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对着火桶边的瓦盆吐完了,端过凳子上的水杯漱口,喘了口气,瞧着赵清红扑扑的小脸—冬天又养白了些——微笑道:“不要紧的,我再吃些就好了。清儿,你娘就要生了,你外婆会来伺候她么?”
赵清点点头道:“嗳,我外婆过年的时候就过来,等弟弟生了再回去。菊花姐姐,你啥时候生宝宝哩?”
菊花抚摸着肚子笑道:“要到明年九月生哩。”
门开处,何氏端了一只砂锅进来,闻见屋里那味道,愁眉问道:“又吐了?这可怎么好,老是吐哩。来,这饺子煎好了,香的很。清儿,你陪着菊花姐姐一块吃,她见你吃得香,她胃口就好了。”说着将砂锅放在两人旁边的凳子上,递上两双筷子。自己则端着那瓦盆出去倒了清洗。
菊花歉意地对何氏笑笑,等她出去了,便掀开砂锅盖子,闻见一股芫荽的清香。
这是她亲自用芫荽、腊肉调拌的馅儿,包好饺子后让何氏煎得香香的,用来当点心吃。
她对赵清道:“来,赶紧趁热吃。嗯,有八个,咱俩一人四个。”
赵清这些天陪着菊花,每天都吃得肚儿圆,菊花还总是做各种各样的花样,她吃得欢喜不已,不禁遗憾地想,为啥这么好吃的东西,菊花姐姐吃了会吐出来哩?
两人捧着那砂锅,开心地吃了起来。
芫荽清香,腊肉咸香,饺子外面的面皮炕得焦香,并未放多少油,这味道一点不腻,菊花吃了觉得胃里特舒爽,一气吃完四个,长长地吐了口气,暗道,这下不会吐了吧?
她转头看看赵清,只见小女娃嚼得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大眼弯成了月牙,便笑问道:“咋样,好不好吃?”
赵清使劲吞下口中的饺子,把小脑袋点得跟小鸡啄米似的:“好吃,好香哩。菊花姐姐,你吃这个没吐么?那你再吃吧,把剩下的都吃了。我先前都吃了好些东西了哩,一点也不饿;你吃的全吐出来了,该多吃些才好。”
菊花见她这么懂事,忍不住爱怜地摸摸她头道:“你吃吧。姐姐还是先少吃些,等下想吃的时候再热了吃——我包了不少哩,厨房里还有。”
赵清闪闪大眼,点点头,却还是搛起一只小饺子递到菊花面前道:“那姐姐再吃一口。”
菊花见她期盼的样子,比何氏还巴望自己多吃些,忙低头咬了一大口,赵清这才高兴地将剩下的塞进嘴。
门外,张槐挑着一大担水淋淋的胡萝卜回来了——刚在河边洗干净的。他将担子歇在廊檐下,挑了一些长相周正的萝卜,掰掉上面的秧子,又在井边清洗了一番,送进厨房。
过了好一会,他端着一只竹筒,里面装的是萝卜汁,又拿了一只碗,走进堂屋,笑问菊花道:“听娘说,你刚吃了饺子没吐?”
第三百一十四章山花枯萎
菊花见他来了,喜悦地说道:“没哩,刚刚吃了四五个哩那个芫荽馅儿的饺子味道不错,待会你也尝尝。这是萝卜汁?”
槐子坐到她身边,温和地笑道:“嗳!刚榨的。萝卜用热水温过了,这汁一点也不凉。”说完,又倒了一些在碗里递给赵清,再把竹筒递给菊花道:“喝两口吧。你那么喜欢这东西,娘说待会泡些木耳炒红萝卜。”
菊花接过来喝了两口,笑道:“红萝卜炒木耳味道不错,再切一根青蒜苗搁里面,就更香了。清儿,你不喜欢喝这个么?”
她见赵清喝萝卜汁的时候,皱着眉头,便问她。
赵清想了想,说道:“喝到嘴里甜,闻着有点······有点味儿。”她形容不出那股萝卜味,便说不上来。
菊花笑道:“这是红萝卜本来的味儿,有些青气,你咬牙喝了吧,这东西吃了可好了。你先前吃了不少东西,该喝些萝卜汁,洗洗肠胃。”说着又打比方,跟她解释半天。
赵清听话地将剩下的萝卜汁全喝了,又漱了口,然后对菊花道:“我娘一顿能吃三碗饭,我跟哥哥两人加起来还没她吃的多,我爹说养不起了哩。”
张槐呵呵地笑道:“怪道你爹上山猎野兔去了哩。”
菊花忙问道:“赵三叔不在家么?那赶紧送清儿回去吧。清儿,你爹在家时你就来陪我玩;要是你爹不在家,你最好陪着你娘,有啥事的话也能帮着跑腿叫人。你娘肚子老大,身边不能少人,要当心哩
别瞧赵清这么点大,能顶不少事哩,自己霸占着人家闺女,实在不应该。
赵清听了这话忙点头,一抬腿扒着火桶边沿滑下地跟菊花招呼一声就往外跑。
她忽然发现自己很重要——又要陪菊花姐姐,又要照看娘,她真的好忙哩!
张槐忙跟了出去,将她送到家才转头。
他见菊花刚才吃的饺子、喝的汁都没吐十分高兴,跟她商量再翻新弄些啥花样来吃。
日子就在捣腾吃喝的忙碌中溜过,因为菊花的孕吐,这年也没好生过得,一家人全照顾她那张嘴去了。
直到阳春三月,那些栽种下的桃树忽然吐出芳蕊,夹杂在浅绿嫩柳中间几乎让人移不开眼,而且两种桃树先后开花,这花期就延长了好多,一直到四月还是桃花遍地。
菊花娘家婆家,不管是前院还是后院,都是一片桃李芳菲,菜园子里也是青绿一片,小草儿、嫩菊也纷纷破土而出那一抹新绿融化了人心、明媚了天地。
这样的季节,这样的美景,菊花的心情简直飞扬虽然还吐,不过比先时要好多了。还不到春耕的季节,槐子便经常抽空陪着她,两人恩爱缠绵,奢侈地品味这人生的春天!
这美好的生活因张杨的童生试暂时被打断了,三月十日是他参加县试的日子,槐子要亲送他去清辉,两人要小别几日。
和张杨同时赴考的还有小石头和刘四顺,也不知周夫子是咋想的,临了又让小石头也参加了这次的童生试。他才十一岁怕是这次应试年纪最小的童生了。
三月八日清晨,张家、郑家、赵家、刘家四家人齐聚村学堂,包括村长李耕田在内,众人都是好一番叮咛嘱咐,反倒是周夫子一言未发,冲他们几个点点头——该交代的他头天已经仔细交代过了。
来送他们的村民也有不少。这三人的考试跟李长风兄弟当年考秀才给大家的感觉完全不一样——县学离大伙太遥远了,可是这几个娃儿却是在村学堂里读书,要是他们能考中秀才,无疑对大家是一个极大的鼓舞。
见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兴奋地说个没完,周夫子皱了皱眉,出言打断他们的话,催促几人赶紧上路。
于是,张杨等人在全村人眼巴巴的目送下,由青木驾着马车送往下塘集,同行的有槐子和刘三顺,赵三觉得自己大字不识,去也没用,便将小石头郑重托付给了张槐。
张槐走了,菊花心里空空的,她便约了梅子去河边剪蒿子和马兰头,小赵清自然是跟着的了。
菊花蹲了一会,觉得腿有些酸,便直起腰来,四下打量,河边花光柳影,河水潺潺,她听见远处梅子家传来她儿子的大声喊叫,夹着花婆子的哄劝。
“梅子,你婆婆在帮你带儿子?”她问道。
梅子一边快手地用剪刀剪马兰头,一边笑道:“嗳!她跟我娘一人帮着带几天,不然我忙不过来。唉,要是再晚两年生第二胎就好了,这么的一茬赶一茬,实在是吃不消哩。”
菊花点头笑道:“是生得太密了。像小石头和清儿这样就好得很三婶生了清儿,小石头好歹能帮着带妹妹;如今赵三婶又要生了,清儿也能帮着带弟弟或妹妹了。”
赵清正蹲在她身边,听了这话,仰头对她抿嘴一笑,又低头忙碌起来。
菊花微笑蹲下身,指点她道:“剪这上面的嫩头,太老的不要—嚼不动哩。不信你先用手掐了试试。反正这马兰头和蒿子到处都是,不用那么节省。”赵清点头。
那边梅子叹了口气道:“那也没法子哩,慢慢往前捱呗。如今我家敬文晚上都是跟他爹睡,早上也是他爹帮着穿衣裳,晚上也是他爹帮着洗澡,吃饭也是他爹照应着……”
话未说完,菊花已经笑出了声:“嗳哟!长明哥这是又当爹又当娘哩。梅子,长明哥待你真好,我瞧他不管是出去干活还是回家,走路都带小跑的。”
梅子甜甜地一笑,先不说话,过了一会才道:“我晓得。他总是怕我一人在家忙不过来,出去了就挂念家里;在家又着急地里这不就干啥事都跟抢一样么。菊花,如今连我娘都说,我挑了个好男人哩。所以我整天忙个不停,从不觉得日子苦,也不觉得累。”
菊花微笑,心道梅子当初嫁李长明,是真的需要很大勇气的,所幸她选对了。
梅子往菊花方向靠近了几步,在一棵桃树下坐下来。
她拍拍身边的草地对菊花道:“过来歇歇,咱们怀了身子,不好老是蹲着忙事情。这草还干净,过来坐一会说说话吧。”
菊花招呼了赵清一声,过去挨着梅子坐下,只见微风过处,几片粉红的花瓣落在她的头上、肩上,乡村少妇浅笑着,神情悠闲、自如!
赵清却跟一只勤劳的小蜜蜂似的,脆声对菊花道:“我还不累哩,菊花姐姐。你们歇着,我就在这剪。”
小娃儿就是精力充沛,又贪新鲜,发誓要将她那小篮子给装满,好回家讨爹娘的称赞。
菊花便由得她去。
梅子忽然轻声对菊花道:“菊花,你晓得么,柳儿病得很厉害哩,怕是不成了。”
菊花吓了一大跳,霍然转头,惊异地问道:“这是真的?你听谁说的?”
梅子怅怅地说道:“听我娘说的。她跟人去下塘集,碰见柳儿娘去瞧柳儿,从唐家出来淌眼抹泪的,问她,她才说的。”
菊花问道:“得了啥病?瞧不好么?”
梅子摇头道:“也没啥大病,不过是连着流了两个娃,硬是把身子折腾垮了。菊花,我晓得这只是明面上的病,其实她在唐家过得不顺心,这才是病根。所以,你说我一胎接一胎的生,虽然苦点,不过日子顺心,这就比啥都强了。我这两天想起柳儿心里就难过哩。”
菊花默然,连着流了两个娃,这里面有啥见不得光的肮脏污秽事,不用猜,想也想得出。柳儿,终究是没能蜕变成适合大宅门生存的女
梅子继续说道:“我娘说,在那样的大户人家过日子,非得厉害一些才成,柳儿跟她娘比,还是差远了。要是她厉害泼辣一些,没准就不会是这副样子。”
菊花看着草地上的粉红花瓣,轻声道:“在大户人家,光嘴巴厉害是不成的,得心里有成算。咱们庄稼人,心眼实在,再厉害也厉害不到哪里去。她嫁过去这么些年,也没学着点,难免就吃亏了。”
梅子点头道:“听我娘说,柳儿娘也后悔,她想把柳儿接回来养,可是唐家老太太不放人,说嫁到唐家就是唐家的人,就是死也要死在唐家。”
菊花心里就不舒服起来,她最恨的就是这些规矩、礼法,于是忍不住说道:“要是柳儿娘真的后悔的话,就该让唐家休了柳儿,把她接回来,没准她这病还能好。”
梅子吓了一跳:“休了她?这……这不好吧?”
菊花见她一副不能接受的样子,决定帮她洗脑,便白了她一眼道:“人都要死了,还管那些?梅子,你不会这么蠢吧?柳儿才多大?要是休回来,身子养好了,还是能嫁人的。不然就一直在唐家等死么?”
梅子显然无法跟上菊花的思路,迟疑地问道:“休回来就能好?”
菊花摇头道:“这我可不知道。不是你说她的病根是在唐家过得不好么?那要是这样的话,休回来,心思一放开,这病没准就好了。”R
第三百一十五章柳儿被休
梅子叹了口气道:“不管咋样,咱俩说了都没用哩。柳儿酿怕也是不乐意柳儿被唐家休回来的。”
两人就沉默下来,看着眼前飞舞的桃花出神,直到赵清提着小篮子,颠颠地跑过来冲她们大声喊道:“菊花姐姐,梅子姐姐,你们歇好了么?该干活了哩。”
两人相视一笑,遂起身继续剪野菜。
日头升老高的时候,菊花等三人各自回家。她刚回到院子门口,就见刘云岚将小葫芦用包袱兜在背上,两手提着菜篮子,往河边去洗。
她急忙问道:“云岚姐姐,娘还没回来么?你这样背着葫芦洗菜哪成哩?该等娘回来再忙,晌午饭就晚点做也不要紧。”
刘云岚笑道:“瞧你说的,哪能老指望娘哩,她在地里锄草都够累的了。别的媳妇不都是这么过来的?梅子也常常地把儿子绑在背上干活。往后越生越多,不这么绑着能咋办?你甭担心,我干这点事还是能的。从嫁过来也没干啥重活,要是连煮饭也要人帮忙,那我可是太没出息了。
菊花无语,眼睁睁地瞧着她往河边去了。那背影,很熟悉——乡下到处都能看到。
看来是她矫情了,往后她自己也得这样,不然大忙季节里,等着婆婆来家帮着带娃,自己才腾出手来做饭,怕是要被人说道闲话。
还是操心自个往后咋办吧,刘云岚可是出名能干,这点事不在话下。想想自个日后背一个、牵一个地干活,菊花顿时觉得有些头皮发麻——养一堆娃的日子好像并不多美好哩。
眼下还愁不到那一步,这不,她一回到自家院子,何氏就殷切地迎上来,接过她手中的篮子,笑眯眯地说道:“先洗洗吃两块饼吧,我都放锅里热着哩。吃过了歇会,我来砸蒿子。”
菊花心里暖暖的,她洗了把脸搛了块薄饼,坐在廊檐下,边吃边看何氏用棒槌将嫩蒿子砸烂,也不去河边,就打了一桶井水漂洗。
她忍不住问道:“娘,咱家麦子要锄草加肥了么?你这么在家照应我,怕是耽误地里不少的活计。我如今也不大吐了要不,娘你还是跟爹一道出去干活吧,我煮饭做家务,小心些,不会有事的。”
何氏闻言愣了一下,失笑道:“咋想起这事了?咱家地也不多,没种几亩麦子,你爹一人也照应得过来再说,过几天槐子不就回来了么。我跟你爹都算计好了,我在家把鸡鸭猪伺候好把你伺候好,比啥都强。”
菊花哭笑不得,婆婆竟然把自己摆在鸡鸭猪的后边去了。
何氏犹未知觉,还在唠叨着她的养殖大计。
晚上,菊花一人静静地坐在灯下缝小衣裳,一边想念槐子。这人在身边时不觉得,离开了,才觉得房里、心里都空荡荡的。
想了一会,她又思索起带孩子的事来,要是让她也跟刘云岚、梅子似的把娃儿绑在背上干活,她觉得自己怕是不成。可是,要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哩?
要不,试一试能不能把学步车给弄出来?那东西也不难,最重要的是让木轱辘在地上能三百六十度旋转,这里的木匠都手巧的很她比划给他们听,未必就做不出来。
第二天晚上,她便将这事告诉了青木,又在纸上描画半天,使他明白了这学步车的功能,然后去跟李木匠沟通。至于李木匠能不能做出来,菊花就不敢保证了。她可不记得这车到底是什么构造,只晓得小娃儿在车里可坐可站,带着车满地跑,却不会摔倒。
刘云岚听得满眼放光,说这车要是做出来的话,她干活的时候,就不用把小葫芦绑在背上了。
菊花微微一笑,心想我不就是看你背葫芦干活才想起这东西么。
过了几天,张槐、张杨等人喜气洋洋地从清辉回来了。
几人迎着夕阳而归,穿过柳荫夹道,就看见菊花正在院墙外修剪木槿。槐子心里一软,赶紧加快脚步来到她身边;小石头则高声叫道:“菊花姐姐,我们回来了。”
菊花正手握镰刀,割去那些太高的木槿枝条,好让它横向生长,闻声惊喜地转头,见了他们几个,立即眉开眼笑;再一看他们的神情,就知道这县试过关了。
她见小石头嘴巴龇得跟荷花似的,试探地问道:“石头,你·……县试也过了?”
小石头听了这话,不悦地鼓着嘴道:“菊花姐姐,啥叫‘也过了,?难不成你本来以为我过不了?”
张杨也哈哈笑出声来。
菊花这才觉得自己问得不妥,她可不就是以为石头过不了么,不管他多聪明,年纪还是太小了。
她心虚地解释道:“也不是。我本来就觉得你能过,可是又一想,你这么点大的年纪,真过了可不得了,又有`不大敢相信,所以跟你确认一下。”
槐子上前接过她手中的镰刀,含笑道:“他可能耐了,是这次应试年纪最小的童生。走,咱们家去,我慢慢跟你说。”一边半搀半扶着她的胳膊,往院子里走去。
小石头正想着是跟他们一块进去热阄说笑哩,还是先回自家见爹娘报喜哩,就听身后传来一声大骂:“张槐,你这狗娘养的,不干人事,黑心烂肝的东西,坏人姻缘,不得好死。张大栓,你养的好儿子,你给我出来!”
菊花浑身一震——这声音她太熟悉了。
当年在村尾跟她娘杨氏对掐对骂,阄得乌烟瘴气,柳儿娘的声音自此深深刻入了她的脑中,今儿堵到家门口骂起张槐来,这是为何?
她疑惑地望向身边的张槐。
张槐猛然回头,怒视着柳儿娘,沉声道:“你瞎嚷嚷啥?自己回家找你闺女问清楚事情再说话,不然甭怪我不客气。”
柳儿娘两眼可怕地睁着,三步并作两步冲进院子,逼近张槐,咬牙切齿地骂道:“老娘问得清楚很,你这个小王八蛋,我家柳儿过得咋样,关你屁事?要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你让唐家休了她,你打得是啥主意?”
她最近心情极不好,柳儿如枯萎的花朵般,生机渐渐消逝,她看在眼里,也是心如刀割,只能不停地跑唐家,亲自伺候柳儿,希望她能早日好起来。
可是她毕竟不能一直呆在唐家。今儿下午,柳儿被张槐背回娘家,她大吃一惊——以往她求过唐家老太太几次,想要接柳儿回来住些日子,也没能答应,今儿咋就回来了哩?
她问张槐这是咋回事。
张槐等人在路上碰见半死不活的柳儿,便轮流背着她送了回来。送到后,他为了避嫌疑,就不想再管这事,便跟柳儿娘说夫子还等着他们回话哩,这事你还是自己问柳儿吧。
柳儿娘看着奄奄一息的闺女,心中不忍,于是先不问话,自去熬粥喂她,然后才细问详情。
待她听说柳儿从唐家偷跑出来,晕倒了,是张槐他们几个救了她,然后唐家人追上来要带她回去,她求唐老爷休了她,张槐他们才把她送回来的。
她顿时气疯了,唐家人要带柳儿回去,张槐他们就该撒手。人家带媳妇回家,天经地义,他又不是柳儿的娘家人,不过是一个村的,干啥要管这闲事?这等于是为柳儿撑腰,力逼着唐老爷休了柳儿。让她的柳儿被休回家,成为大家的笑话,他安的啥心思?
她这些日子所有的痛苦和绝望仿佛找到了宣泄口,一起化作怒火燃烧着向张家席卷过去。不,是张家和郑家,她恨透了这两家。
她头也不回地冲出家门,不理身后柳儿微弱的呼唤,直奔学堂,可是周夫子说张槐他们已经回家了,于是,她才又杀到张家,堵在门口大骂。
菊花听了柳儿娘的话,神情愕然,这怎么可能哩,槐子干啥要让唐家休了柳儿?
张杨则大怒,指着柳儿娘的鼻子道:“你个老婆娘,真不识好歹,你骂谁?你自己闺女求人休了她,管我哥啥事?我们好心送她回来,还送出祸来了?”
小石头也在一旁道:“是柳儿姐姐自己求唐老爷休了她的。”
柳儿娘怒火中烧,对着张杨“呸”了一声道:“你们好心?好心让人休妻?‘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你让人休了我家柳儿,往后要断子绝孙的,只怕你这癞皮女连个癞皮狗也生不出来······”
张槐在张杨说话时,就低声对菊花道:“她弄错了,是柳儿自己求唐家休了她的。你先进去,我来赶她走。”
菊花心下大概明白了咋回事,于是点点头,可是她还未转身哩,就听见这番恶毒的咒骂,一时间勃然大怒,转头冷森地盯着这疯婆娘。
是的,她觉得这婆娘疯了,但凡有点脑子的,也该想想,人家咋会管你闺女家的事情?
柳儿娘这话一出口,直戳张槐心肺,他立时红了眼睛,扔掉手中的包裹,一言不发地大步上前,一把攥住柳儿娘的胳膊,拖着她就往外甩柳儿娘拼命挣扎,可是槐子力气有多大,她如何能挣得脱?就见她双脚在地上划出两道印痕,一直延伸向院门口。她气怒之下,张口就咬在槐子手腕上。。
第三百一十六章浑人李长亮
菊花见柳儿娘下死力咬槐子,不禁惊叫起来;张杨和小石也冲上去想拽开她。
忽见何氏一阵风似的从厨房里冲出来,经过菊花身边时还不忘说了句:“你先进屋去。”然后面色狰狞地冲到柳儿娘面前,狠狠地甩了她一个耳刮子。
她本在厨房煮饭,柳儿娘第一声骂她就听见了,只是锅里在炒菜,腾不出手而已。可是不等她把菜盛起来,就听柳儿娘咒菊花,哪里还管菜糊不糊,丢下锅铲就冲出来了。
柳儿娘也是豁出去了,脸上挨了何氏一巴掌,居然还是咬住槐子的手腕不松口,她心中气怒发狂,更加用力地咬下去。
张槐吃痛,遂停下脚步,用另外一只手狠狠地捏住她的下巴,强让她松开牙齿。
何氏见这婆娘宁愿吃亏也不松口,这样咬非把儿子手筋咬断不可,惊怒之下一手揪住她的头发,一手罩上她的眼睛,叉开指,咬牙道:“你敢再咬?老娘把你这双眼珠子抠出来,你信不信?”却见她已经被槐子捏开了嘴。
柳儿娘见张槐毫不手软地把她往外拖,何氏又打了她一耳光,还要抠她眼珠子,再一想这事是因为柳儿被休引起的,因此三个原因,件件都让她无法容忍,那真是急怒攻心,完全疯了,被张槐拖至院外后,立即在地上打滚撒泼,污言秽语地高声乱骂,又往槐子身上兜头碰撞,拼命架势十足。
张槐恼怒地攥住她两只胳膊,不让她撒野。
可是女人打起架来,全身都是武器,柳儿娘手被制住了,便用脚踢、嘴咬、吐唾沫,甚至用屁股撞、膝盖顶,不时换招,灵活运用·逼得槐子手忙脚乱,一时间倒没主意了——难不成要打死她?他真要出手,只怕这婆娘根本经不起他一下。
他一气之下,双手用力·将她甩出老远,跌了个屁股蹲—不能打,就让她离远点,不让她近身。
何氏一个大意,见这婆娘又缠住儿子,气得冲过来要跟她再战;谁料这婆娘跌倒后,并不爬起来·反而坐在地上拍腿尖叫哭喊道:“杀人啦—张大栓儿子杀人啦——娘俩打一个…···”
何氏母子被她这疯狂劲头惊住了,何氏深感自己跟柳儿娘相比,这吵架的把式差太远了。
菊花见柳儿娘开始拼命撒泼:她眼下不怕你打,巴不得你打狠些,她好赖在你家;你跟她讲理也是讲不清的,两边的道理不是一个国度的。这种人最令人头疼,真是“豆腐掉进灰堆里——吹不得,拍不得”·只能让村长来了。
她唤过张杨,让他拉张槐回来;又对小石头嘱咐了几句,让他去叫村长过来·顺便让刘三顺刘四顺来作证—救柳儿时他们肯定也在场。
张杨过去对哥哥说道:“甭理这疯婆娘,石头去叫李叔了。”
何氏也对槐子道:“你走开——去照看菊花,这死婆娘让我来对付,老娘今儿就跟她耗着。”
她这话被柳儿娘听见了,晓得骂再狠也不管用,打也是打不过的,只有菊花是他们的软肋,于是痛咒菊花,“癞皮女”不离口,又说她是病秧子·生不出娃,怕是连癞皮狗也挣不出一只等等。
这话激怒了张家母子:张槐握紧拳头刚要动,却被张杨一把拉住,说是菊花姐姐叫他回去;何氏上前又给了柳儿娘一个耳光。
柳儿娘立时疯了一般跟她厮打在一块。
这么一会儿的工夫,山边居住的人全被惊动了,媳妇婆婆们正在煮饭的便丢下锅铲·男人们刚从地头回来,手里还扛着锄头,一齐围向张家院门前。
隔壁杨氏和刘云岚也被惊动了,杨氏听柳儿娘咒菊花,那真是新仇旧恨一齐涌上心头,冲出院子跟何氏一起将柳儿娘摁在地上打,柳儿娘放声嚎叫起来。
两家这样大打出手,围观的人还不明白发生了啥事,以为是积年的仇怨被引发出来了,所以不停地劝解,让她们有话好好说。
可是这柳儿娘今儿如同吃了疯药般,压根是“死猪不怕开水烫”,这般挨打也不服输,只要杨氏跟何氏一停手,她照骂不误,句句诅咒菊花,引得杨氏跟何氏也失去理智,下手毫不留情,愣是把她打成猪头,脸上一片山花灿烂。
菊花头疼:这么打也不是个事儿哩,要是整出人命来自家也讨不到好,最主要的是,根本不值得,这事冤得很,典型的做了好事反被纠缠讹诈。
张槐见柳儿娘骂得实在恶毒,怕菊花难受,一边劝她进屋,一边对她说道:“等我把这老婆娘捆起来,堵住嘴,让村长和孙铁柱来处置。”
菊花点头,暂时也只能这样了。
不等槐子进屋找绳子捆人,张大栓、郑长河和青木也都回来了,急忙喝止何氏跟杨氏,询问事由。
柳儿娘也并不是不怕打的,刚才不过是跟何氏杨氏比拼一口气罢了,见张大栓他们都回来了,她不敢再咒菊花,于是转而将张槐多管闲事、拆人姻缘的话又骂了一遍,又四处拉人评理。
她堵在张家门口大吵大阄,张槐母子外加杨氏也制不服她,却惹恼了一个浑人——李长亮。
他今儿去了下塘集,跟槐子他们遇上了,一块回的村,自然也知道柳儿的事情,不仅如此,他也背了柳儿一程,跟刘三顺、张槐互相轮换,不然这么远的路,一个人背柳儿谁都吃不消。
看到昔日鲜花一样的柳儿那瘦骨伶仃的模样,他心里不知是个啥滋味——柳儿在他心目中,是纯净而神圣的,掩藏了乡村少年的初恋情愫。
回来后,他因为柳儿的事心情低落,正好哥哥李长明喊他跟爹娘过去吃晚饭,柳儿娘杀上张家的时候,他正在哥哥家抱着小侄儿李敬文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哩。忽听柳儿娘骂张槐拆人姻缘,便愣住了,先是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后来见阄得凶了,全家人都出来围观看热闹。
结果,他越听越愤怒,两眼喷火!
这时刘三顺、刘四顺也一路小跑来到槐子门口;柳荫深处,村长李耕田、孙铁柱跟他媳妇王氏也赶了过来,不知为何,孙金山没来。
李长亮将侄儿塞给花婆子,自己冲到柳儿娘的面前,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这猪狗不如的婆娘,你也配当人娘?闺女都要死了,临死不过是想回娘家过几天安生日子,你就不能让她称愿?你是不是人?照你的意思,咱们碰见柳儿晕在路上,就该不理她,让她被狗啃?”
柳儿娘被他骂愣住了,她满脸红紫,眼睛浮肿,怔了一会才反应过来,立即高声尖叫道:“你们救她我当然感谢你们,可是唐家来人了……”
李长亮不等她说完就暴喝道:“唐家来人了就该让柳儿跟他们回去,这还用你说?是你闺女自个不肯回去,难道我们要看着她死在路边?”
柳儿娘喊道:“她咋会死在路边?唐家人不是来接她回去么……”
李长亮再次高声打断她的话道:“唐家来人接她又能咋地?她从唐家逃出来,宁愿晕倒路边也不肯跟他们回去,我说了两遍,你耳朵打苍蝇去了——没听见么?接回去死在唐家;逃出来死在路边,你说,我跟槐子他们应不应该背她回娘家?你只要说一句‘不应该,,咱马上再把她背回去扔到原来的地方。”
柳儿娘见这浑人句句话压着自己,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声音也比自己高,气得浑身乱颤,好不容易等他说完这句,便又急又快地跟着嚷道:“唐家接她的时候,你们不挡着,她不就回去了?哪里会死在路边?回去看病吃药,过些天不就养好了?”
李长亮“哈哈”笑道:“我说你猪狗不如哩,说这话骗你自个也就算了,还想骗大伙?你直接说‘让柳儿被唐家接回去,死在唐家干净些,不就完了,还说啥过些天就好了,真是好笑。总归,你就想着柳儿一定要死在唐家,就算她逃回来你也要把她送回去,是这主意么菊花和张槐听得大为爽快——这真是恶人自有恶人磨。刚才他们都掉进了一个误区,光跟柳儿娘争辩柳儿被休的曲折去了,却忘了提醒她柳儿当时的状况。
李长亮却根本不跟她掰扯柳儿被休的是非曲折,劈头盖脑就是一顿骂,将她那点小心思全扒出来,搁在阳光下暴晒。他毫无顾忌,嬉笑怒骂,自出场后压根没旁人说话的份儿,连村长李耕田来了也在一旁干晾着。
刘三顺早听小石头说了事由,这时好不容易找了个空挡,上前对柳儿娘道:“我跟槐子、长亮见柳儿晕倒在路边,就想要背她回来。后来唐家来人了,可柳儿却不愿意回去,还给唐老爷下跪,求他休了她。唐老爷答应了,我们才把柳儿背回村的。你咋能怪槐子坏了柳儿的姻缘哩?”
刘四顺也道:“我们要是不管柳儿姐姐,她肯定就要死在路边了。”
李长亮冷笑道:“不过就是找人撒气罢了——她舍不得闺女离开那个有钱人家哩。
弄回来还要请大夫吃药,这不得花钱么?就算马上死了也要买副棺材;就不用棺材,也要花费一块芦席哩;还要买块地哩——埋在乱草岗不是要被人笑么?你这算盘拨得叮当响,就是不晓得死在旁人家,能不能得几两烧埋银子钱?”
第三百一十七章青山何处埋香骨(粉红120加更)
李长亮将柳儿娘好一番埋汰,这话噎得她直翻白眼,却一也回不了,萎顿在地。
他又转头冲着一旁的孙铁柱鄙夷地说道:“孙铁柱,你还是个汉子么?你妹妹被嫁给人做妾就不说了,如今半死不活的,想回来住两天,你们家都不容。咱乡亲们还没嫌弃哩,你们自个倒嫌弃起来了?这小青山大的很,埋一个人占不了多少地方。”
孙铁柱铁青一张脸,上前拉起被骂得晕头转向的娘,转身就要走,他一刻也不想在这呆下去了——围观人群的低声私语让他无地自容。想起家中气息奄奄的妹妹,他痛苦万分,却茫然毫无头绪——妹妹被休回家当然不是他想见到的,这到底是错是对哩?
他媳妇王氏见李长亮压住了婆婆和男人,心里很不爽。她平日待人也算明理,只是对于柳儿回家这件事,她心中自有一番见解。
要是柳儿只是回来住几天,那她肯定不会说二话;可是这被休回娘家,还是自己主动求夫家休的,她就不能认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