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秋水凝视着纪若尘双眸,道:“秋水受命北来,本是率门众助安禄山起事。但现在既然有纪兄在,秋水便想偷个闲,将道德弟子交与纪兄统领。纪兄大才,露点滴而知沧海意。有纪兄领军,必可将明皇逐下皇位。等安禄山正式举旗兴兵,秋水便可离去了。纪兄万勿推辞!”

纪若尘有些惊讶,道:“那你意欲何往?”

尚秋水忽然笑笑,眉宇凄然隐去,无俦容姿尽复,道:“秋水当西上青墟,找那顾清讨还一个公道!”

也不待纪若尘回答,尚秋水便长身而起,翩然而去。

良久,纪若尘也无法回复平静,索性出帐,仰望夜天。

任人世千变万幻,沧海化为桑田,魔神也罢,仙人也罢,终难逃死生幻灭,唯有无尽星河、亘古依然!

扫苍野,破六界,灭贪狼,几乎以一己之力扭转轮回、重回人间,正要兴风作浪、大杀四方!他本以为,世事如大江东去,去不复回,一切过往、无数轮回,尽已付之一炬,当再不萦怀。

俱往矣!!

只是,尚秋水纤纤远去身影,却如此清晰,怎也挥之不去。

俱往矣?!

纪若尘负手而立,双目忽开,眼中深不见底。

轰然,气机牵引下,一道龙卷平地而起,直上云霄!纪若尘身后营帐,早炸成万千蝴蝶。

章十一 若相惜

三日后,五千精锐点齐,济天下命人建了个高台,便请纪若尘登台点兵,顺便也是让三军认识一下自己的主将。

台前五千悍卒排成一个方阵,后面则是五千胡人民夫,再后是些健妇,负责洗衣、煮饭、做些轻活,必要时也可充作劳军之用。民夫健妇均是掠自胡人部落,在安禄山军中都是任打任杀,全无地位可言。

高台上早早竖起一杆大旗,旗上书血红一个纪字,字迹狂野豪放,杀气四溢,全无传统含蓄之美。

济天下又不知从何处找来一张太师椅,在高台正中一放。数丈高台上,孤零零地放着一张椅子,极是扎眼。

济天下首先登台,在太师椅左方站定。校场中军官小校大多认得这位济先生,晓得是大帅帐前红人,自然鸦雀无声。其后玉童登台,在太师椅右后立着。军营中都是虎狼般的壮男,这些日子吃饱喝足、杀人见血,早就养得满身精气不得发泄,骤然见了一个如花似玉、风韵无限的大美人,那还不似饿狼见了血腥,一个个你推我,我挤你,伸长了脖子连看带叫。

眼见军纪荡然无存,济天下的脸立时就黑了下来。领军的几个将校倒是有些眼色,连吼带骂,才将精虫上脑的军卒压制下去。

随后,纪若尘缓步登台,在太师椅上安然落座。

他长发随意用一根布带挽起,唇如点朱,面似冠玉,一袭布衣上未有分毫装饰。遥遥望去,倒有些弱不禁风之感。

待纪若尘坐定,济天下提气叫道:“这位,便是我们的统帅纪若尘纪大将军,从今日起,三军一切行动须听纪大将军军令而行,违令者…斩!”

他这话不说还好,台下都是些骄兵悍将,听了如此霸气十足的开场白,再看看台上体态单薄,颇有弱质风流的纪若尘,忽然一片哄笑!

内中便有几个粗壮兵丁笑得特别大声,其中一个魁梧大汉直着脖子叫道:“长得跟个娘们似的,还想当什么大将军?!敌人冲过来时,会不会吓得尿裤子啊?”

“就是,一个尿裤子将军?啊哈哈哈…”

台下众兵将乱哄哄闹成一团,纪若尘目光则落在远方不知名处,不知在想着些什么,似乎全未听到、看到台下兵将们的不敬。

玉童则笑得愈发甜了,心里却是有些糊涂,不知道是不是该立刻出手把所有不敬的人都杀了。只不过若是杀光了下面这些人,那主人带什么兵呢?似乎有些不妥。

纪若尘忽然吹出一缕淡灰色的阴风,双眼中重新有了生气。

台下悍卒十有八九忽然莫名其妙打了个寒战,似乎被一头隐在暗中的上古凶兽给盯住了一般,吓得立时住了口,左右张望,想弄清楚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除了同袍们同样惊惧疑惑交加的眼神,他们又能看到什么,发现什么?

此时红日高悬,火辣辣的阳光当头洒下,校场上的军卒粗夫本已一身臭汗,热得焦燥。可忽然间人人如坠寒冰地狱,只冷得牙齿打战,再怎样裹紧衣甲也无济于事。此时此刻,似乎一切都透着古怪,有人抬头向天上望去,竟然发现连日头都蒙上了一层浓浓碧色!

济天下追随纪若尘日久,知道他随时神游的习惯,也晓得他神游归来时种种异象,这时自然知是纪若尘神游归来,于是抓住时机,立刻低声道:“主公,可以杀人立威了!”

纪若尘眼中蓝芒一闪,左手虚虚向台下一指,便见数百军卒失声惊呼,身体竟然徐徐浮起!

济天下面色一变,急忙道:“主公,这太多了!”

纪若尘左手轻轻一按,大多数军卒皆掉落在地,只有七八个先前叫得最凶的健卒仍不住向空中升去。他们也隐约知道大事不妙,拼命嚎叫求饶,身体升得越高,求饶声就越是凄厉!下面万双目光随着他们不住升高,人人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随着纪若尘曲指一弹,空中八名健卒长长一声惨叫,随后凌空爆成一团团血雨,当空洒落!校场上尚余万人,几乎人人都溅了一头一脸的血珠。

校场上静寂一片,人人面色惨白,连擦拭一下脸上的血迹都不敢。这一万人又有哪个是没见过血、手上没几条人命的?可是谁又见过如此凄厉诡异的死法?

而且当纪若尘双眼睁开之时,他们才发现,这个看似柔弱的纪大将军,似乎气势如山。

济天下见三军震慑,杀人立威的效果不光是好,而且好得太过时,立即将抓住时机,上前一大步,提气喝道:“再有敢不敬主帅、不遵军纪者,依律定斩!现在三军听着,我军军律如下,一…”

济天下一条军律还未来得及读,纪若尘已长身而起,道了声“哪有这么啰嗦?”,便止住了他,然后行到台前,目光冷冷扫过万名军众,目光所过之处,竟无人敢与他对视。

纪若尘抬手向校场万余骄兵悍将一指,森然道:“今后军规,便只有八个字: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说罢,纪若尘拂袖而去,只扔下台上台下一应人众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纪若尘离去已久,校场上仍是鸦雀无声,阴风阵阵。

许久许久,玉童才呼出一口寒气,衷心赞叹道:“这才是主人当年风范!”

济天下苦笑摇头,顿足道:“这下威风倒是立足了,可实在与吾强军之道相去太远,唉!”

玉童问道:“那什么是强军之道?”

济天下道:“强军之道,无外乎钱、权、军纪而已。”

“你这是什么强军之道?”玉童十分疑惑,问:“强军之道,不是钱、权、女人吗?”

济天下瞪了玉童一眼,你你了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当下袍袖一抖,掩面而去,一副羞于与你为伍的模样。

“不对吗?当初地府巡城甲马出战,只消许了这三样,哪一次不是人人死战?怎么就错了呢?”玉童苦思。

一时间,偌大的高台上只剩下玉童一人,她一边享受着万众瞩目,一边犹自想不明白自己究竟哪里错了。

这日过后,济天下练军时无往不利,令出必行,一月而军成,五千精锐如臂使指。

练军已毕,大军即拔营起行,迤逦向范阳进发。安禄山则已在半月前率领大军先行回范阳,预备粮草军械去了。

其时北地三镇风调雨顺,已有三年。范阳等重镇中粮草堆积如山,十万虎狼之师秣马厉兵,刀出鞘箭在弦,只等安禄山一声令下,便要起兵南征。

自回范阳后,安禄山反倒显出十足耐心,一点也不急起兵,一边等纪若尘五千悍卒归来,一边将诸般备战军务皆交给手下诸将。自己则几乎踏遍了范阳每一个角落,想要找出龙气所在。如若真有龙脉,那最好是再找一个够本事的风水先生来点个吉穴,将祖宗骸骨都移过来,好成万年不易之江山。

说到风水先生,安禄山立时想到了一个不二人选,济天下。

这济天下在中原名声不显,北地草原上却是大名鼎鼎。这人最厉害之处便是一身杂学,似乎无所不学,无所不精。数年前安禄山进长安朝圣,契丹诸部趁机大举入寇,安禄山长子安庆绪起兵出关迎敌,结果轻敌大意之下中了诱敌之计,一场大战下来几乎全军尽没,三万大军出关,只有千余骑逃了回来。契丹数万铁骑乘势而下,一路攻城掠地,势如破竹,所过之处人畜不留,寸草不生。

其时有一十里小县名溥,不过万余人口,正好挡在契丹大军之前。全县上下本已自觉必死,恰好济天下云游至此,入城之后即惊呼此乃天下风水宝地,地脉汇聚之所,一时无双,凡与此县为敌者,必不得好死云云。为荫子孙万代,积攒功德,济天下便登高一呼,号令全县百姓奋起守城。反正契丹凶残,守也是死,不守也是死,而溥县县令早已弃官逃亡,济天下又着实能言会道,便顺理成章地接管了这座小城。

其后契丹铁骑涌来,上来先是猛攻一日,弃尸近千,却奈何不了小小溥县。契丹人便留下一万骑兵继续攻城,放言破城后鸡犬不留后,余下二万余骑便绕过溥县,转进内地劫掠去了。

此后一月,济天下尽展所长,将守城之道发挥到淋漓尽致,一万老幼几乎每一个人都用到了极处。别说是契丹胡人那不入流的攻城术,就是墨翟复生,怕也要叹为观止。但若只是如此,十里低矮小城仍万万抵不住一万契丹精壮的进攻。

可是在这一月之中,一万契丹铁骑只觉恍若梦中。

炎炎初秋,竟然也会夜降大雪!除此之外,天打雷劈,瘟疫肆虐,几乎契丹人歌谣中记载过的灾祸,都落在了这只契丹铁骑身上。起初还是一天一次,到后来便是一天数次,而且纵马奔驰时,莫名其妙地马就会发疯,将背上骑士掀在地上。在地上钉根木桩树营帐,一锤下去,多半会将扶桩之人的手指砸烂,如是种种怪事,不一而足。

疲惫交加之余,许多兵卒入帐后倒头便睡,然后中夜梦醒时,便会发现有巴掌大的蚊子正伏在脸上拼命吸血。

一月转眼过去,契丹两万骑满载而归。路过溥县时,方骇然发现当初留下的一万铁骑已只剩五千不到,人人一副劫后余生的样子。

而那小小溥县依然屹立,不动如山。

此役之后,济天下名声大震。只不过出名的不光是御敌之道,风水之学,还有他全胜之后在溥县刮地三尺,收足千两白银好处费方肯离去的壮举。

在那日草原饮宴之前,从无一人说过范阳有龙气,偏是济天下当席说范阳龙气冲天,将个城府极深的安禄山撩拨得几乎不能自己,到后来一日也不肯多待,要回范阳看看是不是真有龙气。

结果一回范阳,不论是追随安禄山多年的修士也罢,还是道德宗众道士也罢,皆异口同声地说范阳有龙气。就连安禄山微服私访,随手在街边拉过的一个算命先生,都会盯着安禄山大叫一声“客官贵不可言,面有龙气啊!”这下也由不得安禄山不信了。

但是待到要寻龙脉汇聚之处,点出可供祖宗安歇的吉穴时,却是众说纷纭,一会说在西处,一会说在东边,甚至早上龙气尚在南,到了夜间就变成了居北。总而言之,龙气似有灵性,这些修道之士兼任的风水先生到了哪一边,龙气定会在另外一边出现。一来二去,就连安禄山也看出来这些修士实在是干不了这活。若是这些修士齐心,倒也可一齐骗骗安禄山说点好了吉穴,只是此刻人人互相争竞,都怕别人先立了功。自己找不准龙脉也不要紧,只消盯紧了别人,别让他人假冒点出了吉穴便是。

无奈之余,安禄山便只有等纪若尘率军到来。他根本不差这五千精锐,差的只是那名声在外的风水先生济天下。

安禄山本待苦等三月,没想到才过了一月有余,便传来消息说纪若尘率军已到范阳三十里外。安禄山大喜之下,也顾不得身份,亲自纵马,出城相迎。

正午时分,大道尽头遥见烟尘渐起,随后一排排铁血悍卒从烟尘中步出,步伐整齐划一,竟无一人踏错!

这些军卒身材高大,人人目不斜视,似乎就是山崩于前,只消军令不出,便绝不停步。唯一略显诡异的是他们脸上偶尔会有一层黑气闪过,似是将死之人。

中军处四名赤膊大汉抬一乘软轿,济天下与玉童分骑骏马,随行在软轿两侧。

软轿中,纪若尘端坐不动,双手置膝,掌按万千风雾云岚;双足落地,足踏万里山峦大川。

※※※

大军进抵范阳,在城外驻扎下来。纪若尘自居中军大帐,并不打算进入范阳。安禄山也不在意纪若尘的失礼,他在乎的只是济天下而已。

一行人回到节度使府,安禄山便和颜悦色地让济天下更衣用饭,休息好之后再行寻找吉穴所在。不过济天下甚会察言观色,一看安禄山甚至将祖宗骨坛都由带了出来,就知道安禄山心中定是火烧火燎的。于是济天下便不辞辛苦,满面征尘故意不洗,连水都不喝一口,便即作法寻龙。

安禄山与一众亲信眼巴巴地看着济天下自袖中掏出乾坤盘、勘龙舆、七星灯、阴阳铃等一应法宝,又自后领中抽出一柄桃木剑,自怀中取几张符纸,穿在桃木剑上燃了,口中念念有词,字字清晰,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看这副作派,实是十足十的一个风水先生。只不过这是民间说书先生口中的风水先生而已,那安禄山哪懂得内中门道?安禄山平素喜欢听书听戏,心目中的风水先生印象全是自说书先生那里得来,此刻见济天下作派分毫不差了,心中登时先入为主,便又多信了几分。

场中自然还有那些追不到龙气的修士,见济天下装模作样,煞有介事,身上挂着手里提着一大堆零零碎碎,都在冷笑不已。道德宗众人自然不会笑在面上,但心中也颇为莞尔。

济天下啰啰嗦嗦一大段咒语念完,高叫一声“疾疾如律令!”,桃木剑高举,原地转了几个圈子,停下时桃木剑自然指向一个方位。济天下双目一瞪,道:“龙穴便在那边!”

眼见济天下拔足飞奔,安禄山顾不得身宽体胖,竟也举步跟上,连马都来不及骑。他这一动,数个儿子,一堆亲疏侄子,无数亲随家将自然跟着蜂拥而去。一众修士面面相觑,有人暗自在袖中掐指一算,登时脸色有些变了,原来现在龙气升腾之处,正是济天下奔去的地方。一应修士连忙跟了下去,要亲眼看看济天下是否有真材实学,如果他真能捉到龙气,还得找些机会暗中下手破坏,不能让他这样轻易地立了功劳去。

范阳龙气果然诡异,等济天下赶到时,早消失得无影无踪,然后又在范阳另一端出现。济天下桃木剑一指,便标定了龙气的新方位,大步奔了过去,转眼穿过了小半个范阳。等他赶到时,龙气自然又换了方向。济天下毫不停留,桃木剑随手一指,便向着剑指方向奔去。

龙气一如既往,众人到东,它便在南,赶到南边时,它又出现在北方。安禄山见济天下奔得大汗淋漓,便要手下给他备一匹马,被济天下一口回绝,言道如此奔波,是龙气考验众人诚心,若无诚意,便是一百年也追不到龙气。安禄山听后深以为然,又是感慨,又是感动。

他本来已上了马,现下又跳了下来。如此一直追到天黑,果然离龙气越来越近。

追了这么久的龙气,或许是受了些沾染,安禄山本身对龙气感觉愈发的敏锐,那是又痛苦又恐惧的战栗,似是不幸遇上天敌的感觉,就像野猪撞上了虎王。离龙气越近,感觉便越是强烈。能够追近龙气,那可是从所未有之事!见大事有进展,安禄山当即精神大振,脚力也见长,胖大的身躯如若浮云,冉冉追着济天下而去。

安禄山早有反意,近年来兵强马壮,而朝廷武备日渐松弛,问题就是何时举反旗而已,有没有龙气运数,此前倒真没在意过。可是那日被济天下一说,又在范阳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真龙之气,心思立刻就不一样了,见了龙气却又错过,简直比完全没有见过龙气还要糟糕,这岂不等于是说自己根本没有能够改朝换代的那个气数吗?

入夜时分,济天下径自出了范阳,向西北方疾奔而去。安禄山心跳立时加速,冥冥中便觉得此次多半会捉到龙气。果不其然,此次龙气升起,居然只在十丈开外!跟在队伍后面的修士们立时就变了脸色,一个个悄悄掏出法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