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他骑着那匹马后,还跟着一匹马,他一个人拉着两匹马的缰绳,后面的一匹马上却坐着两个人。
这两人竟是迎雁和伴冰。
她们光亮的发髻,早已被风吹乱,美丽的脸上,也满是惊恐之色,柔嫩的小手,已被胡铁花捆住。
楚留香一直在那小店门口眺望着,但瞧见人马之后——他反而走回屋子里,背靠着门,坐了下来。
胡铁花等马飞驰到门口,才骤然下马,又乘势勒住了后面的那匹马,将马上两人扶了下来。
马,是好马,胡铁花的身手,又是那么漂亮,那么矫健,再加上两个被捆住手的绝色美女。
满街上的人,眼睛都瞧直了,若不是畏惧胡铁花那惊人的身手,只怕每个人都早已拥了过来。
但楚留香却没有回头,根本没有去瞧胡铁花一眼。
胡铁花逡巡了过去,搭讪着道:“我回来了。”
楚留香道:“嗯!”
胡铁花道:“我还带了两位客人回来。”
楚留香站起来,拉开椅子,含笑让两位受惊的女孩子坐下,然后又沉下了脸,还是不理胡铁花。
胡铁花只有要了壶酒,自斟自饮,嘴里咕嚷着道:“我知道你不高兴,但姬冰雁实在太不够朋友,我若不揭穿他的把戏,我这辈子只怕都睡不着觉了。”
楚留香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道:“但你又何苦对付她们?”
胡铁花笑道:“我只能想得出这法子。”
楚留香道:“你去的时候,姬冰雁可是在睡午觉?”
胡铁花道:“我知道他这老毛病是改不了的,所以算准了时候去,他果然在睡觉,我想,只要将这两位姑娘请来,他必定也会赶来。”
他忍不住大笑道:“这正和你一样,别人把苏蓉蓉她们绑走,你不惜追到沙漠去,老实说,我这法子,正是借用黑珍珠的。”
楚留香叹道:“这法子未免太缺德了。”
胡铁花笑道:“他这样的人,不用缺德的法子,能对付得了么?”
他站起来,向那两个听得张大了眼睛的女孩子缓缓一揖笑道:“这次虽然委屈了两位姑娘,但由此却可证明他对两位姑娘的心意,两位多少有些收获的。”
迎雁抿嘴一笑,道:“如此说来,贱妾们反倒该感激公子了。”
胡铁花道:“你们正是该感激我,否则你们只怕一辈子也休想看到姬冰雁着急的样子……”说着,他忍不住大笑起来。
楚留香也不禁大笑道:“若论脸皮之厚,只怕连我都比不上你。”
伴冰娇笑道:“既是如此,就请公子们解开贱妾们的手吧,若不让贱妾敬公子两杯,又怎能表示出贱妾们对公子的感激。”
但是姬冰雁不但没有在一个时辰里赶来,也没有在两个时辰赶来,到了半夜三更,他还是没赶来。
迎雁和伴冰已渐渐笑不出来。
伴冰默然道:“也许公子猜错了,也许他并不如公子想像中对贱妾们那么关心。”
胡铁花也开始着急了,嘴里却笑道:“你放心,他一定会来的。”
迎雁道:“他若不来呢?”
胡铁花怔了怔,转头去瞧楚留香。
楚留香道:“你莫看我,这是你的事。”
胡铁花笑道:“这当然是我的事,你以为我着急么?我算准他必定会来……”
伴冰道:“但他若要来,岂非早已该来了?”
胡铁花又笑不出了,吃吃道:“也许……他许他找不着这条路。”
楚留香道:“他送我们上路的,怎会找不着?”
胡铁花叹道:“是呀!”
楚留香道:“除非他还未想到这是你动的手。”
胡铁花道:“我故意在那里留下好几处线索,别人就算瞧不出,但姬冰雁五岁时,只怕就能瞧出来了。”
楚留香皱眉道:“既是如此,他为何还不来?”
伴冰道:“他若真的不来,公子想拿贱妾们怎么办呢?”
胡铁花苦着脸道:“这……这个我……”
迎雁眼珠子一转,忽然笑道:“他不来也好,贱妾就跟着公子走吧!”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这个不行!”
迎雁道:“难道公子嫌贱妾们丑么?”
胡铁花道:“我……我绝不是这意思,只不过……不过……”
迎雁道:“那么公子是什么意思呢?”
伴冰也接着道:“公子将我们擒来,又不要我们,我们……我们以后还能做人么?”说着说着,她眼睛就红了,像是随时都要流下泪来。
胡铁花着急道:“好姑娘,求求你,千万莫要哭,我一瞧见女孩子的眼泪,就更没有主意了。”
伴冰红着眼睛道:“那么,公子为何不要我们?”
胡铁花跳了起来,大叫道:“我只不过是要让那死公鸡丢个人的,并没有抢他老婆的意思,我……我虽然喜欢你们,但……”
伴冰展颜笑道:“公子若是喜欢我们,我们更要跟定公子了。”
迎雁也嫣然道:“反正他对我们一点也不关心,我们为何还要跟他?”
胡铁花急得直搓手,楚留香却心安理得的坐在那里,含笑啜着酒,胡铁花冲过去抢下他的酒杯,大吼道:“楚留香,你还不替我想个法子?”
楚留香悠悠笑道:“我早就说过,这是你自己的事,何况,有这样两位聪明而美丽的女孩子要跟着你,我正在为你高兴哩!”
胡铁花怪叫道:“楚留香,你这老臭虫,我不管你心里又在打什么鬼主意,但你若不陪我将她们送回去,我跟你拼命!”
一路上,迎雁和伴冰不住在吃吃的笑。
迎雁笑道:“既要把我们送回去,为何又要把我们抢出来呢?”
伴冰笑道:“若不是看你着急,我就根本不回去了。”
楚留香瞧着胡铁花的苦脸,也忍不住笑道:“胡铁花,我希望你以后知
道,世上的女孩子,并不是每个都像高亚男那么好对付的,你觉得高亚男好对付,只因为她喜欢你。”
胡铁花苦笑道:“不错,从今以后,我再也不敢说我会对付女人了,我现在简直恨不得跪在高亚男面前,去嗅她的脚。”
楚留香大笑道:“你能懂得这道理,总算还有救药。”
胡铁花撇着嘴道:“你既然那么聪明,你可知道姬冰雁为何不来么?”
楚留香笑道:“他若算定你会将她们送回去,又为何要来?”
胡铁花半晌没有说话,然后缓缓道:“他若真的这样想,他就错了!世上并没有那么多笨人,只不过有些人不愿意做太聪明的事罢了。”
楚留香叹了口气,道:“这就是姬冰雁为什么会发财,而你却永远不会有钱的原因,也就是为什么人人都说你可爱的缘故。”
胡铁花笑道:“原来我很可爱么,我直到今天才知道……”
他的笑声突然顿住,只因远处忽然出现了一长列队伍,有车,有马,还似乎有七八匹骆驼。
此刻已是深夜,路上简直连个鬼影子都没有,这一大队人马,为何要在如此深夜赶路?
胡铁花眉头皱起来了,他全身流着的都是爱管闲事的血,遇着奇怪的事,若不让他去瞧个究竟,简直比杀了他还要难受。
楚留香望着他笑道:“你心里又在转什么念头?”
胡铁花皱着眉,摸着下巴,喃喃道:“深更半夜,赶着这许多车马骆驼,为的自然要避人耳目,依我看,这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强盗。”
楚留香道:“你莫非想黑吃黑?”
胡铁花笑道:“这主意可是你提醒我的!”
他一提缰绳,就打着马迎了上去。
只见这一列队伍马虽有不少,骆驼也有好几匹,但人却只有两个,一个是坐在马车上的车夫,另一个却是条黑凛凛的大汉。
这大汉手里捉着条一丈多长的鞭子,反穿老羊皮背心,露出一身比铁还黑、还结实的肌肤。
他走在队伍最后,虽只有一个人,却把这十多匹牲口照顾得服服帖帖,一匹跟着一匹,沿着路旁走,竟没有一匹乱跑乱叫的,也没有一匹走出队伍来,就好像一队久历训练的老兵似的。
那辆大车样子也十分奇怪,方方正正的,就好像是具棺材,门窗关得紧紧的,也瞧不出里面有什么。
胡铁花越瞧就越觉得这列队伍怪得邪气,既不像强盗土匪,也不像买卖人,更不像是保镖的。
他忍不住将马赶到铁塔般的大汉身旁,笑着搭讪道:“朋友半夜里还急着赶路,也不怕辛苦么?”
那大汉瞪眼瞧着他,也不说话。
胡铁花这才发觉他那一张脸竟像是风干了的橘子皮,凸凸凹凹,没有半寸光滑干净的地方。
再看他一双眼睛,灰蒙蒙的,简直连眼白和眼珠子都分不出来,谁也想不到世上会有人生着这样的眼睛。
他眼睛虽在瞪着胡铁花,却又好像并没有瞧见胡铁花似的,眼睛里显似充满邪气,却又似空洞得什么都没有。
深更半夜,骤然在路上见到这么样一个人,那实在不是件有趣的事,胡铁花想笑也笑不出来了。
但他却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脾气,人家越是不理他,他越是要问个清楚,掉转马头,又追上去,大声道:“只有心里有鬼的人,才不愿回答别人的话,朋友你该不是心里有鬼么?”
那大汉这次连瞪都不瞪他了,根本就不理他。
第四回 直奔大戈壁
胡铁花冷笑道:“有些人你的确可以不理他的,他虽生气也拿你没法子,但我却不是这样的人,我若生气起来……”
车厢里忽然伸出一个头来,瞧着他淡淡笑道:“你不必生气,他根本听不见你的话,他是个聋子。”
胡铁花差点从马背上滚下来,大叫道:“姬冰雁,是你!你这死公鸡,到底在弄什么花样?”
马车里竟真的是姬冰雁。
他从车窗里伸出手来,打了一个手势,队伍就立刻停了下来,然后他就推开车门,缓缓走下马车。
胡铁花更要气疯了,大吼道:“你的腿不是断了么?现在怎么又能走路了?”
姬冰雁像是根本没有听到他的话,只是向刚走过来的楚留香迎了上去,楚留香也下马迎了过来。
两人相视一笑,姬冰雁道:“我来了。”
楚留香道:“很好。”
姬冰雁道:“我因为准备出关的事,所以来迟了些。”
楚留香瞧了队伍一眼,笑道:“你准备得太多了。”
姬冰雁道:“多些总比不够的好。”
楚留香道:“你经历自然比我多,我听你的。”
姬冰雁道:“车上也可以休息,明天早上再让你检视装备好么?”
楚留香道:“好。”
两人竟是绝口不提“断腿”的事,再未提伴冰、迎雁,就好像根本就没有这些事发生似的。
胡铁花早已气得脸发青,忍不住冲了过来。
姬冰雁却淡淡笑道:“车上有酒,你若未醉,再喝几杯吧!”
胡铁花瞪着眼瞧了他半晌,终于也大笑道:“好!你虽让我上了个当,但我对你也并非很够朋友,我们现在可算已扯平了,上车后,我敬你三杯。”
到了车上,胡铁花才懂得姬冰雁为什么要将马车造得像个棺材,因为这样,车厢里的地方才大。
这简直已不像是辆马车,而像是间屋子。
车厢里有张又大、又舒服的软榻,还有几张锦垫,一张桌子,每样东西显然都经过苦心安排的,所以东西虽多,也并不显得很拥挤。
胡铁花刚想问道:“酒呢?”
姬冰雁已伸手在榻边按了按,这锦榻下就弹出个抽屉来,抽屉里有六只发亮的银杯,还有十个用白银铸成的方瓶子。
姬冰雁道:“这里有十种酒,从茅台、大麴、竹叶青,到关外羊乳酒都有,瓶子看来虽不大,却可装得下三斤十二两,你要喝什么?说吧!”
胡铁花已瞪着这抽屉呆住了,过了半晌,才叹道:“一弹手,各种酒都来了,这简直就是每一个酒徒的梦想,难怪人们都想发财,发财果然是有好处的。”
三个人喝了两杯酒,胡铁花又忍不住道:“现在若是有江北的大虾米,和金华火腿脚爪来下酒,这地方就简直像是在天上了,只可惜……”
他话还未说完,锦垫下又有个抽屉弹了出来,里面不但有江北的大虾米,金华的火腿,还有福州糟鱼、福州烧鹅、海宁海臭虫、无锡肉骨头、长白山的梅花熊掌……总之,只要你想得出来最好吃的下酒菜,这抽屉里就有。
胡铁花叫了起来,道:“你这是在变戏法嘛!”
姬冰雁淡淡道:“人活着,就要享受,尤其是受过太多罪的人,有一次我饿得恨不得把自己的手剁下来吃,所以现在无论我在哪里,总要先将那里堆满了吃的东西,甚至在我睡觉的床下面,都是有酒有肉的。”
胡铁花听得本想笑出来,但仔细一想,却非但再也不觉得这话有什么可笑,反而有些想哭了。
这平平淡淡几句话里,实在是充满了酸苦,等到一个人对“饥饿”如此恐惧时,他以前所遭受的艰苦与悲惨,只怕已不是别人所能想像的了!胡铁花默然许久,才喝下第三杯酒,仰面长叹道:“也许我本不该逼你来的。”
姬冰雁冷冷道:“你并没有逼我,我若真的不愿来,任何人也无法逼我。”
胡铁花苦笑了笑,忽又问道:“那两位姑娘呢?为什么不请她们也来喝一杯?”
姬冰雁道:“她们已回去了。”
胡铁花道:“你何苦急着把她们赶回去,我和楚留香都是很知趣的人,我们总会找个机会让你和她们道别的。”
姬冰雁淡淡道:“现在已没有道别的时间,我们从现在起,已开始直奔大戈壁,从此以后,这辆马车绝不会停歇超过两盏茶的时间,而且每天最多只停三次,我相信以我们现在的耐力,已可严格地控制大小便了。”
胡铁花耸然道:“难道连下车走走都不行么?”
姬冰雁道:“绝对不可以。”
胡铁花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我们虽不知对方是否已在各路都布下暗卡,来侦察楚留香的行踪,我们却必须要提防他这一着。”
胡铁花道:“但这也不必……”
姬冰雁道:“我们若要成功,就要将每一个可能都计算进去,只因对方既然敢惹楚留香,就绝不是普通的人。”
胡铁花道:“难道我们已是普通的人么?”
姬冰雁道:“我早已说过,这些生长在沙漠里的人,已被沙漠锻炼得比骆驼更能忍耐,比狐狸更精,比狼更狠,而我们在沙漠里,却软弱得不及一只兔子。”
胡铁花笑道:“你这未免也太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了吧?”
姬冰雁道:“这只因我不想死在沙漠里,让兀鹰来吸我的尸身,让狼来啃我的骨头,我活得还有趣得很。”
胡铁花道:“但我还是认为……”
姬冰雁冷笑道:“我并不想知道你的意思,只想知道,你们既然要我来,是不是一切都愿意听我的?”
楚留香一直在听着,这时才微笑道:“你能活着从沙漠里带出这许多财富来,你说的话必然有理,有道理的话,我总是愿意接受的。”
姬冰雁瞪着胡铁花道:“你呢?”
胡铁花叹了口气,苦笑道:“我只能说本不该逼你来,你既已来了,我还能有什么法子?”
姬冰雁道:“好!”
他忽将酒菜都从桌上拿了下来,伸手一按,那桌面竟整个翻转过来,背面竟刻着幅详细的地图。
姬冰雁用筷子蘸着酒,在地图上划了条线,道:“我们本不该由这里出关的,只因为你不认得路,已来到这地方,所以我们现在只有沿着这条路走。”
楚留香道:“这条是黄河么?”
姬冰雁道:“不错,这里正是黄河的上流,我们可以沿着河一直走到银川,我知道札木合昔日的势力,并未到过阴山以南,所以在这段路上,我们不必希望能得到他们的线索,但却必须要防备他们的耳目。”
楚留香和胡铁花都没有打断他的话。
姬冰雁接着道:“所以,明天我们到老龙湾时,你就要将马寄存下来,我在那里也有伙计,你可以放心。”
楚留香忍不住道:“这匹马我必定要带去。”
姬冰雁道:“不行!”
楚留香道:“为什么?”
姬冰雁道:“这匹马不但太招摇,太惹眼,而且本是对方所有,我们带着这匹马走,简直无异带着块招牌,我们绝不能冒这个险。”
楚留香想了想,不再说话。
姬冰雁道:“你要知道,现在对方不但是在暗中以逸待劳,而且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根本连一丝有利的条件都没有,若想得胜,只有以奇兵出其不意,所以在我们找到他的下落之前,绝不能被他发现我们的行踪,否则他们若仗着沙漠的地利来暗袭,我们就死无葬身之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