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若尘根本不理会子奇,张口一吸,铜鼎冉冉升起,重新归入他口中。而掌心中留下的那粒丹珠则随手一抛,扔给了玉童。
玉童浅笑道:“多谢主人恩赐。”便在众目睽睽之下,将那丹珠抛入口中。但见她玉面上骤然升起一片艳红色,更显得妖艳欲滴,却也透出了三分诡异。而那剪水双瞳的深处也浮起一层鲜血般的殷红,久久不褪。血色之中,似仍可见一个挣扎哀号的身影。
安禄山望向玉童色迷迷的目光中突然多了些不自然。
见玉童吞了丹珠,冥山众人更是激愤,纷纷取了兵器法宝在手,还有些干脆顶心出角,胸膛生毛,现出部分妖相来。
道德宗众人不动声色,只是纷纷将手放在了剑柄或是法宝上,玉童则盈盈笑着,纤纤十指梳理着丝缎般光滑亮丽的长发,神情恢复了柔媚。
“都别动!”子奇回身一声暴吼,方才镇住了蠢蠢欲动的手下。
子奇双目通红,几乎要滴出血来,盯着纪若尘一字一句地道:“阁下竟然敢以炼妖鼎祭炼我冥山部众,这是与天下妖族为敌!今后只望阁下好自为之,千万不要横死在哪处沟壑里了。”
子奇说罢,向部众一挥手,道:“我们走!”冥山部众便鱼贯而出。
经过纪若尘席前时,纪若尘据案而坐,把玩手中酒盏,注视着旋动不休的酒浆,徐徐道:“区区一个冥山,也配代表天下妖族?”
子奇霍然转身,双目瞪得几乎要凸出来!但他终是忍下了这口气,领冥山部众出帐远去。
冥山众人走后,帐中重整酒宴,先前的肃杀一扫而空,哄闹喧嚣,其乐融融。酒酣耳热之余,安禄山便向济天下问道:“济先生,现在这里没有外人,不妨说说俺安某人该当何去何从?”
济天下整整衣冠,向安禄山一拱手,朗声道:“灭族之祸已在眼前,安大人还不早思保身之道吗?”
他可谓一语惊人,当下便恼了许多将佐,纷纷喝骂:“一派胡言!”“安大帅洪福齐天,你这是想咒他么?”
也有人曾听过济天下名头,便道:“先别急,且听他说些什么。”
安禄山一抬手,帐中众将喧嚣即止,然后道:“胡儿驽钝,还请济先生详细教我,祸从何来?”
济天下环视左右,安禄山便道:“这里皆是随俺出生入死的兄弟,先生有话但讲无妨!”
“也罢!”济天下双眉一扬,问道:“敢问安大人现今何爵?”
安禄山一怔,道:“俺受封东平郡王,怎地?”
济天下又问道:“安大人武将封王,本朝可有先例?”
安禄山便道:“不曾有。”
“安大人身兼平卢、河北、范阳三镇节度使,另外兼职无数,帐前雄兵十万,上将千员。敢问大人,如再欲升迁,当左迁何职?方圆千里,还有何方土地可纳入大人麾下?”
安禄山笑道:“东北边的地盘已经全是俺的了,还能怎么着?难不成在西南再给俺一镇?俺可不习惯西南瘴疠之地。至于升官,那个相国俺是不当了,俺若去了长安,底下这么多的弟兄怎么办?”
帐中众将纷纷笑了起来,有些心思缜密的则若有所思。史思明停杯不饮,目光闪烁。
济天下又徐徐道:“听闻安大人朝中竖敌不少。”
安禄山笑容渐去,顾左右而言它,道:“这个…在所难免啊,俺是个粗人,办事不那么精细,得罪了什么人也是可能的。”
济天下也不在这上面纠缠,又道:“安大人雄兵十万,纵横无敌。北地诸胡,不论契丹还是奚人,都不值一提,迟早皆是大人囊中之物。若某所料不差,今秋风高草长,粮足马肥之日,便是安大山横扫诸胡之时吧!”
安禄山缓缓点头,道:“正是如此。”
济天下哈哈长笑一声,喝道:“大人凯旋之日,便是灭族之时!”
啪的一声响,安禄山掌中铜爵落地!
帐中一片寂静,济天下毫不放松,疾道:“大人位极人臣,爵至极处,再横扫北境,开疆拓土。如此大功,朝中却无爵可赏,无官可赐,到时再有奸相进谗,会是何下场?明皇虽宠信大人,但自古伴君如伴虎,帝王之心,深不可测。某敢断言,宣大人入京封赏的诏书,便是大人的催命符咒。此乃功高盖主!功高成怨府,权盛是危机。”
良久,安禄山方苦笑道:“明皇待俺不薄,本使也一心为国尽忠,可你们却要陷俺于不义,唉,这个…这个如何是好?”
济天下自行斟了一杯醉乡,满饮之后,笑道:“明皇过往是待大人不薄,可今岁年节过后,范阳龙气升腾,有道之士,皆可望之,连异族也逐源而来。大人您说,明皇知道此事后,又会如何看您呢?”
安禄山面上肥肉颤动,似喜似忧,叹了半天气,才道:“这个…唉,话是这么说,可是俺这里不过是东北蛮荒之地,如何能与全国之兵相匹敌?此事不要再提了。”
这时史思明道:“大帅,朝中安宁日子过久了,哪还有什么精兵?我在中原走这一次,看到的都是些老弱病残,只有禁军还算好点,不过也都是些花架子,没上过阵杀过人的。咱们手下这些儿郎,个个都如狼似虎,真若起事,直捣长安,不在话下!”他也是个狠人,张口不但立时把话头挑明,且字字是不臣之言。
有史思明带头,帐中众将也就忍不住了,纷纷叫道:“史将军说得好!”“朝中那些兵,哪是咱们北地儿郎的对手!”“俺拓拔的山字营弟兄,少说一个能打他们十个!”“安将军提着脑袋保天下,那起子贪官还背后使坏,打他个娘的!”
这些将领早有了八九分酒意,越吵越是厉害,个个恨不得立刻起兵,杀进长安去。改朝换代,他们可都是开国功臣了,那时南方美人如玉、金银若山,还不是要多少便有多少?
安禄山一个时辰前便似喝得差不多了,可是直到现在也还是那个模样,也没见醉倒,他便向纪若尘三人望过来,道:“不知纪先生准备如何助俺呢?”
济天下偷偷向纪若尘望了一眼,纪若尘缓缓点了点头。济天下便有了底气,道:“我家主人乃具天纵之勇,济某不才,也有些运筹帷幄的本事。若大人赐下五千精壮,三月之内,济某便可将之练成百战精兵,以一破十,不在话下!”
“好!”安禄山将酒爵重重掷于地上,吩咐道:“点五千儿郎给纪先生,再配五千胡人精壮男子,充入营中作粗夫!再选五百健妇,随军使唤。”
安禄山吩咐下去,自有军校出帐办理。他又向道德宗诸人道:“俺要行这大事,还得诸位高人不忘前言,鼎力相助。”
尚秋水虚弱地笑笑,道:“自当尽心竭力。”
直至夜月高悬,方才酒尽人散,大营中仍有人余兴未尽,三三两两的扎堆拼酒。已定了要举大事,人人胸中都如燃了一团火,火中有金有银,有田屋有女人。
※※※
点齐五千健卒、五千民夫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少说也得耗上一两日的辰光。纪若尘从来都不缺耐心,自回营帐休息。他的营帐雄伟宽大,帐内燃着熊熊炭火,地上铺满了兽皮。尽管草原之夜风寒露重,这帐中却是温暖如春。一应陈列器用,也极尽奢华之能事,看来就算比起安禄山自己的寝帐,也相去不远。安禄山不管心中是否真的相信纪若尘有大本领,至少表面功夫已做到十足十,任你是谁都挑不出纰漏来。
只看这大营布置,就可知安禄山早有反意。这五万大军皆是跟了安禄山多年的嫡系,屯营之处方圆数百里内全无人烟。胡人部落见到大军到来,早就逃到草原深处,那些来不及跑的胡人,则被屠戮殆尽。饮宴上那些稍有迟疑的将军,自然根本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早被深深埋入地下,慢慢化成野草的肥料。安禄山在北地苦心经营多年,哪会没有修士投靠?纪若尘此际双目可洞悉千丈内一切灵力波动,早知营中少说也有十余名深藏不出的修士,再加上道德宗诸人,子奇等冥山部众出得了大营,出不了这片苍茫原野。
自入人间,纪若尘泰半所得灵气皆用来补润双目及灵觉,身体仍是十分虚弱。不过他自苍野而生,身体每一寸每一分皆是千百次洗炼后的灵气所化,根本无惧寒暑。人间繁华,于他也如过眼云烟,分毫不染于心。营帐哪怕再大十倍,再奢华十倍,也不能令他动心。纪若尘一入帐中,便盘膝坐下,将帐中侍女统统赶了出去,便欲神游。
纪若尘此刻心境,无生无死,无欲无求,无有无无,已隐隐合了三清真诀中至高境界,因此真元道力进境可说是一日千里。
不过这片刻清静可不易得,营帐外脚步声起,济天下与玉童一先一后进入帐中。
坐定之后,济天下便正色道:“主公,后日五千精兵与民夫便可点齐,未知主公有何打算?”
纪若尘道:“济先生该是知兵的。”
济天下也不推辞,道:“无论选兵、练兵、养兵、用兵,济某无一不精,无一不晓。兵家之道,在于知己知彼。所谓将为三军魂,军中主将实是至关重要。不过济某直至今日,也不清楚主公有何神通,这样如何称得上知己?若如此,真到两军对阵之时,我军十成军力至多发挥个三四成。”
纪若尘点了点头,颇以为然。玉童听到此处,便长身而起,道:“玉童先去帐外走走。”
“不必。”纪若尘止住了玉童,然后略一沉吟,徐徐道:“我修炼法门与这世间修士截然不同。吾本命真火几乎可将世间万千灵气尽数炼化,以为己用,因此可以勇猛精进,十倍百倍于人间修炼法门。若有一日遇上我不能匹敌之人,你即可设法拖延时日,只要我不死,假以时日,昔日之敌便多半不再是我敌手。”
济天下点了点头,用心记下。玉童安静听着,内心却有些波澜。纪若尘居然用的是如此强横霸道、横劫硬夺的修炼法门,让人如何跟得上他的进境?只消一朝落后,那便是步步落后。
好在世间安有两全法,这般霸道绝伦的修法,必有无可阻挡的心魔大劫相伴,只消等到纪若尘修入歧途,走火入魔,自然便算胜了他。只是…难道只有等待他自己出事,才有可能胜得过他?
一念及此,玉童忽然有些沮丧。她时时刻刻可以跟在纪若尘身边,也即是说纪若尘任何时候都给了她机会偷袭,她却无法下手,或者说不敢下手。然而以他如此勇猛绝伦的进境,多等一天,就是多了一分的绝望。
玉童忽然明白了纪若尘述说本身修为时完全不避着她的用意,那是即便让你知道又如何?你永无机会。
她猛然汗透重衣。
济天下和纪若尘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玉童的变化,讨论得越来越深入。济天下神情严肃,一个个问题接二连三的抛出,纪若尘也是有问必答,毫不隐瞒。只是后面的对答玉童几乎都没听入耳去。
直讨论了一个时辰,济天下才算满意,道:“现下就算主公不出手强化士卒,我也有把握在二月内将这些士卒练成精兵。只消有足够军器马匹,那五千胡人壮丁其实也可入军。三月之后,我等手中即会有一万精锐。不过以我看来,安禄山该不会等那么久。主公唯一弱处在于不太熟谙尘世权谋历史,杀伐果决则有过之。今后虽有济某辅佐,应该说问题不大,但主公乃是居上位者,不可不读史。这一两月内,济某会为主公挑几本史书,主公要用心研读,当有所助益。”
纪若尘双眉微皱,道:“有此必要吗?”
济天下正色道:“世间事千变万化,怎可能事事以力破局?欲成大事,势为先,谋居次,力为末。主公是想达成心愿呢,还是只想顺遂了自己胸中那份畅快?要知霸王豪勇天下皆知,他一生畅快,最后落得个乌江自刎,相比之下,高祖的隐忍才更为难得。主公不愿投身青墟,在势上已然落后,如果再不能从谋上求变化,那济某不客气地说,实是求死之道。主公你自己痛快了,仇人也痛快了。”
纪若尘背脊一挺,凛然杀气隐隐透出。自苍野投生时起,他便不知什么叫权谋,向来纵横杀伐,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茫茫苍野,乱舞群魔,也皆是如此行事。如若不是制服贪狼星君一役道行几乎耗尽,对人间的记忆也变得支离破碎,怎会找上济天下?怕是早就直奔长安,径取明皇杨妃首级去了。
纪若尘双目如水,瞳中清清楚楚地映出了济天下的身影。玉童见了,登时全身一颤,随后骇然发现纪若尘左瞳中竟然还有自己的半边身子,当下是面白如纸,几乎连魂魄都要惊得散去。她有心想挪开身子,可全身酸软无力,又哪能动得分毫?
济天下也清清楚楚地看到了纪若尘瞳中的自己,他虽然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但苍白面色仍显示出一些本能惧意。不过他怕归怕,仍与纪若尘对视着,毫不退缩。此行途中,济天下对纪若尘的畏惧似乎少了许多,事事直言无忌。玉童钦佩之余,也颇有疑惑,这贪生怕死的济天下怎么突然转了性了?直至某一次济天下酒后吐真言,言道左右都是一死,不如死得壮烈些,玉童至此才知道济天下勇气来自何处。
纪若尘与济天下对望片刻,忽然笑了笑,道:“也好,我就读一读史,谋略方面也要多多仰仗先生了,权当…是为他吧。”
济天下和玉童听得一头雾水,自然不知道纪若尘又想起了那道孤峰,二人只觉帐中寒意肃杀尽去,不禁都松了口气。
玉童眼见济天下身影在纪若尘瞳中消失,刚高兴起来,猛然发现自己的半边身影还在,心境立刻从九天云霄上,直落寒冰地狱中。
济天下与玉童刚走,便又有人报说尚秋水求见。对这位昔日同门,性情柔似水烈如钢,容颜如月华胜秋水的妙人儿,纪若尘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见。这一点,似乎生死劫关、人间苍野来回走过了一遭之后,从未变过。
“权谋,用忍…”纪若尘心内如是道,端然而坐,状似神游,直至尚秋水在面前曲膝跪坐,也双目不抬,似乎帐中从来只有他一人而已。
见纪若尘如高僧入定,尚秋水嗤的一声轻笑,丽色绽开,登时帐内也为之一亮。他也不等纪若尘招呼,径自道:“还未请教纪兄高姓大名?”
既然决定了要助安禄山,那道德宗今后便是盟友,本当同舟共济。尚秋水年纪辈份虽轻,但也是年青一辈的杰出人物,才智高绝,隐隐然,道德宗此来众人便是以他为首。是以这个人,是绕不过去的。何况,若不去想尚秋水那美丽得过份的容貌,不论前世今生,他都是少有的能令纪若尘有好感的人物。
纪若尘默然片刻,坦然道:“我姓纪,名若尘。”
“若尘!”尚秋水失声轻呼,忘形之下,竟伸手去握纪若尘的手。纪若尘此时何等人也,哪能让他得手?不动声色间,纪若尘全身不动,却瞬间后移三寸,恰恰好好让过了尚秋水一握。
尚秋水握了个空,顿时僵在了原地。尴尬一笑,他慢慢地收回了手,端正坐好,苦笑道:“纪先生莫怪秋水轻狂,只因先生与秋水一位好友同名同姓,方才竟然也有三分神似,秋水忘形之下,才会逾礼。”
纪若尘淡淡地应了一声,若无其事地道:“看来尚先生与那位友人交情非浅。”
尚秋水目光偏向一旁,凝望着跳动的灯火,出神道:“他是秋水平生两位知己之一,或者他并不将我当成知己,还有些避着我,不过这…都不再有关系了。”
纪若尘随口问道:“那位友人现在何方?”
尚秋水凄然一笑,道:“他自从下山之后,便再无音讯。秋水只知道他已然故去,却不知他死在何方,连尸骨都不能替他收殓…”
虽然纪若尘心如冰石,此刻也有一丝缝隙裂开。他宽慰道:“吉人自有天相,或许这位友人只是陷入困境,未有讯息传回而已。”
秋水摇了摇头,良久,方轻叹道:“本命灯都灭了,却连本宗真人都无法探知他魂归何处,他…他…”
这几个字似是无比沉重,几经踌躇,尚秋水方才咬牙道:“他是被人打散了魂魄,连轮回都断了!”
眼见尚秋水泫然欲泣,纪若尘只好安慰道:“人各有命,气运在天。事已至此,只能说他气数使然,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若他魂魄不散,泉下有知,想来定不愿你如此牵挂。”
尚秋水罗袖轻抬,不动声色地拭去了落下的一点泪痕,勉强笑道:“今夜秋水失态,倒让纪兄见笑了。纪兄所言不差,我那朋友表面上事事隐忍,内心中却最是至情至性。据我所知,他之所以有今日结局,多半是为情所困。他突然下山,该是想要有个解脱。纪兄如此知他心意,若他今时也在,想必与纪兄相见恨晚。”
纪若尘不知该说什么,便只淡淡一笑,道:“尚兄抬爱了。”
尚秋水一咬牙,忽然向纪若尘一拜倒底,道:“秋水与纪兄一见如故,所以有个不情之请,请纪兄千万答应!”
纪若尘下意识的立刻伸手去扶,将将触到尚秋水肩头时,却电般缩回。他立时运转神念,柔和力道应心而生,将尚秋水轻轻扶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