟。因为这些武功全都是她老人家的心血结晶,她实在舍不得将之毁于一旦。”
胡铁花道:“摘心手的功夫想必就是其中之一。”
高亚男道:“但摘心手却还不是其中最厉害的功夫。她老人家也觉得这些武功太过毒辣,所以再三告诫她的兄弟,只能保存,不可轻易去练。”
胡铁花道:“这几种武功的确已失传了很久,有的我连听都没听说过。”
高亚男道:“但华真真也不知用什么法子,将这几种武功偷偷练会了,然后才到华山来找家师。”
胡铁花道:“她以前并不是华山门下?”
高亚男道:“她投入本门,只不过是近几年来的事。师父听说她是华太祖师的后辈,自然对她另眼相看,所以才传给她‘清风十三式’。”
胡铁花沉吟着,道:“也许她就是为了要学‘清风十三式’,所以才到华山去的!”
高亚男道:“想必正是如此。因为那几种武功虽然厉害,但‘清风十三式’却正是它们的克星。”
胡铁花叹道:“她想必在未入华山门之前,就已和蝙蝠岛有了勾结。”
高亚男黯然道:“家师择徒一向最严,就为了她是华太祖师的后人,所以竟未调查她的来历,否则也就不会有今天这种事发生了。”
张三道:“如此说来,昨夜英老先生遇着的人,想必也就是她。”
英万里迟疑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又迟疑着,不敢说出来,也不敢向楚留香那边瞧一眼。
他似乎做了什么亏心的事,不敢面对楚留香。
楚留香却一直保持着沉默,什么话也没说。
勾子长忽然叹了口气,道:“现在我们总算将每件事都弄明白了,只可惜已太迟了些。”
胡铁花道:“我却还有件事不明白。”
勾子长道:“什么事?”
胡铁花道:“你那黑箱子里本来装的究竟是什么?总不会是火药吧?”
勾子长道:“火药是丁枫后来做的圈套,箱子里本来什么都没有!”
胡铁花道:“什么都没有怎会那么重?”
勾子长道:“谁说那箱子重?”
胡铁花摸了摸鼻子,苦笑道:“看来就算是亲眼看到的事,也未必可靠。”
楚留香淡淡道:“不错,有时连眼睛都靠不住,又何况是耳朵?”
英万里忽然扑了过来,抓住勾子长,厉声道:“箱子既然是空的,赃物在哪里?”
勾子长盯着他,良久,才叹了口气,缓缓道:“我现在还不想死。”
英万里道:“谁都不想死。”
勾子长道:“但我若说出赃物在哪里,我就活不长了。”
英万里还想再问。
但就在这时,突听一人冷冷道:“你们都很聪明,只可惜无论如何都已活不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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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蝙蝠公子
这里只有七个人。
楚留香、胡铁花、张三、勾子长、英万里、高亚男和东三娘。
这句话却不是他们七个人说的。
声音仿佛很遥远,但每个字听来都很清楚。
七个人全都怔住。
谁也不知道这声音是哪里来的。
石狱中骤然变得死一般静寂,几乎连呼吸也都已停止。
过了很久,那声音才又响起:“但我并不急着杀你们,现在你们已什么都瞧不见,我立刻就要你们连听都听不见,然后再慢慢的要你们的命!”
这人还不知道这里已有了火光,显然并不在这屋子里。
他在哪里?
楚留香突然纵身一掠,滑上了石壁。
他立刻发觉屋角上竟藏着根铜管。
管口很大,宛如喇叭,然后才渐渐收束,直埋人石壁深处。
声音就是从这铜管里发出来的。
说话的人在铜管另一端,显然也可以从铜管中听到这里的动静,他们在这里说的每一句话,他都能在那里听得清清楚楚。
他是否已听出了什么?
楚留香对着铜管,一字字地道:“阁下就是蝙蝠公子?”
他每个字都说得很慢,声音听来也不很大。
但他每说一个字,铜管都被震得嗡嗡发响。
对方沉默了很久,才缓缓道:“久闻楚香帅轻功妙绝江湖,不想内力也如此深厚,若能与我为友,何愁不能雄霸天下。只可惜……”
说到这里,他语声忽然停顿,仿佛在叹息。
但突然间,这叹息声就变了,变得说不出的尖锐。骤然听来像是一种声音,但仔细听来,却又像无数种声音混合在一起,一声接着一声,越来越快,又像是千万柄刀剑互相在摩擦。
铜管也被震得起了回应。
整个山窟都似乎震动了起来。
没有人能忍受这种声音。
楚留香想用手去堵住铜管,但一触铜管,整条手臂就都被震麻了,他的人也像是一片风中秋叶般跌了下去。
胡铁花只觉得仿佛有千百根针在刺着他的耳朵,又从耳朵钻入他的心,他的人也似将被撕裂。
他的手也被震得发抖,火折子已跌在地上。
他什么都再也看不到,什么都再也不能想。
他全部力量都已被这种声音所摧毁,惟一能做的事,就是用两只手紧紧塞住耳朵。
但声音还是透过了他的手,往他耳里钻,往他心里钻。
他精神都已几乎完全崩溃,几乎要发疯,只要能停止这种声音,他不惜牺牲任何代价都情愿。
要他死,他都情愿。
但声音就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止,谁也不知道还要继续多久……
黑暗,死寂。胡铁花的耳朵还在嗡嗡作响,但那种可怕的声音却已不知在什么时候停止了。
他全身都已被汗水湿透,整个人都已虚脱,躺在地上喘息着,就像是刚到地狱里去和恶鬼们搏斗了一场,就像是场噩梦。
过了很久,他耳朵还是听不到别的声音。
但他总算已能站了起来。
楚留香常说他的身子就像是铁打的。
只要他还剩下一口气,他就能站得起来。
但别的人呢?
别人是否也能熬过这场噩梦?
胡铁花摸索着,去找火折子。
火折子也不知跌到哪里去了,在如此黑暗中,哪能找得到?
这时他还没有听到楚留香找鼻烟壶的故事,所以也想不到要用“鼻子”去找——火折子也有味道的。
硫磺硝石的味道。
他正在想法子,火光忽然亮了。
一个人站在他面前,手里拿着火折子,赫然竟是东三娘。
胡铁花怔住,呆呆的瞧着她,久久都说不出话来。
东三娘面上却连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淡地道:“这火折子很好,用的是上好的硫磺,所以连味道都是香的。”
火光在摇晃,是哪里来的风?
胡铁花转过头,立刻又欢喜得几乎叫了出来。
石门竟已开了。
楚留香的人还靠在门口,眨着眼睛,似乎已睡着。
他全身也已湿透,看来更是疲倦不堪,但嘴角却带着笑。
门口还有两个黑衣蒙面人,手里拿着根棒子,棒子也已折断,人也已倒在地上,四肢扭曲着,缩成一团。
他们显然也发现石门开了,正想冲过来关门,但一冲过来,就被那可怕的声音所击倒。
这石门也是被这声音震动的力量,再加上楚留香本身的真力所震开的。
无论多可怕的人,你只要懂得如何去降伏他,他就是你的奴隶。无论多可怕的力量,你只要懂得如何去利用它,它也会变得属于你。
楚留香一向很懂得这道理。
张三呢?
张三的人就像是只粽子般缩在角落里。
高亚男就躺在胡铁花的脚下,已能挣扎着站起来。
女人对于痛苦的忍耐力,的确要比男人强些。
最惨的还是英万里。
他的头已被自己撞破,两只“白衣神耳”也被扯了下来。
他只剩下了一只手,自然不能掩住两只耳朵。
何况,“白衣神耳”是用合金打成再嵌入耳骨的,传音最灵敏,他就算能用手挡,也挡不住那音波。
他剩下来的一只手紧紧抓住勾子长的手。
这是他要抓的逃犯,他无论是死是活,都绝不会放过他!
勾子长已晕了过去。
东三娘将火折子慢慢的交给胡铁花,慢慢的转身向门外走。
楚留香突然清醒了,拉住她的手,柔声道:“你怪我骗了你?”
东三娘笑了笑,道:“我怎会怪你,你……你本是好意。”
她笑得很温柔,也很凄凉,缓缓接着道:“你们都是好人,我永远都感激……”
楚留香道:“那么……你为何要走?”
东三娘沉默了很久,凄然道:“我能不走么?你看到我不恶心?”
楚留香说道:“我什么都没看到,我只看到了你的心。只知道你的心比任何人都美得多,这就已足够了。”
东三娘身子颤抖着,忽然扑倒在楚留香胸膛上,放声痛哭了起来。
这是没有泪的痛哭。
胡铁花的眼泪都几乎忍不住要流了下来,干咳了几声,大声喝道:“张三,你少装孙子,还赖在那里干什么?”
张三叹了口气,道:“我不是装孙子,我简直就是个孙子,你们走吧,我走不动了,反正英万里和勾子长也要人守着。”
英万里忽然张开眼睛。
他目光已变得说不出的呆滞迟疑,茫然四顾,竟叫了起来,道:“原……”
只叫出了这一个字,他的脸突然扭曲,身子也在抽缩,已吓得面无人色,就像是又看到了鬼似的。
然后,他也晕了过去。
一走出这石狱,就不能再用火折于。
“这条路我走过,你跟着我走!”
高亚男拉着胡铁花的手,在前面带路。
楚留香和东三娘,走在另一边。
这样他们的力量虽分散,但目标越少,就越不易被人发现,纵然有一路被发现,另一路还可以设法援救。
奇怪的是,巡逻的人反似少了——这也许是因为蝙蝠公子认为他们已被困死,所以防守就难免疏忽。
突然间,黑暗中出现了一片碧磷磷的鬼火。
火光明灭闪动,竟映出了四个字:“我是凶手!”
胡铁花只觉高亚男的手突然变得冰冷,他自己手心也在冒汗。
谁是凶手?
这鬼火是从哪里来的?难道枯梅大师真的英魂不灭,又在这里显了灵么?
胡铁花正想追过去,那片鬼火却突然飘飘的飞了起来。
也就在这时,他只觉腰背处麻了麻,七八根棒子同时点在他身上,点了他背后七八处穴道!
他的一举一动,竟还是瞒不过蝙蝠公子。
无论他走到哪里,都早已有人在那里等着了!
楚留香已掠上了第二层。
也不知为了什么,他行动似乎变得有些大意起来,也许是因为他早就知道无论自己多小心,行动还是难免被人发觉的。
第二层上居然也没有遇见巡逻防守的人。
楚留香刚喘了口气,竟然感觉出一阵衣袂带风声。
风声很急,却很轻。
楚留香刚推开东三娘,这人已扑了过来,刹那间已出手三招,尖锐的风声却像是分成了六七个方向,同时击向楚留香。
三招过后,楚留香已知道这人实在是他生平所遇见的最可怕的对手,甚至比石观音、阴姬和薛衣人还要可怕得多。
因为这人每一招出手,都充满了仇恨,像是恨不得一出手就要楚留香的命,而且,只要能要了楚留香的命,他自己也不惜同归于尽。
这种招式不但可怕,而且危险。
面对着这种招式,生与死之间根本就没有选择的余地!
第三层,是最上面一层。
若是有光,坐在第三层上,就可将第一层和第二层的动静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第三层上说话的声音下面却听不到,因为这一层特别高,就像是个戏台,只不过坐在戏台上的并不是唱戏的,而是看戏的。
现在,在如此黑暗中,他们当然也看不到什么。
他们只看到了一点碧森森的鬼火,在第二层上飞跃、旋转、跳动!
也没有人说话,只能听到一阵阵呼吸声。
呼吸声很重,坐在这里的人显然不少。
鬼火飞跃得越来越快,有时明明看到它是往左面去的,也不知怎么样突然一折,就突然到了右面。
到后来这点鬼火就像是连成了一条线。
一条曲折诡异的线。
但只要这点鬼火一停下来,就立刻映出四个字:“我是凶手!”
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有个人忍不住问道:“这四个字是用碧磷写在人身上的么?”
另一人笑了笑,道:“果然还是朱先生好眼力。”
这声音低沉、嘶哑,却带着种无法形容的权威和慑人之力,仿佛只要他一句话说出,就可决定千百人的生死。
这正是蝙蝠公子的声音。
那位朱先生叹了口气,道:“这四字若是写在人身上的,这人的动作就实在太快了。”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猜得出他是谁么?”
朱先生沉吟着,道:“放眼天下,身法能有如此快的人并不多,在下已想到了一个人,只不过……这人却又不可能是他。”
蝙蝠公子道:“朱先生想到的是谁?”
朱先生道:“楚香帅。身法如此迅急诡异的人,除了楚香帅外,实在很难再找到第二个。”
蝙蝠公子又笑了笑,道:“既然如此,这人为何不可能是他?”
朱先生沉吟了半晌,道:“若是楚香帅,又怎会被人在身上写下这么样的四个字?”
蝙蝠公子缓缓道:“也许这四个字并不是人写的,而是鬼魂显灵。”
他声音突又变得说不出的虚幻空洞。
朱先生似乎打了个寒噤,嗄声道:“鬼魂?谁的鬼魂?”
蝙蝠公子道:“自然是被他杀死的人的鬼魂。”
朱先生失声道:“楚香帅也杀人?”
蝙蝠公子淡淡道:“他若真的从未杀人,又怎会有鬼魂缠身?”
朱先生长长吸了口气,显然已相信了七分。
因为活着的人,绝没有人可能不知不觉在楚留香身上写这么样四个字的,无论谁都知道楚留香的反应一向快得可怕。
过了很久,朱先生才将这口气吐出来,道:“看情况,他现在好像正和人交手。”
蝙蝠公子道:“看来好像是的。”
朱先生道:“这人又是谁呢?他们现在至少已拆了一百五十招,能接得住楚留香百招以上的人,江湖中已不多,但这人直到现在还未落下风。”
蝙蝠公子缓缓道:“也许他不是人。”
朱先生似又打了个寒噤,道:“不是人是什么?”
蝙蝠公子的声音更虚幻,道:“是鬼魂……来找楚留香索命的鬼魂。”
这句话说出,呼吸声忽然轻了。
有的人呼吸似已停顿。
鬼魂!
这两个字本也是虚幻而空洞的,因为谁也没有真的见过鬼魂,但现在,在这种可怕的黑暗中,这两个字却突然变得很真实。
每个人的眼前都仿佛出现了个鬼魂,各式各样的鬼魂。
每个人所遇见的鬼魂都不一样,因为在人的想像中,鬼魂本就没有一定的形状,但无论是什么形状,却都是同样可怕的。
只要有一点光,就可看出这些人怕得多么厉害,有的人额上冒着冷汗,有的人在椅子上不安的扭动。
有的人紧紧抓住自己的衣襟,简直已连气都透不过来。
只要有一点光,他们也就不会怕得这么厉害。
因为鬼魂总是和黑暗一齐来的,没有光的地方,才有鬼魂。
“这黑暗中究竟隐藏着多少鬼魂?”
坐在这里的,自然都是有身份、有地位的武林大豪,他们能够爬上今日的地位,自然多多少少总杀过几个人。
“现在,这些鬼魂是不是也来了呢?是不是也在找人索命?”
“鬼魂”这种事的确很奇妙,你若不去想,它就不在。
只要你一去想,就越想越多。想得越多,就越害怕。
蝙蝠公子似已猜出他们心里在想着什么,突然又道:“各位可看到这鬼魂是什么样子的么?”
谁都不愿回答这句话。
过了很久,才有个人吃吃道:“看……看不到,谁都看不到鬼的!”
蝙蝠公子悠然道:“谁说的,只要你想看,就一定能看得到。”
他慢慢的接着道:“这鬼魂看来好像是个女鬼,而且死了还没有多久,所以身上到处都是血,眼睛里也有血在慢慢的流出来……”
黑暗中已有牙齿打战的声音。
但说到这里,蝙蝠公子的语声突然停顿。
那点碧森森的鬼火已突然不见了!
这是怎么回事?
难道楚留香已倒了下去?
那女鬼要了他的命之后,还会要谁的命?
每个人的心都在七上八下,跳个不停,却没有人敢问出来。
蝙蝠公子突然拍了拍手,道:“下去瞧瞧。”
一人道:“是。”
这是丁枫的声音。
大家只觉得一阵衣袂带风声很快的掠出去,又很快的掠了回来。
只听丁枫道:“下面没有人。”
他声音中竟也充满了恐惧之意。
蝙蝠公子道:“没人?第八十三次巡逻的人呢?”
丁枫道:“也不在。”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缓缓道:“我要的那些人全都带上来了么?”
丁枫道:“是。”
蝙蝠公子沉默了很久,突然道:“好,第二次拍卖开始。”
楚留香和那“鬼魂”竟全都不见了?
他们去了哪里?
难道他们已结伴入了鬼域?
呼吸声终于渐渐正常。
蝙蝠公子缓缓道:“我不远千里,将各位请到这里来,虽然未必能令各位全都满载而归,至少也得要各位觉得不虚此行。”
那位朱先生立刻赔笑道:“无论如何,在下等的确都已大开眼界。”
其实这句客气话说得一点都不高明,他根本什么都没有看到,却偏偏要说“大开眼界”。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在方才第一次拍卖中,我已卖出了黄教密宗‘大手印’的秘笈,蜀中唐门所制的十三种毒药,和五年前‘临城大血案’凶手姓名。我希望这些货物全都能令买主满意。”
几个人同时赔笑道:“满意极了,江湖中谁都知道公子绝不会令人失望的。”
蝙蝠公子道:“永远不让顾客失望,这正是我做生意的原则。而且,我这里的货物从来不滥卖,货物只卖一次,绝不会再卖给另一个人。”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所以,买下‘临城血案’凶手姓名的人,若就是凶手自己,也大可放心,我绝不会再将这秘密泄漏。”
突然有人问道:“却不知是谁买下这秘密的?”
蝙蝠公子冷冷道:“永远替顾客保守秘密,也是我做生意的原则,各位无论在这里买下了什么,都绝不会有别人知道。”
黑暗中似乎有人松了口气。
蝙蝠公子又道:“而且,各位现在虽然共处一堂,但谁也瞧不见谁,我对各位的称呼,也是事先约定的假名,所以各位只管放心出价,我可以保证,绝不会有人知道你是谁。只要银货两讫,以后就绝不会再有别的麻烦。”
有人间道:“却不知在这二次拍卖中,公子你准备售出的是什么?”
蝙蝠公子笑了笑,道:“这次我出售的东西,比平时要特别些。”
又有人忍不住问道:“特别么?什么特别?”
蝙蝠公子道:“这次要卖的是人!”
那人失声道:“人?是活人?还是死人?”
蝙蝠公子道:“死活悉听尊意,只不过活人有活人的价钱,死人有死人的价钱。”
他又拍了拍手,道:“好,现在拍卖立刻开始,请各位准备出价吧!”
人。
这一次蝙蝠公子要出售的竟是人。
世上还有什么比人更有趣的货物呢?
“他要卖的究竟是些什么人?是天仙般的美女?还是忠诚的女人?——美丽和忠诚这两件事,是很难在同一个女人身上发现的。”
“也许他要卖的是男人,是什么样的男人?是可以替你想出千百种计谋的智者,还是可以为你去拼命的勇士?”
大家心里都在猜测,都觉得好奇。
越好奇,就越觉有趣。
只听丁枫道:“第一个人名叫勾子长,底价是十万两。”
沉默了半晌,才有人问道:“勾子长是什么人?我连他名字都未听说过,也能值十万两?”
丁枫道:“几个月前发生了一件贡品被盗案,各位想必还记忆犹新吧?”
有人道:“是不是熊大将军的贡品被盗?”
丁枫道:“不错,勾子长就是做案子的人,也就是一夜间连伤七十余命的凶手,无论谁若能将他擒获归案,不但立刻就可名动九城,而且花红赏金也绝不会少的。”
于是就有人开始出价了。
“十万五千两。”
“十一万。”
“十二万。”
出价并不踊跃,因为这件事一定很烫手,而且一定要和官府打交道,无论什么事只要和官府打交道,麻烦就多了。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十二万五千两。
丁枫道:“好,十二万五千两,阁下交钱之后,随时都可将人带走。”
得主突然道:“我是不是一定要将他送去归案?”
丁枫道:“不必,阁下无论将他如何处置都悉听尊意。”
蝙蝠公子突然道:“勾子长单枪匹马,就能做得出那么大的案子,杀了他实在可惜。”
得主也笑道:“实在可惜。不瞒公子,在下正打算和他联手做几件事,就算有人出的价再高,在下也绝不肯让的。”
方才没有出价的人,已在暗暗后悔,为什么没有想到这一层。
丁枫又道:“第二个叫英万里,号称‘神鹰’,本为九城名捕,底价也是十万两。”
这一次他话刚说完,已有人出价了,而且价钱跳得很快,很高!
“十一万。”
“十三万。”
“十七万……”
英万里平生捕获的盗贼不知有多少,结下的冤家更不知有多少,这些人要的并不是他的人,而是他的命!
最后的得主出价是“二十万五千两。”
丁枫道:“第三个人叫张……”
他话还没说完,蝙蝠公子突然道:“第三人是胡铁花,底价五十万两。”
“胡铁花”这名字说出,黑暗中已起了一阵惊叹之声。
“五十万两”这数目说出,惊叹声更大。
有人道:“胡铁花?却不知是不是那位号称‘花蝴蝶’的胡铁花?”
丁枫道:“正是此人。”
大家突然沉默了下来。
丁枫道:“各位为何还不出价?”
还是没有人说话。
胡铁花的仇家并不多,五十万两这价钱也太高了。何况,胡铁花当然要比勾子长还烫手得多。
丁枫道:“朱先生也不敢出价么?”
朱先生干咳了两声,道:“并不是不敢,只不过……在下买他又有什么用?”
蝙蝠公子突然道:“也许各位认为这价钱太高了些,我们不如削价出售吧!”
丁枫道:“是,无论能卖得了多少,总比卖不出去的好。”
蝙蝠公子道:“死人的价钱就比活人便宜多了,你先杀了他再说。”
丁枫道:“现在就动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