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蹄急响,萧珣已经穿过浓黑和火焰混杂的街道,回到了驿所。
这里显然也经历了厮杀,四周的房屋还在燃烧,街上散落着尸首,有官有兵也有民众。
萧珣视而不见下马走进驿所。
驿所里那些曾经对世子笑脸相迎的官吏杂役们都不见了,也不能说不见,他们都变成了尸首躺在地上,整个驿所没有一个活物,这当然——不是三皇子干的。
当然,最终是要算到三皇子的头上。
萧珣踩着一具尸首迈上台阶走进室内。
“其实何必离开呢,就在楚家,我们自己动手就好。”铁英在后跟着,皱眉不解。
他可看不上楚岚。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样子。”
宁昆笑了笑:“你不要小瞧读书人,一个读书人起了狂心贪心,那是什么可怕的事都做得出来的,再身份高贵,再功夫高强,都能死在他们手里。”
说到功夫高强时还加重语气,看着铁英。
铁英哼了声。
萧珣安抚他:“别担心,我们的人也都在,他做不到我们再动手。”又解释,“让他亲手做,是让他递交投名状,将来才能受制于我。”
铁英道:“就算没投名状,楚岚这种人也对殿下言听计从。”
“只言听计从还不行,还要主动替我握刀去杀人冲锋才行。”萧珣说,“你也说了,楚岚此人不堪,不给他套上枷锁,他是不会为我拼命的。”
宁昆点头:“世子识人用人透彻。”又道,“回来驿所也好,这里离皇城更近,到时候进宫也方便。”
萧珣看向皇城所在的方向,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神情复杂。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这真如父王所说,京城很危险,但也正如父王所愿,最危险的地方也才最有机会。
太子突然要去狩猎,还像三皇子那样征选力士,他立刻让人混进去——谁手里还没有大力的好汉呢。
三皇子有心弑兄,他就助他一臂之力。
想到这里萧珣一笑,脸颊酒窝深深。
太子死了,三皇子不管是被谢氏疯狗撕咬,还是被皇帝问责,也都等同与死了。
再除掉太子的儿子,皇帝唯一的血脉就断了,大夏的皇位,就只能属于他们中山王一脉了。
父王也终于能拿回属于他的一切了。
父王多年筹谋人脉,父王自小精心教导他,父王在合适的时机将他送入京城。
这一切看起来是运气,但其实是父王敏锐聪慧呕心沥血。
想到这些,萧珣眼中满是敬佩。
“这一切,就该属于父王。”
除了父王,还有谁!
“唯一的遗憾是,没能跟楚岺牵涉关系。”宁昆说,意味深长感叹,“世子,现在看到楚岺隐藏的地位多厉害了吧。”
骤逢大变,满城权贵,太子遗孤竟然投奔楚岺,只相信楚岺。
哦还有,父王还告诉他京城一条密道,今晚他亲眼看着一个太监抱着一个孩子从中走出来。
这是只有皇帝才知道的秘密,当年,先帝珍爱父王,告诉了父王——
可见,在先帝眼里,这皇位本就意属父王。
“陛下对楚岺的信任,楚岺对陛下的忠贞,绝不一般啊。”宁昆感叹,“如果殿下能跟楚小姐结亲,陛下更认定殿下。”
萧珣笑了笑:“无妨,待见了陛下,我会对他讲述我和楚小姐的缘分,然后请陛下赐婚。”
宁昆抚掌:“也好,也好,如此甚好。”
不仅陛下能安心,楚岚也能安心,而楚岺,更是不得不成为世子的人,楚岺的人脉归他,而骂名则归楚岺。
看着萧珣脸上的浅笑,宁昆又有些同情。
“只是委屈殿下了。”他说,“有这样一位妻子,日子不太好过。”
至少要有一段日子不好过。
毕竟是皇帝赐婚,这个妻子要踢掉没那么容易。
萧珣笑了笑,看向门外的夜色,夜色沉沉又冰冷,就像那个女孩儿看他的眼神。
有这样一位妻子,日子一定很有意思。
……
……
今晚的夜格外的长,浓墨的夜色始终不肯散去。
感觉已经过了那么久了,为什么天还不亮?
但又很害怕天亮。
如果天亮了,这就不再是一场噩梦了。
小小的孩童蹲在柴堆中间,将头埋在膝头,拼命闭着眼。
咯吱一声轻响,门被推开了,还有一盏灯照进来,昏黄的光穿透了柴堆,穿透了他的膝头。
好亮!好讨厌!
孩童想大喊大叫,如果是以前,他就会这样做,身边的每个人都怕他,绝不会忤逆他,但现在他只能紧紧的闭眼闭上嘴,努力缩起来,连呼吸都停下,免得被人发现。
“你们在这里吗?”有女声低低响起,似乎她也不确定自己在找谁,然后停顿下,说,“我是楚岺之女,楚昭。”
楚岺之女,楚昭。
孩童慢慢睁开眼,从手指缝里看去,透过指缝,透过柴堆,看到昏黄的灯影里站着一人。
她好像很高,但好像又比他大不了多少,她有着黑黑的头发,莹白的肌肤,眼睛像星辰一样亮。
第一百零九章 夜色
他还是个孩子,见过的听过的熟悉的人优先。
他以前从来不知道楚岺,楚昭,听到这个名字也不会有什么反应。
但就在刚刚不久,这个名字被刻在他心里,伴随着生死别离的冲击。
他在黑暗里柴堆下看着她,一动不动。
身边悉悉索索有人站了出来,轻声问:“楚小姐?”
楚昭大喜,看到一个人影从柴堆旁站起来,她忙上前,手里的灯照出这是一个老者。
老者头发有些凌乱,面白无须,套着一件很明显不合体的仆从衣衫。
“我是楚昭,我偷听到伯父跟人说话。”楚昭不待老者说话询问,直接说,“小殿下在这里吗?”
老者神情微变,他听懂了女孩儿话里的那个字,偷听,别人。
楚岚在和别人说!
他看着这女孩儿,毫不犹豫,伸手将一旁的柴搬开。
“小殿下在这里。”他说。
楚昭便看到到柴堆下缩成小小一团,昏灯摇曳,那孩子一双大眼定定的看着她,一动不动。
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楚昭的眼一涩,她伸出手。
“来。”她轻声说,“跟我走。”
老者要说什么,却见一动不动的孩童,起身抓住了楚昭的手。
楚昭将他拉近在身边,要抱起他。
她虽然十三岁了,但其实也算是个孩子,抱起六岁的孩童,宛如猫叼老鼠——
老者忙道:“我来我来。”他忙抱起孩童。
楚昭也不勉强,转身向外走,老者也不问,果然就跟着她走。
后院一片漆黑,楚昭提着小灯昏昏照路,只听到两人细碎的脚步声,很快就来到一处院门。
“小姐。”阿乐的声音从旁传来,门也被打开了。
楚昭带着老者两人走过去,阿乐将门关上,连栓了几道,又用木板顶住。
“小姐。”她这才看老者和孩童,也不问,将地上放着的包袱打开,“东西准备好了。”
楚昭对老者说:“我们要出去,外边有人守着,你们乔装一下。”
……
……
夜色街上的哭喊厮杀声似乎小了很多,楚园里的声音突然杂乱了很多。
躲在假山缝中的楚棠被吓了一跳。
“干什么呢这是?”她低声喝问。
挤在身边的婢女跟着点头生气:“就是,这都什么时候了,阿昭小姐让他们躲进来已经够危险了,还大声吵闹。”
话随这样说,主仆两人一动不动,谁也不肯去阻止这吵闹。
“怎么回事啊!”
守在门边的仆从惊慌不已,看着推开楚昭小姐的一老一小。
昏暗里穿着花布衫的老妇人抱着一个小女孩儿,看起来臃肿不堪,力气还不小,将楚昭和阿乐都撞开了。
“我们要回家,我儿子还在家。”那老妇人喊,声音哭泣含糊不清怪异。
“外边还是很危险的。”楚昭急道,“你们别出去。”
阿乐生气:“小姐,别管她们,她们要死就让她们去死,在这里吵闹,会害死我们所有人。”
听到这里,守门的仆从更惊慌了,是哦,在家里吵闹,会引来麻烦——
他们往后退了一步,没有阻拦,让那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把门打开,跑出去了。
楚昭跺脚:“太危险了,我去把她们劝回来。”
跟着跑出去。
“小姐,别管她们——”阿乐要去劝小姐,跟着追出去。
仆从们站在门内,不知所措,追出去,不敢,不追出去,也不太敢。
“小姐,小姐——”他们扒着门小声的唤,“快回来——别管她们——”
这边的动静在暗夜里很显眼,引起了四周藏着的视线的注意。
怎么回事?
“有人跑出来。”
“是普通人。”
“楚园来了很多躲避的民众。”
低低的声音交谈,眼神交汇,夜色依旧凝滞。
楚昭已经追上了抱孩子的老妇人:“外边真的太危险了,等天亮再回家吧。”
“你担心你儿子,你如果出事,你儿子该多伤心。”阿乐也生气地抱怨。
老妇人拉长声哭泣“就是死我也要跟儿子死在一起——”
怀里的女孩儿忽的也哭起来。
楚昭伸手拍抚“您们别哭,别哭——”
阿乐呵斥“小声点小声点——”
四人拉拉扯扯沿着巷子向外走,很快就要走出巷子,消失在夜色里——
夜色里凝滞地视线忽的摇晃起来。
“不行。”
“一个人,一条狗都不能放出去。”
……
……
走快点。
但又要走慢点。
楚昭告诉自己。
前方的街口已经快要到了。
“我们往哪里走?”阿乐低声问。
楚昭看着前方黑暗的夜色,远处有厮杀声,哭声不断。
身后是猛兽张开口,身前又何尝不是呢?
“我也不知道。”她低声说。
留在家里是死,跑出去,或许,有机会——
跑出来了,却不知道要去哪里,这让人多绝望,多质疑,但抱着孩子的老妇人没有半句询问,脚步也不迟疑,紧紧跟着这女孩儿。
怀里的孩童也不哭泣了。
似乎她就算是要带他们去无间地狱,他们也一步跟着迈进去。
如今的他们又何尝不是已经在地狱了。
“小姐——”
身后陡然传来喊声。
“小姐,快回来,老爷有令——”
阿乐回头看去,见家宅那边有黑影冒出来,化作两个人影,追来。
听声音像是仆从担忧,看动作,仆从跑得真快啊。
阿乐攥紧了手,所以,这样还是不行——
楚昭停下脚:“你们来的正好。”
她说,转身迎向来人,站在路中间,也挡住了来人和老妇人。
“快帮我劝劝她们——或者护送她们,太危险了——”
看到楚昭如此动作,近前的仆从将手垂下,用衣襟掩盖了什么,放慢脚步。
“好。”他们说,如果能不动声色把人带回去,更好。
他们倒不是畏惧杀人,是为了能杀更多的人,免得打草惊蛇。
他们垂下头装作温顺仆从的模样,从楚昭身边走过。
就在经过的那一刻,女孩儿袖子里滑落两柄短刃,宛如一只狸猫跃起,一左一右两刀。
两个仆从的脖子被刺穿,他们剧烈的扭动,从衣襟下拿出刀,但已经晚了,他们只来得及转过身看着女孩儿。
他们脖子上冒出的血溅了女孩儿一脸一身,在暗夜里白白的脸红红的血闪过诡异的光芒。
叮当一声手里的刀落地,两人也倒在地上。
……
……
黑暗里街边的墙上有个黑影动了动,吹了一声无声口哨。
“厉害啊。”他小小眼睛瞪圆,“阿昭姐姐打架果然厉害。”
第一百一十章 人来
身后有人追来的时候,老妇人没有什么紧张,但当楚昭停下回身的时候,他不由停下脚,抱紧了怀里的孩童。
孩童抓紧了他的衣衫,倚在他的肩头向后看。
昏昏暗暗的夜色里,看到那女孩儿突然拔出刀,突然杀了人。
血喷出来好多,好像溅在他的脸上了。
他睁着眼一眨不眨,毫不在意。
以前他从未见过杀人,甚至没有见过血,但这一晚上,他似乎泡在了血海尸山。
阿乐也瞪圆了眼,有血溅在她的脸上,她的手里也攥着一把刀。
小姐适才是交代过,会很危险,会杀人,会被杀。
她也不怕的,虽然,她从未杀过人。
小姐也从未杀过人,小姐说杀人就杀了!
小姐,好厉害!
“走。”楚昭握着刀一步跨过来,推老妇人。
老妇人这一次的脚步更快了。
阿乐落在楚昭身后,这一次打定了主意,她一定要比小姐更先动刀,她也要杀人。
这一切发生在瞬间,但还是被察觉了。
当那两人倒地的时候,巷子深处的黑暗里冒出更多的黑影,席卷而来,卷着夜风,风中是寒光血腥气。
楚昭举着刀,一跃就要上前。
“小姐我来。”阿乐抢先迈步,挥舞着刀杀过去。
几声闷哼,刀光挥动之处,一片人影倒下。
阿乐都呆住了,她,其实还没,挨到——
“退后。”楚昭一把抓住她,向后退。
视线看向四周。
巷子两边的墙上,有一个个人影跃下,宛如镰刀,所过之处,奔到面前的人影都纷纷倒下。
更深处,厮杀声也随之而起。
这些人,是什么人?
“喂。”一个女声从墙头上落下。
楚昭看过去,昏暗里看不清模样,但能看到一个女孩子的身形,身边还有一个小身形。
那小身形手一晃一晃,闪着寒光。
再看那些席卷黑影里的人们,有男有女有老——
看起来就像是四周住的邻居,但,什么时候邻居都能杀人了?
楚昭攥着刀,还没问话,那女声再次开口。
“需要马匹吗?”她问。
靠着人腿跑,当然比不上马匹,楚昭看着那女孩儿,干脆利索地说:“要。”
蹲在那女孩儿身边的小身形便打了个呼哨。
就见街上一处紧闭的门打开了,伴着嘶鸣声足足有十几匹马冲出来。
“走走。”女孩儿摆手喊。
楚昭一句话不多问干脆利索转身,扶住老妇人就向马匹所在跑,阿乐紧随其后。
这些马不仅配好了马鞍,还悬挂着刀弓箭兵器。
楚昭随便抓住一个翻身上马,转头说:“小——孩子给我。”
她本要称呼小殿下,但又觉得不妥。
老妇人还没动作,怀里的孩童抬起头,再次主动对着楚昭伸出手。
老妇人忙将他向楚昭递去。
楚昭将孩童抱起来揽在身前,老妇人,阿乐也各自上马。
楚昭回头看了眼,巷子里的厮杀声更浓,似乎有无数的黑影卷来,但那女孩子站在高墙上,宛如洒下一张网,硬是把黑影们牢牢困住。
“走!”她再次大声喊。
楚昭收回视线,将刀收起来,从马身上抽出长枪握在手里,催马向前疾驰。
“向皇宫方向去。”她喊。
老妇人在后终于开口说话:“皇宫那边都是三皇子的人,太危险。”
楚昭头也不回:“危险,那就让大家都危险。”
让三皇子也知道中山王世子正在渔翁得利。
就算打起来,三方混战,他们也比现在被无声无息围杀要好。
越乱越有生机。
但才催马疾驰几步,前方的街上响起急促马蹄声,显然又有人过来了。
萧珣既然起了杀心,必然在楚宅布下天罗地网。
中山王父子筹谋这么久,怎能让她轻易就逃出生天。
“楚小姐——”老妇人颤声说,似乎想问怎么办。
楚昭握着刀看着前方:“我不知道怎么办,也不知道能不能带着你们逃出去,我唯一能承诺的就是——”
“在你们死之前,我先死。”
如果这就是小殿下的命运,是萧珣栽赃给父亲,是楚岚鬼迷心窍的命运,那这次她跟他们一起死。
唯一可惜的是,这一世重来,她还是没能见到父亲一眼。
这都怪阿九!
他要是早点替她给父亲送信,或者当初路上不唧唧歪歪,她现在就已经在边郡,守在父亲身边——
身前的孩童紧紧靠着她,楚昭能感受到孩童在颤抖。
唉,还好她还在京城吧,就算还是死,一起死,至少这孩子不会恨她父亲,也能死个明白,是谁害了他。
楚昭一手将孩童揽护,一手举起长枪。
“阿乐。”她喊,“咱们小时候学的今天要用上了。”
阿乐举起了弓箭,疾驰在她身侧:“小姐,这次可不是玩了。”
说完嗡的一声,双箭离弦如流星而去。
对面响起叮的一声,似乎箭与铁器相撞。
竟然能用兵器撞飞箭?好厉害。
阿乐和楚昭脸色微微发白,但没有畏惧,阿乐扔下弓箭,拔出长枪,楚昭的马匹也奔驰的更快。
对面夜色里传来喊声。
“阿乐你这死丫头。”男声呵斥,“说过多少次了,战场上用单箭,不许炫技,能杀人的就是最炫的技艺!”
阿乐一怔,楚昭已经狂喜。
“钟叔——”她大声喊,喊得声音都沙哑了。
钟叔!钟叔来了!
是了,这一世跟上一世不一样,钟叔来京城了,而且,钟叔今天就在京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