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什么都说不出来的。
陈嘉郡放在腿上正在看的那本书,摊开着,被大颗大颗正掉下来的眼泪打湿了。
陈嘉郡是在柳惊蛰进来五分钟后才惊醒的。
被一道监护权绑着,做了十年有缘人,亲人不似亲人,男女不似男女。柳惊蛰甚少与人亲近,因为知道“亲近”总是带着一丝苦味的,好比陈嘉郡这十年来对他的亲近,亲近了十年,苦了十年,这种苦几乎在她身上蔓延成了一种教养,令她整个人克制、性淡如柳。一个女孩子在十九岁的少年期就能成为这样的一个人,不是靠教不是靠养,是“苦”出来的。
柳惊蛰于心不忍,俯下身来。屈膝半跪在她面前,他抬起手,抚上她的脸,替她擦掉眼底的泪水。
他只能为她做到这一步了。
再多,会毁掉一个小女孩的人生。
他没什么情绪的开口:“什么时候来的?”
陈嘉郡张了张嘴,才发现喉咙哑了。就是从这一天起,陈嘉郡发现,她对一件事如此没有忍耐力却又如此努力:在柳惊蛰面前忍住,不掉泪。
柳惊蛰没有追问,直截了当:“听到多少?”
陈嘉郡忽然就安静下来了。
他要跟她摊牌了。
柳惊蛰跟人摊牌的方式从不因人而异,她不是例外。谈判桌上的快刀手,找最准的角度,用最尖的刀。陈嘉郡想保全自身的退路只有一条:承受住,不倒下。这样,至少能赢得柳惊蛰的尊重。
“是我哪里做的不够好?”
陈嘉郡不会明白,正是她这句话问出来,柳惊蛰才更硬了心肠。
没有小孩子会这样质问父母。
只有分手的恋人才会这样讲:“我哪里做的不够好?”“我会改”“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她的感情刚刚开始,已经让柳惊蛰震惊,
也就是这一瞬间,柳惊蛰明白自己终于要辜负一个人了。抽到断情会痛,但痛过这一阵子,往后的日子还是好的,不痛,往后一生都将痛不欲生。
“陈嘉郡,这件事,这个决定,和你好不好,做的够不够,没有关系。”
“所以你的意思的,”她问得很安静,将骨节泛白的手指藏在腿下,“我没有选择,还有一年,你就不要我了是吗?”
柳惊蛰收回手,拂去她话语中的锋利:“你始终是唐家的人,我将你带到今天,送你会唐家也算任务完成,并不涉及私人的方面。”
陈嘉郡抬眼看他,泪光之下的眼神透着犀利:“我哪里是什么唐家人?是你说过的,表舅舅姓唐,我姓陈,我们之间的关系,疏远的几乎难以提起。柳叔叔,你想用这个理由甩掉我,不觉得分量不够吗?”
柳惊蛰被噎了一下。
女孩子真是不容小觑。
你看她天真无邪傻头傻脑的,关键时候她将你一军才让你明白,她再傻也没耽误长心眼。
“我不会回去,”陈嘉郡异常坚定,“我不会回唐家。”
“不行。”
这个男人拒绝起人来的样子,她是见过的,可是她没有想过,时至今日她也会是被她拒绝的人之一。
陈嘉郡深吸一口气:“这是表舅舅的意思,还是……你的决定?”
“我的。”
他当真是,一人做事一人当。
处理什么事情都在惺忪懒散的表态之下赶尽杀绝,包括不喜欢一个人。
陈嘉郡看着他,愣住。她还小,第一次承受情伤,需要时间去受一受,记一记。她几乎带着不可置信,脱口而出:“你知道我对你……”
“陈嘉郡。”
柳惊蛰忽然出声打断她。
他连坦陈的机会都不给,只用几个字,就将她十年的赤子之心打入十八层地狱:“这样对你比较好。你不适合在留在我身边。”
柳惊蛰知道他正在做一件很残忍的事。
虽然这些年他做的残忍之事不少,但论质论量,这一件,都是别的无法比的。对毫无还手之力的小女孩下手,仅此一遭。
他想起在唐家的那个晚上。
看见她一个人走了出去,鬼使神差地,他一个闪身,撇下了众人,甚至避开了和樱庭市的开场舞,单单跟着他的小姑娘走了出去,这一跟,不得了,就这样被他看见了一场舞。
他站在三楼露台,幽暗角落,风景独好,楼下有她,小巧的一方草坪,承载了一个尚未出落成祸的美人。他阅人无数,分明已经预见了一件事,他的这个小姑娘,一旦张开,学会存心变成“女人”,是惊世动劫的。她提前掀起了一场“祸”,就在一场独舞之后,令他晓得,原来这场舞,是她在陪他。
原来有一种感情,叫陈嘉郡爱柳惊蛰而不得。
他似乎冷淡地望着这一切,不动私心,或者说,是狠了心,不能动私心,他与唐家,唇齿相依,亦敌亦亲,莫小姐的警示之言始终在他心里。上一辈有过一场亲,又分开,以至到了他这里,分寸变得极其敏感。柳惊蛰一生不与唐家任何人亲近,有分寸,才有余地。陈嘉郡是唐律亲自留下来的人,这个小女孩身后,有着太多柳惊蛰看不清的东西。唐家有一些东西,连柳惊蛰都看不清,那就意味着,这些最好不要碰。
他一个人在那个站台站了好久,连樱庭市出来寻他都不知道。后来他一掷千金,送她手链,他不想承认,他是被卫朝枫和方是非的维护之情触动了心事,他要宣誓主权。
所以陈嘉郡和他之间的事,柳惊蛰自知他需要负全责。
他没有当断则断,终于放任蔓延成今日之祸。
隔日柳惊蛰就接到唐律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讲的清清楚楚,要他有空过去一趟。
柳惊蛰放下电话就知道唐律是给他留了面子,这个“有空”二字摆明了,是给彼此留了一个余地。按着那个人对旁人的作风,这通电话恐怕打的不会这么客气。
柳惊蛰想了想,叫来特助,推了今明两天的一切安排,交代好事情后柳惊蛰拿了外套就走,单独赴会。下楼时还在电梯碰见了卫朝枫,彼此一照面得知他要去唐律那边,卫朝枫连表情都庄重了起来,柳惊蛰心想这人与人的差别真是很大,这个从小被唐律养出来的人明明心里清楚他小舅舅绝非善类但他永远也不会承认这个事实,他仍然尊敬他,奉他为主。柳惊蛰坐上车发动引擎时不自觉地想,或许他和卫朝枫永远亲近不了的原因就在这里,对唐律这个人的态度,他和卫朝枫之间有着本质的差别。
柳惊蛰在唐家的和式中庭见到了人。
唐律正手持一株雪片莲,面前放着一盆尚未完成的插花,男人似乎并不急于完成它,插花旁还站着以为东瀛僧侣,两人说话用的是日文,柳惊蛰一踏入,就认出这正是日本名寺的禅宗高僧。
唐律停下谈话,讲手中雪片连转了个方向,一指柳惊蛰:“哦呀,我家的行家来了。”
没灯柳惊蛰说什么,男人已将对话定了调,对一旁的禅宗之师道:“插花,禅宗,我家的柳总管是行家,修为比我深的多呐。”
双方一照面,双手合十彼此鞠礼。
趁势寒暄了几句,绕来绕去绕不开花,物,山,水,柳惊蛰明白唐家的场面不由他控制,有唐律在,他想谈山水就能控制得所有人只谈得了山水,就好比他想谈生也控制得了所有人谈不了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