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

青衣慵懒的音调使得纪若尘心头再次剧震,他笔直地盯着满天星斗,低声道:“你越线了…”

话音未落,楼外突然隐隐约约传来一声低吼:“…为什么又是我!”

过不多时,龙象天君那熟悉得再不能熟悉的啸音穿透重得法阵的束缚,回荡在整个木楼之中:“少仙、小姐,土人攻得越来越猛,俺们兄弟有些撑不住了!!”

龙象天君的啸音中含着穿金破石的威力,有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登时让纪若尘清醒过来。他觉得有些奇怪,以二天君之能,又依托着强力阵法,怎会不敌那些土人?如此看来,二天君倒像是在有意搅局,不令青衣与他有何逾越举动。

这实在不像是他们能做出来的事,内中必然另有别情。纪若尘刚开始思索这件事,旁边忽然涌来一阵淡淡的暗香,随后耳边响起清澈如水的嗔语:“人家可不会像你那样…禽兽不如。”

纪若尘如被惊了的小兽,骇然转头,发觉青衣不知何时已贴了上来,两人挨得极近,鼻尖几乎都要碰到一起。她双瞳此时已深不见底,那双瞳孔中似空无一物,然而细细品味,决绝、欢喜、哀婉、不舍,人间种种情愫织成一张大网,将他整个魂灵陷在了网中央。

两个对望一瞬,青衣忽然扑入纪若尘怀中,将他扑倒在地,随后他视线中一片模糊,一点冰寒、柔腻的感觉印上了他的唇。

神识中霹雳炸响,电光石火间的灵感,才令迷乱中的纪若尘意识到那点冰寒,原来是青衣的唇。隔着重重衣物,都可感觉到她肌肤那几乎令人窒息的热度,如同抱了一团火焰!冰与火之间的距离,不断撕扯着他的神识,一会清醒,一时迷乱。他隐约意识到,有些事就要发生了。然而另一个声音却在拼命地嘶吼着,要他清醒过来,不要让那将要发生的事变成现实。

“好像是龙象天君的声音…”迷迷糊糊之中,纪若尘忽然闪过这样一个念头,片刻的清醒已足以令他看清眼前的局势。青衣衣衫凌乱,正跨坐在他腿上,双腕环着他的脖颈,唇舌交缠。她连耳根粉项都已红透,秀眸半闭,那种说不出的柔媚模样,偏偏透着股未经世事的清丽,谁能不心醉魂销?而纪若尘的双手,早已滑入她的衣衫,抚着如缎的肌肤。

纪若尘尚余一丝清醒的意识,用尽平生意志,想要翻身坐起。青衣抬起小脸,与他四目交投,双眸有如秋水般深幽,眼神中一往无前的决绝令他心中一颤!此情此景下,纪若尘实在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支吾几句,终道:“似乎龙象他们遇到了点麻烦…”

青衣浅浅一笑,纤指挥动间,数根青丝飞出,转瞬间出了木楼,然后道:“他们不会有麻烦的。”

木楼内,纪若尘还要说些什么,青衣忽又扑了上来,用尽全身力气,咬上纪若尘的双唇!

万千混沌鞭的雷珠在虚空中炸开,纪若尘脑际轰然一震,迷失在灼热炽烈的洪流中。苦涩与甜蜜交缠的剧痛引燃了他灵台最后一点清明,溃了最后的堤坝。他彻底抛开一切,开始回应。

星辰永恒不息的运转之下,心灵与心灵之间再没有丝毫隔阂,阵阵欢愉汹涌而来,一浪一浪般接踵而至,两人再无法分辨彼此。

“啊!…”一声痛吼响彻整个山谷,随即一团硕大的火球在村寨中央升起,直上数十丈高空方化作黑烟而去。

二天君逃回阵内,稍作喘息。二人浑身浴血,身被数十短箭,颇为狼狈。

“他奶奶的,敢射老子屁股,一把火都把你们烧成灰!”龙象天君一边恶狠狠地骂着,一边把屁股上密密麻麻插着的十余根短箭一一拔下。他屁股本就受了伤,此时伤上加伤,拔起来格外痛些。

布幔上传来扑扑扑扑的声音,土人的箭雨一波波地射在布幔上,引得阵内玄坛忽明忽暗。阵外突然安静了片刻,然后在土人们疯狂的嘶喊声中,一个土人高高飞起,越过重重布幔向阵中落下。他面容狰狞,不住挥着手中的钢刀,迫不及待地想把下方的二天君砍成肉酱。

他刚刚越过布幔,身体就蒙上了一层暗红色,而后肌肤躯体如蜡一样开始溶化,伴随着一声痛苦无比的吼叫,这名悍勇无双的土人战士口鼻中喷出熊熊烈焰,于空中就化做一颗火球,烧得无影无踪。

看到真武观法阵防护如此凶猛,二天君也不由得悄悄出了一身冷汗。若不是他们杂学够多,这次必定要吃个大亏。白虎天君呸的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痰,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咱们还得出去再杀个来回!”

话音未落,二天君忽然同时回头,望向木楼那幽深的门户。

“不好!里面好久没有动静了,他们该不会是…”龙象脱口而出。

白虎摇了摇头,先是道了声“不可能!”,随后摇了摇头,皱眉道:“可是为何我会如此心慌?…嗯,以小姐的性情,做点什么出来也难说得很…龙象!法阵我还能撑一会,你进木楼里看看,千万别让小姐做了错事!”

“怎么又是我!”龙象天君咆哮起来。不过他知道白虎独力守阵其实危险更大,相较之下,闯木楼最多是失了青衣的欢心罢了。

龙象挠挠大头,无奈向木楼行去。他大脚刚要踏进门口,忽然顶心毛发竖起,一道落雷自天而降,几乎是贴着他的鼻尖落下。

龙象大惊抬头,见一尾丈许长的黑色雷龙浮在空中,琥珀色的龙睛中全是凶光。龙象一眼就看出这条雷龙乃是法术幻化而成,轻忽不得。他正要往里硬闯,木楼左右又各自游过数头雷龙,算上先前那头,一共是六条雷龙在空中往复翔动。

这六头雷龙俱是青衣混沌鞭所化,就是一头也令龙象难以应付,何况是六头齐出?

六头守楼雷龙不时发出低吼,龙鳞片片竖起,一颗颗雷球不住飘出,在龙象天君面前织就了一张电网。青衣的意思很明白,此门不通。

龙象回首一望,白虎早杀了出去。阵外但闻土人杀声一浪高过一浪,却没有白虎半点声息。

“罢了,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主人待俺兄弟不薄,这次俺龙象就豁出去了!”龙象一声大吼,周身漫出层层暗青气雾,合身向混沌雷网撞去!

轰的一声,一道青烟腾空而起,整个山谷似乎都随之晃动了一下。然而主寨中那一座木楼岿然不动。

龙象天君衣衫破烂,大小十余件从道德宗得来的护身法宝俱都冒着轻烟,早已损毁。他露在外面的大片肌肤片片焦黑,只一次交击就已受伤不轻。

龙象一咬牙,翻身爬起,再度迎着六头雷龙冲去。

此时的青墟与往日又有所不同,诸峰烟云缭绕,隐隐透着青气,有道之人一望可知此地已非凡境。

飞来石半腰处,吟风双目垂帘,双手平放膝上,正襟端坐。他胸中若有无穷天地,半个时辰一吸,半个时辰一呼,呼气时缕缕青气自口鼻中源源涌出,徐徐散去。他如此坐着也不知有多久,飞来石已完全被青气笼罩,或许整个青城峰上的青气都出自这里也未可知。

吟风忽然双目一开,重重地哼了一声,刹那间青峰失色、骤风停歇!

“少有见你生这么大的气,会影响修行的。”飞来石顶传来顾清的声音。

吟风长身而起,怒道:“哼!道德宗实是倒行逆施,为祸不浅!前两次窃取灵力之源,我看在你的分上权作视而不见。然则凡事可一可二而不可三,他们做这附骨之蛆,非要弄得气运破败、天下大乱不可吗?”

相比之下,顾清远比吟风冷漠得多,只是道了声:“那你准备如何?”

吟风默然踱步片刻,轻叹一声,似乎刚才的震怒耗去了许多力气,略显疲态地道:“已经经历过百世轮回,我的心早已经淡了。尘事自当由俗人处置,你我现在劫难将满,早日了结这段尘缘方是大事,其它的事且放一边吧。”

顾清淡淡地道:“你这一怒可是仙怒,牵引天地玄机,会有人推算出来的。”

吟风道:“就当是给道德宗一个教训吧,希望他们可以知难而退。”

长安城,真武观。

如此月朗星稀之夜,正是修行的大好辰光。真武观弟子都知此时是孙果打坐炼心之时,若无大事,万万不可打扰。因此人人都是蹑足轻声。

参星殿中,碧玉榻上,孙果正盘膝而坐,五心向天,头顶氤氤紫气源源而出,在空中结成一株若隐若现的宝树。就在孙果正于极寂静处寻觅大道之时,忽然间心头大跳数下,全身剧震,头顶宝树刹那间化成青烟去了。

孙果汗透重衣,不待喘息平复,立刻掐指一算,面色立刻大变!

叮当!

三声银磬余声未歇,孙果的三弟子也站在参星殿中。孙果一面披法衣,系宝绦,一面连声吩咐道:“去唤你所有师叔出关,然后再去通知后观几位贵宾,让他们备齐法宝丹符,咱们这就出观大战一场!”

章十二 未问是缘是劫

好长的一个梦啊!

仰望着漫漫星河时,这个念头仍然不时自纪若尘心底浮现,尽管他知道刚刚过去的绝不是梦,但仍然不由自主地怀疑一切的真实。

他的心神就这样在真实与虚幻之间不停地变换着,挣扎着,有好几次成功地从梦中醒来,又心甘情愿地沉浸在了梦里。

如是反反复复,直到一缕凉意袭上面颊,他才猛然醒来,呼的一声坐起!

他左右张望,一颗心如同浸在冰水之中,几乎停止了跳动。

青衣呢?

那狂乱的埋首烟波、抱春雨如绵的夜,难道真的只是一场梦而已?

头顶星河灿烂依旧,木楼中一尘不染,只要一闭上眼睛,青衣就似还在他身旁,默默地看着他,一如既往。

他忽然出了一身冷汗,如今细细回想,似乎在一同相处的时光,青衣无时无刻不在默默地望着他。她就如时时萦绕在身边的一缕风,令他几乎忘记了这个温婉女子的存在。只有当风停了时,他才会觉得若有所失。

“纪若尘,你这是怎么了?”

他素以心志如钢自傲,当然不能容忍自己处于这样一个混乱的状态,于是狠狠地甩了甩头,可是仍然有些分不清梦幻现实。纪若尘又抬起手,在鼻端仔细地嗅了嗅,奇怪的是手上没有一点青衣的味道,也不知刚刚的暗香从何而来。

青衣已经走了。

恰如流水,过不留痕。

他站了起来,仰望着浩渺无垠的星空。身上仍隐隐传来酸痛,提醒着他昨夜的狂乱。同时在内心深处,有一种奇异的空乏,如同什么东西被从身体里抽走了一般。

纪若尘默运心诀,内视体内。只见各处经脉中色泽暗淡,不止是精力损耗过度的空乏,且以前圆润如意的感觉也已不在。看到这里,他终于知道己身元阳已破,原来昨夜的一切都不是梦。可是此刻真元损耗的虽然厉害,然其中多了一点勃勃生机,却是以前不曾有过的。

仿佛是受那点生机影响,他眼中看到的一切,似乎都比以往亮了少许。

纪若尘突然觉得左手有些异样,举到眼前看时,只见掌心中腾出团淡淡青雾,一个小小的青衣于雾中缓缓浮现。她怔怔地望了纪若尘片刻,方浅浅一笑,道:“若尘,能有昨夜一聚,也不知是经历了多少世因果才得来的缘分。我心愿已足,该是时候回无尽海了。你要记得切切不要到无尽海来找我。他朝有缘,自当重聚。”

他呆呆地看着掌上的青衣,本已如死水一潭的心中忽生波澜。

青衣转身欲去之际,又回首道:“浮生如梦,譬如朝露。什么因果轮回,什么大道天命,何必理会那么多呢?想也是一劫,不想也是一劫。”

还未等纪若尘回味明白这几句话,青衣已化成一缕青烟,袅袅散去,只在他掌心上留下一瓣殷红的落红。那一抹红旋即如落英入水,徐徐隐没在他掌心之中。

纪若尘无言望着自己的左手,这只手晶莹如玉,仍如往昔。此前他偶尔会看到自己双手上染满了鲜血,且不时有血珠自指尖滴下。但现下天眼开时,只见右手上仍是鲜血淋漓,但左手已洁净如初生的婴儿,可遇而不可求的刹那,他心眼闪动,方会看到青衣留下的一瓣残红。

“青衣…”这一刻,他心中有万千思绪,最后却都化成缕缕青雾,缭绕成她的名字,于心中凝聚不散。

正恍惚着,纪若尘脚下突然一阵地动山摇,侧方一道火柱升腾而起。头顶的星空一阵扭曲,如水波般慢慢散去,道道阳光自窗户透射进来,看来已经快到正午了。木楼内原本的茫茫夜空,其实都是玄坛法阵生成的。

他心中一惊,这才想起玄坛阵外还有许多土人和北芒道士觊觎,青衣既然回了无尽海,那么二天君自然跟着去了,现下整个法阵就要靠他独力支撑。

以一当众于他从不是什么问题,甚至想起来会有点兴奋。

纪若尘环顾四周,估计法阵还能支撑上片刻,再听阵外呼喊杀声,皆是集中在阵门那边。他略一思忖,就决定直接自木楼后面破阵而出,好杀土人们一个措手不及。

他心念一定,立刻和身向木楼后壁撞去,只听砰的一声巨响,碎木与布幔齐飞,木楼几乎塌了半边下去。

纪若尘如一阵阴风,悄无声息地随着碎木奔出,正准备大开杀戒之际,却惊见周遭竟然一个敌手都没有,四下里静得出奇,如同突然踏进了鬼域死国一般。那些刚刚还在喊打喊杀的土人战士,刻下一个个伏倒在地,面带微笑,似乎突然进入了梦乡。但纪若尘一眼就已看出这些土人战士生机早绝,空中诸多幽魂野鬼游荡在村寨各处,一时间还找不到黄泉入口。

看着这尸骸遍地的村寨,纪若尘只觉刚刚一步之间就已跨越了两个世界,心底油然而生寒意。

微风迎面拂来,他忽然在风中嗅到一丝若有若无的恶臭。臭气闻起来十分诡异,似乎并非属于这个世间之物,倒与黄泉之气有些类似。纪若尘立时向臭气来处望去,但见空中隐约出现了一道丈许高的深黑大门。大门洞开,内中只能望见一片茫茫雾气。

这道门户一出现,游荡于村寨上方的孤魂立时继续拥至,争先恐后地向门中挤去。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泉之门?”纪若尘并不确定,如果真的是黄泉之门,自己一未死过,二未能具备法相“灵眼”,又如何会看到黄泉之门的?

正疑惑间,身后忽然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若尘,怎么忽然发起呆来了?”

纪若尘立刻转身,有些不能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紫阳真人,忙行了一礼,口称师父。

紫阳真人向木楼中望了一眼,伸手一招,药婴化成的怪物与定海神针铁就自行飞到他身前。看到这只怪物,紫阳真人长眉一扬,面有讶色,道:“怎会有这等怪物?是了,这八个婴孩本来早就该命归黄泉,全靠着灵气之源的神效才得以延命至今。不过这八个婴孩的三魂七魄早已纠缠一起,熔成一团,再也无法分开,时刻都要承受伐骨炼髓之苦。真没想到,真武观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坛制炼药婴!”

药婴凶性未褪,呀呀叫着向紫阳真人作势欲扑。紫阳真人曲指一弹,凭空生出一个水泡,将它困于其中,任它如何挣扎也不得逃脱。

纪若尘看到暗暗佩服,这一手“指空为牢”的道术只消道行够了就能施展。但要如紫阳真人这般施得恰到好处,又不是一般的境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