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及曾经的她跪在自己面前连声求饶怕死的情景,他的心口那里仿佛有一把钝刀在缓慢地割肉。

再次抬起眸子,他的眼中是幽深晦暗的,喉结微动间,他低哑地道:“你继续说。”

既然有第一世,那岂不是应该有第二世?

阿砚平心静气地望着他,淡淡地道:“第二世,我嫁为人妇,身怀六甲,却因为看到你,而无意间在寒冬腊月跌落在池塘中,一胎两命。”

萧铎凝视着阿砚那平静无波的眸子,就那么定定望着,却仿佛透过那水面的平静,看到了水底深处曾经的痛苦和挣扎。

他微微扯唇,苦笑一声,眸间有几分狼狈。

“第三世呢,你又是谁,我又是谁,你又是因我而死吗?”

阿砚低笑一声:“第三世,我是小国公主,被许配给你,可是新婚之夜,你根本不曾露面。我因前世之事对你心怀仇恨,意欲刺杀,却无意间刺杀了别人。后来你回来,便将我处死了。”

萧铎听到这个的时候,原本散在膝盖上的手指轻轻收拢,收拢后缓慢地攥紧了。

“原来,我们竟曾有过这样的缘分。”

也曾经可以结发为夫妻,可惜到底是缘浅,就这么轻易擦肩而过。

攥紧的拳头微微动着,萧铎痛苦地垂下眸子。

其实他心里明白的,无论是哪一生哪一世的萧铎,只要阿砚来到他身边,只要给他时间,他都一定会爱上她的。

可惜命运捉弄,他竟然还是亲手处死了她——处死了险些和自己有了夫妻缘分的她!

阿砚并没有注意到萧铎的痛苦,事实上此时的她沉浸在自己的往事中了。

“第四世,我出身武将之家,是个将军,少年意气风发,当时你奉命征讨我国,我却遭遇了你。我本欲和你在沙场上一决雌雄,谁知道不幸的是,出师未捷身先死,我就那么从马上摔了下来,摔死了。”

窝囊的死法。

萧铎抿了抿唇,微垂着头,细碎的额发遮挡住了他狭长魅惑的眉眼,日渐暗下去的天色为他俊美的容颜笼罩上一层神秘的气息,他此时让人看不懂。

“然后呢?”他低哑的声音这么问道。

“第五世,我是个土匪头子,你是个皇子,某一天你从我山头经过,直接把我杀了。”

萧铎微微抬眼:“就这样?”

阿砚想了想:“我当时跪在那里低着头,结果直接别杀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被杀了。”

她以前从来没疑惑过这个问题,但是后来她知道了柴大管家的存在,才恍悟是柴大管家杀了自己。

“第六世呢?”

“我是神医,你是皇子,你找我治病,我一边给你治病一边帮你下毒,后来你死了,我也死了。”

其实他到底死没死她真不确定,不过肯定没错的是她自己给赔进去了。

“怎么死的?”他敏锐地捕捉着其中被她刻意略过的一点。

“心疾复发。”她言简意赅。

这些痛苦都回味了不知道多少遍,就好像被开水冲过多少次的茶叶,如今再次提起来,竟是觉得淡而无味。

或许时间一长,曾经的苦难也就淡去,淡成了口中波澜不惊的往事,淡成了脑中失去颜色的回忆。

萧铎却在听到那四个字时,着着实实把阿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最后那目光落在了她心口处。

“这辈子呢?”他暗哑地这么问道。

“没事。”阿砚简单地回复。

萧铎细眸审视着她,却不说话。

阿砚耸耸肩,继续说下辈子:“第七世,也就是咱们两个真真切切的上一辈子,那个时候我是个小尼姑,六根清净斩断三千烦恼丝,谁知道我却又遇到了你,我救了你,抱了你一夜,第二天,你却放火烧山,把我烧死了。”

这话一出,萧铎细眸顿时眯起来。

“我烧死你?”

“嗯。”阿砚是坦然的,这事儿就是他干的啊!

他放火烧山,烧了飞鸟烧了走兽也烧了山林,纵然其中有柴大管家作梗,可是那又如何,他就是犯下了罪孽!

萧铎清冷的眸子中泛起深沉的痛,他的呼吸在这一刻几乎都停滞了。

夜幕降临,山风袭来,给他们带来了点点凉意。空中的星子已经开始清冷地高高悬挂,周围很是安静,除了彼此的呼吸声,他只能听到草丛中蟋蟀清脆的叫声。

“我烧死了你……我烧死了你……”他把这句话艰涩地重复了好几遍。

“是。”

“怪不得你怕我,因为你怕死,你怕死怕得要命,所以你看到我,就想见到瘟神一样躲着我。你还试图给我下毒,因为你曾经被我烧死过。”

他咬着牙,用几乎算是冷静自持的声音一字字地这么说,每一个字,却都仿佛一把刀,在剜着他的心,割着他的肉。

“是的,我曾经恨你,恨不得一刀砍死你,即使你把我捧在手心里,我也恨你,这是怎么都无法消弭的恨。”

她停顿了下后,长舒一口气,却又继续道:“不过现在我不恨你了,因为我发现这件事好像你也有点无辜。”

萧铎此时已经不会说话了,他透过那细碎而黑亮的额发,用那双锐利而深沉的眸子紧紧盯着她。

此时此刻,无论她说出什么来,他都不会意外。

“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一个特例,天底下像我这种拥有多世记忆的人怕是救就我一个,痛苦的也只有我一个。可是最近我才发现,原来这世上不止我一个。”

她望了他一眼,却见他紧抿着唇,显见得是在等她说。

她只好继续道:“还有柴大管家,他也是拥有七世记忆的人。每一次你我的人生,他都掺合了一脚,那个真正使得我死去的人,其实是他,他一直在从中作梗。”

这句话说完后,萧铎垂着修长的眼睫,良久不曾言语。

阿砚心里其实是松了口气的,这是她多少辈子的秘密了,没想到如今会这么坦然地对另外一个人讲起来。

偏偏那个人还是萧铎。

这是以前的她想都不会想到的。

其实说出来这些事儿,她心里也放松了,释然了。

山风吹过,阿砚闭上眼睛,轻轻吐了口气。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萧铎嘶哑低沉的声音响起。

“不,不能怪他。”

他的声音中几乎听不出痛苦,可是了解他的都该知道,此时的他正处于一种极度压抑的痛苦中。

“怪我。”

阿砚睫毛轻颤,不解地望着他。

“当然要怪我,如果我不想让你死,便是有人作梗,你也不会死。我应该保护你的,怎么可能因为别人作梗,我就杀了你呢。”

他的黑眸有些迷乱:“我怎么可能让你受了这么多世的苦呢?”

“不知道,也许是我命中注定的吧。”

这个时候的阿砚想起了宁非所说的宿命,宁非原话说的是“可惜我斗不过你们所谓的宿命”,所以说,宁非其实不是世间人吧。

他来到人间,跟随自己转世而生,其实是为了保护自己,但是他都斗不过这所谓的宿命。

看来这就是自己的命了,活该惨死的命。

至于为什么,宁非或许知道,柴大管家或许也知道,可是他们不会告诉自己的。

“不,我不信命,这不是命。”萧铎的语气停顿了下,又继续道:“你说的剑神,又是怎么回事?”

当时她说这话,他只是当她说了一个荒谬的借口,如今却是隐约有些感觉了。

阿砚想了想措辞,这才道:“是柴大管家说,说你是剑神,说你的剑一旦出鞘,便会让天下苍生涂炭,还会克伤人命,当然了我也会被克。这辈子即使没有柴大管家作祟,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会死。”

“你不会死。”萧铎坚持而固执地道:“我会保护你,不会让你死的。”

阿砚听他这么说,也就不再坚持了。

毕竟如果真有天命宿命这个东西,并且她命中就该死去的话,萧铎是没办法阻止的——他自己现在不就身受重伤吗?

“好吧,就算你会保护我好了,可问题重点是,你是个什么神剑,一旦剑出鞘,就会让天下苍生受苦受难。依我猜测,现如今的这场动乱,怕就是你惹出来的。”

“就是我惹出来的。”萧铎淡声道。

“嗯?”阿砚诧异。

“如果不是我擅离职守,”萧铎瞥了她一眼,继续道:“弃几十万大军于不顾,怎么会有这场战乱?”

只这一句,阿砚顿时没声了。

要说起来,这场劫难还是她引起的了?

她不该离开萧铎,该让萧铎安心?

等等,这逻辑怎么有点问题呢?

“算了,依我的能力,还是不要关心天下苍生了,我就关心下我自己的命。反正我和你在一起,小命早晚不保。”

“我会保护你。”

“你自身难保,何谈保护我?”

“我自身难保也会保护你。”

“那你现在去捉几只山鸡给我充饥吧,要不然我就要被你拖累得饿死了。”

“好。”

说着,萧铎起身,咬着牙就要往山里走。

“哎算了我随口说说——”阿砚是知道他的伤呢,哪能这么逞强。

谁知道她话音刚落,萧铎已经直接栽倒在那里了。

“我就说啊!”阿砚跺脚无奈,赶紧跑过去查看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