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今日会作为半岛号的员工代表登台,发表员工意见书。刘经迟坐在陈嘉郡身边,安抚着她:“不要紧张,你做得很好。”
他安抚她的声音温柔得都能滴出水来。陈嘉郡却心思一晃想起了她的前任监护人,那人是完全不同的,即便一肚子柔肠地疼她,说出来的话也总是在给她泼冷水。
她正这么想着,就听见门口响起一个声音:“柳总管您到了,这边请。”
陈嘉郡没有回头。就算没有回头,只听得那连个停顿的动作都没有的脚步声,她都知道,他来了。
刘经迟忽然伸手,握住了陈嘉郡僵硬的手:“没关系,不要怕。”
如果说在这之前的刘经迟还是一个对感情有些放不开的男孩子,那么他这一握之后,就已经握出了一个男人的气势。柳惊蛰在前排落座时眼神一扫,盯了一眼刘经迟,后者没来由地头皮一麻,手却很有骨气地没有松开。柳惊蛰这一眼盯得很短促、有力,盯一下就收回,留给后者的警告之意却森森冷冷,连身旁的特助都忍不住一惊,谨慎了好几分。
这样的场合总是按着既定流程走。作为中立方的投资银行当仁不让成了全场主持兼调解员,主持时有资本界大将之风,调节时又浑身散发着居委会老领导的风范。当各类关联方都轮流上场表态之后,场面已经火药味十足了,控场投行人士拿着麦克风已经浑身冒汗,灵机一动,终于叫了陈嘉都的名字。作为关联方之一的半岛号,员工代表是个小姑娘,总比较好说话,这气氛需要一个小姑娘来缓解。
陈嘉郡起身,稳稳地上前。柳惊蛰看着聚光灯下的她,一股温柔又心疼的情绪汹涌而起。他的这个小女孩,终于被追长大了。
陈嘉郡的声音传承了他的静气,又多了一分他没有的平和:“各位好。我不愿多谈我有多热爱半岛号以及半岛港,我愿意谈的,是想坦陈我与柳惊蛰先生之间,十一年的养育之恩。
全场静默,几秒之后,一片哔然。
连一旁的主持人都忍不住惊讶地反问:“陈小姐,你是说你和柳惊蛰先生之间……”
“是的,”她将昔日最痛的过往,变成了今日能打的一张好牌,“养育之恩,没齿难忘。有一句话,叫理高于情。‘理’字在前,才能让我对恩情让步。‘半岛号以及‘半岛港”对我的意义,就是这么多。”
柳惊蛰递了个眼风,定定地看着她。
陈嘉郡,不负他所望,想要做一件事时,“出其不意”永远是上策。他坐在台下,看着台上的她,讲话的样子那么婉转,好似一点危害都没有,却暗藏汹涌。他曾教过她那么多,包括女人是怎么回事,如今她用最好的方式,让他看见她已学得那么好。他听她讲无害的事,同事爱、公司爱、半岛港的历史与光辉,看似无害,实则凌厉,她博取了所有人的同情,令自己处于一个弱者的地位,也令他处于十分被动、看似在作恶的立场。柳惊蛰唇角一翘,有些恍然。他带出来的这个小女孩,学得太好了,将他对她讲过的,“是女人,本身就是最好的武器”,发挥到了一个极致。
陈嘉郡演讲结束,鞠躬致谢,获得一片掌声。柳惊蛰敛了下神,知道自己即将伤害她。他有些克制,在感受到这个世界上某种因果循环的深刻意义时,它的邪恶又一次震撼到了他。
作为战略合作的最大资方,柳惊蛰上台,将底牌全数亮出,一气呵成:“我非常明白,半岛港对各位的意义,尤其是几代人扎根于此的半岛港人民。我想申明一点,对于半岛港,我不是来抢,我是来欣赏的。欣赏之后,带着好感,就会想让它变得更好。在让它变得更好之前,首先要让已经喜爱了它几辈子的人变得更好。所以,我代表的战略财团已同意,若今日,半岛港的朋友愿意稍微配合我们,将得到我方如下补偿……”
男人伸出右手,向后一指,巨幅屏幕上随着他的动作,出现了一个惊人的数字。
全场哗然。
这是一个,几乎不可想象的数字。
男人笑容由衷:“各位,我是商人,而且是一个不作恶的商人。我的诚意,只用数字表示。”
路演结束得如此顺利,几乎没有用太多时间。
陈嘉郡今时今日才明白,为什么当年,他在水深宅险的唐家,谈判时能够被称一声“快刀手”。确实够快,也够狠,下手只用一刀,割断七寸,他就赢了。陈嘉郡坐在位子上没有动,看着各方利益集团上前,与他握手,恭喜他顺利拿下半岛港,陈嘉郡觉得全身发冷。什么时候开始,她已经和他站在了那么远的位置,还是对立面,要开始学会接受彼此的争斗。
特助提醒他,时间差不多了,该离开了,晚上还有重要的宴会,柳惊蛰点点头表示知道了,谢绝了旁人的寒暄,眼神望向陈嘉郡。
她应该是受伤了。并且,还伤得不轻。
柳惊蛰向她走去的时候,内心很宁静。一种从未有过的宁静攫住他的心,他是习惯在苦难中保持宁静的人,如今,苦难让她更有了一种令他宠爱的面貌。
“陈嘉郡,”他站定在她面前,一如当年以长辈之姿对她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比我以为的,表现得更好。”
她抬眼看他。
沉默半晌,她问:“那一天你对我暗示,‘不作恶’,表现善意,是可以博取同情打感情牌的最好策略。是不是那个时候,你就已经想好了应付我的策略?你利用我,达到你的目的。”
“没有特别那么想,也没有特别想要你去这么做,”他很平静,一种达到目的后特有的平静,“你是否会选择这样做,我都有应对的策略。”
“但你有想过,我选择照你的方式去做,是你能最快达到的目的的方法,对吧?”
男入不置可否,以礼貌的沉默默应对。
陈嘉郡眼底有点湿,为十一年的过去,也为今时今日。
“你从小教我‘不作恶’,所以为什么,现在你要‘作恶?”
旧时候说学本事,就像穿戎衣,那么他对她,算什么?教她学会穿一件“戎衣”,穿好了,却一刀来刺,教她穿那么多,那么厚,原来他只为磨他的剑。非常悲哀,也非常兽性。
“我不认识你。”陈嘉郡对他失望透顶,“我只认得我的‘柳叔叔’,我不认识柳惊蛰。”
柳惊蛰今晚推了公事,一个人去了酒吧。坐在吧台喝了一会儿,抬起手腕看时间,半夜十一点。喝了一整晚,仍是清醒得很,真要命。
不期而然走来一个人影,江和歌在他身边落座,笑容盈盈:“这么巧一个人?”
柳惊蛰连眼睛都没抬。
“你江小姐要‘偶遇’一个人,走到地狱都是逃不掉的。”他兴致缺缺,不和她玩,拿起一旁的整瓶酒,给自己酒杯里倒了一杯,再把手里的酒瓶往她面前一放,“要喝多少,你自己倒。”
江和歌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今天这么没兴致,连给我倒酒都不肯?”
“劝女人喝酒,是作恶。”他喝着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和她聊,人一晚只能做一件恶事,我今晚的份额已经用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