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山别墅外阳光灿烂,秋高气爽,许琮和谢家太太坐在庭院里喝下午茶,笑容满面。

  说实话,她没想到郁承能和谢芳毓走到一起,现在想想,她这个儿子,虽有主见,可却清楚地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事情。

  两人前些天在家宴中宣布这件事,虽然没有正式举办典礼,但是潘谢两家订婚的风声还是传了出去,一时之间众人纷纷前来道贺。

  郁承陪谢芳毓在尖沙咀逛街,大小姐挑挑拣拣,试换了许多套衣服,都不怎么满意。

  郁承双腿交叠坐在一旁的沙发椅上,随意翻看杂志,打发时间。他眸光沉静,面色波澜不惊。谢芳毓偶尔看他两眼,男人几乎没变过姿势。

  谢芳毓要求苛刻,一会儿嫌裙子长了一会儿说袖口紧了,一旁的销售小姐惶恐无比,恨不得问她要不要专门做一套高定。

  又换上一条淑女织绒裙,谢芳毓对着镜子左看右看,自己拿不定主意,又问郁承:“你觉得怎么样?”

  郁承抬眸,看了一眼,评价:“挺好的。”

  这说辞不能再敷衍,谢芳毓翻了个白眼,也不管他了,选出觉得好看的几件直接埋单。

  郁承要求合作,给她的好处是两块大型商业区的共同开发权,谢家一直希冀拿下的地块。谢芳毓是家中独女没错,但并没有实权傍身。几个亿的红利演场小戏,是很划算的交易。有了郁承给予的这些,哪怕最后婚事告吹,也能够向家中证明她的价值。

  但是谢芳毓在意的是郁承改变主意的原因。

  她近些天也听到一些风声,说郁承为了个女人的事和潘老爷子离心。

  谢芳毓觉得这完全不像是他会干出来的事情。

  她一口气买了五六件,都刷的郁承的卡。出来的时候男人把杂志放在一旁,垂眸看着手机,高挺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淡淡反射光泽。

  “好了?”他站起身,“走吧。”

  谢芳毓叫住他:“等一下。”

  郁承转过身:“怎么了?”

  “他们应该已经拍到足够多的照片了。”谢芳毓盯着他,“我们最后再随便去挑个戒指,你就不用继续陪着我了。”

  “好。”郁承垂敛下眸,温和道,“不过买戒指的钱恐怕我不能给你付,你可以走工程款。”

  说的是那几个亿的资金。

  “为什么?”谢芳毓问,“不都是一样的吗?”

  都是他给予她的“报酬”。

  “不一样。”郁承笑笑,“工程款到了谢家,就是你自己的钱了。你有自由支配的权利。”

  谢芳毓明白过来什么,没有说话。

  她从来不亏待自己,哪怕不是真的要订婚,也选了一枚漂亮的定制款钻戒。

  谢芳毓在挑的时候郁承也在旁边看,细致地审视打量每一种不同的款式,有些简洁大方,有些繁复优美。导购上前询问他感兴趣于哪一枚,郁承摇了摇头,收回目光。

  在店里待够了时间,谢芳毓也没有了继续闲逛的心思,让郁承送她回家。

  夜幕渐渐落下来,两人坐在车上,气氛沉静。

  车子停在红灯前,谢芳毓深吸一口气,突然开口问:“能同我讲讲她吗?”

  郁承眼睫动了动,问她:“什么。”

  谢芳毓侧眸注视他,直白地说:“你心里那位。”

  车厢内的空气安静下来,片晌,郁承低着眼开口:“她笑起来很漂亮,天真烂漫,细腻,善解人意。有时候像个小孩,爱哭,怕黑,还喜欢跟我使小性子。”

  谢芳毓从来没在郁承脸上见过那种表情,眸光极其温柔,还有些无奈。

  “所以不能给你买戒指,她会生气。”

  她曾经以为郁承是那一类,永远不会收心的浪子,现在才发现不是,他瞧不上她,是因为他心里已经有了别人。

  她不愿深入去想,因为她知道自己想了会很羡慕。其实不单是为郁承,而是为那份专一的感情。好像这么久以来,还从来没见过呢。

  “郁承。”谢芳毓问,“你很钟意她吧?”

  “嗯。”他应声。

  她喃喃道:“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特别喜欢一个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心情,谢芳毓迫切地想要知道。

  “看她笑我会开心,见她哭我也会难过。就算不在她身边一天,都担心有人会欺负她。”

  暗色的夜深涌过来,郁承轻声回答,我想跟她在一起一辈子。

  怀歆的桌子上原先放了个日历,每天都数着日子。现在她把它拿掉了,因为没有具体期限,每撕掉一页都会觉得和昨天没什么不同。

  怀曜庆依旧住在医院,是郁承为他安排的长期高级病房,怀歆去看他的时候,怀曜庆问郁承近日怎么没来了,怀歆若无其事地笑笑,说人家是老板,忙着呢,说好忙完就回来看您。

  怀曜庆哦了几声,连忙回应说工作重要。还特意叮嘱她,治病的事情别再麻烦郁承跑前跑后了。

  怀歆和他打趣,笑眯眯地说放心吧,我可舍不得。

  怀曜庆吹胡子瞪眼,嘿,你这姑娘怎么还胳膊肘外拐呢!

  周末朋友过生日,邀怀歆去Party,地点定在国贸某高端会所。怀歆起初还想推拒,朋友再三劝她,她还是答应了。

  在一众热闹中怀歆坐在角落,安静地听听歌,她以前最向往这样热闹的场合,如今却觉得有些困倦。

  怀歆原先觉得一天真的过得很快的,以前就是上上课,发发呆,然后就从早上到晚上了。现在才发觉,其实一切不过是幻象,真正的日子是很漫长的,每一秒钟的流淌都能细细感受到。

  怀歆刻意不去想,也庆幸自己和那个圈子并不熟识。只要付庭宥不同她讲话,怀歆就可以假装什么事都不会发生。

  但或许有些事情是躲不过的。

  那天怀歆在逛街,迎面撞上一个男人,对方叼着烟,模样有点眼熟,盯着她看了片刻,沉声道:“Lisa?”

  怀歆怔了片刻,终于想起他是谁。

  叶鸿。

  龙亨集团的三公子,在澳门的时候给她递过名片。

  怀歆客气地唤他一声叶总,叶鸿却不让她走。他眯着眼,把烟气全喷在她脸上:“我听闻,潘家要和谢家联姻了?”

  躲了这么久,还是从别人口中听到了郁承订婚的消息。

  叶鸿原先还不能确定,但瞧见怀歆的表情以后,便瞬间了然了,笑得得意而狂浪:“小骚货,终于让男人给甩了?”

  他在手机上翻出照片,怼到她跟前。

  屏幕上大概是一男一女,在某珠宝店里挑选戒指,两人的姿态怀歆没看清,但她直觉隔着有段距离。只是那股浓郁的烟味熏得怀歆直泛恶心,连连后退。

  叶鸿步步紧逼:“你之前不是很能吗?叫男人出气,还上牌桌。”

  在赌场里伏低做小,都是拜这女人所赐,叶鸿一直耿耿于怀,现在她没了倚仗,看还能求谁来护。况且他一直想尝尝,郁承玩过的女人是什么滋味。

  “要不跟哥哥算了?”叶鸿插兜,轻浮地挑唇,“承总腻了你不要紧,我疼你啊。”

  男女的力量实在悬殊,怀歆想走却被他用力拽住手腕,没留意被地上的浅坑绊了一下。

  叶鸿冷笑几声,愈发凑近,正欲上手的时候,突然旁边传来一股大力,一拳打在他的下颌骨。

  叶鸿吃痛,直接被掀翻在地上。

  怀歆睁大眼,惊愕地看着眼前景象。

  几个训练有素的黑衣男人挡在叶鸿身前,他一人不敌众,身上挨了好几下,只得咒骂一声,跌跌撞撞,狼狈仓皇离开了。

  怀歆站在原地,指尖嵌进掌心,还有些惊魂未定的余悸。

  是郁承派来北京保护她的人。

  她从来不知道这些人的存在,张了张嘴,好久才问:“他……什么时候让你们过来的?”

  “六月底,怀小姐。”

  六月,是郁承回香港的开始,那时候他已经想到了今天。

  那些人什么都做得出来,怀歆是知道的。

  可是他总是这样,什么也不说。

  默默地保护她,默默地抗下一切,她知道他在这漩涡里压得快喘不过气了,可是面对她的时候只是温柔。

  只有温柔。

  当时还是夏天,但现在都快入冬了。怀歆有些怔忡,已经过去这么久了啊,她想。

  手机微信列表躺着郁承的聊天框,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怀歆没有点进他的朋友圈,她怕看到什么不该看的。

  不过怀歆想,如果郁承真的需要公布什么消息,也肯定会记得屏蔽她吧。

  他是那么细心体贴的人啊,将她所有的喜好记得清清楚楚,总是耐心地哄她入睡,晨起又为她做一桌子的丰盛早餐,连在阳台抽烟都要在凉夜中多站一会儿才进来。

  想着想着就笑了,怀歆一摸,脸上有温热的液体。

  她原先觉得,他们应该及时行乐,不说爱,不许承诺,只要好好享受当下。现在才恍然发觉,其实只是因为她害怕,害怕不能和他拥有共同的未来,害怕会分开。

  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而她却非他不可。

  郁承离开之后怀歆一直很坚强,没有流过泪。可现在眼泪却像断了闸似的,怎么也止不住。

  她可以哄爸爸,可以同朋友强颜欢笑,但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怀歆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里,开了灯,空荡荡的没有人。

  只是晚上六点,她却想睡觉。怀歆洗了澡,裹着被子倒头就睡。

  她很快做了一个梦。

  怀歆梦到她出现在郁承的订婚典礼,新娘是她自己。

  她穿得好漂亮,白色的纱裙,是她喜欢的束腰抹胸款式,他陪她一起去挑的。

  他们手挽着手一起走上长长的红毯,两边都是宾客,他的指骨修长好看,就这么一直牢牢地牵着她,温热有力。

  在台上,一众人艳羡的目光中,郁承捧住她的脸,眸光珍重而深情。她扬起脖颈,闭上眼同他缱绻地接吻。

  不知道过了多久,外面隐隐约约有敲门的声音。

  怀歆从美梦中惊醒,心跳声还是很剧烈。

  她的头很疼,太阳穴隐隐作痛,如同宿醉一般。怀歆站起身来,冲到外面去开门。

  只是楼里负责保洁的阿姨,怀歆垂眸轻笑了声,真是的,她在想什么呢。

  阿姨笑眯眯地递给她一样东西:“姑娘,这是你们家的吧,我看在消防栓这边放好几天了呢,都落灰了。”

  是EMS的快递,A4大小的扁平文件袋,上面确实写的是她家的地址。怀歆不明所以地接过来,回到房间里,在灯光下浏览。

  拆开外包装,打开里面发现是一个信封,样式有点熟悉。

  怀歆一震,突然想到,这是她和郁承在土耳其的时候写的时光胶囊。

  信封上清隽风雅,是他流畅漂亮的英文字迹。

  这是郁承那时要寄给她的信。

  怀歆的手有些轻微颤抖,不自觉地攥紧,捏皱了信封。

  她费了很大功夫才在不伤害外封的情况下将信打开,取出里面叠得严严实实的信纸。

  指腹微微有些出汗,怀歆胸口处怦然而跳,屏住呼吸。

  她一鼓作气将信展开,眸光凝于纸面上。

  记忆重回费特希耶温柔宁静的夏夜。

  原来郁承在那边写了那么久,只写了三个字。一笔一划,力透纸背。

  ——我爱你。

第82章 溯渊

  半掩的门扉中,时不时传来几声咳嗽。许琮等候在外面,过了许久,林医生拎着箱子从里面走出来。

  他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夫人,老爷歇下了。”

  卧室的房门紧闭,许琮瞥了一眼,压低声音问:“情况如何?”

  林医生斟酌着说:“按理说用了之前的中药方子该是对症才对,但是没见什么起色。”他顿一下,“我想还是再观察一段时间。”

  许琮沉着一口气,没有说话。不知想到什么,神情有些微凝。

  林医生试探:“夫人?”

  许琮这才啊一声,端方点头道:“辛苦您了。”

  待林医生走后,许琮的端庄仪态一扫而空,面无表情地在贵妇椅上坐了下来。

  潘晋岳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真说不准哪天就没了,但是让她不安的是,那份遗嘱始终保密,没有让任何人看到。

  郁承与谢家订婚这件事对于潘家原是不小的助力,潘晋岳心里不可能没有新的考量,但他目前对继承人的态度仍旧是模棱两可。

  许琮知道潘晋岳有多么谨慎,基金的事情确实是郁承理亏,她当时得知的时候也大为光火。但在许琮看来,谢家这份砝码已经足够重,可以将功抵过。

  只要一日看不到那份遗嘱,许琮就难以安寝。她别无他法,只能不断催促郁承再快些,把集团那些不听话的东西该清的都清掉,别挡在路前绊脚。

  许琮披着狐裘向后一倚,细细盘算公司中各种势力派系。

  潘睿、潘隽这些属于己方,潘晋崇也不必担心,他是潘晋岳的胞弟,许琮了解他,并不是一个野心家,否则也不会十几年如一日守着他的酒店版图。

  问题主要还是在裘明帆这边。

  手段阴狠,做一步看十步,城府极深。许琮颦着眉按压太阳穴,想着想着就想到他的母亲,面色难掩阴霾。

  潘晋岳和裘静蓉到现在还有联系,许琮已经许久不和潘晋岳同房,那天在医院的时候无意中瞥到对方打来的电话。

  裘静蓉家中是做云锦生意的,旗袍美人,当年同样风情万种,可惜继许琮之后,也没能撼动正房太太半分。

  等不及两人离婚,她便已嫁做他人妇,听说到如今也未和丈夫再生一儿半女。

  不过就算如此,许琮也永远都忘不了那时候的情形。

  彼时她还是个学生,年轻气盛又得宠,难免有些任性。潘晋岳原先都是惯着她的,等到某次去沪浙出差一趟回来,便冷淡了许多。

  许琮费尽心思同他身边的人打听,才知道原来他在那边认识了新人。

  只闻新人笑,不见旧人哭。

  潘晋岳逐渐减少了见她的次数,仍凭她如何哭求都郎心似铁。生下孩子也不顶事,潘晋岳不认,在那个满是雨露的冬夜,她再也打不通他的电话。

  除了原先赠予的那一套房产,潘晋岳什么也没有留给她,只剩一个襁褓中的孩子,许琮看着婴儿在咿呀哭叫,心里只有恨。

  多年以后她带着郁承回来,恰逢潘晋岳和潘太离婚的良机。许琮的性子收敛得温婉体贴许多,慢慢接触下来,逐渐勾起潘晋岳曾经的一些美好回忆。再加上对她有愧,他重新接受了她。

  虽说最终是她赢了,但许琮从没有一天忘却过那个雨夜自己有多么孤立无助。

  以色侍人,色衰而爱驰。她同潘晋岳之间早就没什么夫妻情分了,唯有往事桩桩件件浮上来,是心头挥之不去的耻辱。

  许琮使出浑身解数爬上这个位置,怎能容忍他人觊觎,裘明帆和裘静蓉这对母子始终是她眼中钉肉中刺。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是她知道,裘明帆在集团中能有那般声势,也是因为潘晋岳的默许和偏宠。

  他对裘静蓉始终有一份情。

  这是裘明帆的优势,也是他的倚仗。许琮现在就希望郁承这边能够稳住,不要再出什么问题。

  再次瞥向紧闭的门扉,沉沉注视了片晌,许琮合拢大衣,转身下了楼。

  阳光灿烂的高尔夫球场,郁承同谢家大少谢骏打球。

  两人一杆比一杆远,随意挥出去200码,周围众人皆惊叹。

  谢骏弯起嘴角,笑说以前没同他出来过,着实是自己的损失。

  郁承也淡笑:“没事,以后多的是时间。”

  打了一个多小时,谢骏提议到旁边的马场去转两圈,两人原路返回,正好看见潘睿。

  此番是他自己要跟着过来的,反正也没什么所谓,郁承便应允了。

  潘睿客气地同他们招呼:“谢少,二哥。”

  这是潘家自己的马场,郁承和潘睿都有自己的坐骑,谢骏则挑了一匹阿哈尔捷金马,纯白色的皮毛细密顺滑,步伐轻盈,但是脾性不驯,很快就耐不住撒开蹄子跑起来。郁承笑一笑,和潘睿一前一后慢悠悠地溜达。

  自潘睿过来之后,郁承也没有亏待了他,交了一些无关紧要的差事给他做。虽然不比以往,但至少让潘睿处境不再那么难堪。

  潘睿频频朝他望来,郁承便问他最近怎么样,一切是否还好。

  潘睿眼睫动了动,不自然地点了下头。

  郁承道:“嗯。有什么问题都可以跟我讲。”

  潘睿看了他一眼,片刻才道:“谢谢二哥。”

  不远处的地平线上,日光渐渐落成橙黄色的夕阳,照于起伏的山脉之上,云层光影交错。两人望过去,都不由自主地拉住了马。

  沉默地凝视了一会儿,他们调转马头,慢慢往回走。

  谢骏刚跑完一圈回来,正在前头几十米远处等他们汇合,潘睿看过去,突然问道:“二哥与谢小姐预备什么时候完婚?”

  郁承淡淡道:“大概也快了吧,看谢家的意思。”

  “那二哥,之后有什么针对三哥的计划吗?”

  郁承侧眸看他,潘睿连忙补充道:“我始终担心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发难。”

  “没有计划。”

  “没有计划?”

  晚秋中有隐约的凉风拂过,马匹的鬃毛迎风卷掠,郁承纵着马,平静看他:“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等和谢家真正联姻之后,就没他裘明帆什么事了。”

  潘睿还没回话,远处谢公子向他们招手,两人都同时看过去。

  被打了个岔,潘睿也没再继续问了,倒是郁承说:“我后天下午要去远丰一趟,你随我一起么?”

  那是他曾经名下的公司,现在已经被郁承收归囊中,潘睿稍顿一瞬:“不了,二哥。集团那边还有个会,正好在下午,我得参加。”

  “好。”郁承没再说什么。

  同谢骏一起吃了晚饭以后,郁承回到浅水湾。

  这里是潘家另一处独栋小墅,通常没什么人来,连个佣人都没有,静悄悄冷冷清清。郁承站在厅中落地窗边,看着窗外沉寂的夜色,不由得想到那一晚,他喝醉回到京郊别墅的时候,怀歆连夜过来找他。

  她用自己柔软的身体拥抱他,用温热的毛巾替他擦拭脸颊。

  那时候他心里是慰藉的,化成一捧温水,却只是说想她。很想她。

  在江浙巷子里长大,一夕之间被接去香港,郁承的人生是割裂的。就算再怎么浸淫那些纸醉金迷,他也仍旧记得年少时被母亲抱在怀里是什么样的感受。

  他不会不懂爱,相反,正是因为太明白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才没有办法轻易开口说这个字。

  这个字重如千金,是剖白,也是至死不渝的承诺。

  其实他也很怕,害怕以后再没机会,所以只克制地留给她一封信。

  可郁承现在唯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在那天晚上临别的时候,看着怀歆的眼睛,吻她的泪水,在痛彻的相拥中亲口说一次爱她。

  怀歆在生日送给他的那本羊皮手作本静静躺在手边。暴风雨来临之前,郁承收拾了行李,连夜乘坐火车到达小镇。

  这边同样也派了人在暗中保护,郁承万分小心,在清晨天刚微微亮的时候踏入疗养院。病床上老人仍旧熟睡,一头头发几乎全都白了,旁边角落的高桌上再次堆满了五颜六色的围巾和手套。

  还有一碟蓝莓,这是妈妈最喜欢吃的水果,他知道。

  床头柜零散堆叠着一些洗出来的相片。郁承屈指拿起,看到郁卫东和她的结婚照,看到他们一家三口的照片,翻过几张,又看到自己初二在运动会上跑步比赛的老照片。

  老人家老花眼看不清,也不好握笔。旁边用黑粗的笔圈出来,画个箭头,写了两个歪歪扭扭的字。

  【儿子。】

  那下笔的力道很重,一遍一遍地沿着笔划描摹,从背面都能够摸出凹凸不平的痕迹。

  外面的天光大亮,郁承从早上坐到中午,没有人来打扰。

  他们说她变得焦躁易怒,很难控制自己的情绪。有什么东西在渐渐缺失了,从时间的缝隙中流淌而去。

  不知过了多久,一派混沌中传来窸窣的响动,床上的老人醒了。

  侯素馨望着这个模样年轻英俊的男人,看到他手里握着自己的照片,第一反应就是去抢回来:“还给我!”

  郁承猝不及防,锋利的边缘在掌心划过,瞬间印出一道血迹。

  他张了张口,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

  侯素馨却没看他了,宝贝地捂着那一叠照片放在胸口,喃喃地说:“很重要的,不能,千万不能搞丢了。”

  她的手指在颤抖,她有多么珍视这些旧相片,她一遍遍地自言自语,反复低头翻看。

  床边的人如同雕塑一般没有了动静。

  侯素馨察觉到什么,又抬眸去看他,那双漆黑沉寂的眼睛。

  她警惕而疑惑地开口:“你长得,很像一个我认识的人。”

  手指深深地嵌进掌心里,按在刚才的伤口之上,有血珠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郁承喉结颤动,问,像谁。

  老人陷入了怔忡,明显是回忆,但是神情却有着显而易见的茫然。

  她想不起来了。

  侯素馨摇摇头,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阿承。”

  “阿程?”

  侯素馨眼睛亮起来,要说什么的模样。她迎着他的视线,很惊喜地笑了,把运动会的照片给他看:“我有个儿子也叫阿程。”

  郁承微笑着说,您再看看呢。

  手中的照片如纸片般哗啦啦地在风中响动,侯素馨怔怔地看着他,指腹摸到那两个凹凸不平的印记。

  ——儿子。

  好厚的一叠相片,她急促地呼吸起来,指尖僵硬发颤,一张一张地翻过,照片在床上散得到处都是。侯素馨发了疯一样,她知道有什么东西漏掉了,它在这里,它明明昨天还在这里!

  疯狂的翻找中,她焦躁不安,胡乱挥动手臂,另一侧的瓷碗被挥到地上,咣当碎得四分五裂。

  侯素馨喘着气,目光死死地盯着卷角的相片,她记得,她应该记得的。

  风吹过床沿,沉闷喑哑。窗帘飘扬起来,又倏忽落下。

  一片错乱中,侯素馨的目光突然顿住。

  是上一回,郁承带怀歆回家时候,他们四人合影的照片。

  侯素馨颤抖着将它举起来,视线越过病床旁,这张脸和相片上完全重合,仍旧是那两个歪曲而用力的字。

  儿子。

  照片被松开,轻缓地飘落到了地上。

  侯素馨艰难地伸出手去,抚摸他的侧脸,触到皮肤温度,不敢置信地试探:“阿程?”

  郁承闭上眼睛,受伤的手掌抬起来,覆住她的手背,片晌才轻声:“是我,妈。”

  夜色渐渐沉了下来。侯素馨又陷入沉睡,手里还紧紧捏着那几张旧照片。郁承俯身替她掖好被角,又绕到另外一旁,弯下腰,将她打碎的那个瓷碗的碎片一片片捡了起来。

  郁承坐在床边,定定地凝视着侯素馨的脸。

  他的手上拿着那本羊皮纸手作本。指腹摩挲过封皮,似乎还残存着温度。

  每次他需要她的时候,她都会在身边的。

  扉页被翻开,里面是从与他初见到现在,她与他经历的一点一滴。有时候是一段文字,有时又是一副简笔画,有时候则是照片——拍过的他的照片,或者是他们的合照,全部都洗出来,粘贴到了上面,留下纪念。

  在Printer。

  【You had me at hello.】后面跟了个大大的爱心。

  在敲钟现场。

  【他是一个专业能力极强的人。博学多识又富有魅力。】爱心爱心~

  在稻城雪山。

  【一个人来这里,崎岖难走的山路,可没想到却碰到了他。他将大衣披在我肩上的时候绅士而体贴,氧气罐贴在面颊上时窒息感得到缓解,我也有种得救了的感觉。】

  【也许是一辈子都难以忘怀的美景。】特地放上郁承为她照的那张相片。

  新都桥停电小镇。

  【下了好大的雨,我在黑暗中跌进他怀里,每一个瞬间的心动都如此真实。】

  酒吧半途离开后的来电。

  【他对我说,有没有人告诉过你,有时候不必这么懂事。我感觉自己的心被他很小心地包裹起来,熨帖地温暖着。】

  《海上钢琴师》夜场。

  【他好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