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惊蛰正在往牛排上淋番茄酱的手一顿,心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总不见得要他马上把糖拿出来说“喜欢你就全拿走”吧?
如果她再大一点,成为一个女人的样子,那么柳惊蛰就不会对这种话里明显流露的爱慕之意视而不见了;但她太小了,还是个小女孩的样子,柳惊蛰再生冷不忌也不会跟这样的小朋友玩男女感情游戏,何况她还是唐律交到他手上的人。柳惊蛰一向不对熟人下手,这点禁忌他是有的。
他没有理会她抛给他的枝,把两个人之间的关系拉开:“去洗手,坐下吃饭。”
自从给陈嘉郡喝了点烈酒连教带训地折腾了她一顿之后,柳惊蛰表面不在意,心里多少还是记得这事的。倒不是因为他责任感强,他是纯粹给唐律面子,毕竟当年唐律对他交代过“陈嘉郡资质不错,你费点心”,柳惊蛰再怎么不想费心也不行了。唐律不会轻易开口要他做什么,但一旦他开口要了,也就不会让你拒绝了。
这两天柳惊蛰没有去公司,公事全在家里做,陪着陈嘉郡过了两天,暗中观察她的恢复情况,顺便借这个机会问了下她的功课。
陈嘉郡一年中最期待的就是这件事。
因为她成绩好啊。
柳惊蛰一年中最纠结的也是这件事。
因为他看不上啊。
所以过去很多年里,一到年底验收成绩之时,这两人之间就会出现对牛弹琴谁也理解不了谁的局面。往往陈嘉郡兴冲冲地抱着成绩单给他看时,柳惊蛰都会很不能理解地反问“这样你就满足了?”,陈嘉郡也不能理解了,她都年级第一了他这还不满足?柳惊蛰更不能理解了,现在的小孩子考个试就满足了?他十九岁就被唐律派去日本解决公司坏账问题了,她就算年年考第一他也看不上啊。
经过几次冲突之后,两人都冷静反思了下。
当然了,柳惊蛰这种人就不要指望他能反思出个什么结果来了,一来他确实很忙,哪来那么多时间管一个小女孩的事,二来他的性格和行为早已定型,完完全全已是一个有自我世界观与评判价值观的成年人。这样一个男人,权势在握,他是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小女孩而否定自我观念的。所以柳惊蛰想了一晚就不想了,顺理成章给自己找出了个理由:青春期啦,陈嘉郡小朋友的叛逆期到啦……
倒是陈嘉郡,她是真的去反思了这个问题。当然她不敢去想柳惊蛰有什么问题,她擅长自我批评与自我总结的优点在这一个问题上发挥到了极致,她想了很久终于想明白了一件事:柳惊蛰和她的世界,天差地别。
陈嘉郡非常伤心。
但她没有伤心太久,从那一年起,她就明白了,她的监护人从一开始就已走得太高太远,是绝对不可能停下等她的,她只有跑得比别人都快,才能跟上他的脚步,不被他抛弃。
很多年以后的柳惊蛰常常会想,陈嘉郡这个人身上究竟有哪一点令他放不下,放不下到那种,骨血融合的程度。后来他终于明白了,原来东方小女子的韧性与坚忍,是在她身上齐全了。西方人讲未来,往往将之看得极为黯淡,他们谈“末世”,谈“世界末日”;而东方民族却不是,尤其是中国的小女子,她们谈未来会有情有义,会有小家,会有大同之世,真叫天地间的“理”与“道”都沾了女式的柔气,磅礴天下也变得低眉亲近了。
陈嘉郡今晚早早地就上网登录了学校的教务系统,打印了一份期末成绩单。她知道柳惊蛰虽然人在家,时间却由不得她,甚至都由不得他自己,往往一通电话就能把他困住。所以陈嘉郡瞅准了机会,在柳惊蛰睡前洗完澡出来时,她迅速地递上了成绩单。
柳惊蛰正拿着毛巾擦头发,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没接,问:“这什么?”
“一学期的绩点单,”陈嘉郡把成绩单捏在手里都快捏出了汗,匆忙找来一个借口,“老师说,要给家长过目,需要家长签字。”
其实大学里哪会在意这种事。
中国的大学大家都懂的,除了清华北大那一类特别优秀的,其他的基本都差不多,是一个公然用来“谈恋爱、交朋友、吃喝玩乐、弥补高考牺牲的青春”的机会。至于学习,自然还是有人会努力的,比如陈嘉郡就是一个,但要说到成绩单签字这种事,就纯粹只是学校的一个任务而已,宿舍里舍友间互相签一下就完事了,谁会当真呢?
陈嘉郡就当真了,她当真的目的,不在签字而在签字的人。
柳惊蛰听完了,点点头,拿过桌上的钢笔,接下她手里的成绩单,俯下身替她签了字。
“柳惊蛰”三个字,苍劲有力,又如柳絮带了风,弧线收梢处透出一笔天地不仁的冷硬来。
陈嘉郡凑上一个脑袋瓜,发自肺腑地说:“柳叔叔,你的字好漂亮哦,我好喜欢。”
柳惊蛰:“……”
不得不说,陈嘉郡拍马屁的水平真是与日俱增。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身上就没有哪个点是她不夸的,而且夸得特别真诚,发自肺腑。饶是柳惊蛰这种平时身处高位听惯了奉承的人,也不得不承认陈嘉郡这奉承的水平不低,夸得人觉得即便这孩子说话真浮夸,也不好意思再对她说什么重话。
他把签完字的成绩单交给她,也没过问她在学校的情况,道:“早点睡。”说完就不客气地关门赶人。
陈嘉郡呆了呆,很受打击。
没有夸她一句,骂她一句也行啊,“要继续努力”“我不满意”“我希望你进步”,总比他这样子把她放在一旁冷处理来得好啊。
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就在他把卧室门关上的一瞬间,陈嘉郡忽然伸手一挡。
柳惊蛰像是没想到她会这样,印象中这是一个很少会主动的小女孩:“还有事?”
陈嘉郡鼓起勇气:“柳叔叔,你对我没有期待吗?”
“你指什么?”
陈嘉郡踌躇许久,终于蹦出一句:“柳叔叔,你对我太不严格要求了啊。”
柳惊蛰一呆,脑子都没转过弯来:“哈?”
陈嘉郡不好意思求表扬,求批评总可以吧。她抵着房门,一只脚不自觉地朝着地毯一下一下地踢,“我有好几门功课没有上A,年级第一也是和别人并列的,柳叔叔,你都没有对我提出批评。”
柳惊蛰这下是真有点惊呆。
他脾气不好这件事是众所周知的,说到底这是一个人的人生历练造就的。柳惊蛰三十年的人生经历太复杂了,黑白灰三界,政商两道,他都沾过,还沾得很深,脾气阴柔不近人情固然会令旁人对他生疑多虑,却可以护他周全。他非常明白这一点,根本就是不打算改了。
所以这会儿陈嘉郡站在他面前,简直匪夷所思。
这孩子得多认真……
竟然送上门来讨骂还嫌他还不够严格……
既然她都这么要求了,作为监护人他再不有点表示,也落得个懈怠监护权的名声。柳惊蛰想了想,放开房门,对她道:“你进来。”
这是陈嘉郡第一次进入柳惊蛰的主卧室。
柳惊蛰的私人卧室,黑白灰三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颜色,空间中无处不在的一种张力,令除他以外的人都适应不了。空间与单一色的冲撞使人想起峻岭、荒原、暴风雨、浪漫主义的欠缺感,以及面目可憎的真与假。陈嘉郡环视四周,感受得到整个空间中包含着的那一种暴政。这是一个,拒绝任何人进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