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观音笔直的站着,痴痴地瞧着自己,她的目光甚至比一个好色的男人还贪婪,连最隐秘的地方都不肯放过。

  她终于满意地叹了口气,悠然道:“一个像我这样年龄的女人,还能将身材保持得这么好,除了我之外,世上只怕再也不会有第二个人了吧!”

  镜子里的石观音也在微笑着,像是在说:“世上永远也不会有第二个人的。”

  石观音在镜子对面一张宽大而舒服的椅子上坐了下来,看来虽然有些疲乏,但神情却很愉快。

 

  第三十五回 红粉骷髅

  她满足的叹了口气,喃喃道:“我累了,我实在是累了,你可知道,我今天做了多少事么?”

  镜子里的石观音神情也是很愉快的,像是在说:“你做的事,一定很了不起。”

  石观音笑着道:“那龟兹王虽不如我想像中那么糊涂,但我还是杀了他,也杀了他那自以为很美丽的女儿,那杯酒中的毒,现在早已发挥了效力。”

  “至于那姬冰雁和胡铁花,我本还不想这么快就杀死他们的,谁知他们竟抢着将第一杯毒酒喝了下去。”

  她又叹了口气,接着道:“我也知道像胡铁花那种人,是宁可自己死,也不愿受别人折辱的,但我却未想到姬冰雁也会这样做,这实在很可惜,是么?”

  镜子里的人也叹了口气,像是觉得很惋惜。

  石观音默然半晌,展颜笑道:“但无论如何,我的计划总算是完成了,那自命不凡的老头子杀了安得山那些人,正合了我的心意,我本来迟早都要杀死他们的。”

  镜子里的人也在微笑着,像是在说:“不错,无论什么人死了,你都不会放在心上的,世上根本就没有一个你真正关心的人。”

  石观音吃吃笑道:“他们杀了我谷中所有的入,以为我一定会很难受,谁知我早已觉得他们讨厌了,现在,我正要换一换环境,到龟兹国去尝尝做太后的滋味,这些人若是不死,反而是我的累赘,我倒真该感激他们才是。”

  镜子里的人也在大笑着,像是在说:“他们本该知道,你对任何人,任何事,都不会留恋的。”

  石观音笑道:“只有你,我的心意,只有你知道,只有你了解,我悲哀的时候,只有你陪着我难受,我高兴的时候,也只有你陪着我欢喜。”

  她笑容变得说不出的温柔,一双纤美的手,温柔而缓缓地在自己身体移动着,冷漠目光,也开始变得炽热。

  她梦呓般低语说道:“世上也只有你能令我愉快,那些男人……所有的男人都只会叫我恶心。”

  镜子里的人也在温柔地抚摸自己。

  石观音瞧着“她”的手在胸膛上、腿上、……轻轻揉动着,瞧着“她”的手越动越急,越动越快。

  她目光已如火焰般燃烧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连串断断续续的呻吟,美丽的胴体也开始痉挛、蜷曲。

  她呻吟着道:“你真好,真好……世上所有的男人都比不上你,永远也没有人能比得上你……”

  就在这时,珠帘外传出了一声叹息。  

  这一声叹息虽轻,但却像是一根鞭子,在石观音赤裸的胴体上重重抽了一鞭,她脸上的血色立刻褪了个干净,颤抖的呻吟也立刻停止,那一双蜷曲的腿,也渐渐放松了,展开了。

  但她的身子却仍坐在椅子上没有移动,正在燃烧着的情欲,一下子全都变成了愤怒的火焰。

  她紧握着双拳,直等到这愤怒渐渐平静之后,才叹了口气,道:“外面的人,可是楚香帅?”

  珠帘外也有人叹了口气,道:“正是在下。”

  石观音淡淡一笑,道:“你既来了,为何不进来?”

  楚留香果然走了进来。

  他凝注着镜子里的石观音,石观音也在镜子里凝注着他,过了很久很久,楚留香才叹息道:“我知道你这一辈子都在寻找,想找一个你能爱上的人,我本来一直希望你能找着,但现在才知道你是永远也找不着的。”

  石观音道:“哦?”

  楚留香一字字道:“因为你已爱上你自己,你爱的只有自己,所以你对任何人都不会关心,甚至是你的丈夫和儿子。”

  石观音忽然从椅子上窜了起来,怒吼道:“你……你为什么要偷看我的秘密?”

  这风姿永远是那么优美,言笑永远是那么温柔的女人,现在竟像是忽然变成了一个泼妇,一只野兽。

  她美丽的眼睛里,射出了恶毒的光,瞪着楚留香,一步步走过去,像是要将楚留香连皮带骨全都吞噬。

  楚留香也不禁紧张起来,一步步往后退。

  谁知石观音突又停下了脚步,脸上也立刻露出了温柔而动人的微笑,瞧着楚留香柔声道:“你应该原谅我的失态,我并不是有心这么样做的,你总该知道,一个人的秘密若被人揭穿,总难免会恼羞成怒,是么?”

  楚留香怔了半晌,苦笑道:“我其实并非有心要偷窥你的秘密,还希望你也能原谅我才是。”

  石观音微笑道:“你能说这句话,我实在很高兴,只因……”

  她又坐了下来,柔声接着道:“无论你是要杀死我,还是我要杀死你,我们也都该彼此留一个好印象才是,就算在你临死的时候,我也不希望你将我看成一个又凶又丑的毒妇,所以你就算要杀我,至少也应该先坐下来陪我聊聊天。”

  她忽然又变成一个温柔美丽又殷勤的女主人,对这种女主人的请求,是谁也没法子拒绝的。

  楚留香只有坐了下来,微笑道:“你可是有什么话要问我么?”

  石观音道:“不错!你当然也有些话要问我,但因为你是对女人很温柔有礼的君子,所以才会让我先问你。”

  她嫣然一笑,接着道:“那么我问你,你可见过了无花么?”

  楚留香笑了笑,道:“见过了,他对我实在很好,坚持要想法子报答我。”

  石观音也像是觉得有些奇怪,失声道:“报答你?他要怎样报答你?”

  楚留香微笑道:“他要用‘迎风一刀斩’的手法,一刀砍下我的脑袋。”

  石观音吃吃笑道:“这种报答的法子倒实在很特别,也很有趣。”

  楚留香叹道:“不错,实在是很有趣,只可惜在下的脑袋并不太多,所以只好婉言谢绝了。”

  石观音叹息道:“那么他岂非一定很失望?”

  楚留香道:“夫人你是不是也很失望呢?”

  石观音眼波在他身上一转,笑了笑道:“我倒并不太失望,只不过有些奇怪而已。”

  楚留香道:“奇怪?”

  石观音指着镜旁高几上一个翠绿色的瓶子,缓缓道:“你可瞧见了这瓶子么?瓶子里装的是一种五色无味,就像雪花般的迷药,它还有个很美的名字,叫‘眼儿媚’,只因它要迷倒一个人,就像少女们抛媚眼那么容易,而且飘飘然,再也使不出半分力气。”

  楚留香道:“无花兄莫非就是以它来对付在下的?”

  石观音道:“不错,这种药一向都非常有效的,对你为什么就没有用了呢?”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微笑道:“在下一生,也曾上过不少当,但却从来也没有被任何一种迷药迷倒过。”

  石观音看来又有些惊奇了,忍不住问道:“为什么?”

  楚留香笑道:“夫人可曾注意到在下时常都在揉鼻子么?”

  石观音嫣然道:“你摸鼻子的样子可爱得很,我相信一定会有很多女孩子被你这动作迷住的,但这又和迷药有什么关系呢?”

  楚留香道:“只因在下揉鼻子,并不是故作可爱状,而是在下的鼻子一向有毛病,据说是鼻窦生得和别人有些不同,所以无论用什么法子都治不好,甚至连江南最有名的神医‘金针渡危’叶天士,都说我这鼻子是无药可救的了……”

  他叹了口气,接着道:“一个人若是鼻子呼吸不通,整天都会觉得头晕脑胀,真是比什么病都痛苦,是以在下就发誓要练好一种特别的内功,这种功力没有什么特别的好处,但学会之后,皮肤毛孔都可呼吸,日久成了习惯,鼻子反而变成多余的废物了,只不过觉得没有鼻子太难看,所以才没有割掉。”

  石观音这次才真的听得怔住了,过了半晌,不禁苦笑道:“你这鼻子既是废物,世上自然就没有任何—种迷香能迷得倒你,你皮肤毛孔俱能呼吸,根本用不着换气,轻功自然要比别人强得多,难怪有人说瞎子的心灵特别灵巧,看来世上有些事,的确往往会因祸而得福的。”

  楚留香笑道:“现在我也将一个从来没有别人知道的秘密告诉夫人了,夫人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石观音默然半晌,道:“那么,无花呢?你是不是也用他报答你的法子报答了他?”

  她没有等楚留香回答,又笑了笑,道:“你当然不会的,江湖中人人都知道,楚留香的一双手上,从来也不肯染上血腥气,是不是?”

  楚留香神情忽然变得严肃起来,道:“正是如此,人命受之于天,谁也没有权力夺取别人的性命,无花兄自然没有死,他此刻就在附近,夫人可想见见他么?”

  石观音瞪着他的鼻子,道:“我若想见他,自然是有条件的,是不是?”

  楚留香道:“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条件,只不过在下也想见几个人而已。”

  石观音道:“是不是胡铁花、姬冰雁和龟兹王父女?”

  楚留香道:“还有柳别飞兄弟、曲无容和一点红。”

  石观音道:“曲无容和一点红的运气不错,我去的时候,他们已经走了,还留了封信给你,我虽然知道不该拆看别人的书信,但还是忍不住瞧上一瞧。”

  楚留香忍住气道:“看过之后,你自然顺手撕了?”

  石观音道:“但信里的意思,我倒还记得。”

  她笑了笑,接着道:“这封信自然是曲无容写的,她说他们虽然已经残废,但并不想求你们保护,以后有机会,他们倒愿意保护保护你。”

  楚留香知道这必是姬冰雁说的那番话,无意中伤了他们的心,他忍不住叹息了一声,又忍不住微笑道:“这两人都是同样的倔强,同样的骄傲,他们能在一起,倒的确是珠联璧合,可贺可喜,夫人也该为曲姑娘高兴才是。”

  石观音道:“至于你说的柳别飞兄弟,我根本就没有见到这两个人,想必也走了。”

  楚留香暗暗松了口气,道:“那么胡铁花他们呢?”

  石观音淡淡道:“他们倒还都在附近,不过只怕你已来迟了一步。”

  楚留香失色道:“他们……他们难道已……”

  他咽喉的肌肉似乎忽然抽紧,连声音都发不出来。

  石观音悠然道:“我素来不太喜欢用毒药的,因为我还有许多杀人的法子,都比下毒简单得多,所以单以下毒而论,我实在比不上秋灵素,你若是早来一步,也许还可救得活他们,但现在……现在却是谁也没法子的了。”

  她轻描淡写地说,楚留香的一颗心刚吊起来,又摔下去,楚留香心胆俱裂,热血一下子都冲上头来。

  但他也知道,在这样的对手面前,是千万冲动不得的,一冲动,就得死,他只有拼命忍住。

  这实在不容易,他紧握着双拳,指甲都已刺入肉里,满嘴的牙齿,都已几乎被他咬碎。

  这正是楚留香生平最大的失败,最大的打击!他就算现在立刻杀了石观音,也还是难免遗恨终生。

  何况,他根本没有一分能胜过石观音的把握。

  灯光依旧是那么温柔,在这种灯光下,就算是个平凡的女人,也能诱人动情,何况是石观音这样的绝色美人,何况她身上连一缕轻纱都没有。

  她赤裸裸的将胴体展露在楚留香眼前,还怕他错过了一些不该错过的地方,是以不时改变一下姿势。

  但楚留香的眼睛发直,竟似什么也没有瞧见。

  石观音终于轻叹着道:“我知道你现在一定在想替他们报仇,但我劝你还是打消这主意的好,只因你的武功虽不错,我却可在一百招之内,取你的性命,你相信么?”

  楚留香道:“我相信。”

  石观音道:“可是我并不想要你死,只要你不来逼我,我永远也不想杀你,现在,我实在已没有一个亲近的人,只要你愿意,我非但随时都可将你扶上龟兹国的王座,而且还可以让你……”

  她的手在自己的胴体上轻轻的移动着,以无声的行动代替了言语,这实在比任何言语都要动人得多。

  美色、尊荣、权力、财富……这其中无论哪一样,都已是男人不可抗拒的诱惑,何况四样加在一起。

  石观音道:“你若答应,就是终生的欢乐,你不答应,就只有死,这选择难道还不容易?你难道还拿不定主意?”

  楚留香忽然一笑,道:“我本来的确很想答应你的,只可惜你实在太老了,你就算很会卖弄风情,但我只要一想起你的儿子已与我差不多大,就倒足了胃口。”

  对一个美人迟暮,拼命想挽回青春的女人说来,就算将世上所有最恶毒的话加在一起,也没有这句话这么伤人。

  这句话就像是一把钉锤,重重的敲在石观音的痛脚上。

  她努力想保持的优美风姿,动人笑容,一下子全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全身都发起抖来,嘶声道:“你一定要我杀了你?”

  楚留香淡淡道:“不错,我宁可死,也不愿和你这老太婆睡在一起,你穿着衣服还好些,脱光了只有更令我恶心。”

  他还怕石观音不冲动,说得一句比一句恶毒,因为他知道唯有令石观音气得发疯,他才能有一丝致胜的机会。

  他的目的果然达成了。

  石观音气得连胸膛都发了红,她虽然明知楚留香是在故意激怒她,但还是没法子控制得住。

  她在楚留香说最后一句话时,还坐在那里发抖,但楚留香说完了这十个字,她已自椅子上窜起,闪电般攻出了七招。

  一个人本只有两只手,但在这一刹那间,她却像忽然多出五只手来,这七招竟似同时击出的。

  就在这一刹那间,楚留香的咽喉、双目、前胸、下腹,身上所有的要害,都已在石观音的掌风笼罩中。

  楚留香也曾遇见过不少出手迅急的武林高手,有的人甚至可以在茶杯从桌上跌到地上之前,将茶杯伸手接住,杯子里满满一杯茶,竟连一滴都没有洒出,还有的人可以用筷子去夹苍蝇,用一根鱼刺钉住蜻蜓的尾巴。

  但这些人的动作若和石观音一比,简直就慢得像老太婆在绣花,楚留香实在想不出一个人怎能在刹那之间,同时攻出七招。

  这七招看来竟没有一招是虚招。

  楚留香眼珠子一转,索性不避不闪,忽然大喝一声:“住手!”

  如此凌厉的招式攻出后,本来绝对无法收回的,但楚留香却算准石观音一定能收回的,而且一定会收回。

  石观音果然在间不容发的一刹那间停住了手。

  这有如狂风暴雨的七招,竟又在一刹那间奇迹般消失了,石观音就像是根本未曾出手似的,瞪着楚留香道:“你还有什么话说?难道你已改变了主意?”

  楚留香背上的衣服已被冷汗湿透了,这一下赌注实在下得太大,石观音若不想听他说什么,他就得将性命输去。

  现在他虽然侥幸赢了这一手,但一颗心已几乎跳出了腔子,只不过他就像一个天生的赌徒一样,心里就算紧张得要命,面上也绝不会露出来的。

  他反而瞧着石观音笑了笑,淡淡道:“你就算要动手,也该先穿上件衣服吧?你可知道,你现在这模样,就像一只煮熟的虾子,全身都红通通的。”

  石观音就算真的想去穿衣服,也来不及了。

  楚留香根本不等话说完,就已出手。

  江湖中人都知道楚留香出手之际,骇人听闻,就连中原第一快剑一点红和他动手时,每攻七招,他已还了十招。

  可是这次他抢先攻出三招后,石观音才出手,等他攻出十招时,石观音也还了十招。

  只听石观音冷笑道:“难怪别人说你诡计多端,如今看来,果然不错,但你也用不着得意,你能骗我一次,还能再骗我第二次么?”

  这几句话说完,楚留香全身又再度落入她的控制中,她攻出十招,楚留香竟连七招也还不出了。

  他现在才相信石观音的武功,的确是无人能及。

  普天之下,无论哪一门,哪一派,哪一个人的武功,楚留香多多少少都知道一些,但石观音的武功,却根本不似人间所有,普天下无论什么人的出手,楚留香多多少少都能将他们招式的来龙去脉,变化方位看出来一些,但石观音的出手,却如羚羊豹角,无迹可寻。

  当今天下武功最强的人,楚留香至少知道有四五个,有人说少林南支掌门天峰大师,是天下第一高手,也有人说饱宝宗主雷霆上人的武功才是天下无敌,还有人说神秘游侠“血衣人”的剑法,比任何人都强得多,自然也有人说“血衣人”之所以能始终纵横无敌,只不过是因为他没有遇见楚香帅而已。

  但楚留香却知道,这些号称天下第一的武林高手,若和石观音动手,没有一个能支持三百招的。

  楚留香也知道再过五十招,自己就必死无疑。

  这时石观音的出手已慢了下来。

  别人的出手若像她这么缓慢,楚留香一眼就可看出她要攻击自己什么部位,轻轻松松的就可避开。

  但石观音的出手虽慢,却还是令人看不出她攻击的部位,她的出手竟越慢越凶险,越慢越可怕。

  只因她一招使出后,力道纵已使出十分之九,还是可以再生变化,而她剩下的一分力道,也已足以致人死命。

  她一招攻出后,楚留香竟已几乎不敢招架,不敢闪避,只因他招架闪避之后,力已用尽,那时石观音的招式再一变化,他就躲不过了。像这样的打法,自然是苦不堪言,楚留香做梦也想不到自己会如此狼狈。

  石观音冷笑道:“楚留香,你还能再招架二十招么?”

  楚留香叹道:“不能了。”

  石观音道:“你想,现在还有什么人能救你?”

  楚留香长叹道:“没有人了。”

  现在,石观音已随时都可将他置之于死地,就算将那七大剑派的掌门人全都找来,也是救不了他的。

  就算有人能在一刹那间,将普天之下,各州各道的兵马全都聚集到这里,将石观音踏成肉泥,但她还是能先杀了楚留香,楚留香还是活不成的。

 

  第三十六回 别兮大沙漠

  楚留香自然有很多仇人,这些人虽然对楚留香恨之入骨,但却无法可施,只有在背后诅咒,说:“楚留香将来一定会死在女人手里,他的尸体将来一定会在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腰上被发现的。”

  这些人现在若也在这里,一定会笑得合不拢嘴来。

  只见石观音赤裸的胴体,在这一刹那间忽然变得分外美丽,她镜子里的人影身上也发了光。

  她面上又露出了动人的微笑,道:“你可知道,每杀一个厉害的对手,我就会觉得年轻许多,只不过,杀了你实在有些可惜而已。”

  说完了这句话,她就拍出了最后的一掌。

  她看出楚留香已再无招架之力。

  谁知楚留香身子忽然一缩,反手一掌击了出去。

  这一掌竟非击向石观音,而向那镜子击去,这一击若击向石观音,自然无法击中,但镜子却是不会动的。

  只听“呛啷”一声,镜子已被他掌力击碎。

  镜子里的石观音已被击碎了。

  若是对别人,这一着实在毫无用途,但石观音实在太美,也太强了,这许多年来,她已只将自己的精神寄托在这镜子上,她已爱上了自己。但她却不知道自己爱的这镜子里虚幻的人影,还是有血有肉的。

  镜子里的人和她已结成一体,真真幻幻,连她自己都分不清了。

  “呛啷”一声,镜子里的人被击碎,镜子外的石观音也像受了重重一击,整个人都怔了怔。

  高手相争,怎容得她发怔。

  这一刹那间,楚留香已闪电般,点了她的五处穴道。

  无敌的石观音,竟倒了下去。

  但她甚至在已倒下去后,还无法相信这会是真的,她简直无法相信楚留香能将她击倒。

  她吃惊的瞧着楚留香,目光中仍充满怀疑。

  楚留香却闭着眼长长呼吸了几口气,才勉强将一颗发狂跳动的心平静下来,他想擦擦脸上的汗,但衣服和手也都已湿透。

  石观音瞪着眼,嗄声道:“你……你打倒了我?”

  楚留香终于一笑,道:“不错,我击败了你,我常常都能击败一些武功比我高强的人,这有时连我自己都无法相信。”

  石观音目中露出痛苦之色,像是想说什么,但嘴动了好几次,却仍是连一个字也没有说出来。

  楚留香长叹道:“你杀死我最好的朋友,我实在很想杀了你,但我却不能这样做,现在我只有将你……”

  他声音忽然顿住,全身汗毛却为之悚遍。

  就在这顷刻间,石观音美丽的胴体己奇迹般干瘪了下去,她身上的血肉,像是已忽然被抽出。

  这世上最美丽的肉体,竟在片刻间就变成了一副枯骨——没有人能杀死石观音,她自己杀死了自己。

  天色渐渐有了曙光,但大地却更寒冷。

  楚留香心里只觉得说不出的悲痛,说不出的萧索。

  他不停地的问着自己:“我胜了吗?我真的胜了么?”

  美人和枯骨之间的距离,相隔也不过只有一线而已,胜和败之间,又怎能差了多少呢?

  他纵然击倒了无敌的石观音,纵然得到了苏蓉蓉的平安消息,但却失去了胡铁花和姬冰雁,这遗憾又有什么能弥补呢?

  这遗憾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楚留香几乎已忘了自己什么时候曾经流过泪,现在眼泪却已沾湿了衣袖,但他却一定要擦干眼泪,一定要活下去。

  活下去,不但是一个人的权利,也是一个人的责任,没有人有权杀死别人,也没有人有权杀死自己。

  楚留香挺起胸膛,大步前行,前面有个山坳,无花已被他点住了穴道,藏在那山坳里,无论如何,他也要将无花带回中原,接受法律的制裁,这也是他的责任,杀人者死,这规律谁也不能逃。

  但谁也无法将无花带走了,一枝长箭,已贯穿了他的咽喉,鲜血淋漓的胸膛上,有一张惨碧的纸条:“楚香帅不愿杀人,画眉鸟一定代劳。”

  楚留香又怔住了,这画眉鸟究竟是什么人?他这么做是善意?还是恶意?他究竟有什么目的?  

  就在这时,风声骤响,一根箭破空飞来。

  楚留香偏过身子,用两根手指夹住了箭翎,只见这枝箭的箭镞竟已被折断,射箭的人显然并不想要楚留香的命。

  但箭翎上却系着根碧绿的长线,长得瞧不见尽头,那神秘的画眉鸟莫非就在这长线的另一端等着楚留香么?

  无论这可怕的人是在玩什么花样,楚留香却决定去看个明白,他并没有思索考虑,身形已沿着长线飞掠而去。

  长线的另一端,果然有人在等着楚留香,不只一个人,而是四个人,他们瞧见楚留香,就一齐跳了起来。  

  楚留香瞧见他们,却吃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四人竟是龟兹王父女和胡铁花、姬冰雁,这难道是做梦么?但胡铁花已捏住了他的肩膀,捏得痛得要命。

  楚留香苦笑道:“这不是做梦,做梦的人不会感觉疼的,但这若不是做梦,死人又怎么会复活呢?”

  胡铁花大笑道:“最近阴司地狱已经客满了,阎王爷没法子,只好将我们四个孤魂野鬼又赶了回来。”

  楚留香笑道:“这就难怪最近死而复活的人特别多了。”

  姬冰雁神情却像有点紧张,失声道:“你怎会知道我们中毒的事?你难道已见过石观音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也紧张起来,道:“她的人呢?”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死了!”

  胡铁花、姬冰雁、龟兹王、琵琶公主,四个人同时怔住,过了半晌,又同时松了口气,胡铁花眨着眼,道:“但总不是你杀了她吧?”

  楚留香叹道:“你难道没有听说过,有些人的牙齿里始终都藏着毒药的,到了必要时,就将毒药外的蜡衣咬破……”

  胡铁花等不及他说完话,就抢着道:“你说她是自杀的,她为什么要自杀呢?”

  楚留香道:“只因除了死之外,她已没有别的路好走了。”

  胡铁花瞪着他,眼珠子都快凸了出来,就好像没有见过楚留香这个人似的,琵琶公主已抢着道:“你难道击败了她?”

  楚留香笑了笑,道:“你们一定很奇怪,是么?”

  其实这些人又何止奇怪而已,他们简直有点不信。

  胡铁花终于长长吐出口气,摇着头道:“完了!完了!姓姬的,你说咱们还有什么能混的,咱们两个加起来都打不过石观音,但这小子却轻轻松松地就将她击败了。”

  楚留香苦笑道:“轻松?你以为我很轻松?老实告诉你,我和她拼了两百多招,根本就没有一招能威胁到她的。”

  胡铁花道:“你既然只有挨打的份儿,又怎能击败她的?”

  楚留香还未说话,琵琶公主已娇笑道:“他自然有法子,我早就知道他一定有法子的,高手相争,不但要斗力,还要斗智,他的武功就算不如石观音,但若是动起心眼儿来,世上又有谁能比得上他?”

  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已忍不住走过来拉起楚留香的手,像是再也舍不得放开,龟兹王立刻重重咳嗽一声,赔笑道:“这次本王实在多亏三位壮士之力,不知三位壮士是否肯到龟兹一游……”

  琵琶公主娇笑着抢着道:“他们当然要去的,无论谁想不去,我都不答应。”

  胡铁花和姬冰雁都没有说话,两个人都望着楚留香。

  楚留香也不禁咳嗽了一声,赔笑道:“在下等也想观光贵国的风物,只不过……”

  琵琶公主面上已变了颜色,强笑着道:“只不过怎样?”

  楚留香揉着鼻子,拼命向胡铁花和姬冰雁使眼色,只想他们说两句话,胡铁花和姬冰雁却偏偏像是没有瞧见。

  楚留香只有叹了口气,苦笑道:“只不过在下等实在还有些别的事要去做,这次只有辜负王爷的好意了。”

  琵琶公主放松了手,脸上已没有一丝血色,指尖也在不停地发抖,她一步步的后退,眼睛却还是瞪着楚留香,颤声道:“你不去?你真的不去?”

  楚留香只有苦笑,龟兹王却已赶紧拉住他女儿的手,叹道:“三位壮士竟不肯赏光,本王实在失望得很,但想来壮士们必有很要紧的事,我们也不能勉强的。”

  琵琶公主垂下了头,喃喃道:“不错,我们不勉强他们,其实我早就该知道你们绝不会去的。”  

  她忽又抬起头来笑了笑,道:“我并不怪你们,只因我也不会跟你们走的,我们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能够偶然相聚,我……我已经十分高兴。”

  凌晨的风,冷如刀,楚留香、姬冰雁、胡铁花,三个人木立在寒风里,也不知站了多久了。

  胡铁花终于忍不住长叹了口气,喃喃道:“她居然走了,居然没有哭出来,这实在不容易,我从来也没有佩服过任何女人,现在却实在有点佩服她。”

  楚留香黯然道:“她说的话不错,我和她的确是两个世界的人,纵然勉强在一起,也不过徒增彼此的痛苦而已,倒不如这样分手,还可留个甜蜜的回忆。”

  胡铁花苦笑道:“无论如何,她不但可爱,而且聪明,这样的女孩子,我就怎么遇不到呢?”

  姬冰雁冷冷道:“就算遇到,也被你满嘴的酒气薰跑了。”

  胡铁花笑了起来,楚留香也没法,让自己笑了笑,改变话题,道:“石观音说你们已喝了她的毒酒,这想必也不会是假话。”

  姬冰雁淡淡道:“小胡抢着将那杯毒酒喝下了一半,还留下一半给我,我也只有喝下去,因为我们到了那地步,除了死之外,也实在没有更好的法子。”

  胡铁花笑道:“我本来以为他将性命看得很重,谁知他……”

  他喉咙像是忽然被塞住了,下面的话竟说不出了,眼睛也变得湿湿的,用力去拍姬冰雁的肩头,喃喃道:“总而言之,我总算没有白交你这个朋友,那时候石观音虽一定会杀我,却一定不会杀你的。”

  楚留香道:“但你们两人又怎么没有死呢?”

  胡铁花道:“就在我快死过去的时候,忽然有人塞了粒药在我嘴里,又在我耳朵旁轻轻说:“记住,画眉鸟不但会杀人,也会救人的。””

  楚留香动容道:“是他救了你们?你们可看到他长得是什么模样?”

  胡铁花道:“那时我已经昏过去,什么也没有瞧见。”

  楚留香转向姬冰雁,姬冰雁也摇了摇头,楚留香沉思了半晌,叹道:“这画眉鸟究竟是什么样的人物?为什么要这样做?难道是故意要示恩于我?难道是……”

  胡铁花笑道:“也许他只不过是有个女儿想嫁给你,也许‘他’自己就是女的,不知在什么时候被你迷住了……”

  他不等楚留香说话,又道:“但无论如何,咱们反正一定要找到他的,是么?”

  楚留香遥视着天边一朵白云,悠悠地道:“我们用不着去找他,只因他一定会来找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