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她相关,不问出来,他怎会罢休。
他看着跪地低头的刘向,“抬起头来。”
他声音不大,听着也无怒气,但话语中的威严却是扑面而来。刘向慢慢抬头,对上了摄政王那两道正射来的目光。
“讲!”
刘向再也没法闪避,一咬牙,只能将当日自己在护国寺执事女将军找到他提出入寺请求的经过讲了一遍。
“……当时微臣也听闻了殿下求亲的消息。微臣原本不想答应,但王妃说,是想来看一眼殿下。微臣见王妃孤身一人入的京,风尘仆仆,想她只是为了婚事而来,女儿家的心情勘怜,绝无祸心,又碍于当中的情面,微臣便糊涂了,叫她扮成微臣手下进去。后来寺中出了意外,殿下锄奸,微臣自顾不暇,也就没再去寻她,王妃自己走了——”
在刘向想来,小女君千里迢迢单骑赴京,只为来看一眼摄政王——这可是她自己亲口讲的,随后她回了雁门,顺顺利利嫁了过来。
她不是满意,是什么?
怪只怪方才说漏了嘴。他看见月光下摄政王的一副脸色随了自己的讲述,非但没有缓和,反而仿佛变得越来越难看,不禁冒出了满头的大汗。
“殿下恕罪!微臣也知微臣当日的行径是重大失职。殿下尽管处置,微臣甘心领罪!”
他说完,叩首及地,不敢直身,等了半晌,却始终没听到摄政王开口。他微微抬头,见他立着,已是闭了目,面色僵冷,竟整个人都硬了似的,纹丝不动。
刘向只道他是对自己愤怒失望至极,方会有如此的反应,心中一阵发冷,又一阵羞愧,朝着他又磕了个头,也不用他开口了,自己取下帽冠,放到地上,惨淡道:“微臣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殿下息怒!微臣自己领罪——”
“刘向!”
突然,耳边响起一道咬牙切齿似的厉唤之声,打断了刘向的话。
他浑身一震,再次抬头,看见摄政王已睁眸,眼中似有怒火,喷盯着自己。
“去年秋的护国寺里!”只听他又恨恨地道了一句。
“好啊!好你个刘向!”他似乎气得声音都在微微发抖,“王妃去年秋的那日便来过了!你竟然瞒我这么久?”
刘向一怔。
他本以为摄政王是为自己私下放人而怪罪,怎的听他此刻这口气,竟好似是为自己没早告诉他此事才会如此愤怒?
刘向讷讷:“殿下……殿下息怒……罪臣之所以不敢告知殿下,一是罪臣也知不该,怕受问责,二来,王妃婚前私窥殿下,她必然也是不愿叫人知晓……”
摄政王的脸色似又转为了铁青。
刘向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再次俯伏到地,后背冷飕飕一片。片刻后,听到耳边响起了一阵渐渐远处的疾步之声,抬起身,扭过头,见摄政王已朝着行宫去了。他大步登上山阶,从几个值夜守卫的身旁匆匆走过,身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说束慎徽从小到大的这二三十年间,从未经历过如今夜这般的羞愤和尴尬,也是丝毫不为过。
他做梦也没想到,去年秋的护国寺里,除了发生过绞杀高王、他话别温婠,又和少帝叙话这些事外,原来当日,寺中竟然还隐身藏了另外一个人。
她既是冲着自己来的,当日必然就在他的近旁,只是她隐匿得极好,他也未能觉察罢了。
叫她看到自己除去高王,这无所谓。问题是,后来他又偶遇了温婠,和她做了一番诀别。
当时她必然应当也藏身在附近,看到了那一幕,也听到了所有的话。这一点,束慎徽极是肯定。
当刘向满脸沉痛向他下跪请罪之时,他就闭着眼,一句句地回想当日他和他那位颇觉亏欠的恩师之女说过的话。他十分笃定,于温婠那样一个有着兰心的女子而言,她必会明白他用最温和、也最不至于伤人的方式说出来的那些话的真正意思。往昔早已不可留了,他也早不是少年时的安乐王。她会就此彻底放下的。作为恩师的女儿,他少年时欣赏过的才情和美貌皆备的女子,她也配得他那样的对待。
但是在别人听来,当时的情境,恐怕就是他为了联姻,被迫和有情之人劳燕分飞……
束慎徽实在没有力气再管刘向如何了。他忍着要将他一脚踹进湖水里的冲动,转身快步离去。登上山阶之时,他的手紧紧地握拳,后背一阵冷汗,又是一阵热汗,人好似犯了疟疾,心慌气短。
也是直到今夜的此刻,他才回了神,为何婚后,她对自己和温婠总是抱着极力成全乃至是撮合的态度;为何她嫁了过来,却根本就没打算和他长久,连聘刀都不愿带走。
他必须要向她解释清楚!
马上写信给她,纵然动用要消耗极大人力的最高级别的八百里加急也是在所不惜。他必须要叫她明白,世上的有些事,即便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有时也未必是真。他再不能叫她再继续误会下去了。
“殿下回了?今日又送来了好些奏报!还有一封陛下的信。奴婢都放在殿下的书案上了——”
原本按照计划,摄政王傍晚便能归来。谁知直到此刻还是未归,张宝正在行宫门口张望着,忽然看见摄政王现身,急忙奔出去迎接,口里说道,却见他双目望着前方,从身旁经过,疾步登上宫阶,匆匆往里而去。
束慎徽径直入了书房,一把摊开信笺,蘸墨舔笔,提起来便开始写信。才写下吾妻见字若面几个字,笔便停了下来,望着烛火,出起了神。
写信……有用吗?
她会相信他在信上写给她的解释?
而且,她此刻人应当正在八部作战。照他的预计,即便一切进展顺利,等到她能回来,最快应当也是几个月后的事了。而且,即便他的信此刻能以最快的速度送去雁门,预计六七日后便能到,他也不能再命人继续发往战地。
在她正全神投入战事的这个紧张时刻,他怎能拿自己的这种事,去分她的心?
束慎徽慢慢地放下了笔。
那么……抛下这里的一切,趁现在自己人还在此处,寻个借口,立刻转道去往雁门,待她凯旋,亲口向她解释?!
从父皇去世之后,多少年了,他已经不曾做过如此肆意的随心之事。皇兄在时,对他极是信任,处处倚重。他不是在朝廷办事,就是下去地方,东奔西走,赈灾抚民。少帝继位后的这几年,他更是被朝政和案牍压得片刻也不得闲。
他曾对着向自己发问的少帝讲,皇宫于己而言,不是牢笼,而是责任。诚然他是如此认定的。对于将来注定要执掌皇宫的少帝来说,更不能将其视为牢笼。身为摄政,他必须以身作则,给少帝以正确的引导。
然而事实上,责任,又何尝不是一种束缚?
现在,就是此刻,抛开所有的加在他身上的责任,去雁门找她!
束慎徽被这个念头刺激得浑身的血液都加快了流速。他的心砰砰地跳,不停地催促着他的脚——但是,他真的可以吗?
他坐不住了,猛地站了起来,在行宫的书房里踱了几步,想象着当她凯旋,忽然看到他就站在她面前时的那一幕,一阵热血沸腾。他迈步朝外,正要叫人去把刘向叫来,交待安排事情,忽然,他的脚步又迟缓了下来。
他想到了一件他方才因为太过震惊而忽略了的事。
她为什么一个人私下悄悄入京来看他?
刘向说她是怀了少女的心事,所以千里迢迢,只为来看他一眼——这种理由,也就刘向自己觉得是,束慎徽是压根儿半点也不信的。
他停了脚步,闭目,再次回想了一遍自己当日和温婠,以及后来和少帝的那一番对话。
他对温婠讲了他十七岁起便立下的雄心,意欲收复北方门户。
他向少帝详述了他求娶姜祖望之女的个中利害。
他想着,想着,原本滚烫着的血凉了下去,最后,慢慢地归于冷静。
他明白了。
贤王当日从雁门回来,曾讲她似乎因为抗拒婚事,失踪了一段时日。现在看来,她就是入京了。她原本应是不欲嫁的,但阴差阳错,应当就是在那日,知悉了他娶她的目的,想来也正合她的心愿,所以改了主意,回去之后,极是配合地嫁入长安,做了他的王妃。
当想明白这深一层的前后因果,束慎徽方才那因冲动而起的所有的勇气,再不复存了。
就算他追去向她解释了他和温婠的事,或者哪怕就算根本没温婠这个人的存在,于他今日的困境又有何用?
大婚之初,她便洞明一切,早已将他看透。他却分毫不知,他种种讨好她想要维继关系的举动,在她眼里,想来都是拙劣的把戏。她有在意过他和温婠的事吗?根本没有。她心里的人本就不是他。只是因为二人有着共同的志向,她冷静地嫁了过来,出于大义地成全了他。当将来目的达成的那一日,以她洒脱不羁的性子,这桩婚姻,自然也就没有再继续维持下去的必要了。
竟还不如不知这件事!知道了,除了羞惭、尴尬、极度的沮丧,还能给他带来什么?
只是,倘若叫他当做什么都没发生,就这么压下,他却又觉不甘。万分的不甘。
到底是去,还是不去?
这个下半夜,束慎徽便就如此,来回摇摆在两种决定之间,在书房里坐了一夜。直到案头蜡炬熄灭,他也没有起身。最后他是在一阵唤他的叩门声里惊醒的,睁眼,方惊觉他竟就仰在书案后的座上,睡了过去。
而此刻,窗外鸟声啁啾,天已是大亮。
他慢慢地坐起身体,昨夜的种种思扰便又浮上心头。他揉了揉胀痛的额头,叫人入内。
张宝推门,小心地探入了头,看着他道:“殿下,刘将军叫奴婢来问一声,殿下是照计划今日动身,还是推迟……”
束慎徽猛然想了起来,起身走到窗前,朝外望去。
山麓下旌旗展动队列整齐,那里密密麻麻已是来了许多人,除了此行他的随官,还有前来相送的等着他最后面见的诸多官员和来自东南各地的众多士绅望族。
这些人捐奉积极,此次是出了真金白银,总数颇巨。
束慎徽闭了闭目,极力压下心中升出的躁郁之感,回过头,又看见了案头上摊着的昨日送到的奏折和那封来自少帝的信。
他走了回来,拿了起来,先是看了看奏折。讲的都是和八部战事有关的内容。辅政贤王等人已助少帝批复完毕,送来给他过目。他翻了翻,放下,又拿起了少帝发来的信函。启封取出,看完,目光微动,眉头蹙了一蹙。
他不再犹豫了,迅速地收了心中的私绪,抬头吩咐道:“更衣!照计划动身,即刻回京!”
第66章
长安上空的天穹转暗,又一个夜幕降临。鼓楼方向传出夜鼓之声,皇宫的高墙之内,各宫太监闻声而动,用竹竿高高地挑着火,一一燃点宫灯。
兰太后再次摆驾敦懿宫,陪伴太皇太妃用膳。饭后,又亲手替太妃奉茶。她最近常常如此侍奉。太妃接过茶,喝了一口:“太后最近常来,可是有事?”
兰太后便屏退了身边的人,笑道:“今日我来,确实是有一点事,便是上回提过的和皇帝立后的那桩事体有关。”
太妃没说话。兰太后继续笑说:“上回您这里商量过后,回去这些时日,我便一直照着您的意思物色人选,这里有个名单,您过目,替我掌掌。”说着取出一份名册,呈了上去。不料太妃却没接,自顾靠在背后的一副软垫上,道:“给我看甚?你相中了哪家,说便是。”
兰太后收起名册赔笑道:“那我便说了。我仔细比对,最后相中了一位,品性贞静,容貌端庄,家世家风,无可挑剔,总之,德言工容,没一处可叫人挑的。唯一就是——”
她一顿,“就是年岁比皇帝略长些,今年十八岁。不过,陛下那样的心性,您也知道,皇后稳重懂事些,于皇帝也是好事。”
敦懿太皇太妃斜靠于榻,问:“是哪家的女儿?”
兰太后上去一步,坐到近旁,替她捶着腿,觑着她的面道:“不是别人,恰好是我兄弟兰荣的女儿。我之所以最后如此定夺,也是有考虑的,那便是皇帝和他表姐从小相识,感情笃好,往后帝后同心,于后宫,于我大魏,都是莫大的裨益。自然了,这只是我这边的考量,皇帝立后非一般之事,须再三郑重,所以今晚特意过问。”
太妃靠着半闭了眼,片刻后道:“天家事无小事。不过,你是皇帝的亲母太后,便是天家也讲人伦,立后之事,自然是你自己做主。你又看好了的,只要是对大魏有好处,对皇帝有助力,我有什么不可的地方?”
兰太后早就想好要立自己的侄女为后,又担心会受到阻力。敦懿宫里的这位,虽不是明帝的亲母,却被明帝奉若亲母,说话自然也是有些分量的,是她盘算中的重要助力。此刻得她如此发话,心中欣喜,陪着又坐片刻,见太妃面露倦色,便告退,临走前道:“那么事情就这么定了?过两日便是朝议,贤王和方清他们都在,到时候,我知会他们,叫礼部把事情做起来!”
太妃不言,仿佛睡着,兰太后便退出敦懿宫,回到自己的寝宫,思虑着心中之事,恨不得朝议快些到来才好。
她已得到消息,摄政王结束了南巡,如今正在回京的路上了,下月归来。
儿子立后一事,她已下定了决心,不容许任何的旁人插手。与其再耽误下去夜长梦多万一横生意外,不如趁着这个机会直接定下。如此,等他回了,即便存有异议也不能伸手了,除非他是要公然和皇帝的母家撕破脸。真若那样做,意味着什么,他自己应当也是有数。
兰太后正越想越是兴奋,忽然宫人传话,道皇帝陛下来了,兰太后抬起头,就看见儿子走了进来。
兰太后坐着,等儿子上来,朝自己行了礼,脸上露出慈爱的笑容。
儿子身上还穿着朝服,想是刚从御书房回来,正想问他累不累,便听他开口问道:“母后又去敦懿宫了?做什么?”
兰太后听他口吻略冲,笑意消失,道:“怎的如此和我说话?”
束戬先前已是有所耳闻,三皇叔出京后,太后暗中似忙起了给自己立后的事。一开始太后那边的口风极紧,什么消息都无,他不知她到底相中了何人,加上三皇叔走后,他每天的事情骤增,一时间也顾不上。上月,他留意到太后曾数次召兰荣的女儿入宫,心中便开始怀疑,太后应当就是相中了她。
他的那位表姐,年纪比他大了好几岁,容貌才情皆为普通不说,上回入宫,他也撞见了,唯唯诺诺,如同太后跟前的应声虫。
皇帝立后的标准,不是他个人的喜好,束戬自然早就知道这个道理。但他根本无法想象,若是这位表姐被立为皇后,自己和她结成夫妻的景象。他极是抵触,但这种事,他也没法和别的任何人讲,眼见太后最近一天天地往敦懿宫跑,暗中焦心,亟盼三皇叔能早些回来,如此,自己也算是有个主心骨。他暗中给如今还在南巡路上的三皇叔去了一封信,道太后似乎要立兰家女儿为后,请求他务必帮自己发声,制止太后的意图。算着时日,三皇叔的回信应该也快到了。他在焦急等待中,今日晚间,才在御书房里忙完事,就收到耳报,太后又去了敦懿宫,且今晚待得比平常要久,出来之时,神色喜悦。
直觉令束戬深觉不妙,实在忍不下去了,转到太后宫中,开口便直接发问。听到兰太后的语气带着责备,便朝自己的母亲行了一个告罪之礼:“敢问母后,方才去往敦懿宫,所为何事?”
兰太后脸上方又露出笑容,示意儿子靠近些,见他不动,微微咳了一声,“无事,不过是伺候用饭,又说了几句闲话而已。听说最近狄人又在大赫八部起事,打起了仗?戬儿你很是操心吧,母后瞧你脸都瘦了。你饿不饿,母后这就叫人给你上些吃食,正好,咱们母子也许久没一道用饭了——”
她转脸呼人备膳,束戬道自己方才在御书房那边吃过,盯了她一眼,告退而出,心事重重地回了寝宫。
几名贴身服侍的太监和宫女迎他入内,为他更衣。解了衣带,脱外袍时,束戬忽然留意到跟前那个替他捧衣的宫女脸生。原本做这事的,是另外一个。他问了一声,得知那宫女今日被太后叫走了,道另外有用,重新派了人来替补。
从去年开始,他宫里的宫女,那些头面但凡生得齐整些的,陆陆续续,后来皆是不见了人。起初他也没在意,渐渐觉察后,知是兰太后的意思,心中虽觉不悦,却也忍了下去,他的心思,也不在这个上头。
今日又被叫走了的那个小宫女,原先是在他御书房那边伺候的,他本也没留意,是上个月,他无意获悉,她竟是雁门人氏,当时他就想到了三皇婶,看那小宫女便觉顺眼,于是将人换到了寝宫,回来后,有时会和她闲谈几句,问些关于雁门的事。
他没有想到,就这,兰太后竟也伸手,把人给弄走了。
束戬勃然大怒,挥臂将刚脱下的朝衣一把掷在了地上,转身大步而出。周围的太监和宫女惊惧,纷纷跪地。
束戬冲到了寝宫的门口,一个太监正疾步奔入,撞见他怒气冲冲地出来,急忙避让到一旁,禀道:“陛下!摄政王殿下的信到了!”说完双手呈上。
束戬最近天天都在焦急盼信,闻言眼睛一亮,急忙止了步,接过信,返身入内,立刻拆开。但等他读完了信,大失所望。
他的三皇叔回信说,他已启程踏上归途,下月能到。关于束戬来信提及的事,安慰他,让他稍安勿躁,更勿和太后等人冲突。最后他叫束戬放心,说等他回来之后,详细再议。
束戬原本以为三皇叔会给他一个明确的表态,那就是反对立兰荣的女儿为后,如此,自己便就有了底气能和太后抗争。他没有想到,三皇叔的口气竟也模棱两可,只在信里叫自己放心。
他如何能放得下心?
束戬愣怔了起来。
去年秋的护国寺里,他愚昧无知,在根本不知女将军到底是何许人时,口出妄言,加以诋毁。三皇叔和他讲,他娶女将军,是为大魏之计。
三皇叔便是如此的一个人。他自己的婚姻如此,如今轮到皇帝了,倘若三皇叔也认定自己娶兰家之女有利朝廷,他一定会迫自己点头。
束戬心中一阵绝望。胡思乱想之际,忽然又想到了女将军。
他记得清清楚楚,四月间,他送三皇叔和她出京,她答应过他,和他切磋武功。当时他满心以为这趟南巡过后,她就会和三皇叔一道回来,却没有想到,原来她到了钱塘探过庄氏太皇太妃之后,人便直接走了,回往雁门,如今又去了八部作战。
今夜或是情绪低落的缘故,当他此刻再想到当日送别的一幕,忽然倍感失落。
他终于明白了,三皇婶当时应他的话,为何说的是“若有机会和他切磋”,而不是“这趟回来和他切磋”,可见她的计划,是早就定好了的。
三皇婶不和他讲便罢,毕竟和他交情有限。但三皇叔必然是知道的。他竟也将事情瞒了自己,令他完全蒙在鼓里。是直到八部战事消息送入长安,他方知晓她已回往雁门。
束戬心中有种遭到了他最信任的人欺瞒的淡淡伤感。诸多的情绪涌上心头,他生平头一回,一夜无眠,辗转反侧。
隔日朝廷大议。最近的朝会,讲的最多的,无非是八部的战事。恰好昨夜新送到了一道最新的战报,道那支由长宁将军统领的轻骑军队插入幽州腹地,从北线顺利抵达了枫叶城,如今正在全力援战。
大臣们无不喜笑颜开,当中的迎奉之辈纷纷上言,说一些北线旗开得胜仰赖皇帝和摄政王的英明等等诸如此类的话。朝会散后,贤王等人又随少帝转至西阁。
摄政王出京后的这将近半年的时间里,每回朝会散后,少帝必会再召机要大臣聚到此处议事。一切都和摄政王在时一样,按部就班,少帝也极是勤勉,事必躬亲。但今日,他仿佛心不在焉,面色倦怠,贤王体谅他毕竟年少,连着几个月如此,怕是太过辛苦,议了几件重要的事,便提议散了。少帝一句话也无,起身离去。
送走少帝,贤王和方清正也要去,来了一个太后宫中的人,道太后有请。二人不知何事,但太后发了话,急忙赶去。到了,向座上的太后见礼。太后命人赐座,先是笑吟吟地慰问,道这半年来,仰仗二人辅佐皇帝。二人自谦辞谢。一番客套过后,便听太后说道:“二位一个是宗老,一个是朝廷的肱骨,今日将你二人请来,是有一事,要交待去办。”
贤王和方清起身,应道:“太后请讲。”
兰太后说:“便是关于皇帝的立后之事。陛下年已十四,事关国体,须尽早立定皇后。本宫再三斟酌,择选出了最佳之人,便是兰荣之女——”
她看着面前的贤王和方清,略略一顿,再次开口,已是加重了语气:“兰荣之女,德言容工,皆为上佳,是本宫谨慎考察过的,乃大魏皇后的不二人选!此事也绝非本宫一人之言,敦懿太皇太妃亦赞许有加。事便如此定下吧,你二人回去,知照礼部,命立刻着手操办,昭告天下。”
兰太后的语气坚决,搬出了敦懿宫里的那位老圣母,择选的又是兰家之女,兰荣乃少帝的嫡亲舅父,系亲上作亲。
撇去这些不说,仅就择选兰家女儿为后这件事本身,确实也谈不上有什么可指摘的地方。兰荣如今是朝廷重臣,品德才干,有口皆碑,兰家声望一向极好。
是故,方清虽觉事情仓促了些,也不敢贸然开口说话,只瞧向身旁的贤王。
贤王应道:“太后所言极是,确实该为陛下考虑立后一事。只是也不必操之过急,如今八部起了战事,朝廷上下极是关注,并非立后良机。不如等战事过后,前线奏凯,到时再行商议,犹如喜上加喜,岂不更好?”
太后面上笑意消失,淡淡道:“此事和前线起战有何干系?本宫也非即刻大婚的意思,不过是叫礼部先行定下人选罢了!”
贤王复道:“太后所言有理。不过,立后一项,太后方才也说了,事关国体,兹事体大,以臣之见,还是等摄政王殿下归来之后,再行议定,应当更为妥当。”
太后脸色骤变,声若尖锥,“此事,敦懿太皇太妃都是点了头的!何况,我身为太后,皇帝的亲母,替儿子立后,难道我自己也做不了主?莫非是看我孤儿寡母,欺无人主事!”说完高声道:“召胡博珉!”
礼部尚书方才便被兰太后提早召到了,此刻匆匆入内,听得太后吩咐,要他立刻下去操办。
辅政二人,方清没说话,但贤王显然反对,何况,上头还有一个没回来的摄政王。他不敢应是,也不敢不应,低头迟疑着时,只见贤王上去一步,又道:“太后息怒。老臣怎敢担当如此的罪名。是摄政王出京前,委任老臣辅政,老臣便只能斗胆进言。此事确实不好操之过急。固然是太后做主,但又何妨等摄政王归来再行礼仪。实在是兹事体大,若流于草率,于陛下,于兰家之女,皆为不敬。”
贤王的语气绝无咄咄逼人之意,但他的态度却极是明显,那便是坚决反对此刻便将事情定下。
兰太后没想到这宗室老儿,平日不声不响,今日竟会出头至此地步,意外之余,怒不可遏,待要拍案而起,命礼部尚书照着己意立刻执行,然终究还是底气不足,知如今的这个朝廷并非是自己能够一手操纵的,终于强忍怒气,咬牙盯着贤王,冷冷道:“你言下之意,摄政王若不点头,我这个寡妇,便就不能替我的皇儿立后了?”
她话音才落,对面的殿门被人猛地一把推开,发出咣当一声巨响。众人闻声转头,见竟是少帝来了。他大步闯入,大声说道:“母后!摄政王便是点了头,这件事,朕也绝不答应!”
贤王转身拜见。那方清和胡博珉见正主自己来了,还如此发话,终于不用自己被逼着表态了——须知,若不赞同,那就是公然开罪兰荣。毕竟,兰荣是少帝的亲舅父,少帝平日和兰荣也颇为亲近。他们又不是贤王这样的皇室宗老,这层关系多少还是叫人有几分忌惮。此刻见状,暗中长长松了口气,急忙跟着上去拜见。
兰太后的面容上阴云密布。儿子停在她的面前,昂首怒目,这是丝毫也不给她留颜面的意思了。她勉强定住心神,维持着风度,说了句退下下回再议。待人走了,跟前只剩母子,再也控制不住心底燃起的熊熊怒火,抬掌重重拍了几下坐案。手腕戴的一只玉镯砸碎,分崩成了几截,跌落在地。
她的双目圆睁,鼻翼张翕,浑身发抖,又霍然而起,径直走到束戬的面前,扬手,“啪”的一声,一掌重重扇在了儿子的脸上。
“你这不孝的东西!我生养你,你竟敢当众如此忤逆于我!这件事不是我一个人的定夺!敦懿太皇太妃也是点了头的!你莫仗人处处和我作对。我告诉你,你的婚事,这个天下,只有我能做主!兰家德厚位重,除了兰家之女,无人可担后位!便是摄政王,他一个外人,他也管不到你的婚事!”
束戬捂住脸,片刻后,慢慢地放下了手。太后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指上戴的一只戒指,方才竟刮到了他的面颊。一道血丝,缓缓地渗了出来。
兰太后顿时又慌了,急忙上去,伸手要摸儿子的脸,却见他退了一步,目中若有怒火闪烁,又咬着牙,嘶着声,一字一字地道:“你爱给谁立后,给谁立去!这个皇帝,我是当得够够的了!”说罢猛地转头,大步地疾奔去了。
兰太后喊着戬儿追了几步,待到宫门之外,早不见他身影了,急忙叫人追去看他去了哪里。片刻后,宫人回来,说皇帝陛下回了寝宫。兰太后稍稍松了口气。
方才盛怒之下,失控竟打了儿子,还不慎刮花他脸,此刻气头过后,兰太后也是懊悔。只是想到事情进展不顺,自己竟然压不下贤王,儿子更那样当众叫她下不来台,心里又是恼恨无比。她觉脑袋嗡嗡地响,仿佛有一窝蜂子在飞,被身边的人扶着进来,坐着发呆片刻,又打发人去儿子寝宫看究竟,得知皇帝安静无事,脸上的伤也已处置过了,并无大碍,这才稍稍放了心,打发心腹暗中出宫,去给兰家递个话。
她的兄弟兰荣上月去了几百里外的皇陵,监督修缮一事,如今人还没回来。
这夜兰太后头疼了一晚上,宫人替她揉也没用。次日一早,天没亮,她打起精神起身,亲自去往儿子的寝宫,想好言劝说一番。到了,寝殿的门还闭着,宫人说,皇帝昨晚睡前说,今早的朝会不去了,叫大臣自己理事,他要睡晚些,没他的召唤,不许任何人入内打扰。
太后本正担心他脸上的伤痕被大臣瞧见,万一传出去,说是自己的所为,怕是不妥。求之不得。便吩咐人在外好生守着,若是皇帝起了,来叫自己,随后回宫坐等。左等右等,等到晌午,不知道打发人去问了多少遍,皇帝一直没有起身,未免也不放心了,于是又亲自过去,叩门喊人,没有回应,便推门,叫人在外,自己入内,走到了儿子的床榻之前。
隔着一道帐幔,兰太后隐隐瞧见儿子侧卧的身影,一动不动,想是仍在负气,便重重地咳了一声,说:“戬儿,母后错了,昨日才打了你,母后便就后悔了。你是母后的儿子,我怎会存了对你不好的心?这回的婚事,我全是为你着想!将来待你亲政,谁才会死心塌效忠于你,做你助力?你难道还不明白吗?”
太后说完,皇帝仍无半点反应,太后便开了帐幔,走了进去,一边靠近床榻,一边哄道:“你是不是怪母后把那宫女给叫走?是母后的错。你若是喜欢,母后这就把人送回来,叫她服侍于你——”
太后一边说,一边伸手,慢慢掀起蒙住了皇帝头脸的被角,突然,那手顿住,眼睛瞪得滚圆,整个人定住。
稍顷,等候在外的宫人,听到里面发出了一道撕心裂肺般的嚎叫之声:“来人——”
那声音是太后所发。
众人慌忙奔入,被眼前的所见惊呆。
龙床上哪里有少帝的身影。不过是被下塞起来的一团靠枕和衣物而已。太后一手撑着床柱,勉强站立,脸色惨白,另手不住地发抖,“快!去找皇帝——”气急攻心之下,人一头栽地,晕了过去。
第67章
束慎徽是在事发之后的第七天于归途中收到的消息。震惊之余,心急如焚,抛下了大队人马,自己轻骑紧赶回京。两日后,第九天,他在沿途的驿站更换马匹整休,遇到了从长安出发赶来寻他的陈伦。
陈伦告诉他,少帝失踪起初,兰太后连贤王也瞒着,只说少帝身体不适,暂罢朝会,她自己派人暗中到处去找,找遍皇宫,又找皇城。但皇城何其巨大,人口百万,一时之间如何能找的到。始终没有皇帝的下落,更不见他自己归来,是到了第二天的晚间,知是压不下去了,恐慌无比,不得已才求助贤王。查明,应是那夜少帝潜出寝宫,藏进每日一早集中送出宫的运秽桶的车里,没有惊动任何人,也没叫宫卫入眼,一个人顺利地混了出去。
皇帝出宫,失了踪迹,身边又无人伴驾,这是何等重大的事故。贤王当时震动无比,一边继续死死地压着消息,一边立刻派遣亲信,扩大秘密寻找的范围。除了长安城的内外,又想到少帝也有可能是出京去找摄政王,便派陈伦上了路。
“殿下也勿过于担忧,陛下只身一人,自幼也未出过皇城,想来不至于走得太远。说不定微臣出来的这些天,已是寻到了,或者陛下自己想通回了宫——”
陈伦见摄政王面容紧绷,怕他过于忧心,讲完了长安皇宫里的情况,又开口安慰,却见他一言不发,大步走出驿舍,翻身上马,知他是要继续赶路,急忙也追了上去。
剩下的这段路,披星戴月,日夜兼程,终于,在九月的这一日,一行人入了长安。
这个时候,距少帝失踪已经过去了半个多月。束慎徽带着满身的风尘,径直入宫。等待他的,是忧心忡忡的贤王和方清等少数几个知晓了内情的大臣。而少帝束戬,从那日失踪后,竟如石沉大海,至今仍是没有任何有关他下落的消息。宫中噤声,至于对外,说少帝罹患了染人的疾病,不宜外出。
眼见过了这么久,皇帝还是没有痊愈露脸,此前未曾有过。那些普通的大臣,有的担心焦急,有的起疑揣测,难免渐渐会有各种消息开始流传。
贤王说,这半个多月的时间里,已寻遍皇城所有可能的地方,如今继续寻着长安四周的京畿之地。
原本最大的希望,是少帝奔着摄政王去。如今预想落空,只能寄希望于少帝是负气出了京,如今正在长安的附近散心。除此,也实在是想不出来,他到底还有可能会去哪里。
贤王极为自责,道是自己无能,有负摄政王出京前的嘱托,惹出了如此大的混乱,危及国体。说着,颤巍巍地向着束慎徽便要下拜谢罪。
出了事后,兰太后一病不起,内宫和朝廷两边全部压在了贤王的肩上。贤王一边继续主持朝政安抚大臣,一边要四处寻人,殚精竭虑,日夜担忧,本就上了年纪,一番折腾下来,等到束慎徽回来,人便有些支撑不住了。下拜之时,险些站立不住。束慎徽上前将人一把托起,稳稳扶住,温言安慰了一番,随即吩咐陈伦先送贤王回府休息,剩下的事,全部交给他。
贤王等人去了,他独自立在宣政殿的西阁之中,深深皱眉,正出神之际,外面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兰太后被左右搀扶着从病榻上挣扎起身,赶了过来。
她本极是注重仪容,平日但凡出现在人前,必定盛妆丽衣,雍容华贵,连眼神都仿佛镀过金光。然而短短不过半个多月而已,她的模样大变。她已几日食不下咽,头发蓬乱,面色惨白,眼睛通红,浮肿了起来,从进来后,嘴唇就控制不住地一直在发着抖。她仍穿着华丽的衣裳,人却似丢了神魂,只剩下一个空洞洞的躯壳。
“殿下!三弟!“
她叫了一声束慎徽,眼泪便唰地流了下来,“你总算是回来了!我日盼夜盼!你快帮我想想!你快想想!戬儿他可能是去了哪里!都怪我!我不该和他争执的!但我是为了他好,我真是一心为了他好,他怎就不肯体谅我对他的心呢——”
太后红肿的眼里流着眼泪,撒开了搀扶着她的左右,不顾体面,朝着束慎徽扑来,仿佛扑到一根救命稻草,张开她十根棍子似的手指,死死地攥着他的胳膊。她本已病得快要死了似的,此刻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手指隔着衣袖,用极大的劲道,深深地掐入了面前这青年男子那有力的手臂之中。
“三弟,你快想!你快帮我想想!你一定要帮我找到戬儿!就当嫂子求你了!你一定——”
她停住,眼里忽然又露出了恐惧的光,“三弟你说,戬儿他会不会已经出了意外?他一个人出宫!身边没人!会不会遇到恶人?他年纪还小,会不会自己想不开——”
她整个人瑟瑟发抖,几乎都要站立不住了。
束慎徽忍着厌恶,从她指下拔出了自己的手臂,叫人将这女人送回寝宫养病。兰太后这才仿佛稍微清醒了些,慌忙又道:“三弟,你千万不要对兰荣有所误解!全是我的主张!他一心效力朝廷,对三弟你唯命是从,当时他人都不在京城,他什么都不知道……”
束慎徽偏脸通过窗,看见一名刘向的心腹朝着这边匆匆奔来,丢下还在不停解释的兰太后,拔步出了西阁。
刘向跟他才回长安,便就加入了搜索的行列,此刻送来了一个最新的消息。城北渭水下游的一处所在,有人发现了一具已死数日的浮尸,身高年纪似与要寻之人相似。但因天气还带夏热,浮尸在水里浸泡多日,导致面目浮肿而破损,一时不敢确认,第一时间封锁后,请他立刻过去察看。
束慎徽如遭重锤,眼前一黑,手心顷刻满是冷汗。他从皇宫的一道侧门出宫,悄然出城,纵马狂奔,赶到了发现浮尸的所在。
岸边已张起一道密闭的帷幕,士兵驱走附近那些不明所以赶来瞧热闹的闲人。刘向带着人马沿着河边守着,远远看见他纵马而至,迈步去迎。
束慎徽走进河畔张着的帷幕。入内,目中便扑入了一具被布覆盖着的尸体。
他停在了帐幕口,竟有一种无法挪步的感觉。他盯了片刻,终于稳了神,随即迈步,走到了尸体的近旁,蹲下,伸手,慢慢地掀了覆布。
刘向在外等候着,心情沉重无比。他无法想象,倘若此刻帐内的那具尸首当真便是少帝,朝堂该将何去何从,新一番的波谲云诡,又将如何上演……正胡思乱想着,听见帐幕里传来脚步声。
一道熟悉的身影从内中走出,他冲上去,却不敢发问,只望向摄政王。
他神色平静,朝着自己微微摇了摇头。
刘向便知了。他长长地松了口气,目送摄政王迈步离去,当即吩咐人撤去帷幕,通知长安令过来处置这具无名浮尸。
侄儿从小养尊处优,细皮白肉,但在腿上,有一处被火燎过的旧伤。是他幼时顽皮玩火烧身所留。浮尸面目难辨,皮肤虽也经水浸泡变得肿胀,但仔细辨认,找不到有伤的痕迹。
不是侄儿。
束慎徽朝着坐骑走去,这时,对面有人骑马匆匆赶到,看见了他,连坐骑都未停稳,翻身下马,朝他疾冲而来,到了近前,扑跪在地,重重叩首。
“微臣有罪!罪该万死!”
兰荣赶到了。
他是在少帝失踪后,闻讯从监工的皇陵那里赶回来的。这段时间,他也带着人东奔西走,到处搜寻,已是连着几个晚上未曾合过眼了。此刻他面容焦黑,神色憔悴,眼底张满红丝,抬起头,那额已被河滩边的乱石扎破,开皮出血。
“微臣有罪——”
他重复了一遍,跪在摄政王的面前,哽咽着道,当目光落到前方河滩的帷幕上,眼中露出惊惧,“殿下,那里面的……”
他顿住,竟没有勇气问完这一句话。
束慎徽面如沉水,立着,俯视了他片刻,终于启唇,淡淡道:“不是。”
兰荣仿佛再也支撑不住了,闻言瘫跪,一动不动,忽然发觉摄政王已迈步从身旁走过,振作精神爬起来,追上去,再次跪地,拦住了他。
“殿下!事已至此,微臣自知罪责深重,一切都是微臣的过,微臣绝不为自己开脱。微臣只有一句话,绝不敢存有立女为后的妄念。殿下若是不信,微臣起誓,若有半句谎言——”
他转向渭水,朝着那浩荡河面上的滚滚水流,发下咒言:“便叫兰荣葬身这长安的渭水之底,裹尸鱼腹,永生永世,不得超脱!”
束慎徽转脸,和他对望片刻,道:“兰将军起吧。当务之急,是先将人找到。”
兰荣急忙再次叩首,爬起来道:“是!微臣这就去!”
束慎徽天黑回到宫中。今日各处的消息陆续汇集,依然没有任何的进展;兰太后那边传来话,道她连着几日水米未进,悲痛欲绝,白天回宫后,情绪激动,人又昏厥过去,太医正在救治;又有话传入,大臣听闻他今日归来,纷纷赶到,宫门这个时间早已关闭,众人便在外面聚着。贤王闻讯而至,和方清一道,称摄政王南巡归来,路上辛劳,命官员先行散去,但众人不走,此刻依然聚在平日等待早朝的宫门之外。
束慎徽命打开,放人入内。
李祥春和张宝为他更衣。他闭目张臂,立在一面磨得光可鉴发的巨大金镜之前,纹丝不动。李祥春双手捧住头冠,最后为他稳稳戴好。
“殿下,妥了。”李祥春低声说道。
他睁开眼眸,也未看镜中自己的样貌,转身走了出去。
虽是深夜,皇宫的宣政殿内,此刻却依然灯火通明。此间聚了几十位朝廷四品之上的中枢和京官。众人有的立在自己的位置上,闭目独自等待。有的三五成团,低声议论。就在一片嘈杂的嗡嗡声中,伴着太监发出的“摄政王到”的传报声,杂音戛然而止。各怀心思的众人迅速归位,回头,便见一道熟悉的身影出现在殿门之外。
白天方归京的摄政王到了。他身着朝服,在来自周围的许多道目光的注视之中,迈着他一贯沉稳而矫健的步伐,穿过殿堂,升座入位。
众人齐齐向他行礼。
亮若白昼的明光之中,他端坐于位,面容端肃,神采奕奕。
随着少帝接连多日未曾露面,纵然宫中发出了他罹患恶疾不可见人的理由,但最近这些天,朝廷上下,暗中还是开始有小道消息流传,怀疑少帝或是出了某种不可言明的意外,这种意外,甚至或许危及国体。
毕竟,大批的六军士兵出动,这样的动静,再如何保守秘密,拿常规的治安巡查为借口作掩饰,也不可能全然无波。众人未免惶然,更觉恐怖。
但是今夜此刻,当看到摄政王归来露面,朝堂之上,除了他的上首位少了一个人外,其余一切与平常毫无相异,如此景象,竟令这殿堂中的许多人如被喂了一颗定心丸。原本的焦急和恐怖之感顿消——
当中的一些无所忌惮之人,松气之余,甚至忖度,即便真的如猜测的那般天崩,摄政王若是顺势上位,其实对朝局,也是没有半分的影响。
此刻立在这殿宇之下的许多人早年也曾听闻,武帝在世之时,似乎也曾考虑传位于安乐王,只是那时,身为太子的明帝也是位深得人心的储君,兄友弟恭,无一错处,武帝方打消了念头。
说句大不敬的,就算这是毫无根据的传言,时至今日,比起位置上正坐着的少年,反而这样,说不定对大魏更是有利……
朝臣本都疑虑不安,自发赶来求见,但此刻,对着座上之人见礼过后,当听他开口发问连夜聚集有何上言,面面相觑,竟又无一人人出列发话,最后纷纷低下了头。
束慎徽便道:“尔等大臣何以聚会,本王知悉。本王亦是归途之中获悉陛下体疾一事,十分担忧,这才一路紧赶今日归京。陛下之疾,一时无法痊愈,太医言,或会染及靠近之人,方连日罢朝,如今正在养病。”
他继续说道,“尔等大臣关心陛下病情,本王明了。只是——”
他的目光扫过面前沉默着的一干人,未作停顿,语气却陡然转重,“怎的我又听闻,尔等今夜聚集前来,并非只是出于对陛下病体的关爱,而是另有缘故?”
依然无人发声,心下却是一紧。偌大殿堂之内,除了他的话声,再无半分杂音。
“陛下纵然因病不能理政,但朝堂之上,尚有本王出京之前委托的辅政贤王与中书令。他二人守护陛下,秉持朝廷,兢兢业业,我今日看过,无一疏漏!”
“这些时日,是耽搁了尔等的天下大策,还是少发了尔等的炭薪米禄?视而不见,听信一些也不知是何险恶居心之人散播出来的谣言,连夜强行聚在宫外,喧扰陛下,莫非,个个是要做那唯恐天下不乱之人?”
他神情之严厉,措辞之诛心,极是罕见,说完站了起来,已是声色俱厉:“若是本王今夜不出,尔等大臣,是否便就仗着法不责众,要在宫外强站,扰乱朝纲?”
众人被质得懊悔不说,更是心惊无比,待他话音落下,殿中已是跪倒一片,纷纷请罪,道自己绝无祸心,今夜赶来,除了关切皇帝陛下的病情,也是急着想要知道摄政王此行南巡的成果。
束慎徽起初沉面,等众人表态完毕,面色方慢慢缓和了回来,道:“本王此次南巡,甚是顺利。具体如何,待随行大队归京,自会下放文书,到时尔等皆可阅知。今夜若无别事,则就散了,也不早了,明日还有朝会。”
大臣噤若寒蝉,齐声应是,再拜,退出宣政殿。出宫路上,再无人交头接耳,个个闭口,出了宫门,各走各路,各自归家。
夜色下的皇宫,恢复了往日的寂静。
束慎徽独自在空旷的大殿里又立了良久,来到侄儿的书房。
这里是侄儿平日退朝之后批阅奏折的所在。宫人燃灯,他慢慢步入,目光落在桌椅案榻和堆叠的书册笔墨之上,眼前仿佛浮现出他刚继位的那一年,于伏案当中突然抬头向着自己抱怨政务烦心的一幕。心情无比沉重。
是他的过,教导失当。
倘若当时回信之时,少些高高在上的说教,多些体谅他的担忧和焦虑,直接告诉他,自己绝不会允许以兰家女儿为后这样的事情发生,那么说不定,他也不会一时想不开,丢下一切出走。
束慎徽压下心绪,打起精神开始检查书房,希望能寻到些或可指示他去向的蛛丝马迹。什么都没有。侄儿当日负气出走,未曾留下只言片语。
天下之大,他孤身一人,没有去找自己,到底会去哪里?
定立之时,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人,心颤悠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