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官员猛地大喝出声来:“宫门之外岂容你这竖子胡说八道,来人,将他拖下去!”
士兵闻言上前,几个身材高大的学生立刻站起来,大声道:“做什么?你们这是打算杀人灭口,封了我们的嘴吗?敢做还不敢说?柔妃娘娘,这就是你要为我们讨的公道?”
学生这么一问,士兵便不敢再动,他们打量着柔妃,柔妃轻咳了一声:“此事兹事体大,各位还是起身来,我们一件一件事处理。”
“那娘娘打算何事处理?”
为首的书生紧追不放,柔妃迟疑了片刻,就听那学生道:“娘娘不是打算先将我们哄入宫中,安抚之后,再做打算吧?”
柔妃的确是这个意思,但被书生这么直接揭穿,她一时竟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她沉吟了片刻,终于道:“本宫知道,你不放心我,可是这样大的事,本宫也做不了主。但本宫本就是寒门出身,年幼时,我父亲为了二两银子,就将我卖入宫中,你吃过的苦,我都吃过,甚至于,因我为女子,比你苦得更多。”
柔妃一番话说下来,人群稍有动容,书生沉默下去,柔妃深吸了一口气,亲自去扶他:“你且放心,能给你的公道,本宫粉身碎骨也会给。你们都先站起来,等一会儿,我便同肃王殿下去督查司,你们一起过去,你们的冤屈,我们一个一个处理,绝不会敷衍大家。”
柔妃的身份,就是柔妃最大的利器,她一番话说出来,加上她红了的眼,好似不相信她,便是你的罪过。
那书生还想再说些什么,旁边书生就一口应了下来,领头闹事的书生见得这样的场景,犹豫了片刻,终于还是由柔妃扶起来,然后柔妃安抚了他们一番,便让人带着这些学生浩浩荡荡往督查司过去。
安抚好了学生,柔妃带着肃王和群臣回了朝堂,柔妃让李诚将方才得事重复了一遍,李诚在柔妃引导下,磕磕巴巴把事情说完之后,李明沉默着没说话。
所有人都在等着李明的回应。
这件事最关键的,早已不在那些个学生被顶替的事儿上,而是那些学生说要改选拔官员的事儿上。
这些学生突兀出现在这里,明显是有人授意,如果说之前大家还在揣测这是一场朝廷官员内部之间的党争,此刻就不得不怀疑,这些人是李明安排的了。
李明意图打压世家已经十几年,从他重用裴礼之开始,开科举,努力提拔寒门,甚至于后来宠爱柔妃,加封肃王,无一不是在打压他们。
今日这些书生提出来的建议,看似是给他们讨一个公道,可最终这朝堂之上最大的受益者,正是金座上的李明。
大家在心里揣测着李明的意思,而李明只是喝了口茶,什么都没说,便退朝下去。
等退朝之后,裴文宣便迅速看向李蓉,李蓉根本不看他,直接走出大殿去。
裴文宣心里一时急了,转身疾步行去,想跟上李蓉,但还没走出大殿,就被太监拦住,对方低声道:“大人,陛下让您过去。”
裴文宣顿住脚步,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冷静下来,点了点头道:“我这就过去。”
就这么一来一往间,李蓉已经走远了。
裴文宣看着李蓉背影,片刻之后,他提步出门,就看见苏容卿站在门口。
裴文宣没有理会他的心情,擦身而过得瞬间,苏容卿突然开口:“那个温行之是你的人。”
温行之便是今日告状的人。裴文宣听到苏容卿问话,只笑了笑:“苏大人在说什么,我听不懂。”
说着,他便提步出去。
裴文宣去见了李明,李蓉刚出宫门,便被李明的人拦了下来。
李明的人同她要督查司的官印,她也没有含糊,径直将准备好的官印扔了出来,缩回马车,冷声道:“走。”
马车出了皇宫,李蓉感觉周边安静下来,她呆呆坐着,缓了好一阵,她才慢慢回过神来。
她靠在位置上,一时有些疲惫。
她之前问裴文宣关于这些书生的事,他就刻意岔开话题,当时她便知道,裴文宣是不想让她参与此事,他应当是在谋划一些她不喜欢的事。
如今虽然有些不明了他具体想法,但他大致的想法,她算是明了了。
他要在这时候,改选官制。
改革选官这件事,是他们上一世争了很多年的。
她喜欢世家推举,因为当官这件事,最重要的不是学问多高,而是能做事。科举制每年都出一大批书生,可那些摇头晃脑的书生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偶尔有一些聪明的,大多也心术不正。
学成文武艺,货与帝王家。这些寒门出身的子弟,从读书那一刻开始,为得就是做官,这也就注定了,做官于他们而言是一笔生意,所以在上任之后,贪污受贿,屡禁不止。
可裴文宣就爱科举,哪怕科举选出来的人常常不适合官场,裴文宣也无所谓。
因为他更在乎公正。
哪怕这种方式不合适,但这是能保证公正最好的方法。
如今裴文宣要在这时候改选官制,当然不是为了什么公正。
他有她的理由,可他却不告诉她。
甚至于,他还刻意瞒着她。无论她说过多少次让他多信任她一些,他骨子里始终不信她。
李蓉嘲讽笑开,她闭上眼,想着裴文宣下一步动作。他具体是如何打算……
李蓉思索了片刻,终于还是决定,她要去亲口问问他。
李蓉想到这一点,掀起车帘,转头同车帘外的人道:“去新宅,让崔玉郎来新宅找我。”
她在裴文宣府邸边上买的宅子终于定了,她挂在其他人名下,现下也差不多可以入住。
她转去新宅后,在屋中随便找了个摇椅,便躺了下去。
她稍稍睡了一觉,就听外面通报崔玉郎赶了过来。
李蓉见他来得风风火火,抬起头来看他:“如何?”
“殿下,”崔玉郎有些着急,“那些书生竟然想要改选官制度,你可知此事?”
李蓉听到这话,点了点头:“知道。”
“那你怎的不早同微臣知会一声?”崔玉郎调整一下语气,让自己想的尽量耐心一些:“今日柔妃接了案子,回来便训了我,若是弄不好,我在她这里便功亏一篑了。”
“你是同她如何说的?”李蓉见崔玉郎着急,面色不动,端了茶杯,问得漫不经心。
“就是按照之前说的,”崔玉郎见李蓉平和,神色也缓了下来,“我将这些书生告状的事告诉她,让她用这件事给督查司立威,又同她分析了陛下的意思,让她相信陛下希望她接这个案子,才将她哄了过去。”
“后来呢?”
李蓉喝着茶,崔玉郎皱起眉头:“她去朝廷接了案子,便带着肃王去了督查司,临去之前,她低声同我说,说我可害死她了。殿下,”崔玉郎颇为不安,“当如何是好?”
柔妃可以去查科举替考的案子,但是却不敢动官制。这些书生这样得寸进尺,柔妃恼怒崔玉郎这个给她出主意的人也是正常。
李蓉抱着茶杯,她思索着,许久后,她慢慢道:“她尝到甜头就好。”
崔玉郎愣了愣,李蓉只道:“这出戏是陛下安排的,柔妃愿意接下来,陛下会安抚她。”
“柔妃这个人,将陛下看得太重。”李蓉笑起来,“陛下愿意安抚,无妨的。”
崔玉郎听着李蓉的话,稍稍想了想,终于是点了头。
李蓉同他将后续的事又说了一会儿,便让人送着崔玉郎下去。
而后她在宅子里吃了饭,等到了夜里,她便让赵重九去找了裴府的管家。
裴府的管家是裴文宣的心腹,李蓉说了要过来,对方便立刻去墙边搭了梯子,清了人,然后将李蓉迎了进来。
他知道李蓉对于裴文宣而言意味着什么,于是他根本不多问,径直引着李蓉到了卧室。
李蓉有些疲惫,干脆躺在卧室摇椅上闭眼小憩,吩咐管家道:“等人回来了,就直接引到卧室来吧。”
管家恭敬回声,李蓉摆了摆手:“先退下吧,我乏了。”
管家领着人出去,便只立下李蓉一个人没点灯在屋中。
她等着裴文宣,等到了夜里,裴文宣终于从宫里出来。
李明拉着他商谈了很久,今日的事进展得有些超出他和李明预料之外,不得不做出另外调整来。
事情多,裴文宣抽不开身,可他心里还是挂着李蓉。他急急回府,根本没让门房通知管家,便朝着自己卧室直接走去。
门房看他回来得急,赶紧让人去通知管家,只是管家还没来得及见到裴文宣,他已经进了卧室。
他到了门口,还在吩咐童业备好马车,低声道:“我换套衣服,这就去公主府。”
童业点了点头,裴文宣推门进了房间。
卧室里没有点灯,裴文宣也懒得再点,接着月光摸索到屏风后,抓了一套自己常穿的衣服,就开始脱了衣服准备换上离开。
只是他才解开腰带,就听一个清冷得女声在屋里响了起来:“你还打算去哪里?”
裴文宣动作一僵,他迅速寻声抬眼,就看见摇椅上,一个女子仿若书中描绘的美艳妖精,闭眼静躺着,缓声道:“我等你一天了。”
说着话时,童业站在门口,轻声道:“公子,马车备好了,随时可以出发。”
裴文宣听到这话,立刻回头:“不去了。”
童业茫然:“啊?”
正说话,管家就到了门口,看见站在门口的童业,管家小声道:“公子进去了?”
童业点点头,还不等管家解释,就听里面裴文宣平静道:“都下去吧,我要睡了。”
童业和管家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童业反应过来,回声:“是。”
外面传来下人离开的脚步声,裴文宣手里握着外套,缓了片刻后,他终于有了动作。
他缓慢放下外衣,找着话题:“你……你怎么来了?”
“我有许多疑惑,想请裴大人解答。”
李蓉声音很轻,落在裴文宣心里,像是刀刃一般划过去。
“还望裴大人,不吝赐教。”
李蓉说着,抬了眼眸,明亮得眼在月色中带了几分锐利。
她看着站在眼前的裴文宣,她和他记忆里那个政客一样,冷漠,沉稳,明明看上去像是兔子一般人畜无害,却总是在不经意间露出獠牙。
她做了十万分的准备,等着裴文宣的应答,而裴文宣在短暂沉默之后,突然有了动作。
他走到了床边去蹲在地上,在床地上掏些什么。
李蓉皱起眉头:“你做什么?”
裴文宣没理会她,就听屋里噼里啪啦一阵乱响,裴文宣从床底下抽出了一个看上去有些古旧的搓衣板。
而后他提着搓衣板回来,拍了拍上面的灰尘,就放在李蓉面前。神色坦然又平静,一撩衣摆,就当着李蓉的面跪了下去。
李蓉有些震惊,随后就看裴文宣一脸平静道:“你罚我吧,别这么同我说话。”
“我做的事儿我认,没错,我想改选官制。”
“我知道苏容卿要拿这个案子为难太子殿下,以太子殿下的脾气,他最终也会接下这个案子。一旦太子接了这个案子,那无论进退,都是输家。所以我就提前找了陛下,将这个案子告知了他,然后同他商议,干脆借着这个案子,改选官制。”
李蓉皱起眉头,裴文宣面上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将来龙去脉说得清清楚楚:“今日说话那个书生是我的人,这是我安排好的。我和陛下也商量好了,今日我会主动承接下这个案子,然后在朝堂上说好,这个事情由我全权负责,接着这些书生告状,要求改选官制,陛下会逼太子接案,太子不接,我就会站出来接案子,皆时太子的人便会全力支持我接案,我趁机让朝臣承诺,此案由我全权负责。等拿到朝臣承诺之后,我再出宫接案,然后在陛下支持下,一手推行此事。”
“你胡闹!”
李蓉一巴掌拍到扶手上:“你今日让他们提这些个要求,再给你几百年你都做不到!”
“我知道,”裴文宣立刻回声,“所以我和陛下真正的要求,也不是真的要废了推举制,只是想让这次科举出来的士子,能有个好去处罢了。我先提出一个匪夷所思的要求来,再同他们磨合,等我真正的要求出来,他们也就容易接受许多。”
“这样一来,陛下便不会盯着太子,太子也就不会陷入要不要接案的两难境地。”
“二来,陛下推行科举制,那必然会和世家形成矛盾,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陛下成了世家的敌人,世家对于太子的容忍度就会高上许多。陛下身体最多不过两年,寒门崛起得没有这样快,苏容卿的打算,是要一步一步逼着太子失去世家的支持,而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太子在不被世家控制的情况下,继续维系着世家的支持。而这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给太子和世家营造一个共同敌人。”
“三来,我希望尽量能在陛下在世时,解决世家和皇权之间的矛盾,让太子登基时,能有一个平稳的朝廷。我知道你想要太子殿下能够当一个贤明君主,在史书上留下美名。可刀总要有人来挥,不是太子,就是陛下。”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着这些,她低着头没说话。
裴文宣见她不语,心里有些发闷,可他面色平静,只道:“我知道你不会同意。你从来不觉得科举能选拔出什么可用之人,所以我也没告诉你,就是怕你拦着。”
“我知道你介意我瞒着你这些,可再来一次我还是会瞒。你要罚就罚吧,”裴文宣声音顿了顿,迟疑片刻后,他软了语调,“罚完了,今晚留下来,好不好?”
李蓉没说话,她静静注视着他。
她的沉默是他的凌迟,裴文宣不由得有些后悔,同她争什么呢?
可事情做了就做了,他也没什么办法,只能是跪在地上,挺直了背,同她僵持。
许久之后,李蓉疲惫出声:“裴文宣。”
“我不是不高兴你力推科举制,”她抬眼看他,低低出声,“我是担心你。”
第133章 为夫(一更)
李蓉的话让裴文宣愣了愣, 李蓉看着跪在面前的青年, 缓声道:“起来吧, 你我若为君臣,你可以跪我。你若将我当做妻子, 大可不必如此。我知道你是不想与我起争执,但我也无需你如此忍让。”
“我不是十几岁不懂事的小姑娘, ”李蓉给自己倒了茶,“我不会因为你跪我改变什么想法, 这只会让我觉得你在逼我。”
裴文宣听到这话, 他一时有些无措,犹豫许久后, 李蓉抬眼看他:“怎么, 还要我扶你吗?”
裴文宣得了这话,终于站了起来,李蓉拍了拍她身侧, 轻声道:“坐吧。”
裴文宣应了她的话,坐到李蓉身边,李蓉躺在摇椅上,慢慢悠悠摇着摇椅:“你觉得我不会同意你做这件事,你可知我不同意在何处?”
“此次, 陛下最终之意,在于定额。”
“定额?”
李蓉抬眼,裴文宣倒也没有瞒她,实话实说道:“从今年起, 世家推举人数需得定额。又或者是科举制出身的举子,统一要有个去处,在这里磨炼至少一年后,才由吏部分到各部。”
科举如今最大的问题,便是一旦李明不盯着,寒门官员便到不了实权位置。
大夏如今寒门囊括了两种人,如裴家、秦家这种低等世家,以及连氏族谱都没入的普通家族。
大夏中所谓的世族,是以是否名列“氏族谱”为标准。
氏族谱几百年修订一次,记录各地最受认可的世家大族。氏族谱又将这些世家大族划分为一、二、三等,不同等级之间的贵族互相通婚,若有越级,便是巨大的荣耀。
所有家族都以与一等世家通婚为耀。而一等世家的子女,哪怕终生不婚,也不会与低等贵族通婚。
这种几百年民间的姻亲方式,构建了世家在朝堂上的绝对话语权。当年李氏为了平衡原来的贵族,于是与幽州范阳上官氏姻亲,将这个八大姓末尾的地方大姓带入华京,作为制衡南方大姓的方式。
可三代之后,上官氏盘踞朝廷,与其他世家千丝万缕,反制皇权,李明便意识到,这种以世家平衡世家的弊端,于是便从前朝的经验中,重开了科举制,想通过这种不拘于家族选拔人才的方式平衡朝堂。
李明强行开科举,但世家也有自己的法子,且不说这些普通的寒门子弟能不能考过科举,就算考过了科举,每年几百位举子的官位安排也是吏部一手操办,全放到又苦又累又没前途的位置上去就是了。
参与考试难,考过难,考过之后做官难,分配之后升迁难。
裴文宣当年如果不是背靠裴礼之,他哪里能当状元?
崔玉郎如果不是当年以诗文得了贵人赏识,他的试卷,怕都到不了李明手中。
今年科举交给裴文宣,又要将殿试作为常规,这就是为了解决考试难的问题。
而限制世家推举名额,又或者是要统一规定科举举子入世第一年的去处,就是为了解决做官难的问题。
李蓉听着裴文宣的话,想了片刻,便明白了这些举子考试之后要去的地方:“所以,这些科举出身的举子第一年要去的地方,是不是内阁?”
奏事厅被烧了,李明便立刻临时组建一个名为内阁的奏事厅。
当时他们只是想,李明是为了让折子不受世家所控制到达他手中,可如今李明提出这个要求来,李蓉才明白过来:“父皇是不是早已筹谋?”
“殿下,陛下让您建督查司之前,督查司的地、兵、钱,他都准备了多年,您不建督查司,他早晚会让柔妃建。您给了他建立督查司的契机。以陛下之性子,如今他要做改制,也不可能是一时兴起。”
“奏事厅走水,是他建内阁的契机。而内阁建立,就是为了给今日科举改制铺路。”
李蓉听着,没有说话。
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她不了解李明,就像当年,她也不了解李川。
只是皇家之中,谁都带着面具,李明和李川,也不曾真正了解过她。
“你是觉得,我不会同意改制。”
李蓉想了一会儿,缓缓出声,裴文宣没有应答,李蓉笑了笑:“我的确也不同意。”
“但这件事发生,不会以殿下的意志为转移。不是这一次,就是下一次。”裴文宣抬眼看他,“这是皇帝的意志,哪怕今日陛下死了,换任何一个稍有野心的君主上去,都会将陛下今日之局捡起来。”
就像上一世的李川。
当他坐上李明的皇位俯瞰这个江山时,便会发现,他不过是下一个李明。
李蓉坐着没有说话,她感觉自己像是坐在了一架一路奔跑往前的马车上,她停不下来,只能看着这架马车坠到悬崖去,撞得鲜血淋漓。
裴文宣看着李蓉发着呆,他一时有些难受。
放在上一世,他大约早已同她吵起来了。
他恨她心里那份固执,恨她对寒门的偏见,最可恨的就是,他偏偏喜欢她,而他喜欢这个人,骨子里却看不起他。
只是如今他不愿意吵,他们走到如今不容易,他不想为这点事儿再同她争执。
于是他只能是在短暂沉默后,有些艰涩解释道:“蓉蓉,我知道你心里觉得,科举制选不出什么好的人才。但是你要想,其实上一世,我身边许多人都是寒族出身,他们也很好的对不对?世家大族的确有他们的风骨,他们所受的教导,也的确不是靠看几本书能学到的,所以推举制也还在。”
“血统虽然重要,但是……大家都是人。”裴文宣勉强笑起来,“你看我,寒门出身,不也……挺好的吗?”
李蓉听着裴文宣说这些,她缓缓转过头来。
她的眼睛很明亮,月光落在她琥珀色的眼里,像溪水一般静谧流淌。
她半倚着身子,缓缓起身,便将唇落在了他的唇上。
裴文宣愣了愣,就听李蓉轻声安慰他:“别难过。”
浅尝即止的一个吻,似乎就仅仅只是为了安慰,她又抽回身,斜倚在躺椅上,温和道:“文宣,我没有这么看重这些,若真看得这么重,当年也不会喜欢你。”
裴文宣看着李蓉平躺在摇椅上,摇椅一下一下来回摇动,她看着虚空里散落的月光,缓慢着道:“所有人都告诉我血统和姓氏之重要,可是也不知道为什么,当年见你的时候,最初竟也没想过你是寒门还是世家,就是想着,这个人可真好看。”
“殿下……”裴文宣沙哑出声,一时竟不知说什么。
“以前我总同你吵,你每次都觉得我是因为在意门第,有偏见,其实真正在意门第的,是你啊。”
“我以前不同意你改制,的确是我觉得科举制过于刻板,而你也看到,前世哪怕是科举制,也是世家子弟中举更多。只是后来我年纪大了,慢慢就改了想法。世家看似更为优秀,是因为他们得到的资源更多,并非生来谁就更好更坏。所以后面你在各地推学堂时,我也鼎力支持。我如今不同意你改制,是因为太急。”
“文宣,”李蓉抬眼,“父皇没有几年了,可你还年轻。今日要是柔妃不来,你怎么办?”
裴文宣一时说不出话,李蓉肯定回答:“你本就是打算自己接案对不对?”
“你同我和离了,出了什么事,也牵连不到我。所以你就算了两个方案,如果柔妃把案子接了最好。如果柔妃没有,那你就把这个案子接了,倒时父皇会鼎力支持你,如果成了,自然皆大欢喜,没成呢?”
“上一世你和川儿改制有多难,你不知道吗?你以为我为什么不愿意你动世家?因为每一场变革之后,都是动荡。你我的动荡是执棋人的生死,你们想过这些动荡落在百姓身上是什么?”
“川儿改制那些年,各地动乱四起,朝堂的仗打了又打,你我花了二十多年去修生养息,可动荡之时,那些百姓怎么活的,你不清楚吗?”
“殿下,如今不会如此,”裴文宣皱起眉头,“当年太子殿下太急,所以我把事情放到今日来做,便是缓慢推进。”
“你若把世家逼急了,他们反了呢?”
李蓉盯着裴文宣,裴文宣沉默着,许久之后,他缓慢出声:“殿下,这世上,没有任何一次改变,是没有代价的。可如果不变,百姓的日子,难道就更好了吗?”
“他们反了,百姓苦不堪言。可北方军饷不够,北方的百姓和战死的士兵不苦吗?南方赈灾修河道年年无钱,那些灾民又不苦吗?底层的百姓,生来为奴为民,不能经商,又不能做官,只能世世代代种田为世家所奴役,又不苦吗?”
“你和你爹真像。”李蓉嘲讽笑开,“可惜了,你父亲走得早,不然见了你,他一定十分欣慰。”
裴文宣说不出话,她隐约觉得,这个人目光里有几分水汽,可是又消散下去。
两个人静静对视,李蓉看着面前人,她心里微微发颤:“我不想当你母亲。”
“殿下不会是我母亲。”
裴文宣笑起来:“无论成败,此事都是在为太子铺路,陛下与世家都会被削弱,太子有秦临军权在手,登基之时,殿下……”
话没说完,李蓉一耳光便扇在了裴文宣脸上。
耳光响在屋中,李蓉盯着他:“你是我的谁?”
“是我的谋臣还是死士?”
裴文宣脸被她扇得侧过去,他没敢看她,也就没有动作。
“你的命就这么贱?你这么不惜命,你来当我丈夫做什么!”
“蓉蓉,”裴文宣沙哑出声,“不会有事的。”
“不管有没有事,你冒险之前,有没有问过我一声?”李蓉看着他,站起身来,她低头俯视着面前这个青年,“你心里,是觉得我不在意你的命,还是觉得你的生死,与我无关?”
裴文宣不说话,李蓉语调缓了下来,“你可听过一个故事。”
裴文宣动了动,仰头看她。李蓉笑起来:“城东有一户人家,夫妻两人青梅竹马,相爱非常,几经磨难,历经生死,才终于在一起。但后来她丈夫喜欢斗鸡,拿了家里大半银钱,偷偷买了一只斗鸡,你猜怎么了?”
裴文宣没说话,他听出李蓉的隐喻,他不敢答话,李蓉轻笑:“那女子就和丈夫和离了。”
恩爱十几年的人,生死没有分开,最终却因为一只斗鸡分开了。
最消磨感情的,从不是大风大浪,而是生命里那些汇聚成河的点点滴滴。
“裴文宣,”李蓉看着他,“你的命,不是你一个人的,你是我丈夫,是我未来孩子的父亲,你就算是为了我,你也当同我说一声。如果你做不到……”
李蓉话说不出下去,裴文宣看着她,明明是他仰视着这个人,可那瞬间,他却觉得是她低了头。
他从没想过这个人会为他低头,哪怕到此刻,她的话语里,也小心翼翼克制着,并没有像以前一样去伤害他。
他骤然发现她的转变,她的成长,他们明知对方软肋,也曾经毫不留情的戳向对方,可如今她却也学会了克制自己,连那句“分开”都不会说出口来。
裴文宣站起身来,伸手将人抱在了怀里。
李蓉本想抗拒着,可是在他的温度侵袭过来那一刻,她却就觉得眼眶有些酸,她努力让自己别为这点事委屈到哭出来,咬着牙关被他揽入怀中。
“是我不好。”裴文宣低低出声,“以后我不再擅作主张,所有事都同你商议,我们一起商量。”
李蓉不说话,裴文宣低头亲了亲她额头,声音温和:“是我没想到,我的殿下这么好,我小人之心,殿下见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