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种变化,其实不过一弹指间。

“你来看,这三清像摆放的位置十分特别,并不依卦象方位,只是占据了地底灵气上冲之所。可见真武观建此玄坛的目的在于收集灵气、炼胎入药。三清腹中的婴孩才是主药,外面那五个药胎都不过是些药引罢了。”

纪若尘领着青衣,一边在木楼中漫步,一边指点评论着真武观此坛布设的优劣得失,神态轻松得如同非是身处战火纷飞的玄坛阵中,而是携着如水的她在江南春岸赏碧柳烟波一般悠闲,尽扫刚刚被怪物鄙视的窘迫。

青衣温婉如故,听着纪若尘滔滔不绝,偶尔插一两句话,总是恰到好处。

角落里传来一阵含糊不清的吱吱呀呀声,显得有些不合时宜,生生破坏了这一刻的氛围。纪若尘转头一望,朗笑道:“你给我老实待着吧,想脱身?那可是痴心妄想!若不是要拿你回山,早就用真火炼化了你!”

角落处,八个药婴合体而成的怪物蜷缩成一团伏在地上,小手小腿不住地抓刨着楼面,三张小脸涨成青紫色,使足了吃奶的力气挣扎。然而不论它如何努力,躯体都无法挪动分毫。

此刻一根黝黑铁棍压在它的身上,正是纪若尘的定海神针铁。此铁被纪若尘用过二次后,现下重逾三千斤,那怪物虽行动迅捷如电,外皮坚韧如铁,周身却没有半根骨头,被神铁压住的地方明显凹陷下去,前心后背几乎全贴在了一处,根本无从使力。何况定海神针铁乃是为镇压东海地炎而生,此刻镇这小怪实是大材小用,被这铁一压,那怪十成力气早没了九成,哪里还爬得起来?

纪若尘已领着青衣在玄坛中转了一圈,把所有布置尽收眼底。他凝思片刻,道:“这个阵法并不完整,倒像是一个大阵的一部分而已,难道在其它地方还有类似的玄坛吗?奇怪,真武观暗中在各地设坛布阵,究竟想干些什么?”

他又望向角落里的怪物。它变成眼下这个样子,显然是阵法失控的缘故。若真武观那些道人还活着,成功炼化所有药婴后,不知会生出什么来。纪若尘虽然也学过阵法,但毕竟时日尚短,寻常的奇门八卦困他不住,但记忆中从未见过有关这种夺天地造化转化生灵的术法记载,他苦思片刻,仍是不得要领。

然而真武观刻下是道德宗死敌,对待仇敌行事就简单得多了。记得掌柜的曾经说过,凡是仇人要干的,都要想方设法破坏。让他的事办不成,也就相当于你成功了。若真像他所猜想的那样,这般规模的玄坛还只是一个更大阵法的一部分,显然真武观图谋不小,如此一来,不破坏都不行了。

通通通!一阵沉重的脚步声从楼外传来,直奔木楼而来。

“小姐!少仙!你们没事吧,俺龙象来了!”

龙象天君声到人到,进了木楼后先是双眼向天一刻,然后才开始扫视四周,显然是不想在无意中看到纪若尘与青衣有什么亲热举动。知道得太多并不是好事,这点龙象天君颇得其中三味。

待看清木楼内情形,特别是被定海神针铁镇住的怪物,龙象天君一拍脑门,恍然道:“俺真是糊涂了,有小姐和少仙在,还有什么摆不平的?俺真是瞎担心!”

“外面情形如何?”青衣淡淡问道,对他等级上升的马屁仍不以为然。

看过二天君表现后,其实纪若尘与青衣一样,根本不担心外面的战局。罗真人死后,以二天君层出不穷的异器怪宝,对付余下的那些道士该不是什么难事。

哪知龙象天君挠挠头,面有难色,道:“本来那几个道士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谁知道不知从哪又钻出来三个厉害道士,和土人几个巫师联起手来,倒是出乎意料的难缠,俺们已经有些顶不住了。”

纪若尘吃了一惊,能够让二天君抵挡不住的,可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他正想到阵外看看,就又听到一阵急骤的脚步声从玄坛阵门处传来,伴随着白虎天君有些气急败坏的声音:“邪门!真他奶奶的邪门!这些土人咋跟吃了大力神丸一样,突然变得这么厉害了?!这见鬼的地方,旁门左道还真不能小瞧!”

纪若尘忙向玄坛奔去,只见白虎天君正守在阵门内。他头顶着一蓬槁草,看来是作伪装之用;手握一根细长铜管,管口冲着阵外,喃喃念了一句咒语,铜管中立时喷出一缕蓝白色的幽幽火焰,向阵外喷射而去。

顿时,阵外一片鬼哭狼嚎,追杀而来的土人纷纷躲向远处。

旋即布幔上传来扑扑声响,看来土人们正在用弓箭掷枪之数的刺击布幔,想要破阵而入。这一点倒是无须担心,真武观此阵很不寻常,只有这旗门是唯一生门,可供生灵出入。而构成整个阵法的布幔、重坛、法器等等物品,看似与百姓日常用具没有什么不同,实际上材质大相径庭,无一不是道家的宝物,由此也可见真武观此次布阵下了大本钱。

因此,现下虽已无人运作阵法,但白虎天君占据的位置堪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这些布幔烈火不能焚毁,也不是寻常刀剑能刺破砍碎的。

白虎天君转过身来,向着纪若尘尴尬一笑,道:“俺白虎无能,让少仙笑话了。”

白虎天君衣衫破烂,半身染血,身上还插着十多根数寸长的小箭,看上去狼狈不堪。

龙象天君也赶了过来,道:“外头怎么样了?”他是个急性子,也不等白虎答话,就探头向阵外望去。他的大头才伸出阵外,就是一阵哇哇乱叫,急忙缩了回来。就这眨眼间的功夫,龙象天君的大脸上已钉了三根小箭。

龙象天君一边咒骂,将小箭一一拔下。他面皮格外粗厚些,小箭入肉不过几分,实在说不上是伤。箭上虽然有毒,但也奈何不了龙象的粗壮体格。令人吃惊的是小箭来得实在太快,居然连龙象白虎都不及避开,而且发箭的都是土人普通战士,这就有些不寻常了。这等化外村寨部落,不管男女老幼,几乎能拿得动武器的都是战士,如此一算,敌人怕不有千人之众?而且内中还藏着几个修道之士和土族巫师,更不能等闲视之。

“那么我出去一下好了。”青衣淡然道。

龙象白虎对望一眼,异口同声、口气坚决无比地道:“不行!”

纪若尘大奇,一向以来二天君都唯青衣马首是瞻,怎么这回如此有胆识主见了?胆量二字,似乎和二天君离得比较远些。

青衣似乎也大感意外,一双妙目睁大,在两人脸上来回转了一圈。

纪若尘凝神留意外面动静,接口道:“外面情况不明,确实不宜贸然出阵。”说着一把攥住青衣的小手把她拉到自己身后。

龙象天君立刻大转身,再次面向阵外,左右观望,突然啧啧连声道:“那么难看的道门徽记,紫得发黑,来的莫非是北芒山道士?这可有些不大妙哇。一直有传说北芒山左道近巫,偏离道家正统,那些老杂毛们就是死不承认,哼,今天一见果不其然。错过今日,俺定要去给他们大大宣扬一番。”

听着龙象天君喋喋不休地描述将如何宣扬北芒山的“劣迹”,纪若尘闻言不由微微皱起眉。北芒山是载于道典的古老门派,但素来与同道中人交往稀少,也少有门派弟子行走世间,是道门中颇为神秘的一个宗派。根据道典记载,该派的道法崇尚“师道于自然”,盗万物之灵源以定道基。道德宗行走世间的弟子在传回本宗的讯息中也偶尔会提到这个门派,传说该派某代掌教是南陈宗室,南陈亡于隋后,为避战火举教迁入黔川,百年来与当地土著交汇,其术近巫,威力不可小觑。

“嗯,好在真武观这处玄坛造得不错,咱们稍稍修整一下就可重启护坛阵法了,先在这里守着吧,跟他们慢慢耗,等后援来了再说。”龙象天君舔了舔嘴唇,以此句作为结束语。

白象天君一直做洗耳聆听状,当即附议。纪若尘略一思索,也觉得此法可行。

真武观在此设坛后,将左近的灵气都引了过来,化入药婴体内。此地的灵力之源已化为实体,便是楼内被压着的那个药婴化成的怪物。当然,纵是真武观的孙果在此,也会认为炼制药胎失败,一定会出手毁了这个无用的怪物。

能让持者于纷繁万象中识得灵气本源,即是神州气运图的功效之一。

纪若尘本想自己将怪物扛回道德宗,但此刻看来已行不通了,于是以秘法将此地方位通报回山,快则半日,慢则一日,道德宗诸真人必会亲临此地。那时即使以北芒山举派之力,怕都要落荒而逃。

※※※

既然决定固守待援,那眼前事就是要守好这里,可别援军未来,先被土人给冲了进来。当下四人一齐动手补阵。纪若尘于道家阵法所知不少,二天君又见多识广,青衣也极具灵性,因此一番布置下已重新启动了护坛法阵。虽然阵眼道旗被毁,阵法功效大降,但抵挡一下这些被咒术附体的土人还是很有功效的。

布好阵法后,二天君自愿留在玄坛上守阵,以免北芒道士、土人巫师攻阵过猛,耗去阵法太多灵力,又可护着发阵门,就算有一二土人鸿运齐天,冲撞进了阵门,也必丧在二天君手中宝器上。

既然有二天君守坛,青衣与纪若尘就可回木楼休息了。青衣当先入楼,纪若尘刚要跟着进去,忽然就被二天君拉住了衣袖。

白虎天君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少仙,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讲!”

龙象天君大眼一瞪,道:“还有什么当不当讲!必须得讲!”

“那你来讲!”

“俺口齿不清,这种事哪里说得明白?当然是你来!”可是龙象天君口若悬河,哪有半点口齿不清的样子。

白虎怒视龙象一眼,方低声对纪若尘道:“嗯…这个…为了小姐长远计…这个…切勿与小姐太亲热了…”

纪若尘登时一怔,根本说不出话来。二天君自回玄坛守阵,他则缓步进入木楼。

这么一耽搁的功夫,木楼中已被青衣打扫得干干净净,那三尊破烂不堪的伪三清像不知被扔到了哪里。体内含着灵力之源的怪物连同定海神针铁一起被移到了木楼的底室去。木楼内的血迹、肉屑都清理得干干净净,就似根本没出现过一样。本是铺在香案上的厚重布幔则被取下放在地上。

如此一来,木楼中登时多了三分温馨气息。

从阵外望去,木楼高三层,尖顶,既结实又轻巧。但因真武玄坛玄奇阵法的缘故,在楼内抬头向上望去,却可直望见满天的星斗。

此时方当深夜,距离天明尚有相当长的一段辰光。村寨中的激斗其实没耗去多少时间,不过与罗真人与真武观群道斗法也耗去了纪若尘几乎全部真元。此刻大局初定,他心神一松,疲累就都涌了上来。

但当他看到青衣在木楼中央的布幔躺下,有如一朵睡莲悄悄舒展开每一瓣莲瓣时,依然呆住。

“好累。”青衣自如地伸展了一下身体,柔得十分慵懒。

纪若尘忽然间觉得自己就像一尾离了水的鱼,无论怎样努力吸气,胸口总是紧得要发狂。

青衣怔怔望了会星空,转望向他,道:“离天明可还有些辰光呢,先休息一会吧。”

如同万千混沌鞭发出的雷珠同时在心底爆开,他只感到神识中白茫茫的一片,再也找不到属于自己的意识。于是他呆呆地在青衣身边躺下,也不知过了多久,无数雷珠炸开形成的强光渐渐散去,于是他才重新回过神来。

抬眼望去,是满天的星斗,一条银河蜿蜒着经过天际。

他正看得出神间,忽听得青衣幽幽地道:“听说人死了,若不去轮回,就会变成天上的一颗星宿,也不知是不是。”

纪若尘笑笑答道:“世上有万万千千的人,若是都变成星宿,只怕这天都装不下呢。”

青衣又道:“在那星河中央,听说还有一个非常美丽的地方,那里是仙人们居住的地方。”

纪若尘道:“你说的是仙界吧。人若飞升,自然就会到仙界去,可是谁能有那么大的福缘呢?至于传说仙界在星河中央,也只是一种传说而已。还有说昆仑就是仙界的呢。其实真正的仙界是何模样,谁都不知道的。”

“你若飞升,就会到仙界去了…”青衣幽幽一叹,道:“可是我们妖呢?纵然寿至千年,到了那时,我又该去哪里?”

听到她话语中若有若无的惆怅,纪若尘心头一阵热流突然涌上,不假思索,脱口而出:“那我不飞升了,留下陪你就是!”

青衣转过头来,两泓秋水深得望不见底,定定地看着纪若尘。

纪若尘的心怦怦地跳了起来,以往纵是面对众多强敌,也不曾如此慌张。青衣与往日显然不同了,这种变化并非是源自道行上的,而是其它的一些什么东西。在那如水双眸的注视下,他凭空感觉得重重压力,如一座山压在了胸口,气都透不出来。

会有什么发生?

他这样问自己。这个问题自然是没有答案的,这其实只是他无从宣泄心中的压力,无意识的想要转移一下注意力而已。

好在青衣终于开口了:“真人们就要来了吧?”

纪若尘胸口一松,答道:“以此地的距离看,最迟还有半日,真人们就应该到了。”

“半日啊,好奢侈…”青衣似是自语地道,然后重新展露笑颜,道:“反正还有半日呢,休息一下吧,我累了。”

未等纪若尘回答,一缕笑意从青衣唇角透出,如昙花绽放般刹那间直达眼角眉尖,显出与平日迥然有异的娇媚之态,她伸出纤纤细指,在两人中间虚划了一条长线,轻笑着道:“你若是过了线,那就是禽兽!”

有如一记惊雷在心中炸开,仿如回到了当初那间简陋客栈之中。

只是今时昔日,又怎会相同?

其实以两人此刻的道行,早已不需睡眠,打坐修行即可,现在合衣而眠,不消说只是做一个样子而已。当日的中土客栈与今时的蛮荒木楼在纪若尘的心中重合,然而感觉已有不同。

客栈简陋但温暖,如二月初春。而今却是浓烈中隐着肃杀,恰似将冬的晚秋。

青衣转过头来,两泓秋水深不见底,定定地望进纪若尘的眼中。

纪若尘颇有点目瞪口呆地看着和听着青衣娇媚无伦的姿态和语调,心头剧震。

突然一把大嗓门极为煞风景地响起,“俺说少仙、小姐啊,外头好冷,楼里有啥铺盖之类的吗?”

冷?修道之人,在这初秋南国的夜里,冷?

青衣柔声道:“楼底那个怪物就躺在一堆招魂幡上,白虎天君将就着用一下那些?”

楼外再无声息。

纪若尘仰躺着,微笑听着,定神凝视头顶无尽的星空。穿过那浩瀚无涯的虚空,是否就是永恒?不止是此时此刻,偶尔中夜静思时,他心中也有一个隐约的念头,若是与青衣携手,从此遨游青山碧水,再不理尘缘俗务,也不求羽化飞升,那又该是何样的光景?

此时另一个淡然漠然的身影在他神识的地平线远端浮现,纪若尘心头一缩,刚燃起的星点火焰又复熄灭。

就在此时,一个柔软温暖的东西靠了过来,碰到他宽阔的肩膀处,那一点暖意撞入他的心头,刹那间滚烫起来,是青衣的香肩触碰到了他的肩膀。

纪若尘只觉得心头这点滚烫迅速扩散到四肢,乃至全身,一个个无形的涟漪在他四周激起,旋转着开始冲入他的丹田。纪若尘微微一怔,这在小腹不断蒸腾而起的热意虽然熏得他意畅神舒,说不出的舒服,但本心中仍留有一点对异样的警惕。

“那个…青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