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观音也在微微点头,道:“能使出这一招来,你三年武功,总算还没有白学。”

  但等她这句话说完时,黄衣少女却已倒在地上。

  原来黄衣少女一掌切出时,曲无容左掌依旧划向绛衣少女的脉门,逼她撤招后退,右掌却突然自腋下穿过,到了背后,五指微曲,变掌为抓,黄衣少女一掌斩下,正好被她一把扣住,倒像是自己送上门被她抓住似的。

  只听“喀嚓”一声,她手臂已被摔断,惨呼倒地。

  楚留香竟也忍不住大声喝彩,道:“高!高极了……”

  曲无容反手这一抓,天下武林中无论是谁见了,都要忍不住喝彩的,这一着手掌要从腋下穿出,本是极困难、极勉强的手法,但曲无容轻描淡写的使出来,一条手臂竟像是没有骨头似的,转折自如,丝毫也不带斧凿痕迹,一点红目光闪动,冷漠的面上竟现出了光采。

  那绛衣少女面上却变了颜色,忽然狂呼一声,扑了过去,出手虽不精妙,但其势却足慑人。

  曲无容微一纵身,轻轻跃过,一掌直斩而下。

  头顶上本是绛衣少女防护最严密之处,谁知曲无容一掌斩下,还是斩上了她头顶,原来曲无容看准了她撤招变式的那一刹那,双掌交错的那一隙间,运掌斩下,时间部位拿捏得之准,竟准确得不差毫厘。

  她竟以绛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黄衣女,又以黄衣少女所用的手法杀了绛衣少女,而且在举手投足间,便已奏功,看来她若是愿意,黄衣少女和绛衣少女一着还没有出手时,她已可毁了她们的。

  一点红和姬冰雁相顾之下,不禁为之动容,只有楚留香微微皱起了眉头,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他只觉曲无容用的这一着实在熟悉得很,但想遍天下各门各派的武功,也想不起这么一着来。

  只见曲无容神情冷淡,面上毫无表情,就像是什么也没有做过,缓缓走到石观音前,躬身道:“您老人家还有何吩咐?”

  石观音却沉默了许久许久,忽然格格一笑,道:“许久未见你出手,想不到你武功已精进如此,倒也难得。”

  曲无容俯首道:“这并非弟子武功有所精进,只不过是她两人平时太不用功了。”

  石观音淡淡笑道:“连名满天下的楚香帅都为你喝彩了,你还客气什么?”

  曲无容道:“这也是您老人家教诲有方。”

  石观音又沉默了许久,忽又一笑,道:“你口口声声称我为‘老人家’,难道我已很老了么?”

  曲无容垂下头,不敢说话。

  石观音叹了口气道:“不错,我真的已很老了,用不着再过几年,你就可以来杀我,是么?”

  曲无容道:“弟子不敢。”

  石观音道:“你有什么不敢的,以你现在的武功而论,就连长孙红也接不了你三百招,再过几年,你要杀我还不是举手之劳么?”

  曲无容沉默了许久,突然自袖中抽出一柄和长孙红同样的银刀,一刀切下了自己的右腕。鲜血,箭一般射了出来。

  曲无容却仍是面无表情,缓缓道:“现在师傅您……您总该相信……相信弟子了吧?”

  话未说完,眼泪已流下面颊,面颊却已苍白得全无丝毫血色,终于缓缓倒了下去,晕倒在地上。

  楚留香、姬冰雁叹了口气,闭起眼睛,不忍再瞧,一点红却睁大眼睛,瞪着石观音。

  石观音悠然道:“这傻丫头自己砍下了手,你为什么瞪着我?难道是认为我在逼她?”

  一点红道:“哼!”

  石观音道:“想不到杀人如麻的中原一点红,今日竟也动了恻隐之心,难道是对我这傻丫头有了意么?”

  一点红一字字道:“我只对你有意,有意杀你。”

  石观音笑道:“只可惜你永远无法完成这愿望了。”

  她再也不理一点红,转过头道:“楚香帅,你还走得动么?”

  楚留香微微一笑道:“夫人若要我走,我就算走不动,也能走得动了。”

  石观音道:“既是如此,就请香帅移驾随我来吧!”

  她盈盈走出门,忽又回首向一点红笑道:“你身上可带得有刀伤药么?”

  一点红瞪着她不说话。

  石观音道:“杀人的人,总该提防被人杀,身上想必带得有刀伤药的,你既对我这傻丫头有意,为何不为她敷敷药,照顾照顾她?”

  楚留香微笑道:“不错,她现在既已永远强不过你了,你留着她总还有用的。”

  石观音笑道:“楚香帅果然是善体人意,这也就难怪有那么多女子为你倾倒不已了。”

  一点红真的为曲无容敷了药,平时他杀人也不费力,如今却连做这么点事,也觉得吃力得很。

  姬冰雁长叹道:“罂粟花……罂粟花……想不到如此美丽的鲜花,竟是穿肠蚀骨的毒药,竟能在人不知不觉间,将骨髓都吸了去。”

  一点红冷冷道:“我却想不到他竟真的跟着石观音走了。”

  姬冰雁道:“你认为他很没有骨气?”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道:“如果是你,就算杀了你也不会跟石观音走的,是么?”

  一点红道:“哼!”

  姬冰雁叹了气,道:“像你这种人,永远也不会了解楚留香的,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世上永远没有一个人能强迫他做他不愿做的事。”

  一点红不说话了。

  姬冰雁又道:“我还可以告诉你,他看来虽像是很随便,但这一生却也从未做过一件令朋友觉得丢人的事,你能交着这样的朋友,实在是天大的运气。”

  突听曲无容呻吟一声,已悠悠醒了过来。

  她在昏迷时虽是满面痛苦之色,但一醒过来,面上立刻又变回得冷冷淡淡,全无任何表情。

  一点红道:“你……还疼不疼?”

  对一个重伤的人,这句话说得虽然还是嫌太冷太硬了些,但已是一点红平生所说的最温柔的一句话了。

  谁知曲无容却比他更冷,道:“我疼不疼与你何干?走远些!”

  一点红默然半晌,果然远远走开。

  曲无容挣扎着要站起来,忽然瞧见自己臂下扎着的白布,厉声道:“这是你包扎的?”

  一点红道:“是。”

  曲无容道:“谁叫你来多事?”

  一点红道:“没有人。”

  曲无容忽然将扎着的白布全部扯了下来,又将断腕上的药全擦干净,这时她伤口未合,鲜血又涌出。

  她虽然疼得满头冷汗,但面上仍是冷冷淡淡,将白布重重抛在地上,瞪着一点红道:“我的事,从来用不着别人管的。”  

  说完了话,再也不望一点红一眼,挣扎着奔了出去。

  姬冰雁叹道:“如此倔强的女人,倒也少见得很。”

  一点红默然半晌,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很好子有什么地方好?”

  一点红还是冷冷道:“她很好。”

  姬冰雁道:“无论如何,你对她总是一番好意,她就是不领情,也不该如此凶狠的。”

  一点红闭起眼睛,再也不开腔了。

  姬冰雁瞧了他半晌,终于笑了笑,暗想道:“这两人若能配在一起,倒真是天生的一对。”

  没有妆台,没有绣被,没有锦帐流苏,也没有任何华贵的陈设,庸俗的珍玩,眩目的珠宝。

  这屋子的精雅,正如天生丽质,若添脂粉,反而污了颜色。

  楚留香坐在这里,只觉说不出的舒服,简直乎生也没有到过这么舒服的屋宇,他心里不禁暗暗叹息。

  无论如何,石观音这个人真是不俗。

  楚留香现在只想瞧瞧石观音的容貌,现在他还是想像不出这奇女子的容貌究竟有多么美丽。

  但等到他瞧见她时,他还是想像不出。

  石观音的美丽,竟已是令人不能想像的,因为她的美丽,已全部占据了人们的想像力。

  有很多人都常用“星眸”来形容女子的美目,但星光又怎及她这双眼睛的明亮与温柔?

  有很多人都常用“春山”来形容美女的眉,但纵是雾里朦胧的春山,也不及她秀眉的婉约。

  楚留香忍不住长长叹息起来。

  石观音微笑道:“香帅岂非总是要见我一面?如今既然见着,为何叹息?”  

  她语声本就优美动人,如今见了她的面,再听到她如此柔美的语声,更令人心神俱醉。

 

  第二十七回 坐怀不乱

  楚留香叹道:“我叹息的只怕别人说我吹牛。”

  石观音也不禁怔住了,笑道:“吹牛?……我一向对别人说的话都很了解,但这句话,我却实在不懂。”

  楚留香道:“日后若有人问起我:‘可见过石夫人?’我自然说见过,那人若再问我:‘石夫人长得是何模样?’我可就回答不出了。”

  他苦笑着接道:“那人见我忽然语拙,必定要认为我是吹牛,却不知夫人容貌之美,世上本无一人能够形容。”

  石观音嫣然道:“我平生也听过不少恭维话,却从来也没像这样能令我开心的了。”

  屋子里自然有张床,宽大而舒服。

  石观音缓缓坐了下来,静静的瞧着楚留香。

  她只是静静地坐着,静静地瞧着,没有任何言词,没有任何动作,但却比世上所有诱惑的任何动作和言词都要诱人。

  她身上仍穿着一件轻盈的纱衣,掩盖着她的躯体,露出来的只有一双柔若无骨的玉手,一双纤美的足踝。

  但这已比世上任何一个赤裸着的美女都要令人动心。

  楚留香目不转睛,竟似瞧得痴了。

  石观音嫣然一笑,道:“你许久以前就听到过我的名字,是么?”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但直到现在,你才见到我的真面目。”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道:“你失望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夫人看我可像失望的模样?”

  石观音道:“你……你不觉我老?”

  楚留香道:“对女人说来,‘老’确是最可怕的敌人,但夫人显然已将这可怕的敌人征服了。”

  石观音笑了笑,又道:“你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楚留香道:“除了夫人的闺房外,世上哪里还有这样的所在?”

  石观音道:“你可知我为何要你来?”

  楚留香这次只点了点头。

  石观音眼波忽然朦胧,柔声道:“你既知道,为何还不过来?”

  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抵抗这种诱惑的,是么?

  楚留香终于抱起了她。

  她身子轻盈得像是真能作掌上舞。

  她眼睛里像是笼罩着一片迷蒙的雾,耳语般柔声道:“无论今后会怎样,有了今夜,你就永远也不会后悔了。”

  楚留香道:“我从来都不会后悔的。”

  他忽然用尽剩下的全部力量,将她远远抛了出去。

  石观音的身子就像一片叶子,虽然被他重重抛了出去,还是轻轻落下,只不过她的面色已变了。

  她不但愤怒,却更惊奇,她这一生也曾做过一些荒唐离奇的梦,却连做梦也想不到楚留香会将她抛出去。

  楚留香嘻嘻瞧着她,道:“瞧你的神情,好像以为我是个疯子,是么?”

  石观音在这瞬息间已恢复了她那优美的风姿,淡淡道:“你难道不是疯子?”

  楚留香大笑道:“我只恨现在没有力气,将你抛得更远些。”

  石观音柔声道:“你忍心么?”

  她盈盈站了起来,那雾一般的纱衣,便自肩头滑落,露出了她那如象牙雕成的胴体。

  楚留香的呼吸骤然沉重起来,几乎不信世上竟有如此完美的胴体,如此纤细的腰肢,如此美的腿……

  这光滑而温暖的胴体,已蛇一般缠住了他,坚挺的双峰,已压上了他的胸膛,那秀美的语声在他耳旁轻轻道:“你是个很有经验的男人,是么?”

  楚留香道:“嗯!”

  石观音梦呓般低语道:“那么你就该知道,我现在是多么需要你,你忍心拒绝我么?”  

  楚留香的手,沿着她背脊轻轻溜下去,她全身都颤抖了起来,世上永远没有任何事比这种发自灵魂深处的颤抖更令人销魂。

  她眼波已蒙赤,伏在楚留香肩上,颤声道:“这里已是天堂,你还等什么?”

  楚留香叹了口气,喃喃道:“不错,美人的躯体,的确就是男人的天堂……只可惜这天堂却离地狱太近了。”

  他忽然在她身上最光滑、最柔软,也最是诱人的地方重重拧了一下,重重将她推倒在床上。

  石观音仰躺在床上,柔和的灯光,洒满了她乳白的胴体,却又偏偏留下几处阴影。

  那是诱人疯狂的阴影。

  她在等待着,这是等待的姿态,是邀请的姿态。

  谁知楚留香竟忽然攫起床头的金杯,高高举起,缓缓倾下,怀中琥珀色的酒,一条线般流出来,洒在她身上。

  楚留香笑道:“现在你更要认为我是疯子了,是么?”

  石观音静静地躺着,动也不动,任凭那冰冷的酒,流过她高耸的胸膛,平坦的小腹……

  她只是长长叹了口气,道:“你不是疯,你只不过是个白痴而已。”

  楚留香微笑道:“你认为一个正常的人,是绝对无法拒绝你的,是么?”

  石观音道:“永远也不能的。”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那些山谷中的奴隶,也许就是因为太正常了。”

  石观音霍然坐了起来,道:“你说什么?”

  楚留香道:“我若不拒绝你,就也会和他们一样,去扫那永远也扫不尽的风沙,直到死去为止,因为你见到一个特殊的男人,就想征服他,占有他,要他将灵魂都奉献给你,但等到这男人真的将一切都奉献给你时,你便又会觉得这男人太卑贱,最多也不过只配为你去扫地。”

  石观音瞪着他,良久良久没有说话。

  楚留香道:“也许这因为你的心灵很空虚,所以一直在不停地寻找,想找个男人来填补这空虚,但你却永远也找不到的。”

  石观音忽又笑了,柔声道:“也许我所要找的男人就是你。”

  楚留香道:“现在你或许觉得我和别的男人都有些不同,但等到我也被你征服时,也就会和他们一样了。”

  石观音温柔地笑道:“你对你自己难道没有一点自信?”

  楚留香笑道:“我不是没有自信,只不过不愿意冒这个险而已。”

  石观音道:“我……我难道还不值得你冒险?”

  楚留香揉了揉鼻子,笑着道:“也许我觉得世上还没有一个女人值得我为她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悠然道:“苏蓉蓉呢?”

  楚留香的心沉了下去,但面上却仍不动声色,淡淡笑道:“在我眼中,她们并不是女人,只不过是我的好朋友,为了自己好朋友,大多数男人都会冒生命之险的。”

  石观音面上温柔的笑容忽然不见了,冷冷道:“但你不知道,拒绝我的男人会有什么结果么?”

  楚留香笑道:“除了我之外,难道还有别的男人拒绝过你?”

  石观音道:“有一个,许多年前曾经有一个。”

  她目中忽然露出了恶毒的笑意,道:“你可知道我对他怎么了?”

  楚留香道:“你杀了他?”

  石观音狞笑道:“杀了他,哪有如此容易……我将他赤裸裸地放在烈日下,让烈日晒毁他的脸,晒瞎他的眼睛,再让他像骡子般推磨,永久也不许他有片刻休息……”

  她格格地笑着接道:“你可知道他最后变成了什么模样?”

  楚留香眼前已泛出了“石驼”的影子,长叹道:“我知道。”

  石观音道:“你难道也想变成他那副模样?”

  楚留香淡淡道:“我只知道他并没有死,他后来终于逃了出去,我也知道他现在虽然痛苦,但也比那些扫地的人好得多。”

  石观音变了颜色,咬牙道:“但你……你永远也休想活着逃出去。”

  楚留香微笑道:“我还知道,你现在对我还没有完全死心,还不会像那样折磨我的。”

  石观音忽然拎起只枕头,向他摔过去,大喝道:“滚!趁我还没有杀死你之前,快滚出去。”

  楚留香微笑鞠躬,道:“遵命!”

  他微笑着走出去,只听得石观音在身后喘气。

  楚留香一步步走回屋去,这位轻功天下第一的名侠,此刻每走一步,都像是要用尽全身力气。

  两个少女在后面跟着他,离他远远的,像是生怕自己若和他走得近了些,就会有灾祸降临。

  楚留香忽然停下脚步,回首道:“我走不动了,姑娘来扶我一扶好么?”

  那少女瞪眼道:“前面就到,这两步路你难道都不能走?”

  楚留香道:“姑娘难道如此狠心,要我爬过去吗?”

  另一少女道:“大少爷,求求你,别替我们找麻烦行不行,已经有两个人为你送了命,一个人为你断了手,你还不满意?”

  楚留香苦笑道:“但现在……我只求姑娘们扶我两步……否则我只好坐下来了。”  

  那少女跺脚道:“你真是个魔星,女人见到你,真是倒楣。”

  姬冰雁见到两个少女扶着楚留香走进来,楚留香竟像是已奄奄一息的模样,他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冷冷道:“看来你对那位石夫人,倒真是卖力得很。”

  楚留香叹了气,道:“想不到你的想像力也如此丰富,只可惜你却想错了……”

  话犹未了,双肘突然向外轻轻一撞。  

  那两个少女连惊呼都未发出,已倒了下去。

  楚留香叹道:“抱歉得很,在下虽不愿恩将仇报,但为了逃命,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一点红和姬冰雁都已吃惊得瞪大了眼睛。

  姬冰雁失声道:“你……你哪里来的力气?”

  楚留香笑了笑,道:“好像是天生的。”

  姬冰雁道:“但……但那迷香……”

  楚留香笑道:“你当我真的也和你们一样,也被那见鬼的迷香迷晕过去了么?”

  姬冰雁怔了怔,苦笑道:“不错,你自然是假装的,否则你又怎会比我们先晕过去,又比我们后醒过来?但石观音没回来时,你为何不逃走?”

  楚留香悠悠道:“那时我还想见她一面哩!”

  他嘴里虽这么说,但姬冰雁却已知道,那时他之所以不逃走,只为的是怕自己逃走后,害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