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哪里?”
“柳家的地方,”自带她上来后,他就放开了她,没有再去管她,“原是我父亲办公之处,后来我为唐家做事,这里就一直空着。”
“那你回来了这里,就不回去了?”
柳惊蛰一笑,将惊涛骇浪一并笑成了一个荒诞:“唐家再无柳总管。”
陈嘉郡脸色煞白。
“你到对……和表舅舅,发生了什么事?”
“不关你事。”
书上讲,成年人是最不易参透的,同你亲近,又总不特别近,亲近起来一并连喜好都受你影响,行至岔路却一拂袖,总不会跟你走。
陈嘉郡眼眶一热:“我不是别人我是陈嘉郡啊。”
他却不为所动。
“正好,有一件关于你的事,我刚好要跟你谈。”
男人按下内线电话,吩咐了一句,随即有一个律师模样的中年男人,敲门进入,手拿一份合同,放在了陈嘉郡面前。
五个黑体字,“监护权撤销”,如刀,一刀落入她的心。
柳惊蛰做事绝不拖泥带水,这一次,也一样。他站在她面前,字字带血:“本来这件事应该是同你有血缘关系的人谈才对,但我和你之间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为免日后不清不楚,还是直接和你谈一次比较好。”
陈嘉郡拿起眼前的合同,回不过神:“你跟我谈,好啊,怎么谈?是谈为什么你忽然不要我了这件事,还是我喜欢你这件事?”
在场的律师顿时大惊。
额头瞬间有细汗冒出,事关柳惊蛰私事,律师急忙找了个借口自动出去了,关门的刹那看见室内的小姑娘脸色苍白。
陈嘉郡不是没有自问过,如果有重新开始的机会,她还会不会放任自己对他的感情,一意孤行。
柳惊蛰带给她的痛苦与愉快是等量同重的。
男人和女人是怎么一回事,天长地久是怎么一回事,这世间来来去去无非这么几件事,情爱和战争其实大抵是相似的,一方压倒一方,到最后,陈嘉郡竟不知要谢他,还是要恨他。
“我和你,在一起,十一年了。”任何证据压不过数字,陈嘉郡看着他,纵然再苦也觉得亲,“我九岁的时候,是你告诉我,要我学会信你,从此十一年,我没有忘记过。十五岁的时候,你对我说,女子十五天骄矜,按道理来怎么宠都有理,然后如若将来想成为一个优秀的女性,就万事不可过分,所以十五岁生日那天,我仍然只能在完成了你指定的考核过后,才吃上了你切给我的蛋糕,又因为那天的考核成绩不如意,你又讲,只能拿最小的那块蛋糕,剩下的丢掉或送人,因为我的本事尚未值得拿到它们的资格。十八岁的成人式,学校要求家长到场,别人来的都是父母,只有我的家长席上来的是你,原本唐家已经打过电话通知学校,说你在日本主谈一桩合作,我没有指望过你会来,然而你还是来了,你说女孩子十八岁只有一次,缺席怎么可以,既是对承诺的失礼,也是对长辈二字的轻慢。”
二十岁的年纪,尚未承受得起这种折磨。一夜失宠,一夜失亲。如同夜巷中那枯等有情人的伶人,深不能忘台上借戏唱出的悲苦。
她承受不起这场盛大的离别:“不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关系,离开唐家也没关系。自九岁那年你对我说,‘以后人生,一起努力’,我从来没有忘记过。你离开,我也会离开,不是情人也没关系,你对我而言,早已是比亲人更重要的人了。”
“陈嘉郡,你讲的话,可能连你自己都没有明白你话里的意思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忽然向她走去,并没有太多敌对与疏离,只当她是一个小孩子,而他恰恰好,还能有机会教她最后一次。
“我需要跟我离开的人,一同面对什么,你明白吗?我不是离开唐家,我是离开之后要拿回一些东西。唐家肯给的,我拿,唐家不肯给的,我也会想办法拿。当中过程不会太好,血流成河,两败俱伤也是有可能,如果你阻止,或是看不得,你就是我的敌人。”
陈嘉郡几乎没有了思考的能力。
“你舍得吗?”
柳惊蛰看着她,好似看一个幼童:“舍不得的话,你就不会站在这里了。”
“方是非,卫朝枫,乔浅湾,丰敬棠。这些活生生的朋友,待你不薄的情分,你都舍得吗?”
“是谁都没关系。”
“那我呢?”
她凝神看他。
犹如一个小孩凝神看着地上雨后的水泡,不知怎么的,就是不信它会破灭,待到它轻声地破了,心里变会荡起一阵难过,好似此后人生,都会有一些微微的惋惜,自始尝到了何谓“不圆满”。
她眼中一汪纯净:“你连我,都没有关系了吗?”
柳惊蛰笑了。
陈嘉郡几乎被他这个笑的样子刺伤了。
他的意思太明白了,两个人完全不是一个对等分量的人,他甚至连做她对手的兴趣都是没有的。
“陈嘉郡,等你长大一点,大概就会懂,感情这件事,来去都可以是很快的。”他几乎是以一个长辈之姿,在教她分手,他教会了她这么多,最后连分手,都是他来教,“天有风月,地有花柳。天下无非两种人,非男即女。你很漂亮,我几乎可以预见,有朝一日你成为‘女人’,会更动人,你稍稍有心,男人几乎都拒绝不了。我应该是喜欢你的,到现在也是,但有了另一些事,也只会喜欢到现在这一个程度了。至于‘爱’,很遗憾,那应该是没有的。”
陈嘉郡是要到这一刻才明白,柳惊蛰之于她,是很陌生的。
这些年来,她一直相信,他和她之间早已超越了俗世的那一些定义,比如亲人,比如情人,这些放于他们之间都似搅和了本来的面目。她和他之间好似君子与竹,美人伴月,至明至纯,并肩俯仰都能自成风光。
到头来,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柳叔叔,”她一生学不会暴烈,连被他抛弃都是那么柔的反应,“在机场送我时你说,要我变得更好,回来见你,那时候,你有几分真心在里面?”
往来缤纷十一载,怎么分得了手?
如同二十岁的柳惊蛰初见九岁的陈嘉郡,问她住在哪儿,晚饭吃了没有,跟不跟他走,几句话问了答了,调子就起来了,再下去,就成历史了。所有的至死不渝都起得那么低的调,叫人疏于防范,以为不要紧,到了无路可走的那一天,才会明白调子已经壮阔起来了,“至死不渝”原来就是长这么个样子。
她和眼前这个叫柳惊蛰的人之间,气势就是这么一个故事。只是他浅尝辄止,她却已深陷泥潭。
“所以,你告诉我,”她看着他,眼里涌起厚重的泪光,“带我跳舞,送我手链,教我力量,讲给我听那么多的道理,这里面十一年的感情,够得上你几分喜欢?”
柳惊蛰沉静如水。
“不记得了,”他缓缓开口,并不特别急,也不特别恼,好似只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而他已然快要忘记,“过去的事,我不会特别去记。将来一忙起来,事多了,恐怕记得的,就更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