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能爱他。
她的爱在于舞。
那种:翩然若云鹤翔鹭,雪回飞花,舒展间腰肢欲折不折,流转自如,就像风吹过枝头花儿经霜轻颤,但却摇而不落,若俯若仰,若来若往,绵绵情意,顾盼生媚的舞。
但已过去了。
那只是一场暗恋。
也是一次失恋。
她年岁已大,己不及练舞。
而且她把舞已练成了武。
她的天分已然转易。
——舞,对她而言,就像是一个永远都赶不及赴长安应考的书生。
一样的失落。
一般的遗憾。
她记得颜鹤发。
她也纪念他。
那是因为亲情。
人世间最重要的三种情感,是:亲情,友情,爱情。
她对颜鹤发是亲情,但却拒绝了爱情。
她也知道唐宝牛对她的一往深情。
她一样不能接受他的情。
她知道他的好意,还有这大男人的可爱之处,以及这条汉子的痴情特色。
她不是不动心。
也并非全没动意。
她也暗自喜欢他的“憨”和“戆”、自大、自卑以及自吹自擂、自以为是。
还有他的自得其乐。
她甚至也在暗里希望:他若有心,若真的有意,再主动示好时,再表明一下,以示坚贞,说不定,她就真的会答应了、默许了、接受了、也对他像他对她一般的好了。
但一切还差那么一步。
只差那么一点。
朱小腰不是无情,她却但愿自己不如无情。
——颜鹤发刚死不久,她还没适应过来。
她只来得及从当他是朋友,转而待他像兄弟,然后在心目中已把他视作密友……她的心情仍只赶得及接受了他的友情。
——那是相当丰富、感人和令人动心的“友情”。
一切只差咫尺。
也许唐宝牛就再有那么一次机会,再献一次殷勤,她就会让他遂了心愿……可是,转首已是天涯。
——唐宝牛已然闯了祸。
出了事。
他和方恨少打了皇帝。
那是弥天大罪。
她决定去救他。
纵舍身、舍命也不惜。
她要报答他这些日子以来,对她的恩情。
她不能无情。
她这次部署“劫法潮的事,反而不多说什么,只默默做事,她就是等这一刻,她要舍死忘生的把这大小孩的汉子从死亡的关口里救出来,除此无他。——这一种情义,只怕可直比夫妻之情深吧?可是一个人再厉害,只要有了情,总是会为情所苦,为情所累,对朱小腰这样一个爱上舞蹈的女子而言,总不如无情,更教伊潇洒、曼妙、明丽吧?”折腰应两袖,顿足转双巾“,对一个舞者,舞到极至,不仅是”流“出来的,更进一步,也是”绽“出来的,罗衣从风,长袖交舞,轶态横出,瑰姿谲起,舞到最后,谁不是乘风欲去、天上人间?
但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像朱小腰这样一个舞者,从飙回风转、流采成文的舞失足舞成了武,她已不再飘逸俊秀,婉约娴静,反而成了驰骋若骛,英气逼人;舞,对她而言,只是一次心碎,一场早雪。斜身含远意,顿足有余意,这种屈肘修袖平抬抚鬓的悠美姿态,对朱小腰而言,此际已成了杀人的绝招!一招杀向惊涛书生!杀吴惊涛是为了要救唐宝牛。她已别无选择。谁叫吴其荣掠了过来、逼近了他——且不管对方要对付的是唐宝牛还是她,她都得杀了他!十一走狗恶狗乞怜狗关门打狗吴其荣这次参加这一役,主要是因受雷纯之所托。他打算立了一个功便走。要立的,当然是大功。小功他还不看在眼里。所以他准备立即打杀正在救唐宝牛的人——或者杀了唐宝牛也可!所以他一掌就劈了过去!然后他才发现那是个女子。而且是个极婉约、忧怨、动人的女子。那女子也马上发觉了他的攻袭。并且马上还击。她的还击极美。也极狠。美在身姿和风姿。那简直是教书生输尽了整座长安之一舞,这一舞就像舞出了许多江南。多花多水多柳多岸多爱娇的江南。她斜曳着水袖罗袖像在云上作凌波微步,时似拧身受惊回顾的蛟龙,有时像有羽翼的仙子乘风归去,有时却又像一朵风中的雪花,孤零而飘零的旋转着过来。太真先把一枝梅,花下差差软舞来。娉婷月下步,罗袖舞风轻。翩如兰苕,宛若游龙。——那都是极美的。但在绝美中,却是至狠的。舞者的指、指尖、指甲乃至脚、鞋尖、鞋头上的刀,都在这楚楚引人的舞动中,向他发出了最要命的攻击。吴其荣觉得好美。他本身就是个极喜欢观赏女子曼舞的书生。——雷纯就是因为看透了他这点,而把奖赏换着送他几名特别出色的舞娘,让他如愿以偿。何况朱小腰的舞,是天分,她的人更不是一般经调训而成的庸脂俗粉。她自成一家。一举手、一投足、一进一退、一流盼一回眸间,完全恰到好处,自成一派。所以惊涛书生看得为之目眩。喝彩。神往。他几乎一时忘了还击。还几乎忘了闪躲。故此,当吴惊涛再省惕到身处危境时,朱小腰的狠着已离他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很近的了。吴惊涛情知不妙。他这人虽一向游离独处,但绝对忠于自己。——什么都可以牺牲掉,就是不能牺牲了自己。这时候他也跟朱小腰一样,除了杀死敌手,已别无选择了。他在危急关头,双手忽祭起了七种不同的色彩交融在一起,然后大放异彩。那交汇在一起的色彩很夺目、很亮丽。——那是他的”活色生香掌“和”欲仙欲死神功“交揉一体之一击。他本来是个爱女人的男人。他一向很爱护、也很珍惜女人。但他现在要保住自己,已没了退路。他双手一齐打了出去。”啪“、”波“二声,像一朵花,在枝头上折落了;又像手指轻轻在面颊上弹了那么一下。朱小腰就哀哀的飞了出去。她掠过之处,鲜血如花,纷纷洒落,就像一袭无依的舞衣。待唐宝牛蓦放了多指头陀,接住她时,她粉红色的衣裙,全染了一滩滩怵目惊心的血,就像一朵朵血的花,开在她的身上。唐宝牛一接住了她,就发现:一,她的腰脊已折断了。二,她的五脏六腑已离了位。
三,她已奄奄一息了。唐宝牛第一个反应(也是第一个感觉)就是:想哭。但他张开了嘴巴,哭不出。一声也哭不出来。这时,她绯色的面巾半落,露出了半边绯色的脸。她无色的唇带血。星眸半张,似乎还带着点哀怨的无奈(那仍是嘲笑多于悲凉的),仍是那一张绝美中带着慵乏的容颜。吴其荣一招得手,自己也呆住了。他看着自己双手。彩华渐褪。他的神情很奇特:——他不知是在得意,还是有点懊悔,甚至是十分憾恨?他的双掌刚击中了朱小腰,就乍听有人大吼道:“走狗!”
叱骂的人是花枯发。
他旋舞双叶,飞斩了过来!
但温梦成比他骂得更响,也更烈,而且更愤慨!
“你这头恶狗!我只恨刚才关起门来的时候没把你这禽兽一气打杀了,却让你又害了人命!”
温、花二人,已把吴其荣恨之入骨,两人一面叱喝,一面向惊涛书生作出极其猛烈的攻击。温柔这时也挺刀斫到,由于刚给击退,收刀回气之际,亲睹朱小腰给这坏鬼书生击伤,更是气煞,刀刀抢攻,招招不容情。
温梦成、花枯发二人,当然是真的愤懑不已,但事实上,他们的“一叶惊秋”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确是越愤怒则功力越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一叶惊秋”是以狂劲使柔物达无坚不摧之境地;而“百忍不如一怒神功”则以战姿、气势先慑住敌手再予取胜,他们一边骂、一边打,以壮声势,就是此理。
然而惊涛书生这回却心不在焉。
甚至不像平时一般,他还忘了擦脸。
他只看着自己一对雪玉似的手——这对手保养得很好,很干净、整洁、白皙,甚至如果不是指甲太长方形的话,它像女人的手还多于像男人的——就像那是一只黑手,另一只是血手。
他脸上的表情也很诡异。
甚至还在喃喃自语。
他像是失望。
也似是喜悦。
但最明显的是有点如痴如醉。
“好一场舞……”
向他攻袭的人隐约听见他这样低声呢喃似的说着,“好一个女子……”吴其荣虽不专心,但却仍能一一躲开一花二温三人的猛攻。
——虽然总带点险。
不过,似乎他也不大在意。
——他是一个爱女人的男人,然而,他刚才却出手杀一个舞得最柔的美丽女子!
他的心情也不好过。
但这却使这两大党魁暗自惊惧。
甚至,刚才在“回春堂”五人围攻吴其荣之时,久攻无效,相持不下之际,这书生却乍听萧声相召就能立时抽身退离“回春堂”,这仿佛已证实了一点:——凭他们五人,还制不住这看来有点痴痴的书呆子!
这当然不是好事。
更坏的是他们发现:多指头陀已缓得一口气,转而绕过去要向唐宝牛背后偷袭了!
然而唐宝牛却在极大的悲恸中。
他抱着朱小腰。
他的膝头像已折断了似的跪了下来。
他张大了口。
眼泪像一拳一拳的大滴滚落下来。
他望着天。
——天若有情天亦老。
温梦成、花枯发情急之下,再也不向吴惊涛攻袭、恋战了。
他们立扯走了温柔,改掠向唐宝牛那儿,一面大叫道:“不可大意闪神!背后有敌!”
“唐巨侠,挺起你的腰脊来,快救走朱姑娘——不要做乞怜狗!”
他们一面高呼,一面人未到,飞叶和劲气已分别向多指头陀激发了过去!
十二、多情总被无情伤
唐宝牛这儿还不算惨烈,更惨烈的是方恨少那一战团。
龙八刚才给唐宝牛一唬而撒手就走,就把待斩立决的方恨少留在原地。
方恨少苦于穴道受制,身上又有多重捆绑,无法动弹。
话说惊涛书生自“回春堂”一路退了出来,追出来的人,除了温柔、温梦成、花枯荣之外,还有两人。
两个年纪虽大,但脾气亦大、胆子更大的人:陈不丁,冯不八。
冯不八和陈不丁原对惊涛书生紧迫不舍,后转而吓退了龙八,正要解开方恨少身上受制的穴道和受缚的绳索;与此同时,花枯发和温梦成也飞越了过来,先攻吴惊涛,转袭多指头陀,以解唐宝牛之危。
这一刹间,局面已成了大对决。
但龙八、多指那一伙人的确高手太多,单是“开盖神君”司空残废,以及余再来、言衷虚、张初放、蔡炒、叶博识、马高言等剑派掌门死守着,犹如铜墙铁壁,江南霹雳堂、碎云渊毁诺城、乃至佟劲秋率领“好汉庄”的人,正好斗个难分难解、难分轩轾。
这时,有一名全身白衣、脸蒙白巾的人,身法洒脱,剑法凌厉,单袖飘飞,鹘起兔落之间已杀伤官兵十七八人,眼看就要冲杀入龙八、多指头陀、唐宝牛、方恨少那儿,但他的所向披靡、势如破竹,却激怒了另六人。
这六人立即对他出了手。
六大高手。
六大用剑的绝顶高手。
他们是:“剑神”温火滚,“剑鬼”余厌倦,“剑妖”孙忆旧,“剑怪”何难过,“剑魔”梁伤心,“剑仙”吴奋斗,六人终于出手。
这“七绝神剑”,已不是当年随蛮兵侬智高跟狄青作战的“七绝神剑”本人。那七名剑客,已为蔡京招揽,年事已高,久不出江湖,人多已改称他们为“七剑神”,而他们已把一身剑法绝学,各授予一位徒弟。这数十年来专心培植下,新的“七绝神剑”,在剑法上的造诣,恐怕要比当年诸葛小花和元十三限力战上一代的“七绝神剑”更高更强!
他们一直不出手,好像是因为还没等到有足够份量的人来逼使他们出手。
而今他们等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