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人仰首向天,若有所思,片刻后忽然一声长笑,抚掌道:“原来如此!只需存一颗纯净道心,什么天机,什么运数,原来皆是虚妄!”

长笑声中,道人再不计算,甩开大步,向无尽海深处行去。这一次,他破风踏浪,走得如风如火,片刻功夫已追上了青莹,来到了无尽海的中央。

这是道人历经数百年艰辛,第一次真正踏足无尽海中央。他方想长笑三声,却忽然怔住。

无尽海中央,那座似乎是亘古不变的孤岛已没了踪影,而那似乎会在岛上坐到地老天荒的无尽海主人,此刻已然起身,负手立在波涛上,正望向无尽的东方。

青莹直飞到无尽海主人身前,重新幻化成其柔若水青衣,向着无尽海主人盈盈一礼,道了声“叔叔”。

无尽海主人望着青衣,轻轻一叹,却没有说什么。

青衣淡淡定定地道:“青衣已为他倾尽所有,所以再无牵挂。这次来,只是向叔叔道个别而已。只是临去之前,青衣尚有些事想不清楚,想向叔叔问个明白。”

无尽海主人似是了然她心中所思,微微一笑,道:“尽管问吧。”

青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无数前尘往事,自心底尽数流过,片刻后,她终于道:“自出无尽海后,青衣见过几次顾清,发现自己与她实有七分相似。青衣想问的是,叔叔造就青衣,是否与她有关呢?”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温和道:“顾清本是无定天河边的一方青石,因故被打落凡间,受百世轮回之罚。当然,此事内中的真正情由,其实连她自己都不清楚。我与她尚有一段因果未了,因此才在无尽海一坐千年。千年来左右无事,我便取了女娲遗在世间的一点血脉,依她的样子造出了你。不过,天地造物,自然孕化,初出无尽海的你本是顾清的一个影子,而如今的青衣,已完完全全是你自己,再与她无干。”

青衣愕然,一直以来,她均以为自己本是出自天刑山的一介小妖,幼时为无尽海主人赏识,才带到了无尽海,并在这里长大。却未曾想到自己实是无尽海主人亲手造出,在这世间,她其实无父无母,若说父母,无尽海主人其实也等同于她的父亲了。

青衣幽幽一叹,又道:“还有一件事…这件事,苏姀姐姐也曾在千年前问过的。现在禹狁正在昆仑肆虐,叔叔你何以放任他如此猖狂?如果说千年前那场大战,妖族全族生死存亡并不放在您心上的话,那么如今呢?如今顾清已在禹狁手中,危在旦夕,您又何以不管不顾?”

无尽海主人笑了笑,道:“此时牵涉之深广远超你们想象,并非一时一地一人一族之得失。不然的话,区区一个巡天真君,又岂在话下?总得将禹狁身后之人一网打尽,方是道理。现在禹狁办砸了事,他身后之人不得不现身出来,正该是了断这一切的时候了。”

无尽海主人再望向粗衣道人,微笑道:“你既然走到了这里,今后这无尽海和洪荒卫,就都交与你吧。我这个名号,你要是不要?”

粗衣道人朗笑道:“若非你点醒,我尚如井底之蛙,坐观一隅却还以为得窥浩瀚大道。你这名号,我却是当受不起的。几百年前,我曾是妙隐,今时今日,接了你的无尽海后,我还是做回妙隐吧!”

无尽海主人点了点头,向青衣道:“离开此间之前,我尚要去见两个老朋友,你随我来吧。今后会否有一线转机,就看那人对你的心意了。”

青衣身影逐渐虚去,又化成一点青莹,落入无尽海主人手中。

青青蜀地,处处阴雨绵绵,唯有高升客栈中炉火熊熊,一室暖意融融。客栈大门已关起,不大的厅堂中放着三张桌子。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聚坐在其中一张桌子上,已是酒意半酣。翼轩身上酒香四溢,虽然仍是温和谦润、一双含笑眼眸只落在文婉身上,然而偶尔言词话语间,已有些文不对题。魏无伤时而朗笑,时而高呼,豪气自现,只是此刻已到了不用劝而自饮的地步。只有文婉目光清明,与翼轩对望时,偶会浅浅一笑。

桌上摆放着四色下酒小菜,花生米、糟顺风、卤香干、冻晶蹄,虽然是随处可见的家常菜色,却是色泽香润,令人闻望之便食指大动,桌边还排列着好几坛未开封的酒,不予匮乏。

一个跑堂的清秀少年在来回忙着,一会儿烫酒,一会儿擦灰,一会儿加菜,客人虽只一桌,看他也并不清闲。掌柜的正在柜后将算盘打得劈啪作响,掌柜夫人则在后厨忙着。

好一幅温暖画卷!

此时大门吱呀一声,一个中年文士昂首阔步,进了客栈。这文士气定轩昂,自有掩饰不住的巍巍气势。

中年文士一进门,掌柜的即停了手中算盘,张大了口,活像要吞下整颗鹅蛋,片刻后方苦笑道:“你来干什么?”

后厨门帘一开,掌柜夫人探出堪比狮首的大头来,看到中年文士,立时吃了一惊。

中年文士哈哈一笑,也不理会掌柜夫妇的目光,先自寻了张桌子,大马金刀地坐下,用力一拍桌子,方道:“万财兄,多年不见,连杯水酒也没有!你我之间,怎地如此生分了?”

掌柜的苦笑不已,自柜后走出,在中年文士对面落座,叹道:“我们已经躲到了这里,你都能找来了,这还让人怎么活?我该怎么称呼你呢,是无尽海主人,济天下,还是大天妖?”

“你们夫妇可一直在逍遥快活,哪有半分躲藏的样子?唔,我最近几年四下走动,觉得济天下这名字不错,万财兄就这样称呼我吧。想想也有几百年不见了,倒不曾想万财兄终于培养出一个足定天下大势的人来,实在令人佩服。这几日我心有感触,念及当年的情谊,就赶来看一看万财兄,顺便叨扰一杯水酒。”中年文士微笑着道,单看他面上的诚意,有如和张万财是多年不见的生死好友一般。

只是掌柜夫妇看上去却并不领情。掌柜夫人又自后厨中探出头来,哼了一声,冷笑道:“当年情谊?好你个济天下,倒真是说得出口!我们的修罗塔本来都修到了人间,结果被你生生堵了两千年!亿万妖魔,倾界心血,都付诸东流。这也叫情谊?”

济天下哈哈一笑,道:“这可怪不得我!当初我下界之时,就看上了无尽海那块地方。谁让你们的修罗塔非要从我无尽海里出头?金花夫人,是你们先要拆我的窝,我可不得已,才奋起反抗的啊!”

这一番话,说得掌柜的直翻白眼,掌柜夫人则是剑眉倒竖,喝道:“好啊!想不到你还真会信口雌黄!你下界之前,修罗塔可已经修了一万多年了,怎可能再换个出口?何况就算出口在南海,到时候你难道不会又说看上了南海那块地方吗?”

济天下含笑颔首道:“正是如此。”

掌柜夫人暴怒,正要发作,庞大身躯灵动无比地闪现到桌旁,却被掌柜的一把拉住,她这才醒悟过来,济天下只是有意激怒她而已。这等粗陋伎俩,掌柜夫人当然不能让他得逞,于是她闷哼一声,大袖一摆,一边向后厨行去,一边恨恨地道:“都是这帮家伙没用!一个个只会在九幽里耀武扬威,真上了台面,却是一个比一个废物。前面一千年你立足未稳时,都没能把你给干掉,才有了今日的局面。”

张万财苦笑着摇了摇头,与济天下相对而坐,向后厨望了一眼,道:“金花她也算打遍半个九幽了,只在你手上输了一次,所以这些年来总是有些怨气。她性情直,你也别放在心上。”

济天下笑道:“无妨。如非你们当日手下容情,我也未必就能撑得下去。”

张万财叹道:“我们夫妇本来就不赞同造这修罗塔。与大道背向而驰,怎会有好结果?只会遂了天上那些仙人的心愿而已,所以我们也不想打生打死的。输给你后,我俩就有了借口,可以不再插手修罗塔之事。只不过你当初竟有如此决心,以一己之力独对我九幽群魔,实是不得不令人佩服啊!”

济天下从容笑道:“当日哪里想过那么多?不过是尽力而为,撑过一天算一天。修罗塔又足够大,从上打到下,再自下打到上,不知不觉的,一千多年也就这么过去了。”

张万财默然片刻,长叹一声,又是摇了摇头。

翼轩、文婉和魏无伤三人在旁边一桌听了个分明,不禁骇然相视。掌柜夫妇与济天下所言太过惊世骇俗,如所言是真,则他们身份已呼之欲出。若果是如此,这…

三人身体僵硬,已无法再想下去。

张万财又叹一口气,向后厨叫了一声:“那婆娘,端几碗酒来!俺要和他喝上两碗!”

后厨中传出一声狮吼:“叫什么叫!不叫会死人啊!”

掌柜夫人一脸的不情不愿,一手提一只酒坛,一手捧三个大海碗。咣当一声将三个大碗掷在桌上,拍开酒坛,哗啦啦向三只碗中注满了酒。这一坛酒,一滴不多一点不少,恰恰够三个满碗。客栈中登时酒气四溢,闻香气也算不得是什么好酒,浓烈有余,醇厚不足。奇的是酒气中竟有冲天的杀伐之气,且三只海碗中都传出隐约的喊杀声,好似那不是三碗酒,而是三个巨大的战场。

文婉禁不住好奇,伸长了修直的颈项,悄悄向那桌望去。她心知纵算是自己道行完好无损,甚至有整个冥山之助,恐怕也万万不是那三人中随便一个的敌手,然而此时仅有三日之命,她反而可以无所顾忌。

一瞥之下,文婉登时吓了一跳。只见三只海碗中酒浆起伏不定,不住泛起大片大片的白沫,又渐次沉下去。那些杀伐之气、喊杀之音,便是自这些白沫中散发出来的。文婉目力自非寻常人可比,一望之下,便发觉那些白沫,竟似是无数极细微的小人构成,一片白沫,便是一个军阵!

文婉俏面苍白,掌柜夫人早已察觉,咧开大嘴向她笑了一笑,向三只海碗一指,道:“这坛酒里泡了二万天兵和一堆仙将,还鲜活得很,很是大补。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文婉只觉口中干涩,勉强笑了一笑,好不容易才道出一声不用了。

掌柜夫人也不再理她,只向济天下道:“俺们店小本钱薄,知道你要走了,也没啥好招待的。就这点酒,凑和着喝吧!”

济天下哈哈笑道:“能白喝出了名一毛不拔的金花夫人一碗酒,也是值了。”

言罢,他端起一只海碗,一饮而尽。掌柜夫妇也各取一碗,陪他干了。

一碗酒喝罢,济天下道:“不知二位今后有何打算?”

张万财向掌柜夫人望了一眼,含笑道:“我胸无大志,就想陪俺家金花在人间走走看看,把这个小店经营好,混个温饱也就是了。过得几百年,等金花想家了,再回九幽不迟。”

济天下点了点头,欣然道:“既然如此,那我还有最后一件事,就托付两位吧。”说罢,一点青莹自他指尖飘出,飞到了桌上,静静地浮在空中。

掌柜夫人猛恶神色登时换成一片温柔,小心翼翼地将青莹取过,语气也出人意料地和缓了许多,道:“要我们帮帮这孩子吗?”

济天下摇头道:“不必,且看她自己的缘份吧。”

至此,话尽酒干,济天下也不告辞,长身而起,推门而出,径自消失在客栈外的茫茫风雨之中。

昆仑之巅,禹狁昂然挺立,正仰天长笑,轰轰隆隆的笑声传遍千里。在他立足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已成绝地,山川峰峦,悉数被神炎熔成了地浆。顾清、吟风分别被一团神炎锁着,生死未知,而纪若尘更是全无踪迹。

大战至此,禹狁方算出了口心头恶气。不过他身周燃着的赤炎金兵忽明忽暗,似乎随时都会在风中熄灭,显然受创不轻。

禹狁神念如电,倏忽间已在整个昆仑中往复扫视了十余遍,却怎都找不到九幽熐炎的痕迹。这也难怪,九幽之炎最擅隐藏采掠,纵是纪若尘全盛之时,禹狁神念也捕捉不到他,现在九幽之炎可能只余一点火星,单靠目力哪里还找得到?禹狁也不打算再做搜寻,活捉顾清和吟风,也算立一小功,堪堪可以抵去一点罪过。巡天真君他是不敢妄想了,能够保住仙藉,已算万幸。

禹狁神念一动,三万天兵仙将即行列阵,欲回返仙界。正在此时,他耳边忽然传来一声斥骂:“没用的东西!你这样回去,实等同于放任九幽之火在人间肆虐,到时候你让我如何向仙帝交待?”

一听声音,禹狁登时不惊反喜,慌忙纳头便拜,叫道:“天君救我!”

空中浮现出一个清隽老人,身量也不过丈许高下,高冠博袖素服,更无多余装饰。与千丈高下的禹狁相比,这老人就如一只蚂蚁。但这只蚂蚁的气势,却彻底压倒了禹狁。

老人弹出一朵淡金色的火焰,吩咐道:“你以此火为基,将那方青石炼成炉鼎,则无论九幽之炎潜藏何处,必自行来投,当可以之收取九幽之炎。吾此刻即当回返仙界,你且好自为之,若再出差错,那时连我都救不了你。”

禹狁绝处逢生,连忙顿首称是,恭送老人回返仙界。

然而天地间忽听一声长笑:“大罗天君,好不容易下界一次,怎好就这么回去了?”

不光是禹狁,就连大罗天君也是面色大变!

天际处,济天下踏云而来,一步千里,转眼行至大罗天君面前,两人相距不到一丈!

禹狁只觉眼前一花,神念波动之间,来人竟已越过了自己,站在了大罗天君面前。他先是骇然,后又大怒,暴喝道:“何人如此大胆,胆敢冒犯大罗天君?”

禹狁还自恃身份,先挥手命天兵仙将围将上来。哪知济天下身周千丈之内,似成绝地,天兵仙将无论品秩多高,只消进到千丈以内,登时雪化而冰散,消散无踪!

禹狁这才感到骇惧,他竟是不知道这人用的什么手段,将三万天兵轻描淡写的消了个干净!

大罗天君眼中神光一现,冷笑道:“大天妖,你难道以为可以将我留下不成?”

济天下淡然道:“我不光是想将天君留下,而且还想将天君自仙籍除名。天上玄荒,早不需要你这等自以为可以凌驾大道之上的狂徒。”

大罗天君抚须连连冷笑,道:“你虽然神通广大,但要说让我灰飞湮灭,似乎口气还是大了些。”

济天下笑了笑,道:“天君在仙界谋划计算之时,我却是在修罗塔上与九幽群魔生死相搏。千年前或许留不下天君,今日却是不同。不知天君是否知晓,九幽之下,现在还有多少妖魔?”

大罗天君目光转寒,问道:“多少?”

济天下淡道:“九幽之下,尚存八魔。”

大罗天君骤然色变,失声道:“什么?”

长笑声中,济天下一只右手,已向大罗天君咽喉握来!

自坐上巡天真君之位起,禹狁便不只一次地想过,如四大天君、九幽群魔那般级数的战斗,会是何等光景?他曾尽一切努力去想象过,也在无尽的战斗中求取着答案。在无数浴血苦战中,禹狁的神炎日益精淬,也逐渐在巡天真君中脱颖而出。然而由始至终,禹狁都未能知道这类战斗是什么样子。

他曾将大战想象得无比激烈,甚至足以毁天灭地,然则争战真正呈现眼前时,禹狁方才知道,这种战斗原来可以如此的迅速,如此的平淡如水。

这个念头方自他心中闪过,一道如潮白光已将他彻底淹没。

昆仑之上,已是云淡风轻。

济天下鬓发微乱,面有倦容,然举手投足之间,依旧是气宇轩昂。在他脚下,万里昆仑,云开雾散,霞帔万里,清朗乾坤,再无仙兵天将存在过的痕迹。他轻挥手,两团清气即行罩住顾清与吟风,庞然灵气不住涌入,将二人已近损毁殆尽的身体渐渐修补完整。

顾清轻出一口气,悠悠醒来。她一睁眼,即看到了面前负手而立的中年文士。恍惚间,无数画面自识海中闪过,无数与他擦肩而过、却始终不得碰面的情景一一闪过,就在这一刹那,她骤然明白了无数前因后缘!

“你是无定天河边的…”

他含笑而立,注视着顾清,只是未能等到她一句话说完,他身上即涌出不可直视的强光,而后一道光柱冲天而起,直破苍穹!

这一道光华是如此强烈,顾清也不得不侧身掩面,等她回过身时,面前已是空空荡荡,不存一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