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
新郎神情欣慰:“那就好那就好,阿棠你快走吧。”
楚棠却没有迈步,看着趴在地上的新郎,她眼睛闪了闪。“但这次我想多装一个行李。”
她说,蹲下来,伸手,“夫君,你愿意跟我一起逃吗?”新郎看着她,毫不迟疑抓住她的手。
“我当然愿意。”……昏昏夜色里,街巷上脚步杂乱,夹杂着低呼。
“干吗带他啊,多带一个人,跑不动怎么办。”
“啊,我会跑快些。”
“夫君别怕,小兔很厉害的,多两个人都能带动。”
“哼哼,阿棠小姐又夸我要我多做事。”
“——阿乐,你不要乱跑——”
“放开我,我要去京城,我要去救小姐,呜呜呜呜,小姐出事了。”
楚棠一把将阿乐抓住,平心而论,这个丫头比她力气大多了。
“阿乐,你听我说,你现在回去也帮不了你家小姐。”
她一字一顿,“你现在保护好你自己,让自己不出事,就是对你家小姐最好的保护。”
阿乐看着她,眼泪流下来,没有再挣扎:“我们现在去哪里?回书院吗?”
楚棠摇头:“不回,书院那边肯定也要被抓了,我们先躲起来,能躲多久就躲多久。”
说罢看夜色里围在四周起起伏伏的十几人影,声音又变得软软。
“小兔,我们的安危就交给伱了。”
夜色里少年声音哼了声,然后如刀一般劈开夜色向前去,楚棠忙抬脚,旁边的公子伸手拉住她,楚棠对他笑了笑,紧紧牵着他的手疾步跟去。
阿乐再看了眼京城的方向,抬手擦泪跟上去。
……晨光中的谯山书院外围满了兵马,但并没能进到书院里,因为在兵马和书院之间站着数百人。
他们年纪不等,穿着打扮不同,但相同的是牢牢围住书院,面对兵马不退让。
原本在后边安静等着,觉得这抓一个楚岚轻而易举的将官,不得不拍马冲过来。
“你们真是大胆!”他喝道,“楚岚是朝廷钦犯,你们胆敢包庇阻拦!”
站在最外边的一个读书人,态度温和:“敢问他犯了什么罪?”
“他意图谋反。”将官喝道。
“你胡说八道什么。”
这话让内里很多读书人喊起来。
“楚先生谋反?他一天天读书教书,哪来的功夫谋反?”
“整个郡城人人可证楚先生都在做什么!”
“我们天天跟着楚先生,是不是也是谋反了?”
“楚先生把山下的地买下来,让贫寒子弟读书,让他们种地养活自己,这难道就是谋反?”
其实楚岚做了什么身为当地的驻军主将也是很清楚,毕竟先前他有心结交,但这楚岚只愿意谈诗论道,他实在凑不过去,只能作罢。
说谋反,的确是难服众。
“告诉你们。”
主将冷声说道,“京城最新通报,皇后楚氏意图谋反,已经畏罪潜逃,楚岚身为皇后家人,自然视为同党。”
现场一片死静。
这是刚收到的消息,主将心里想,他接到消息的时候,也是震惊不可置信。
他的视线扫过在场的读书人,这下知道厉害,知道怕了吧?
但下一刻,不知道是谁发出一声骂。
“胡说八道!皇后怎么会谋反!”伴着这一声,死静的潭水沸腾起来。
“没错,皇后怎么会谋反!”
“皇后要谋反也用不着等到现在!”
“你这官将,是不是中山王余党?”
“我们要报官!”
“不对,要去报朝廷!”伴着喊声,原本站立不动的读书人纷纷向将官兵马涌来。
主将神情惊惧,这些读书人怎么回事?
不仅不害怕,反而还质疑?
他们就这么相信皇后?
再听人群中响起了“把这些奸细抓起来”的喊声,主将面色羞恼,他是来抓人的,真要被这些民众围起来,可就丢了大人了。
“大人。”
亲兵急问,“怎么办?把他们都抓起来?”
主将看了眼涌来的读书人,再回头,城中也有无数民众涌来,真要抓,可抓不完——他头上不由冒出一层细汗。
“大人,大人——”有兵卫疾驰而来,“朝廷新令——”
主将忙伸手接过,打开看了一眼,松口气,抬手一挥:“撤走。”
亲兵愣了下,虽然抓人有些吓人,但不抓也有点没面子吧。
“什么面子,这是朝廷的命令。”
主将喝道,“你敢不听令?”
亲兵忙摇头,他不敢,但,就是觉得,朝廷这命令也太多变了吧。
号令挥动,兵马收势,如潮水般退去,留下书院外民众的喧嚣。
得知官兵退了,躲在书房的楚岚终于放下紧绷的肩头,闭着眼吐口气。
“老爷,这怎么回事啊?”
蒋氏急道,“怎么就谋反了?”说着跺脚落泪。
“我就知道,我们早晚会被她害死。”
又想到什么。
“老爷,我们向官府举告吧?跟她划清界限。”
楚岚睁开眼,喝道:“胡说八道什么!”
这还是第一次因为楚昭呵斥她,蒋氏愣了下。
“别胡说了。”
楚岚坐下来,长长叹口气,“我们跟她划不清界限,她活着我们才能活,她死了,我们也别想活着。”
这是命,他认了。
不过,都说谋反了,竟然兵马退去不抓了,这是怎么回事?
是不是这命就算逃过一劫了?
……日光渐亮,皇城御街上几个官员聚集在一起低声议论什么,忽的听到马蹄响动,他们抬头看去,看到数十兵卫护送这一辆高大的黑车缓缓而来。
这群兵卫背着弓弩,悬着重刀,日光在铁甲上度上一层金。马车在宫门前停下,一个兵卫掀起车帘,一人弯腰走出来。
此人不穿铁甲,不穿官袍,一身玄色长袍,扎着金镶玉腰带,长腿落地站直身子抬起头。他脸上带着一块金兽面罩。
不知道是不是被这兽面吓到了,宫门前凝滞。
兽面金罩男人越过官员们向内而去,直到他穿过宫门,官员们才觉得气息顺畅。
“听说谢三公子为救皇帝毁了面容——”
“这绝不是谢三公子的气度!”
“我听说是谢家的一位新公子,代替三公子主持朝廷。”
他们再次看向宫门内,远望那个男人身形颀长,光影晃动中,明明穿着寡淡,但却让人炫目。
第三章 新人
皇城内官员们三三两两而行,看起来跟先前一样,但又不一样。
最早的时候,官员会分成两批人,一批人簇拥着太傅邓弈,一批人跟着谢燕芳。
后来太傅邓弈不在了,就以谢燕芳为首。
现在谢燕芳也不在了,官员们似乎因为无人可跟随,神情有些茫然。
“接下来怎么办吧。”有人低声说。
“等呗。”有人叹气,“再熬一熬陛下就亲政了。”
在他们身后有人冷哼一声:“所以有人就迫不及待谋害皇后。”
听到这话,大家都回头看这个官员。
“薛大人,你这话说错了吧。”立刻有官员竖眉喝道,“明明是皇后迫不及待谋害其他人。”
“谁谋害谁,谁心里清楚。”那位薛大人毫不示弱。
那官员冷笑:“是吗?要论心了吗?可惜没有拱卫司把我抓起来论论对错。”
拱卫司的人一多半死在狩猎场,剩下的被关进牢房,拱卫司门口贴上了封条,一夜之间拱卫司不复存在。
就像朝堂上再无皇后身影。
那位薛大人眼中闪过一丝怅然,气势也变得低沉,其他官员们此时纷纷劝说,将两人分开拉走了。
“薛大人。”一个官员叹气说,“胜败已定,有些话你就放在心里吧。”
不管谁要谋害谁,现在皇后败了,败者为寇,而谢氏胜了,谢氏就是功臣。
薛大人面色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攥起,就这样吗?败了就是贼吗?
“看。”那官员忽道,对着前方抬了抬下巴,“有人去太傅殿。”
邓弈之后朝中没有再设太傅,但太傅殿没有闲置,皇后常去那里处置朝事,皇后在外出征的时候,谢燕芳会去。
皇后已经成贼潜逃,谢燕芳受了伤,是谁来了?
……
……
太傅殿外官员们聚集,不时地向内探看,内里也站满了官吏,但没有以前的喧嚣热闹。
他们手中捧着文册,看着桌案前斜倚而坐的男人。
男人身后兵卫和内侍肃立。
他脸上的面具让诸人眼神恍惚,手里抛动的东西更让人恍惚。
玉玺。
“三公子重伤休养,陛下还小,我作为家里人,替他们来看着。”男人的声音带着几分沙哑。
看不到面容,声音也听不出年纪,但看身形应该还年轻。
谢家的公子啊。
谢氏一直安居东阳,大家都不了解,也就熟悉谢燕芳,还有一个死了的谢燕来。
“公子怎么称呼?”一個官员问,“是接替三公子任职御史中丞吗?”
男人看向他:“不用问我怎么称呼,我也不任职,不上朝,我就是帮忙看着,用用玉玺给大家批阅奏章。”说罢指了指他手里捧着的文册,“来,把你们的事念来听听。”
虽然有官员神情复杂犹豫,但谢氏的拥趸者明显早就知道,纷纷站出来,将自己处置的事一一回禀。
站在殿外的官员们看到这一幕,面面相觑,这算什么?
“监国太傅至少还有个名分。”一个官员低声说。
名分也是束缚,朝官以及天下人都看着。
这没名没分,天下人人不知道,但他又掌握着一切,岂不是传说中的挟天子背后称王?
有官员冷笑:“皇后都被除掉了,谢氏一家独大,自然他们想怎样就怎样,有名分没名分都是他们说了算。”
“熬吧。”也有官员无奈说,“熬到陛下亲政。”
熬到陛下亲政就能好吗?很多不说话的官员心中默默想。
啪的一声脆响,似乎有奏章被拍在桌子上,这让所有人心神一跳,收起胡思乱想看向内里。
一个官员面色涨红。
“你这是要为楚后喊冤?”面具男问。
面具后的视线寒意森森,一旁禁卫的刀也闪着寒光,殿内的凝滞让大家不由想起那一日早朝。
说是皇帝和皇后连夜从狩猎场回来了,又连夜告之第二天要上早朝。
大家原本以为是朱咏滥抓无辜跟官员们闹起来,惊扰了皇帝皇后,所以急匆匆回朝,没想到第二天一上朝,皇帝倒是出现了,但皇后没见到,谢燕芳也没见到,还有一群兵卫将大殿围起来,由一个内侍站在殿前宣告了皇后意图谋反,畏罪潜逃。
满殿哗然。
京城外狩猎场的动荡也传开了,还有目击混战场面的官员们。
“朱咏就是故意引我们去的,我们亲眼看到他拿着刀冲进去——”
“很多人混战,火都烧了半座山林——”
虽然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官员们还是有些恍惚。
皇后就这样消失了。
但又没有消失,还是有官员坚持提及,还要追问——
先前那个当众质疑的官员是一个,现在还有官员写了奏章。
其他人看向那官员的眼神几分同情又无奈,怎么会有这么多人脑子不清醒啊,这是非要当皇后同党被抓起来,满门抄斩才开心吗?
但不管被什么眼神盯着,那官员抬起头,没有丝毫退缩。
“本官身为御史,要请查皇后谋反的事。”
“要人证物证,要彻查狩猎场现场。”
“皇后受先帝所托,战西凉平叛乱,声名赫赫,如果不查明,难安天下。”
殿内变得更加安静,令人窒息,直到面具男人发出一声嗤笑。
“这位大人。”他说,“一个案件不查,不会影响天下的。”
他说着将奏章砸向那官员。
“不批。”
那官员被奏章砸在身上,向后退了一步,不肯罢休:“本官身为御史——”
“那你就别当御史了!”面具男喝道,“拖出去!”
侍卫们迈步而出,将这官员架起拖了出去。
“本官——”
那官员的声音也旋即被堵上。
殿内很快恢复了安静,面具男视线扫过,问:“谁还要查啊?”
殿内无人再开口。
面具男靠坐回去,摆摆手:“行了,今天就到这里吧,累了,其他的事下次再说。”
累了……他还真是不当回事,官员们鱼贯退了出去,门外等候的官员们也忙都散开了。
太傅殿恢复了安静。
“公子。”内侍恭敬问,“您要不要用膳?”
面具男看着桌案上堆放的奏章,道:“抬着这些,给陛下送去。”他站起来,“顺便用膳。”
……
……
皇帝寝宫内,内侍们进进出出送来御膳,宫女们灵巧无声地布菜,看起来人很多,但却是如死水一般感受不到半点活气。
萧羽坐在桌案前,木然吃饭,宫女递来什么就吃什么。
有人迈进来。
没有内侍回禀,也没有通传,看到他,内侍们纷纷让路。
他走近桌案,自己拉开椅子坐下来。
宫女给他摆好碗筷。
然后内侍宫女都退了出去,殿内只剩下两人。
“奏章给你送书房了,吃过饭就去看看。”他说道,自始至终都没有看萧羽。
萧羽抬起头:“舅舅——”
“乖外甥。”男人似笑非笑说,伸手按住面具摘下来,露出一双凤眼,“不想看也可以不看,我都替你看好了。”
他的眼在笑,他说的话也很温柔,他还唤他外甥,他以前从不喊他外甥,只称呼他为陛下。
但这场面没有丝毫温馨,萧羽也感受不到暖意,只有森寒。
就像,小时候在宫门前见到的那样。
只不过现在身边再没有温暖的手揽着他。
第四章 夜笼
萧羽看着含笑的人。
先前姐姐没有告诉他,谢燕来还活着。
得知谢燕来死了,他当时还很遗憾。
现在看到还活着,心里也没有多惊喜。
“好,谢谢舅舅。”他说,又垂下视线,“辛苦舅舅了。”
谢燕来道:“不用谢,这种好事人人都想干。”
萧羽道:“但舅舅你并不想。”他握紧筷子抬起头:“我知道你是被谢燕芳威胁的,你本来能和姐姐一起走——”
“陛下,你想多了。”谢燕来打断他,又摇头啧啧两声,“你这样说你三舅舅,你三舅舅会伤心的,他这可都是为你的天下啊。”
萧羽站起来道:“他不是为了我,他只是为了天下,他现在不能动了,就逼着你来替他做事。”他的眼圈发红,“舅舅,我没想到他会害姐姐——”
“陛下。”谢燕来打断他,指了指桌案上,“我是来吃饭的,不要说这么倒胃口的话题。”
萧羽眼神黯然,坐下来:“是,我知道了,我以后不会说了。”
谢燕来将碗中的饭菜几口吃完,再看眼角泛红委委屈屈的小少年。
“这世上你想不到的事多了。”他说,“比如,有些人走了,就别想再让她回来。”
他站起来,伸手轻轻敲了敲萧羽的肩头。
“你就安安稳稳当你的皇帝,不要想着挑拨我和谢燕芳,就算谢燕芳死了,楚昭也不会回来。”
“楚后已经定罪,你以后再也没有这个皇后了。”
听到这句话,原本眼角泛红的萧羽,眼中蒙上一层水汽。
谢燕来丝毫不在意皇帝是不是要哭了,接着说:“我留在这里,是为了这个天下,但不是为了谢燕芳,也不是被他威胁。”
他收回手站直身子,居高临下看着萧羽。
“这天下,其实也不是你的。”
“你有这天下,是因为你的血脉,而这天下能有如今,是她的心血。”
“我不能任凭你们这些人,糟蹋她的心血。”
说罢将桌案上面具带上,大步而去。
殿内恢复了安静,退去的宫女内侍悄无声息的进来。
萧羽坐在桌案前,眼里的水汽退去,恢复了神情木然,道:“添饭。”
宫女们忙上前,给他添饭。
萧羽安静地又吃了一碗饭,起身向外走去。
“陛下要去书房吗?”一个内侍忙恭敬地问。
萧羽道:“刚吃完饭,朕不去看奏章。”
有精力才能勤政。
没精神的时候,还不如好好歇息。
这是姐姐教他的习惯。
萧羽的声音顿了下。
“去御花园。”他说,“伱们踢蹴鞠给朕看。”
内侍们高兴地应声是。
最近宫里的气氛真是让人窒息,还好,陛下还一如先前。
内侍们呼朋唤友,热热闹闹地簇拥着皇帝向御花园去了。
萧羽在御花园玩了半日,看内侍们蹴鞠,自己也下场踢了一圈,然后回到书房,将谢燕来送来的奏章认真地看,一直看到掌灯。
“陛下,歇息一下吧。”
“陛下要不要用甜汤?”
“陛下要不要下棋?”
内侍宫女热闹地伺候着,萧羽吃过宵夜,跟两個内侍下了一盘棋,就到了歇息的时候,洗漱上了床,寝宫内的灯逐一熄灭。
一如先前。
……
……
萧羽躺在床上,紧紧抓着竹筒。
这个竹筒,楚姐姐一直替他保存着,但后来他就很少用了。
他已经独睡很久了。
虽然独睡,但知道楚姐姐在隔壁,在他起身跑几步就能找到的地方。
哪怕楚姐姐出征在外,他也知道,姐姐会回来。
但现在不一样了,她再也不会回来了。
萧羽起身掀起被子跳下床,赤脚跑出去。
“陛下——”
寝宫的夜色被搅乱。
……
……
齐公公夜里不当值,但年纪大了也睡不着,尤其是最近发生了变故。
这件事意外,也不意外。
皇城里就是这样,上一刻还说笑自在的人,下一刻就会互相厮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