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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过了些时间,车子在一片稍微平整的空地停下,陈子华下了车,打起手电,朝一旁杂乱地长着树木的斜坡走下去。山上到处都是树木和毛竹,有些树被人连根挖了卖去城市,便留下了一些树洞。很快,他就寻到了一处合适的树洞,返回去,将何超龙的尸体抬下来,一路拖行到树洞里,又用园艺锄头挖掘旁边的各种石头、泥土,填进树洞里。

  孟真真走到一旁,看着陈子华一门心思低头处理尸体,她环顾四周,看到脚边有块大小合适的硬石头。看着正背对着她夯实树洞的陈子华,孟真真搬起石头,悄悄朝陈子华走过去。

  如果直接把陈子华砸死在这里,恐怕没人会知道吧?可是车停在山上,她又不会开车,没法把车藏起来,很快就会被人发现,到时一查,肯定就查到她了。

  就在她迟疑的片刻工夫,陈子华一回头,看到她这副模样,当即站了起来:“你在干什么?”

  孟真真把石头扔到了一旁。

  陈子华嘴角抽了抽,笑起来:“真真,你该不会想砸死我吧?”

  “当然想了。”

  陈子华不以为意地笑笑,走过去把那块石头捡起来,扔进了树洞,又继续干起活来,等把树洞填完,他转头招呼:“来,你也上来踩几脚吧。”

  孟真真看出他的用意:“让我彻底变成共犯,对吗?”

  “什么你啊我啊,真真,以后不要说你、我,说我们,好吗?”

  孟真真看着他嬉笑的皮囊,瞪了一眼,整个人如行尸走肉般上前,形式主义地踩了几下后,看向陈子华:“可以了吧?”

  陈子华连忙过去哄她:“真真,咱们俩永远是一家人,是命运共同体,就像过去那样,不管你离我多远,我总能找到你。这一次,我为你杀了人,以后啊,我们俩的命运永远绑在一起,你离不开我,我离不开你,我们永远都不会再分开了。”

  “你为我杀了人?”孟真真凄惨地冷笑一声,抬起头,望向树梢之上的夜空。

  无限远的空中,一轮硕大的冷月屹立不动,漫天的白光像绵密的雾气撒向人间,照透了脚下的树林,落下斑驳的影子。旁边的树皮上,一只黑色甲虫慢吞吞地挪动,不知何处传出的蟋蟀叫声间或响起。

  过了许久,孟真真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仿佛是在自言自语:“上一次看到这样的月亮,好像还是小学的时候,具体的记不清了,太遥远了,又好像是昨天。”

  她脸色惨白,突然,全身肌肉痉挛,一阵晕厥就要跌倒,陈子华赶紧扶住她,将她扶到车里坐下,给她捏肩放松,眼中也泛起不忍之色,不再言语。

  陈子华重新发动汽车,两人一路无话,他将孟真真送回家,又安慰了几句,表示他明天会偷偷去何超龙的出租房再检查一下,接下来一段时间,他会拿着何超龙的手机,正常回消息,让人误以为何超龙还活着,后面的事她不必担心,自己过阵子再联系她。

  此时,很远很远的天边已经泛起了一层浅浅的白光,这不眠的一夜即将过去,却不知是今夜的噩梦即将过去,还是新的噩梦即将开始。

  孟真真来到卫生间,站在莲蓬头下冲洗了好久,她在哗哗的水声当中出了神,何超龙、陈子华、董浩然几人的脸庞反复交替浮现在她眼前,百感交集之下,坚持了整整一个晚上的她,终于号啕大哭出来。

第4章 委屈

  30

  很多城市都有名叫“状元楼”的大饭店,江北也不例外。

  约定的时间是傍晚五点半,五点刚过,董明山便带着太太钱一茹早早地到了包厢,今天他们要接待大人物。

  “我们也没必要提前这么早来吧,大家小孩都是同班同学,我们家也不比他们家差。”对于催促她早早赶过来的丈夫,钱一茹颇有微词。

  “我们跟赵家怎么比呀?”董明山是个地方上的小开发商,平日里也是个人物,要让他主动承认不如别人的时候不多,但对比赵泽宇,他还是很有自知之明的,“赵泽宇他爸赵忠悯,在江北主政这么多年,还有他妈妈李青一家子,在省里市里都是位高权重、人脉通天。俗话说得好,富不与官斗,咱们就算赚得再多,想在江北混,在赵泽宇面前也得低头,更别说,赵泽宇到底有多少钱,谁也说不清楚,总之,肯定比我们家多得多。”

  几天前,董明山拍下了富临区的一块住宅用地,这是他这辈子迄今为止做的最大一笔投资,那块地是江北富临区规划的富江新城的核心地块,周围之前出让过的几块商业地产,都已经进入了开发阶段,按照政府规划,五到十年后,富江新城将成为富临区乃至整个江北市的心脏。富江新城的住宅用地很少,这一次土地出让吸引了十余家房企入场,最后经过角逐,被董明山以五亿五千万的价格收入囊中。

  董明山的公司已经缴纳了一个多亿作为土地保证金,结果这几天筹措尾款时,原本已经谈妥的银行却突然变卦,终止了他这个项目的授信,他如果不能在规定时间内缴纳土地出让金,已经交的保证金和土地都将被政府收走。他询问银行客户经理,经理只说是接到上级通知,他去找支行的行长,对方先是避而不见,后来就打太极,让他去找其他银行试试。

  后来他做了好一番交际工作,银行领导向他透了个底,原来这块地本是赵泽宇志在必得的,十多家入围房企都已私下和赵泽宇达成了协议,大家一起围标,让赵泽宇下面的公司用低价拿下,谁知被董明山半道截和了。

  招标之前,赵泽宇早就找人调查过,唯一一家不是自己人的竞标方董明山,是个很小的开发商,只在江北做了“悦峰园”这单个项目,第一期的盘都没卖完,没实力,参与竞标大概只是想捡漏,于是压根没把董明山放在眼里,谁知,最后的竞标中,董明山竟像吃了男科药物,一路雄起,最后硬生生以封顶溢价将这块热门土地收入囊中。赵泽宇一怒之下,动用了自己的关系和资源,让董明山事先谈妥的银行对他停贷。

  赵泽宇和很多政府领导交情匪浅,这一次赵泽宇向金融系统的领导反映了董明山公司资金有问题,董明山在外融资,还有不少民间借贷,属于表外负债,于是领导便向银行过问了这几笔贷款发放的风险事宜。

  董明山这么个地方上的小开发商,各种借款往来自然有许多不规范的地方,银行重新核查后,马上就把他的贷款停了,还希望他尽快把之前的贷款给还回来。

  新贷款被叫停,老贷款被银行抽贷,董明山的公司立马陷入了危机。

  银行行长跟董明山建议,主管的政府领导已经亲口点了他的公司,江北的银行都不会对他开绿灯了,他要么去外地想想办法,要么去求赵泽宇。毕竟,两人过去素不相识,只有这一次商业上的矛盾。商业上的矛盾总能坐下来谈,无非是利益多少的问题。否则,哪怕这次董明山找到资金解了燃眉之急,往后的开发环节,如果赵泽宇成心要搞他,他一个外来小商人,怎么接得住招?

  董明山想找中间人联系上赵泽宇,结果打听到赵泽宇的孩子正巧也在蓝青小学,便让妻子问问。钱一茹一查,儿子班上有个同学叫赵星辰,特别调皮捣蛋,平时经常恶作剧,老师也不敢管,听说他爷爷是江北的老市长,她向老师确认了一番,果然就是。

  于是,董明山让钱一茹去认识一下王嘉嘉,想以孩子是同班同学这层关系搭上赵泽宇,主动让利向他提出共同开发,以解这次的危机。毕竟,如果能抓住赵泽宇这条大腿,他以后在江北的事业也会少许多阻碍。

  于是第二天,钱一茹代替孟真真去接小孩放学,等到了王嘉嘉,她凑上前,讨好地向王嘉嘉谈及自己丈夫想和赵先生合作的想法。王嘉嘉非常冷傲,双手插在胸前,完全没给她面子,只平淡地抛下一句:“知道了。”

  平日里心高气傲的钱一茹哪里受过这种待遇,可是有求于人,她也只能在一旁赔笑说着感谢的话。王嘉嘉视她如空气,目不斜视,望着校门等孩子出来,钱一茹自讨没趣,也只好不再言语。

  结果两人分别接到孩子后,王嘉嘉认出钱一茹的孩子是董浩然,主动走过去搭话:“之前我好像没见过你来接孩子?”

  钱一茹尽管对王嘉嘉方才的冷淡态度不满,却也不敢表露,见对方主动搭话,她也笑着回应:“是呀,我工作忙,大部分时候都是保姆负责接送孩子。”

  王嘉嘉自从那天远远见了一眼他们家保姆后,便再也没见过了。她这几日甚至刻意早一些赶到校门口,四处张望,依然不见他们家保姆的身影,有一次她接到小星后,还刻意坐进车里停留了一些时间,只见董浩然一直在校门口等保姆,保姆始终不现身,她在车里足足停留了五分钟,结果一抬头,校门口的董浩然不知何时已经被人接走了。她不由得怀疑,他们家的保姆在刻意回避自己。

  想到这儿,王嘉嘉突兀地问道:“对了,你家保姆叫什么名字?”

  钱一茹一愣,奇怪地看着她,还是如实回答:“叫……叫洪梅。”

  “哦……”王嘉嘉应了声,也没给出解释为什么要问保姆的名字,目光游离片刻,淡淡地说,“刚才你说的事,我会转达给我们家老赵,到时联系吧。”

  回到家后,钱一茹向董明山抱怨,王嘉嘉这人脾气怪得很,阴晴不定,董明山使出浑身解数哄着老婆,说现在有求于人,不得不低头,钱一茹总算拉下脸,在微信上申请添加王嘉嘉为好友。王嘉嘉通过了她的好友请求后,只回了她一句:“有消息了我告诉你。”之后便又杳无音信了。

  一连过了几日,董明山夫妻也不知道王嘉嘉是压根没和赵泽宇提,还是说了此事后赵泽宇不肯约见,正犹豫着是否要再次询问之时,王嘉嘉发来一条信息:“周四晚餐,地点你们定,我不喜欢离家太远。”

  钱一茹拿起手机给董明山看,展示王嘉嘉的傲慢,董明山笑嘻嘻地拿过她的手机,帮忙回复“好的”,并配上讨好的表情包,王嘉嘉没再回任何消息。

  董明山按照赵泽宇家的住址,研究遍了附近的高档饭店,最终选定了状元楼。

  五点四十,一辆豪华的红色跑车在状元楼前停下,驾驶座上下来一个光鲜亮丽的女子,她实际年龄三十四五岁,皮肤保养得极好,妆容精致,看上去顶多三十岁,从头到脚的耳环、项链、衣服、手表、戒指、包、鞋子,全是奢侈品牌,普通人工作十年都赚不出来她这一身装扮。副驾驶位上,一个穿着校服的小学男生跟着她下车。

  很快,旁边驶来一辆豪华商务车,司机正是陈子华,陈子华按下电动车门,车后排位子上,四十多岁、一身富家公子哥休闲装打扮的赵泽宇向陈子华吩咐一句“车子开走,今晚不用送了”,便下了车,和妻儿会合,朝饭店走去。

  大堂经理过去曾有幸接待过几次赵泽宇,知道他的身份,忙不迭上去迎接,将他们领到了董明山的包厢。

  一推开门,董明山夫妻便热情地迎上去,邀请两人先在主位落座,吩咐服务员上菜。

  与高冷的王嘉嘉不同,赵泽宇为人非常谦和,一连声的“抱歉久等了”。在和董明山的互相推让中,赵泽宇坐上了主位,王嘉嘉则压根不回应他们夫妻俩的奉承,一切都显得理所当然,带着儿子坐到了赵泽宇旁边。

  赵星辰环顾了一圈包厢,抬头直接向钱一茹询问:“董浩然呢?”

  “浩然——”

  钱一茹正要作答,王嘉嘉冷冷地对儿子说:“怎么教你说话的?重新问,你要叫阿姨。”

  钱一茹腹诽:“自己没教养,不懂礼数,对孩子要求还挺严格,孩子不懂礼貌,还不是遗传你的基因?”

  赵星辰很畏惧妈妈,说话声音都变小了,重新问了一遍:“阿姨,董浩然呢?”

  钱一茹含笑解释:“浩然今天在家里。”

  王嘉嘉眼珠微微一转,当即道:“那就让你家的保姆把孩子带过来吧。”

  钱一茹怕孩子来了喧宾夺主,推托道:“我家孩子特别调皮,来了怕吵闹到大家,待会儿还要聊正事呢。”

  王嘉嘉丝毫不留情面,道:“这样啊,早知道是大人谈事,老赵一个人来就行了,我和小孩来了也挺多余的。你们找个喝茶的地方就好,何必要吃晚饭?”赵泽宇正笑着和董明山寒暄,互相介绍,听到妻子如此不留余地地说话,微微不满地瞥了她一眼。

  钱一茹表情更是尴尬,董明山赶紧给她使个眼色,钱一茹忙收起全部的不满,打电话给保姆:“洪梅,你现在带着浩然,打车来状元楼一趟。”

  31

  何超龙死了已经有半个多月了,开始的几天,孟真真每天生活得浑浑噩噩,不是忘了倒垃圾、收衣服,就是切菜弄伤了手指头。

  陈子华在事发第二天按何超龙微信聊天记录上的租房地址,摸去了出租屋,一个拆迁安置小区里的迷你隔断间,周围人员很杂,门口也没安装监控,他戴着手套和脚套在出租屋内细心地检查了一遍,最后将其大部分东西都打包带走。目的是等未来某一天房东因为没收到租金来找何超龙,开门发现东西都搬光了,自然就认为是房客私自搬家了。

  这半个多月里,陈子华联系过几次孟真真,告诉她善后工作已经处理好了,不用担心,说了些安慰的话,叫她不要多想,正常生活,最近他也不会来找她。

  不过这依然挡不住孟真真心中的恐惧,她几乎每天都会寻空闲回一趟巧克力公寓,将地板、家具全部擦拭一遍,有时候她在卧室擦地,只要停下手,屋子里突然安静,她就会觉得何超龙就在身后的储物间门口看着她。周末离开董家,她也不敢一个人住,叫上老丁回到巧克力公寓,丁虎成的呼噜声是她惶恐的镇静剂。丁虎成也看出她最近心神不宁,她只说是工作有些劳累。

  半个多月过去了,何超龙的死正如陈子华预料的一样,无声无息,无人知晓,也许一年或几年后,他的亲属才会报警。

  在这个繁忙的世界,拥挤的江北,无数的人来车往,每天都有天南地北的人汇入,又像无规则的分子运动一样,从江北流出,何超龙这么一个边缘的外来人,就像一块芝麻饼最边缘的一粒芝麻,谁又会注意到这粒芝麻是什么时候不见的呢?

  陈子华又何尝不是芝麻饼上最边缘的一粒芝麻呢?

  坐在出租车上,孟真真望着窗外,胡乱想着。

  “洪梅阿姨,”旁边董浩然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他低着头小声说,“我不想和赵星辰玩。”

  “为什么呀?”

  “他总是打人,大家都不和他玩。”

  孟真真一开始以为董浩然在学校受到了很大的欺负,细细一问,问题倒也不大。

  这个叫赵星辰的孩子是插班生,很顽皮,经常捉弄其他人,其他学生告诉家长,家长找到了老师,老师私下跟家长说,赵星辰的爷爷是赵忠悯,父亲是赵泽宇,他转学来这里,教育局领导专门关照过要特殊对待。毕竟只是同学间的玩闹,老师只能口头批评几句,也不好将这些琐事向他家里告状。来蓝青小学读书的家庭,至少是中产阶级,知道他是赵忠悯的亲孙子,家长也只能忍气吞声,私底下纷纷告诉自己的小孩,离赵星辰远点。如此一来,赵星辰无形中被老师和同学们集体孤立了,他逆反心理重,只能变本加厉地惹事来寻找存在感。结果呢,董浩然坐他前头,成了他重点欺负对象。上课起立时,赵星辰在董浩然的凳子正中立一块橡皮,看他坐下去又跳起来;董浩然不肯让他抄作业,他就涂改董浩然的作业,老师改作业以为是董浩然写错了;有时候他还会故意打董浩然。董浩然性格懦弱,既不敢反抗,也不敢跟家里说。

  孟真真仔细地问了学校生活,赵星辰只是顽皮,这个年纪也谈不上校园霸凌。

  本来她想教董浩然要学会反抗,但董浩然的一句话让她改了主意:“他有时候对我也还好,大家都不跟他玩,所以体育课时他都叫我一起去抓虫子。”

  孟真真问:“那你觉得他是你的朋友吗?”

  “不是,他欺负我,我不要跟他做朋友。”

  “你不要跟他做朋友,那他继续欺负你,怎么办?”

  “我……我也不知道。”

  孟真真笑了笑:“浩然,阿姨教你一个方法,你试试看。你尝试发自内心跟他做朋友,他如果继续欺负你,你告诉他,如果他再作弄你,你就再也不跟他玩了。你呢,有零食,就分给他吃,有玩具,和他一起玩,他不会的作业,你教教他。你想,如果有个同学真心把你当朋友,对你很好,你还会好意思欺负别人吗?”

  董浩然想了想,说:“应该不会。”

  “如果你真心跟他交朋友,他也会成为你的好朋友的,你试试阿姨的这个办法。”

  董浩然思索了一会儿,笑了起来,觉得阿姨说得特别有道理。

  孟真真从口袋里摸出两块巧克力,让他待会儿见了面就给赵星辰一块。

  很快,孟真真带着董浩然来到了状元楼,一打开包厢门,赵星辰就忙不迭地跑下饭桌,要和董浩然去外面玩。董浩然本能地有些拒绝,但看到孟真真的眼神,还是决定一试。他一见面就从口袋里摸出一块巧克力,递给赵星辰,称呼上也变得亲昵了一些:“小星,这个我从家里带的,给你吃。”

  赵星辰在学校没有朋友,除了自家人对他百般宠溺外,同学和老师都不待见他,董浩然见到他也是绕道走,此刻见董浩然突然对自己这么好,他有些不好意思,接过巧克力,吃到嘴里,还故意大声说:“真好吃,浩然,你是我的好兄弟!”说着,他欢快地跑进屋,在父母面前又秀了一遍:“爸爸妈妈,浩然给我了一块巧克力,太好吃了,太好吃了!”

  董浩然也不由得哈哈笑起来,心想交个朋友真好。

  站在包厢门口的孟真真看着两个孩子,也松了口气。她想到家里活没干完,打算跟钱一茹道个别就走,走进包厢,向钱一茹询问:“浩然妈妈,待会儿浩然跟着你们回家吗?家里东西还没收拾完,要不我先去——”她话说到一半,目光望见了饭桌主位旁正坐着的王嘉嘉,瞬间愣住了。她每次接孩子都尽量避开王嘉嘉,可没想到今晚董浩然的同学家长正是王嘉嘉。

  王嘉嘉自然也看到了她,两人四目相对,孟真真急忙把目光收回,不动声色地缩回了包厢门外。

  而其他人浑然不觉,钱一茹挥手道:“洪梅,你先回去吧。”

  孟真真转身就走。

  王嘉嘉紧盯着她,直到她离开包厢,才收回视线,转向钱一茹:“刚才那个是你们家的保姆?”

  得到钱一茹肯定的回答后,王嘉嘉又看向门口,想着孟真真还没出酒楼,她思索几秒,马上说:“你打电话把保姆叫回来吧,让她带两个孩子去旁边的步行街走走,大人在这里谈事,别让两个孩子自己在外面瞎玩。”她的语气依旧高冷,仿佛是在吩咐钱一茹。

  孟真真匆匆离去后,还没走出大门,就接到了钱一茹的电话,让她带两个孩子去旁边的步行街。

  她思索了一会儿,她确信王嘉嘉看到她了,那个眼神,王嘉嘉一定注意到她了,但王嘉嘉是否认出她了呢?她不知道。可她没有时间想,更准确地说,她没有选择,她不得不折返,这一次,她不敢再走进包厢,只是站在包厢门口,小声地让两个孩子出来。

  步行街距离状元楼不过一百米,每天晚上五六点,这里的夜市地摊便一一开张,有卖各种小物件的、卖宠物的、套圈的、打气球的,应有尽有。

  孟真真陪着两个孩子闲逛,一言不发,一直在思索王嘉嘉是否认出了她。

  自从那一次遇见王嘉嘉后,接送孩子,她都避开王嘉嘉,今天是双方第一次对视。

  王嘉嘉几乎一点都没有变,还是那么高挑、漂亮,气质出众,永远是人们眼中的焦点。她应该认不出我吧?我现在老了这么多,脸上还多了一颗痣,刚才她看着我应该只是觉得我眼熟,肯定觉得不会这么巧合。刚才董太太称呼我也是洪梅。

  她自我安慰着。

  32

  两个孩子走后,包厢里只剩下了四个大人。

  小孩在场,大人之间的戏总会有所收敛,如今,可以真正演起来了。

  董明山端起酒杯敬赵泽宇,奉承道:“赵总,咱们也是有缘分,我一直想拜访您,可没渠道,谁承想咱们的孩子居然在同个班,还是前后桌,我们家浩然说了,你们家小星和他是最好的朋友,这不,也成全我们得以荣幸地认识您。”

  赵泽宇含笑和他碰了下酒杯,嘴里谦虚:“都是朋友,又是同学家长,浩然爸爸,你也就别客气了。”

  钱一茹也端起酒杯,对王嘉嘉道:“小星妈妈,我也敬您一杯。”

  王嘉嘉自从见到孟真真后,思绪一直沉浸在回忆里,如今被点名,方才回过神来,也正因孟真真的这层关系,此时的她对钱一茹的态度也温和了些许,她因为要开车,没有喝酒,浅浅抿了口饮料,接着突兀地问:“你们家保姆来你们家多久了?”

  她突然问起保姆,三个人都有些错愕,她忙改口:“哦,我看你们家小孩很听保姆的话,挺乖巧的,不像小星这么皮,你们家保姆挺会带孩子的吧?”

  “呃……是,是,这个保姆对小孩挺有耐心的。”

  王嘉嘉试探地问:“平时你们家谁来辅导孩子的作业?”

  钱一茹脸色有点羞愧:“家里靠保姆辅导孩子功课,我和老董没那么多时间。”她不好意思说两人文化程度低,只能说没时间。

  “保姆也能辅导孩子功课啊?”王嘉嘉点点头,此刻她对钱一茹的态度就像正常的学生家长在聊天,让钱一茹都有些受宠若惊之感,“你们家保姆什么学历?”

  钱一茹有点得意:“我听保姆自己说,她以前上过大学,因为家里穷,读到一半没继续念了。”

  顿时,王嘉嘉心下更加确定了。此前她觉得洪梅和孟真真实在长得太像了,但毕竟十年未见,还不能完全确认。

  一旁,赵泽宇瞥了瞥王嘉嘉,有些不满,谈正经事的时候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干什么,搞得自己演戏都没状态了。他咳嗽一声,示意王嘉嘉别打岔,继续摆出笑脸,和董明山聊生意。

  董明山道:“赵总,您是房地产的大老板——”

  赵泽宇打断他,纠正道:“我不做房地产,我就是个搞投资的,乱七八糟啥都投,投的企业里可能有一些是房地产公司,但说我是房地产老板,那就太抬举我了。”

  董明山知道他这是在和房地产商撇清干系,他爸赵忠悯这么大的领导,虽然已经退休,但儿子如果是房地产巨头,早年是否有利益输送就值得商榷了。还有几家娱乐会所,赵泽宇从不承认他是老板。所以,尽管坊间传言那些公司背后都是赵泽宇在掌控,至少在工商的股东注册上,赵泽宇和那些公司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旗下只有一家私募股权投资的基金公司,他只是总经理,占了几个点的股份,其他股东层层嵌套,错综复杂,令人眼花缭乱。

  董明山忙改口纠正,又说:“赵总,不瞒您说,我上个月在富临区拍了一块地,不知道您对那片地方熟吗?”

  赵泽宇摇摇头:“不清楚,我平时只负责基金公司的投资,房产、地皮这方面,我是个实实在在的门外汉。”

  “您过谦了,您资源多,有件事我可能要麻烦到您,看看您这边能否搭把手?”

  “你可以说说看,希望我有能力可以帮到你的忙。”

  “是这样的,我拍下了一块地,总共花了五个多亿,交了一个多亿的土地保证金,本来我谈好了几家银行提供后面的贷款,结果我自己这边资质不太够,所以银行审查时给我退回来了。这不,政府已经催我缴纳剩余的土地出让金了,不知道您这边能否帮忙对接一下银行,让贷款早点批下来?”

  赵泽宇笑起来:“浩然爸爸,这你可找错人了,我只是个基金公司的职业经理人,和银行不是同一个业态,跟银行不熟。既然你贷款资质有问题,钱都没借到兜里呢,你怎么敢花这么高的价钱买地呀?自己能吃几两饭,自己才是最清楚的,吃不下别硬吃,更不要掀了隔壁桌的饭菜。”

  董明山一愣,后背发凉,颤声道:“我来江北时间短,初来乍到不懂事。”

  “每个生意圈,都有这圈子的规则。”

  “是是是,您说得对。”董明山重重吞咽了一下,道,“我之前不懂事,现在银行贷款批不下来,我保证金已经交进去了,如果后续尾款交不上,实在很麻烦,恳请赵总想想办法,帮兄弟一把。”

  听到“兄弟”这个字眼,赵泽宇轻轻嗤笑一声,一本正经道:“我也很想帮你,可贷款资质问题,这些在银行里都有流程,我哪儿有能力帮你疏通这方面的关系啊?”

  董明山脸都涨红了,思索了片刻,道:“我知道这个事情很麻烦,这么说吧,我在江北只待了几年,就开发过一个小楼盘,没什么资源。赵总您认识的人多,能不能帮兄弟介绍一下有资源能办成这事的人,我可以另外按点数付佣金。”

  赵泽宇笑道:“好吧,我回头帮你问问看。”

  董明山一看这态度,就知道他在随口敷衍,一个人随口敷衍之时,自然是在等对方继续开价。董明山混迹商场多年,对此也是门清,便笑眯眯地继续开口:“佣金我可以给到五个点。”

  赵泽宇笑着吃口菜,道:“这么高啊?我想应该有很多人会抢着做这单生意。”

  董明山见状,咬咬牙:“如果可以快点批下来,十个点也可以。”

  赵泽宇道:“我只能说帮你问问,能不能问得到还是未知数。你知道,现在银行监管特别严,如果你这边只是缺少渠道,那我相信你出这么高的佣金,解决这个麻烦完全没有问题。但是如果你说是资质、抵押物不足这些事,现在光靠关系是没用的,银行审批贷款有自己的流程和条件,不符合条件放贷,银行也不敢做啊,这是要负法律责任的,行长是要吃牢饭的。这方面还是靠修内功,光找关系行不通啊。”

  董明山连忙问:“怎么才能修内功?”

  赵泽宇沉吟一下,道:“我对你们做房地产的也不是很清楚,按我的经验,如果一家公司资质不行的话,找外部股东来入股,你出让一些股份,外部股东把钱打进来,这不信用就足了吗?钱一个人是赚不完的,一起赚才能把生意做大啊。”

  董明山连声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大家一起做,才能把蛋糕做大,可我在江北没什么朋友,赵总您看看,能不能介绍一些人来合作开发?”

  赵泽宇抬头寻思片刻,道:“我倒是有个朋友在做房地产,这样,我现在打个电话帮你问问。”

  董明山急忙感谢他的古道热肠。

  赵泽宇掏出手机,拨了一个电话,很快便接通了,他故意打开免提:“杜总,我现在在吃饭,我身边有个朋友,是我儿子同学的家长,也是做房地产的,董明山,你认识吗?”

  “知道知道,”电话那头的人说,“董总上个月刚拍下富江新城一块位置很好的地,在圈子里也是名人了。”

  “董总的公司想找江北本地的开发商入股,将来一起合作开发,你有没有兴趣?”

  “当然好啊,如果董总愿意出让一部分股份,我们肯定乐意接。过几天在董总那块地旁边还有一块地要挂牌,如果一起做,那么用董总的公司拍下来,两块地联合到一起,合并开发高档小区,这才能赚钱最大化。”

  赵泽宇转头问董明山:“你觉得这主意怎么样啊?”

  董明山小声说:“那块地距离很近,如果能把两块地放一起开发,分成小区的不同期开盘,自然是最好的模式。只是我这边实力有限,所以没打算拿那块地。”

  赵泽宇问:“我不是很懂你们的开发模式,你确定两块地一起拿下,利润会做得更大?”

  董明山道:“那是必然的,稳赚不赔的大生意,可那块地贵得多,这个……光靠入股的资金恐怕……”

  赵泽宇道:“如果生意稳妥,钱不是问题。我提个不成熟的建议,你看怎么样?让杜总入股你们公司,具体的价格,多少比例股份的事,你们俩回头商量。另外,由我们基金公司做财务投资,当优先级合伙人。”

  “优先级?”董明山只是个地方上的小开发商,没接触过基金的投资,他不是很懂。

  “就是说,我们的基金来入股你的公司,将来楼盘全部卖出去后,给我们一个固定的年化收益,我再把股份退还给你。相当于我们是银行,给你放贷款,当然,我们利率要高一些,比如九个点、十个点。不过咱们儿子是同学,又是好朋友,这块利率我会帮你尽可能弄低。有我和杜总的资金背书,后面银行贷款我相信肯定没问题。另外呢,你也知道,楼盘开发过程中,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我相信杜总的能力,他肯定会帮你全部摆平。”

  “明白明白,太棒了!”董明山喜出望外,他作为一个小开发商,跟银行贷款的利率也差不多八个点了,赵泽宇只多赚他一两个点,利益捆绑在一起,后续资金链自然稳如泰山。更重要的是,如果能傍上赵泽宇,那不光是钱的问题迎刃而解,更重要的是,一个楼盘在开发过程中,会出现一道道关卡,以赵泽宇在江北的资源,这都不是问题了。许多人跑断腿的事,赵泽宇一个电话就解决了。

  他也知道赵泽宇刚才打那个电话是在演戏,具体方案他们早就想好了,这方案是大家共赢的事,他没理由拒绝,当即答应下来。

  赵泽宇拿起酒杯和他碰一下。

  这时,王嘉嘉站起身,道:“你们继续聊,我去外面走走。”

  33

  步行街上正热闹,两个孩子原本玩得好好的,结果路过一个地摊时,闹起了矛盾。

  摊主用白色颜料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圈子,里面摆着大大小小的陶瓷工艺品,小到手指大的摆件,大到成人小腿高的财神像,由近到远排着。孩子们嚷嚷着要玩。孟真真向老板问了价格,拿出二十块买了二十个圈,一人分了十个。

  赵星辰先玩,结果他把圈扔光了,一个都没套到。一旁等待多时的董浩然见轮到自己,正要上去,赵星辰觉得自己刚找到准头,圈就没了,便让董浩然再给他五个,董浩然不肯,两人争了起来,孟真真正要去劝,赵星辰一把将董浩然手里的圈全部夺了过来,还把他推倒在地。

  孟真真眼见自己孩子眼眶中噙着泪水,作为母亲,孟真真本能地责怪起赵星辰:“你们两个是好朋友,怎么能推人呢?说好的一个人十个圈,你把圈还给浩然。”

  “我不还,这圈在我手里,就是我的。”

  孟真真道:“你怎么能这么霸道呢?”

  “什么霸道,你一个臭保姆凭什么骂我?”赵星辰对孟真真大声呵斥道。

  步行街人很多,周围路人见一个小孩呵斥大人,都朝他们看过来。孟真真微微红了脸,此时也不知该说什么。

  董浩然倔强道:“这是我家阿姨花钱买的圈,都送你一半了,你还要抢我的。你如果想玩,叫你爸妈给钱。”

  赵星辰不屑道:“叫我爸妈给钱?我爸都说了,今天是你们家有事求他,你居然还敢跟我抢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