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俯身仔细看,越看神情越凝重,啪的一拍桌案,咬牙骂。
“老郭干什么呢?还没到老眼昏花的时候啊!”
楚昭听懂了,问:“是圈套吗?”
钟长荣道:“虽然还不能确定,但左翼军此战不一定能获胜。”
谢燕来在一旁嗤笑:“钟副将说话也太保守了,还不一定能获胜,不被人包圆能活着逃回两三个就不错了。”
钟长荣面色涨红。
谢燕来却还不罢休,又加了一句:“楚将军如果在的,你可敢跟他说这话?”
钟长荣的脸顿时铁青,呼哧呼哧喘气要反驳又张不开口——
谢燕来要是想气人,那真是能气死你,楚昭忙道:“钟叔,不要说这些了,快想办法挽救弥补。”
钟长荣呼哧一口气吐出来,看着沙盘,再问幕僚辅将们:“需要多少兵马?”
将官们围着沙盘:“至少要两路。”他们伸手指点,“一路支援左翼先锋军,一路从这里包抄赤那部,如此,不仅能解左翼之困,还能出其不意反胜。”
钟长荣看着他们:“可调动的兵马够吗?”
将官们你看我我看你,神情有些为难,不忍心也不愿意回答。
“只够一路吧。”楚昭替他们说出来,看着沙盘。
一个将官低声道:“西凉此局针对我们全部,左翼军入套,我们若是调动其他布防去救,西凉兵趁机而动,必然有薄弱防线被攻破——”
“但如果不竭力而救,左翼军必然要得到一场败局。”另一个将军低声说。
其实战场上胜败很常见,败一场也没什么,但现在——
“父亲刚亡故,此时的败局对军心民心朝堂影响甚大。”楚昭说,“一路兵马也可以。”
她看向钟叔。
“钟叔,你们安排兵马去袭击赤那军,我去援助左翼先锋。”
钟长荣不安:“小姐,你怎么去?”
楚昭说:“钟叔,我其实也有一路兵马。”
钟长荣一怔,旋即知道她说的是什么,神情涨红铁青攥住手,但最终没有说什么。
……
……
这里没有高山密林,只有起伏的沟壑,宛如千疮百孔。
尖利的鸟鸣声在沟壑上空响起。
鸟鸣并不悦耳,哑涩,生硬,间断,似乎被掐住了脖子。
在第三四声后,沟壑里如小鹿一般跃出一人。
“丁大锤。”小曼怒骂,“你吹得什么鬼!”
丁大锤看到她大喜——他也没想过自己有一天会这个心情,但不管了。
“小曼姑娘!”他喊道,疾奔过来,又讪讪解释,“我不会吹,还是没学会。”
小曼冷脸说:“不会吹就别吹,你已经不是我们的人了,快滚,当你的皇后护卫去吧。”
丁大锤道:“一日为山贼,终生为山贼——小曼姑娘,我要见老大。”
小曼冷笑:“见到老大做什么啊?传达你们皇后娘娘的命令吗?”
丁大锤点头:“是。”说罢也不怕小曼冷脸,大声喊,“木棉红——皇后有诏——”
小曼从来不知道这个山贼有这么大的嗓门,她气恼地喊:“你给我闭嘴。”
但就算丁大锤闭嘴,身后的沟壑里已经有人走出来。
女子粗布衣裙,腰裹长鞭,以布遮面,就像先前一样。
“皇后娘娘有什么吩咐?”木棉红轻声问。
丁大锤看着这个女子,心里叹口气,老大就是老大,他永远取代不了老大在皇后眼里的地位——还好没有举报。
“老大。”他施礼一拜,起身,按照楚昭的吩咐,再施礼一拜,“楚小姐说,战事危急,主帅新丧,家中兵马不够,借大当家人马上阵杀贼。”
小曼冷笑:“皇后娘娘真是客气啊,我们那里当得起借,我们就是贼。”
“小曼。”木棉红道,“不是皇后娘娘在跟我们借。”
先前那一声皇后有诏,是请她出来一见。
她奉诏出来,丁大锤对她施了两个礼,第一个是他见过老大,第二个则是替楚小姐施礼。
楚小姐说家中兵马不够,来跟她借人马一用。
是楚小姐所求,是楚小姐的家事。
木棉红对丁大锤道:“皆是边郡乡邻,唇亡齿寒,木棉红必当全力以赴。”
丁大锤也不多说,抱拳一礼,转身疾奔。
小曼急道:“姑姑,你看她,她都不肯喊一声——”
“喊母亲吗?”木棉红说,伸手抚了抚小曼的肩头,“她如果这时候喊我母亲,反而是要挟。”
她的女儿是个良善的孩子。
知道只要开口,不管是什么,她都会答应,义无反顾。
但以当家人的身份邀请,让她木棉红有情有义。
木棉红仰头向天空发出鸟鸣,比起丁大锤适才的声音,清脆犀利,将千疮百孔的沟壑掀起,无数的飞鸟从中应声而起,铺天盖地。
乡邻有难,保家宅,护平安,共渡难关。
第七十四章 舍得
每一次对战都是难关。
每一次梁蔷以为自己能所向披靡,现实都是残酷。
官职越升高,领的任务就越凶险。
这一次比前几次更凶险,中了埋伏。
冲进来的时候并没有见到赤那军的主力,待回过身,四面八方都是西凉兵。
梁蔷不知道厮杀多久了,似乎是一辈子,又似乎一瞬间。
他的五百部众,此时只余下不到百人了。
他当然依旧活着。
呛呛兵器相撞,从后方袭来的西凉兵长刀在要落到他背上,但被旁边的兵士挡住。
梁蔷看都不看一眼,依旧向前冲刺去,迎面的西凉兵倒下。
旁边的西凉兵举着双锤砸过来,梁蔷似乎看不到,只一刀砍掉地上西凉兵的头,而双锤已经砸在了不知哪里冒出来的兵士身上——
那兵士手里的刀刺入西凉兵的胸口,两人撕缠在一起。
梁蔷一路向前,身边血肉横飞,不断有人倒下,自己人,西凉兵。
终于最后一个西凉兵倒在梁蔷刀下。
梁蔷转过头,看满地尸首,再只剩下数十人的生者,一个个也都带着伤。
不待他们喘息稍缓,远处又有马蹄声冲来。
“我们中了埋伏,逃不掉的。”梁蔷一身血握着长刀说,看着在身边余众,“唯有死战到底。”
兵士们看着他,却没有说话。
梁蔷微微一怔,这场面有些怪异——
是因为他指挥不当没有察觉将大家带入险地?
还是因为他功夫不精,不仅不能多杀敌,反而累害大家?
他这个军侯,其实根本就不服众——
他这个军侯,朝廷的封赏,是怎么来的,只要跟他一起作战立刻就能识别。
梁蔷的脸火辣辣,似乎被西凉兵的铁锤砸过。
“梁蔷不才,此战不退不惧。”他再次高声说,看着对面沟壑后已经可以看到的腾起的尘土,他举起长刀在身前,“——梁某先行一步。”
兵士们依旧没有呼喝应声,还有一个兵士将兵器一挥,挡住了梁蔷的路。
“梁军侯。”他说,“其实此战不一定会败。”
什么意思?梁蔷愣住了,看着这个兵士,这个兵士他很熟悉,先前就是一直守在他身边,为他挡住了无数次危险。
但如同先前那些护着他助他杀敌的兵士一样,眼神冷漠,脸色木然,没有半点亲近的神态。
梁蔷其实也明白,这些兵士不是把命卖给了他,而是卖给了别人。
所以他梁蔷在他们眼里,不是人,只是个,交易物。
他们对他没有丝毫的感情,更别提敬意爱意。
“你们——”梁蔷声音沙哑,“到底是什么人?是谁让你们护着我?”
这个问题他们不会回答。
“梁军侯,你只需要知道,杀敌报国就好。”这兵士说。
梁蔷道:“我梁蔷本就是要杀敌报国,死而不惧,接下来,你们与我同去,不用再管我,只管杀敌——”
那兵士脸上浮现一丝怪异地笑,手里的兵器缓缓移了移,落在梁蔷的身前。
他说:“军侯,你不仅不用死,此战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
梁蔷懂了,他脸上散去了羞惭,神情平静,问:“需要我给你们什么?”
……
……
梁蔷知道,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不是天上掉下来的,是别人佘给的,是要收报酬的。
他一直等待着,准备着,也好奇——这人要的报酬到底是什么?
今天终于等到了。
那兵士长刀再次移动,落在梁蔷的胳膊上,说:“要梁军侯一条胳膊。”
梁蔷神情微变,锵一声,抬刀击开兵士的长刀,人后退一步,横刀在身前戒备。
“若要我的命。”他道,指着前方,“我梁蔷随时可以死在战场上。”
那兵士道:“梁军侯,只是要你一条胳膊,不要你的命,你放心,我们有擅长医治断臂的人。”
梁蔷看着他,道:“我身为兵士,没了胳膊,还算什么兵士,还怎么征战,就算活着也是死了。”
兵士忽的笑了:“先前说了,你不仅不用死,还能名扬天下,加官进爵封将,还能继续征战四方,别人不信,您不能不信啊,您如今的一切不都是这样来的吗?”
所以他有没有胳膊,是不是悍勇,能不能打仗,都是无关紧要的事,只要他是一个人,还能喘气——
那他还算人吗?
梁蔷的脸再次火辣辣,他攥紧了长刀,猛地指向前方:“赤那军来了——”
此时还在战场上,他们说话这一瞬间,西凉驰来的兵马已经能看到尘烟滚滚。
只看烟尘也能看出,来众不下数百。
梁蔷再看身边的兵士们,道:“我是不如你们,但如今我们以少战多,多我一个,也好过个残废——这件事日后再说吧,现在生死关头,就不要说这些了。”
这一次,就算这些兵士们都为他死了,也护不住他逃生。
此战大家死定了,还谈什么过去将来。
看到汹汹而来的西凉兵,兵士们依旧没有动作,神情也不见变化,那兵士还从怀里拿出一竹哨。
“梁军侯别担心。”他说,“你看。”
看什么?梁蔷愣了下,看着那兵士将竹哨放到嘴边,吹响。
竹哨的声音十分怪异,宛如一只嘶鸣的大雁,突然被拧断了脖子。
但更怪异的是,前方奔腾的西凉兵也宛如被拧断了马蹄,伴着马儿嘶鸣,狂奔的队伍停了下来。
陡然的停步,让人前仰后合,让马蹄乱动,宛如烧开的水,但不管怎么沸腾,面前如同竖立了屏障,一滴水都没有再溅过来。
梁蔷面色震惊,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那个人能收买边郡无数兵士为他送命,那个人能用钱用恩或者用要挟等等办法来掌控这么多兵士。
但西凉兵!
那是西凉人!
是谁!能一个竹哨就让杀气腾腾,生死交战的西凉兵停下来!
什么人能做到如此?怎么样才能做到如此?
从小富贵京城长大见惯权势的梁公子也无法想象。
一瞬间他都怀疑他在做梦,他只听自己急促的喘气,直到耳边有说话声闯进来。
“梁军侯,现在你相信了吧?你在此战中能率领我们突破围困,还能出其不意杀入赤那军主营,你浴血奋战,以少胜多,失去一条胳膊,梁军侯,如此勇武的你,就算没了一条胳膊,也不能阻挡你成为名震天下的悍将!”
“梁军侯,你可愿意?”
伴着询问,一柄弯刀徐徐举起,在冬日酷寒中闪烁着光芒。
第七十五章 一线
梁蔷看着弯刀的光芒,心神有些恍惚,似乎感受到胳膊的剧痛。
他甚至看到光芒里自己跪在地上痛苦哀嚎,断臂滚落一旁。
但并没有死,被救治,被扶上马,然后在遍地死尸中被无数人围拢欢呼。
然后他加官封爵,再然后他独臂策马征战,身边跟随的兵士从五百到一千到上万,他到处征战,打完了西凉兵,又打不知道什么兵——
他一路打一路加官封爵,走上朝堂,百官相迎——
他虽然是个独臂,但所到之处人人敬仰,人人称他英豪勇武——
他甚至看到了那个女孩儿的脸,她穿着皇后服,坐在宝座上,眼神满是佩服,还有欢喜——
“梁军侯,时不我待!”兵士一声高喝,“你选功成名就,还是你的胳膊?”
弯刀滑过铠甲,发出刺耳的声音。
梁蔷陡然回神,下意识地向后退。
兵士握着弯刀,一笑:“梁军侯,这么好的机会,一生只有一次啊,你放心,我的动作很快,你不会很痛。”
梁蔷攥紧了手,感受着胳膊的存在,是的,中了埋伏,又能击溃西凉军主力,就算那人无所不能,也势必只能换来一次——
这是单单为他换来的机会。
他梁蔷,真是,太值钱了。
梁蔷忽的笑了。
旁边的兵士低声嘀咕:“这小子吓疯了吗?”
“欢喜疯了吧。”另个兵士冷冷说。
握刀的兵士道:“梁军侯,你想明白了吧,这个前程用一条胳膊换来的可真是很值得。”
梁蔷抬起头看着他:“这哪是一条胳膊换来的啊,兄弟,这是用我梁蔷一生,不,用我梁氏子子孙孙后辈的换来的。”
没了胳膊,他再不能独立,这功名,是他的锦衣,又是他的镣铐,他梁蔷要维持功名利禄,就只能将自己的命,自己前途,自己子孙后代,交给他人掌控。
好厉害的人啊。
好会做生意啊。
好会诱惑人心啊。
“梁军侯。”兵士不与他争辩,只冷冷说,“值不值得,你自己选便是,我们也不强迫你。”
不强迫?梁蔷心想,是,不强迫,但事到如今的他还能回头吗?
不选,他保住了胳膊,失去了刚拥有的一切,连命都没了。
就这样没了吗?
他这一生是个笑话。
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只要能重回世人面前,只要能耀目生辉,他梁蔷的命,梁氏的命又算什么。
难得有人需要,有人要用,那就——
梁蔷抬起头,道:“为了将来多少我还像个人样,留我右臂,取我左臂。”
那兵士露出满意地笑:“没问题,谨遵军侯之令——”
他举起弯刀。
“军侯,为了避免伤口被人识破,就不请军侯卸甲躺好,我就这样——”
他话没说完,弯刀猛地砍下来。
造成出其不意的假象吗?但虽然已经做了选择,真当弯刀劈来,梁蔷还是下意识向后退。
那兵士没有跟上,反而露出诡异笑。
疾风从旁边袭来,梁蔷眼角的余光看到旁边一个兵士不知何时欺近,横刀斩来。
原来这才是出其不意!
梁蔷下意识扭身,但已经来不及了,锵一声,宽刀切中铠甲缝隙——
虽然在战场上皮肉伤从未停下,梁蔷以为自己已经不怕痛了,但当宽刀切入胳膊的时候,他依旧发出一声痛呼——
他的胳膊。
他以后就没有胳膊。
他——
他以后,再也不是他了——
他后悔了!
他后悔了!
梁蔷下意识抬手,要用手阻止宽刀。
伴着他痛呼,耳边有嗡的一声,下一刻,宽刀不动了,握着宽刀的兵士也不动了。
这并不是梁蔷的手真抵住了刀,而是一支箭穿透了握刀兵士的咽喉。
梁蔷愣住了,那兵士根本就没有反应过来,嘴边还带着狰狞地笑,就这样断气了。
“什么人!”其他的兵士瞬时回神,抓着兵器,向后看去。
这才看到不知何时身后起伏的沟壑里有一群人,他们匍匐在地,一排弓弩密密麻麻。
一瞬间令人头皮发麻。
……
……
援兵。
虽然看不到他们的旗帜,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大夏的兵马。
梁蔷和这边的兵士们也都反应过来了。
“我——”握刀兵士一瞬间张口,但突然不知道说什么。
既然是援兵,他们悄无声息靠近,又不声不响射死了自己的同袍——
被识破了?
就算没有被识破,也必然引起怀疑了。
毕竟他们适才的动作,不,更可怕的是,那边停下的西凉兵!
要怎么解释?
这太突然了,按理说不会有援兵,兵士冒出一层冷汗。
梁蔷忽的大喊,向身前的兵士冲去:“他们投敌了!我跟你们拼了!”
锵声响,他手中的长刀横切在兵士身前。
那兵士抬手抵挡,长刀抵住,冒出火花,险险挡住咽喉,双眼爆瞪看着梁蔷。
“我很值钱的。”梁蔷看着他一字一字顿,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胳膊没取走,但这笔生意要想不赔钱,你,们,就要,死。”
兵士显然也懂了,看着他,嘴角扯出一丝怪异地笑,大叫一声:“杀——”
将梁蔷推开,举刀向梁蔷砍去——
其他的兵士也纷纷而动。
后方嗡嗡的破空声也随之而来。
梁蔷站在原地,感受着无数箭从身边飞过,看着眼前的兵士们瞬时被射中,翻到在地死去。
与此同时,前方被挡住的西凉兵也如破堤的河水冲来。
身后亦是马蹄踏踏,伴着呼喝声:“杀——”
地面震动,尘土狂风席卷,无数的兵马从梁蔷身边冲过去,很快与破堤的河水撞在一起,溅起无数血花。
大地上再次一次陷入厮杀。
不知道是因为震动还是狂风,梁蔷再也站不出了,踉跄半跪,勉强用右手执刀戳在地上撑住。
左臂血如泉涌。
那兵士没有砍断他的胳膊,但刀入皮肉很深。
他垂头,看着血在地上滴落。
“梁蔷。”
有马蹄在身旁停下,同时女声跌落。
梁蔷抬起头,看到骑着黑马,穿着半旧红袍,背弓提刀的女孩儿。
她发丝凌乱,原本白皙的脸上也蒙上一层灰尘,但双眼如同星辰般闪亮。
“梁蔷。”她说,“你还好吧?”
第七十六章 旧识
梁蔷看着马上的女孩儿,人生的相遇就是这么难以预料。
他知道她在军中,他是先锋,在最危险的地方厮杀,她则是卫将军楚岺之女,亦是大夏的皇后,在精锐严密兵士环绕的中军大阵中。
他能看到她驰骋而过,但他从来没想过相遇。
更没想到,在这种时候,这么危险,这么狼狈——
他浑身是血,铠甲衣袍破烂,半跪在地上靠着长刀支撑,左臂上更是深深刀口血流不止。
他还好不好?
“我。”梁蔷握着长刀,垂目,“还好。”
虽然垂目依旧能感受到女孩儿的视线在他身上巡弋,落在他的左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