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姀微笑道:“听说你之前已将这里闹了个天翻地覆的,胆子可不小啊!哼,让你吃点苦头也是应该的。说说看,这里的老鬼少鬼都怎么为难你了?”
张殷殷浅浅一笑,道:“无非就是鞭打,针刺,火烧什么,就是痛点,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反正我也拿到了还魂草。何况我好像此前不小心毁了不少小鬼,就当是还它们的报应吧!”
苏姀向那束枯草望了望,道:“你采的这束还魂草正好生长了九百九十九年,此时灵力最强。哼,你们看到没有,我苏姀的弟子,采几束草眼力也这么好!”
阎王殿中立刻马屁如潮。
张殷殷道:“若尘服下还魂草,该可以解了孟婆汤,把忘记的事都想起来…咦?我为什么一定要找还魂草给他呢,是想让他记起什么吗?我怎么想不起来了?”
张殷殷皱眉苦思,苏姀面上悄然罩上了一层寒霜,捧起张殷殷的脸,凝视着她的瞳孔,眼中泛起一点旖旎彩光。苏姀看了一会,柔声道:“殷殷,下了地府后你是不是吃过喝过什么奇怪的东西了?跟师父说说。”
张殷殷苦思许久。不知为何,她的记忆中出现了一块块的空白,虽然这些空白加在一起也没有多大,但零零散散的分布在各处,也就将她的记忆变成了支离破碎的一些片断。苦思之后,一幅模模糊糊的画面才自她意识深处浮现出来。
“好像在我毁了一小队骑兵后,在路边看到了一个女人,她…很亲切,也很漂亮。她说我已经很累了,停下来喝口水吧…嗯,我不知道怎么的,也就喝了一口。不过那水好难喝,我没喝完。自那以后,我就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不对了,可是哪里不舒服又说不上来。”
“好,师父知道了。既然拿到了还魂草,师父这就带你回去了。”
苏姀安慰了张殷殷几句,向秦广王冷笑道:“孟婆换了,孟婆汤也换了,而且孟婆还可以四处走走逛逛,不用死守在奈何桥上。这才几百年不见,你这地府已经气象一新了呀!”
秦广王走近几步,搓着手低声道:“此事实是有苦衷的啊!前些时候纪若尘以生魂之体下到地府大闹一场,前任孟婆被他硬灌下孟婆汤,失了神识。孟婆之位一日不可或缺,所以才选了新人上来。可是这新任孟婆为何会擅离奈何桥,伤着了殷殷小姐,本王实也不知啊!新任孟婆乃是宋帝王所荐,本王这就去查查清楚,依律严办!”
苏姀淡淡地道:“不用查了,把那孟婆也给我扔进血池地狱去!”
“这个…”秦广王犹豫了一下,但一咬牙,仍是道:“就这么办了!”
血池地狱销魂蚀魄,就职孟婆者都不以法力道术为长,一入血池地狱必毁无疑。从这一点上说她反而不若那些死魂,它们浸在血池中起码不会毁灭,只会承受永恒的痛苦而已。
苏姀又向吾家一指,道:“这个家伙真打算任我处置?”
秦广王立刻道:“那是当然。”
苏姀哼了一声,道:“你倒真还舍得!说不定再过上几百年,他就是地府里唯一能够挡住我的人,你这可是自毁长城啊!”
秦广王慨然道:“在您面前,我地府无须设防!”
苏姀轻笑一声,道:“难得你还有这个心!那好,这家伙我就一并带走了。哼,敢跟我作对,等到了阳世,我再慢慢的动私刑。”
苏姀话音未落,殿外忽然一声惊雷炸响,而后一个巨大之极的声音喝道:“大胆妖物,敢来地府撒野!今日你还以为走得了吗?”
声音从天而降,带着肃杀,四面八方地从阎王殿的窗户殿门涌入殿中。十殿阎王的面色个个白了三分,这倒非是因为他们畏惧,而是喝声中附带的肃杀瞬间就将他们的道行压低了三成。十殿阎王都是如此,其余鬼卒侍官更不用说了。有些侍官还能发抖,余下的连动都动弹不得。
秦广王见苏姀目光转来,双手一摊,苦笑道:“你刚才立威一击惊动了内城守门人,这个…我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唉,这下我该如何向上面交待啊!”
轰隆,轰隆!
殿外传来如雷的脚步声,似乎整个酆都都在随着这脚步声而震动。
苏姀凝神听了一会殿外的脚步声,一把将张殷殷提起,放在了自己身后,向秦广王嫣然一笑,道:“好!看在你这么乖顺的分上,姐姐就帮你解决了这次的麻烦。”
秦广王面色阴晴不定,没有回答。
苏姀双手交织胸前,双眼微闭,开始低声诵咒。她清亮而又冰柔的声音渐渐响亮,充斥着整个大殿,将轰鸣的脚步声逐出了殿外!
咒语将到尾声时,苏姀眉心间浮上一条金纹,逐渐延伸,就似是第三只眼睛一样。随着最后一个字吐出,苏姀双眼骤开,周身金光四射,有如一轮朝阳!金光照耀在殿内桌几墙壁上均灼出缕缕青烟,那些鬼卒侍官更是不堪忍受,被烧炙得鬼哭狼嚎,四处躲藏。
十殿阎王当然不至于如此失态,可是至少有五位阎王眼中尽是一片茫茫金光,根本看不清任何东西。炙热的金芒如针一样刺在他们眼中,过不多时一众阎王就不得不一一闭上双眼,仅有秦广王和平等王还勉强看得见苏姀的身影。
苏姀一身素裙不知何时已换成了一幅金甲,甲叶如柳如丝,舒卷不定,看上去有二分威武,二分华丽,倒有六分妩媚。从秦广王的角度,只能看到苏姀护身金甲的一角,因为一条条柔软宽大的狐尾已然展开,在空中挥舞不定,将她的身形挡了起来。
“一,二,三,四…”秦广王强忍着眼中的刺痛,一一数着苏姀的尾数。他才数到一半,苏姀的身影就已在茫茫金芒中消失。
苏姀以魂体入地府,本是无形无质。但她从殿内冲出时,众阎王只觉得似是一团飓风从殿中涌出,自己体内神识印记几乎都被吸了出来!
还未等眼目刺痛难忍的众阎王收束心神,扼守神识关窍,好护住神识时,整个酆都城忽然静了!
一片死寂。
那些睁不开眼的阎王又觉得身上一片暖洋洋的,十分的舒服。不知为何,他们忽然觉得这种感觉就如同沐浴在柔和的阳光下一般。可是阴司地府又哪来的阳光?
秦广王本来还能勉强看到些殿外的景象,但当最后那一道强光传来时,他再也抵受不住,当头向后便倒。
天旋地转之际,秦广王只听到空中飘飘荡荡地传下一阵清亮的笑声:“看在你们这些大鬼小鬼还算乖觉的分上,姐姐我已经把麻烦给你们解决了。等什么时候姐姐我心情好了,会再来看你们的。”
直到阎王殿中东倒西歪的众鬼官爬起来后,那笑声似还在殿中回荡着。
秦广王立在殿心,望着殿外灰沉沉的天空,面色复杂。这时一个心腹侍官凑上来小声道:“王爷,内城的两个守门人果然少了一个,另一个好像还在睡着。”
“这…这可如何是好!那苏姀竟然杀了内城的守门人!还说是给我们解决麻烦,唉!”宋帝王不住叹气。
秦广王负手立着,不知在想着什么,过了半天才淡淡地回了一句:“离内城开门还有一百多年,有的是时间想办法补救。这事以后再说,现在先都散了吧!”
众王一一离去,只有宋帝王留着不走,见左右已经清净,宋帝王凑上来问道:“您刚才可数清楚了,那苏姀是不是真有九尾?”
秦广王回望了宋帝王一眼,顿了一顿,才叹道:“她的护体神光太过厉害,本王也只数到一半,接下来就什么都看不到了。”
宋帝王点了点头,心神不宁地匆匆离去。
秦广王挥退了随从,慢慢踱回了后殿,心中想着:“哼!她只一击就毁了内城守门人,这道行还用得着数吗?…唉…”
阴间的茫茫迷雾中,飘荡着落下一个声音:“师父,我还是想不起为何要来取还魂草…难道我也喝了孟婆汤?是不是我也应该服些还魂草。”
过了片刻,幽幽一叹过后,另一个声音道:“你又没喝孟婆汤,服什么还魂草?这草喂给那纪若尘就是了。”
“嗯,好的。”
还魂草灵性相通,用了一株作药,其余的还魂草就会灵力全失。因此阴间虽生着千株万株,实际上与一株没有区别。
※※※
深入南疆后,人烟也就稀少了许多。这一带地势起伏不定,山峦众多,密林丛生,交通不便,往往要翻过几座山头,才会见到一两个土著的村落。
南疆处处险恶,然而也时常会见到清溪流泉,碧草星花,山气氤氲,云霭漫漫的清奇胜景。一路向南,可谓十里一景。
此次南行,纪若尘与顾清一路游山玩水,就是有些不开眼的凶兽凑上来也都被二人轻松打发,实在是轻松写意。但探寻灵力之源这种事,所有凶险均是集中在最后阶段,此时的轻松并不能说明什么。
站上山顶的一块圆石后,纪若尘眼前豁然开朗,远山隐隐,雾霭沉沉,沉静中又有隐约的压力。他遥望远方,只觉得面前无边的云雾如海,看似平静的海面下暗流汹涌,似有一头万年巨兽隐伏其中,正窥伺着他。
自下山后,纪若尘心头就压上了一块极为沉重的巨石,并且每过一天都会更加沉重一分。最近几日,他已完全笑不出来,甚而有时候觉得呼吸都为之停窒!这对于心志极为坚毅的纪若尘来说,实是前所未有之事。顾清也早就察觉了纪若尘的异状,但灵觉已与天地合一的她此次怎么也无法探知他的压力从何而来。她早已用各种卦法推算过此事,结果均是隐在重重迷雾之中,无从得知。
纪若尘心头压力来得莫明其妙,又无法可御,根本不是什么心法道术能够化解得了的,又不知心结来自何方,实是无计可施。顾清别无他法,只得在纪若尘实在承受不时将他拥入怀中,稍稍助他抵挡心头重压。
纪若尘一路苦苦支撑着,直到踏上山顶的这一刻。
二人早自本地土人处得知,此山名为惊梦。
纪若尘本来面色苍白,此时逐渐恢复了血色,看上去已完全与平常无异。但就在刚刚,他清清楚楚地听到心底传来一记脆响,于是知道,心底那最后的支柱已然断裂。
巨石落下,却无声无息。
砰的一声轻响,纪若尘束发的冠带炸得粉碎,一头黑发无风飞扬。
“若尘,你怎么了?”面对无法预知的变化,顾清声音中也隐约现出焦急。
纪若尘轻叹一声,转过身来,道:“我好像已经明白了…”
“明白了什么…”顾清尚未问完,纪若尘已伸臂将她揽入怀中。
自有婚约之后,二人之前也偶有亲密举动,但纪若尘如此主动却是前所未有。望着那双近在咫尺的深瞳,素来云淡风轻的顾清忽而口干舌燥,喉咙哑然,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心也几乎停止了跳动!
此时此刻,仙子已坠凡尘。
纪若尘凝望着那早已刻印在心底的容颜,良久不动,如同此前从未发觉过她的容姿,又似再过片刻就是永别,要在这短短时光中看个够。就在顾清迷离的目光逐渐恢复清明之时,纪若尘忽然双臂一紧,双唇悄然间印上了她的樱唇。
在这如清淡得如蜻蜓点水般的一吻中,柔腻,冰冷,坚硬,炽热,期待,绝望,太多太多的东西混在了一起,融成了全新的一股味道。
那似乎…叫做肝肠寸断。
刹那之间,顾清双唇微开,已惊得全身僵硬,面上血色尽褪。一抹晕红旋际浮上她的面颊,僵硬的身体逐渐柔软,靠在了他的身上。她眼中隐现喜色,向纪若尘望去,忽然发现他的面容有些模糊。
她的灵觉已变得十分迟钝,直到举目四顾时,才发觉周围已是黑沉沉的一片,有如身处子夜。此刻尚未到午时,怎会现出如此景象?
顾清眼中恢复清明,向天空望去。天空中本是万里无云,艳阳高悬。但此刻空中尽是不知从何而来的铅云,厚重沉郁,将所有的阳光都挡在外面。铅云翻涌不已,还在从四面八方汇聚而来,将中天的雷云挤压得逐渐下沉。从她的角度看来,似乎整个天都塌了下来!
顾清心头浮上一丝隐忧,铅云中渗着一种玄异的气息,似是极熟悉,又似是十分陌生。
如此异象,必生大变。
顾清忙向纪若尘望去,却见他根本未向天空望上一眼,双眸定定地,只是在看着自己。
顾清心中狂跳几下,道:“若尘,你…”
天地间骤然炸响一记霹雳!
霹雳无声,也不知是大音希声,还是威压如涛,已不需声音。
狂风又起,将顾清后面的话都堵在了口中。
纪若尘双瞳深处已转成深青色,肌肤上也浮起斑斑铜绿。他放开顾清,转身遥对南方。这时一天的铅云都旋转起来,越转越快,天心处的铅云不住向下延伸,形似漏斗。
啪的一声脆响,一道紫电从云层中挣脱出来,欢快地在空中盘旋几下,才一头扎进下方的山林中。
轰然一声,这道细长的紫色闪电有着与其大小绝不相称的惊人威力,所落处骤升一道粗达数十丈的巨大紫色火柱,火焰瞬间由紫转白,由白转青,最后才变成暗红色的普通火焰,再向上冲了一冲后,就化成一道烟柱,冲天而去。
火柱从燃到熄,不过短短一瞬,然而紫火所及处已是一片焦土,密林已被焚成灰烬。
下探的铅云越伸越长,有如一头狰狞黑龙。
噼噼啪啪的,越来越多的紫色闪电从云层中浮出,绕着黑龙飞舞回旋,偶尔有一条闪电落下,就会激起一道冲天火柱。
天已深黑如墨。
但空中乱舞的紫电与时不时腾空而起的火柱映亮了这个世界。只是树花土石,一切的一切都被涂上一层紫幽幽的光芒。这幅图卷本该是幽深诡异的,但在纪若尘眼中看到的,却尽是煌煌天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