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山王不阴不阳地道:“既然楚江王如此说,那就请您出城迎敌,将天狐赶回来处吧!这样就保全了我等的颜面了。”
楚江王一时语塞,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广王哼了一声,缓缓地道:“大敌当前,诸位还要争吵吗?争来争去,无非是不想担这个做决定的责任而已。既然如此,那一切就由本王来承担好了。来人,鸣号,把那个什么吾家给召回来!”
一声悠长苍凉的号角声刹那间传遍了百里方圆。听得号角声,吾家吃了一惊,而后喟然长叹,跳出战圈,向酆都城奔去。
苏姀含笑立着,倒也不追。
秦广王理一理袍服,就向城下行去。宋帝王忙跟上来问道:“您真要开门出迎?”
秦广王道:“当然。”
※※※
片刻之后,阎王殿中灯火通明,鼓乐喧天。苏姀高居上座,两侧一边五个阎王,依着次序作陪。高阶前数十名鬼女正自轻歌曼舞,殿侧一排列着十余名乐手,丝竹阵阵,舞乐靡靡。
别看此处是地府阴司,然而殿中金碧辉煌,舞伎乐师,无一不是人间难遇之才。在这地府之中,繁华竟然远胜阳间。
苏姀一边欣赏着歌舞,一边笑道:“几百年不见,你这里倒是经营得不错呀!我看就是当朝宫中的舞乐,多半也不及你这里的水准。”
秦广王闻言呵呵一笑,道:“这倒也不难。阳间寿过七十已是古稀,可是我这里死魂却可长存。把那些前朝有名有姓的舞伎乐者凑到一起,当然要比阳间的水准强上一线。这倒是有些胜之不武,说来实在惭愧。”
苏姀望着秦广王,笑道:“你私扣阴魂不放,被上面知道了可是大忌啊!”
秦广王一点也不惊慌,道:“我哪敢私扣阴魂?这些人生前都有不同罪孽,需要相应下狱受苦,我把她们放在殿前服役,就算抵过了应受苦刑的时间。她们倒都还愿意。”
苏姀笑道:“这还有不愿意的?”
秦广王不语,只是呵呵笑个不停。
此时宋帝王向苏姀一举杯,道:“苏仙子…”他话未说完,秦广王忽然重重掐了他一下,将他后半句话掐在了肚子里,然后压低了声音道:“她讨厌的就是仙。”
宋帝王恍然大悟。苏姀身为天狐,仙人正是她的死对头。可是不叫苏仙子,又该怎么称呼她?直呼其名太过不敬,若以职司官名相称,她哪有官职?若是干脆不提她的名字,也是不妥。就在他犹豫不决、僵在当场之际,又是秦广王凑过来低声解围道:“她最喜欢别人叫姐姐…”
宋帝王当场愕然!
姐姐二字实在是太过肉麻,若是真的叫了,他还不得成为酆都千年笑柄?就算是摄于苏姀淫威,所有的阎王都叫了姐姐,那自己这个开了先例的也与众人有所不同,弄不好还得在史册中记上一笔。直到这个时候,宋帝王才体会到了秦广王的老奸巨猾之处,他与苏姀应酬了半天,居然没有一句话是需要称呼她的。
可是宋帝王举杯相邀,已经开了个头,此时苏姀一双妙目正自盯着他,又哪有可能缩回头去?宋帝王满心懊悔不该抢先拍这个马屁,本想讨个巧,可没承想反倒把自己给装了进去。
宋帝王已经感觉到苏姀目光正逐渐变冷,情急之下勇气陡生,张口就是:“不知苏姐姐此次前来酆都,有何贵干?若有用得上小王的地方,姐姐尽管吩咐。”
宋帝王一语出口,满座皆惊,就连秦广王都侧目以视,没有料到宋帝王不光叫了姐姐,而且还叫得如此自然亲热。
苏姀笑得花枝乱颤,掩口道:“姐姐我这次来的确是有点事的。这其一呢,算算也有几百年未到地府了,现下肚子饿得很,想寻点可口的点心吃吃。”
苏姀此言一出,在座十王登时有九王面色大变,有一些资格老的地府官员在偏席作陪,听到后更是吓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已。十殿阎王中只有五官王是新晋,从未见过苏姀,浑然不解她话中之意,向身边的平等王探问道:“苏…喜欢什么样的点心?”
平等王怒视了他一眼,拼命压低了声音,回道:“亏你也是十殿阎王!天狐会喜欢什么点心?天狐最喜欢的就是你我这样的鬼仙!”
五官王这一惊非小,忙又问道:“那我们怎么还把她给放进来了?”
平等王白了他一眼,并未作答。五官王仔细一想,也就明白了。苏姀喜欢吃鬼仙,可未必就喜欢吃他们,若是哄得她高兴了,酆都城中何止万名鬼卒丁役?随便找些给她吃就是。但若不放她入城,被她拆了酆都城门攻进来的话,那他们这十殿阎王首当其冲,估计都得入了她肚子。那时苏姀可未必管吃不吃得下。虽然说十殿阎王均是簿上有名的鬼仙,毁了也能重生,但那毕竟只是据说,还没有哪个阎王真的愿意冒这个险。
此时苏姀的目光忽然落在了五官王的身上,淡笑道:“你们两个私下里在嘀咕什么呢,是不是想给姐姐我下毒呀?”
五官王不愧身为十殿阎王,定力非同寻常,起身举杯道:“小王正与平等王商议,该给姐姐准备什么样的点心呢!”
苏姀笑道:“难得你有这份心。可不像你们的秦广王,满心只在计算着姐姐我的道行是八尾还是九尾,好看看能不能反过来吞下我。”
秦广王面不改色,抚须笑道:“哪有此事?我本事就是再大十倍,也没有这个胆子。”
苏姀先自饮下了一杯酒,淡笑道:“你若是没这个胆子,怎地我的弟子误入了地府,你们也敢扣着不放?”
秦广王心中微微一惊,道:“敢问那弟子姓甚名谁,我这就派人去查,只要不是注定阳寿已尽,那就一切好说。”
“张殷殷。”苏姀面带微笑,声音却是寒入骨髓。
听到这个名字,十位阎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均不知此人是谁。秦广王立刻吩咐了身边的侍官去查,然后起身向苏姀劝酒。他既然带了头,其余九王就一一上前敬酒,唯恐落了后。
一时间阎王殿上美酒如泉,马屁似潮,好不热闹。
苏姀来者不拒,酒到杯干,片刻功夫就已喝下十余坛烈酒。地府所藏之酒与阳间又有不同,酒性烈了何止十倍,十余杯酒下肚之后,有几位酒量小点的阎王说话已有些不清不楚,苏姀仍无分毫醉态。阎王们酒意一上,说话也就没了许多顾忌,一声声姐姐叫得无比亲热。殿上侍立的阴司鬼侍虽从未见过如此阵势,然一个个镇定如恒,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不愧是地府千百年来精挑细选的人才。
没过多时,一个侍官一路小跑入殿,来到秦广王身边,刚想说些什么,忽然看到近在咫尺的苏姀,登时吓得牙关打战,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秦广王略一沉吟,当即道:“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事尽管讲。”
那侍官吞吞吐吐地道:“王爷,张殷殷已然在册簿上查到,的确是收押在牢。只不过…现在有些不大方便。”
殿中光辉骤然一暗,刹那间阴冷了许多。
秦广王双眉一轩,沉声道:“有何不方便之外,尽管道来!”
侍官额头冷汗滚滚而下,不自觉的压低了声音道:“张殷殷因逃狱伤人,尚未审罪入狱,因此被暂押未决牢中,这个…受了些拷打。下官前去提人,结果新任典狱官董言口称没有泰山王的手谕,谁都不能把她提走,然后一阵乱棍将下官打了出来。”
秦广王重重地哼了一声,转向泰山王道:“未决牢及审决人犯生前善恶事不是本王的职司吗?何时成了您的所司啊,本王连提个人犯都提不出来。”
泰山王面色当即大变,忙道:“真有此事?董言竟然如此胆大妄为,本王定要好好责罚他一番!”
“你就是泰山王?”苏姀道。
泰山王面色微变,忙道:“难得姐姐记得。”
“责罚?你准备怎么责罚啊?”
苏姀一句话温温婉婉的说完,还未等泰山王说话,她忽然黛眉一竖,纤手一拍几案,森然道:“我苏姀的弟子你们也敢上刑,这且不说,现下我已然坐在这里,还敢扣着人不放,你们是不是真的想验验我的道行啊?”
她纤手落于几上,发出清脆的一响,看上去与一个寻常弱女子拍案没什么区别,然而支撑着大殿的三十六根黑岩巨柱中的八根忽然无声无息地化成石粉,散落了一地。整个大殿轰的一声闷响,已是摇摇欲坠。
诸阎王个个色变,除却秦广王稳如泰山外,其余各王纷纷运起法力,将几乎要倒塌的殿顶撑住。阎王殿与酆都其它殿堂楼宇不同,此处由历代阎王设下了重重法阵禁制,就是那些大力鬼丁用巨锤猛砸,也伤不了阎王殿一砖一石。可是苏姀轻描淡写的一拍就毁了八根大柱,显然还是手下留情,这又该是何等道行?阎罗诸王心中暗忖,只怕是他们顶头上司在此,也不过就是这等声威了。
整个阎王殿摇摇欲坠,四处不时爆出团团火花,舞伎鬼侍四处奔走,乱成了一团。然而十殿阎王有的在苦撑将倾的大殿,脱身不得,那几个能够抽身的自忖必然逃不出苏姀的魔爪,谁敢拔腿开溜?
危难关头,还是秦广王镇定自若,他先向苏姀道了个罪,然后吩咐侍官道:“传我的令,带上三百护殿卫士前去未决狱提人,有敢阻拦者立即拿下,革消鬼簿,打入血池地狱!”
那侍官得令去了,泰山王面色阵红阵绿,再未敢多说什么。
这一次没过多久,殿外就响起一阵急骤的脚步声,十余名护殿禁卫涌入了阎王殿,分向两边一立,现出中间一个女孩来。她披散着一头青丝,着一袭布裙,茫然望着殿中众人。待看到苏姀时,她双眼一亮,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迟疑着叫道:“你是…师父?”
章二 惊梦
“师父”二字一出,阎王殿上知情者人人皆惊。
知道苏姀弟子被抓是一回事,但现在张殷殷真在眼前,十殿阎王才觉得大事不妙。可是谁又能想得到这么一个柔弱女孩竟然会是苏姀这几百年不闻消息的大天狐的弟子?众阎王心神荡漾之下,法力未免有些不稳,殿顶立刻扑扑掉了不少碎石下来。
秦广王本是镇定自若,但当他眼角余光扫过地上一道裂缝时,眼角也不由得微微抽动了一下。
阎王殿中以黑玉铺地,上面隐隐约约透着些暗紫色的纹路。这些紫纹可非同一般,乃是前代阎王卸任登仙前以仙法作成,专为抵挡来自于九幽之下的秽气侵扰,是以这些黑玉坚硬无比,纵是整个阎王殿都塌了,黑玉地面也会安然无恙。
然而苏姀看似轻描淡写的一拍,就在黑玉上震出一道长长的裂纹,如此功力,如何让秦广王不惊?他也算见多识广,知道这一击显露的至少是八尾天狐的道行。
秦广王心中忧的另有一事,那就是维持黑玉上法阵的灵力实际上来自于神秘莫测的酆都内城。
酆都外方而内圆,百丈高墙所围之地正中另有一座内城。这座内城周环百里,上冲天霄,其高不知几许,通体以深黑色不知是岩是玉的硬石制成,坚固无比,万千年来光洁如镜的外表未曾现过一丝划痕。
内城有一道高十丈的巨门,但秦广王知道这座城门称为耳门,充其量不过是个装饰而已。传说中内城由外而内共有三道城门,每道城门之后都是一个玄奇的世界。其中外门每千年开启一次,然而因何开启,城内是何奇妙世界,却是只字片语也不见记载。算来自秦广王上任时起,至今也不过八百余年,还未得一窥内城的奥秘。至于中门、内门后的世界,根本就是无从想象。
秦广王进过耳门,门后十丈就是一片石壁,再也无路可去。耳门内坐着两名守门人,几百年来从未见他们动过。三百年前秦广王初入耳门时,即发觉根本无从测度这两名守门人的道行法力高深,三百年后秦广王再入耳门,仍然看不清两名守门人底细。
说起来,堂堂十殿阎王,掌管的不过是酆都外围的一小圈而已。
苏姀那一拍虽然威力无俦,秦广王倒不惧怕,他怕的是惊动了内城的两位守门人。酆都城中百万鬼灵,与内城有关联的不过十殿阎王而已。苏姀就是闹上了天去,只要没把哪位阎王给吞了,那事情就盖得下去。
在秦广王眼中,能瞒得住上面的事,就不是什么大事。
就算苏姀真吞了哪位阎王,事后也可以想办法推个干净。可一旦惊动内城守门人,就不是那么容易解释得清楚了。
秦广王正发愁之际,抬头望了一眼张殷殷,忽而倒吸了一口凉气!他猛然浓眉一竖,伸手一指,怒喝道:“左右,给本王将吾家拿下了!”
吾家本沉默立在张殷殷身后,听到秦广王一声怒喝,不禁愕然,不明白秦广王何以将矛头指向了自己。一犹豫间,十余个穷凶极恶的镇殿卫士已围了上来,拉手的拉手,扳腿的扳腿,就要将他拿下。镇殿卫士素来目中无人,但吾家百年流放无恙归来,与苏姀一场大战又震动酆都,可谓勇名在外,是以才会拥上这么多人擒拿吾家,一个个还战战兢兢的,与他们平素凶名大为不符。
吾家也不反抗,束手就缚,只是扬声道:“敢问王爷,吾家究竟所犯何罪?”
秦广王森然道:“本王问你,当日追捕这位殷殷小姐,是不是你带的队?”
“正是。但我是奉了…”
吾家一句话未说完,秦广王即打断了他,喝道:“是你就好!还敢问本王因何治你的罪?左右,先把禁法枷给我上了!”
两名镇殿卫士一声喝,身周黑气涌动,转眼间手中已多了一片闪动着幽蓝光芒的重枷,哗啦一声就套在了吾家颈中,将他牢牢锁住。禁法枷专锁鬼灵,一旦被它套上,吾家法力再高也施展不出来。直到禁法枷当的一声锁死,镇殿守卫们才算松了一口气。守卫队长乃是秦广王亲信,看了秦广王眼色,于是伸手将禁法枷上一个锁钮一扳,于是吾家再也叫不出声音来。
楚江王本来面色如菜,这时才稍稍缓过来一些,悄悄秦广王望了一眼,目光中不无感激。
秦广王不再理会吾家,转向苏姀道:“我地府律令素来严谨,绝不会对未决魂灵乱施刑罚。但这吾家带队抓捕…不,请回殷殷小姐时显然未遵律令,给小姐带来些伤损。我地府办事向不徇私,本王已将吾家拿下,这就交由姐姐发落。”
苏姀未去理会秦广王,离座而起,走下黑玉高阶,向张殷殷行去。
“师父!”张殷殷忽然叫了一声,奔向苏姀,一个飞扑冲入她的怀中。
饶是苏姀千年来早见惯了朝代更替、人间悲欢,这一刻抚摸着殷殷黑发的手也有些颤抖。她柔声道:“好了,殷殷别怕。既然师父在这里,那就没事了。都有谁欺负过你,咱们这就一一跟他们把账算清楚!哼,欠了咱的都得给我还出来,吃了咱的都得给我吐出来!”
苏姀这么句狠话一放,阎王们立刻又是一阵慌乱,楚江王和泰山王直接相关,更是有些手足无措。
秦广王面色一沉,对阶前侍官喝道:“传本王的令,把那大胆董言革除鬼簿,投入炼魂锅,油炸三日,让他神魂俱灭!”
那侍官一路小跑着去了,转眼间又跑了回来,面有难色地道:“回禀王爷,那董言他…他刚被扔入血池,就抵受不住血水侵蚀,魂魄早就化成了灰,已经无法再入炼魂锅了。您看!”
侍官说着递上一本簿记,正是记载地府小官鬼卒的鬼簿,董言那页上名字已变成了灰色,正是神魂俱销的标记。
“哼,倒是便宜了他!”秦广王余怒未休。
此时张殷殷逐渐收了悲声,抬起头来,笑面如花,从怀中取出一束枯草,向苏姀道:“师父,你看,我已经拿到还魂草了,没给师父丢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