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韶光笑着对二位颔首,“郎君们稍候。”
时候不大,锅子就上来了,沈韶光帮着放好锅子和豆腐、粉条、菘菜、菌子之类配菜,笑道:“最后再下点麦面馎饦,暖暖地吃了,才是一顿完整的羊蝎子锅呢。”
季郎君微笑点头,沈韶光便自去忙自己的。
中间沈韶光上来二楼一次,那位季郎君正拿着羊脊骨在吸骨髓。沈韶光是头一回看到啃骨头吸骨髓还这般优雅的,不由得思想跑偏,改天一定要让自家林少尹也尝尝这羊蝎子锅,他那有唇珠的唇对着骨头吸一吸……沈韶光色兮兮地笑了。
过了一阵子,那季郎君的朋友果然招呼跑堂上馎饦。沈记的馎饦都是庖厨拿着大块的面现抻现揪的,要粗有粗,要细有细,也有韭菜叶的、花瓣的、臂钏的各种形状的,也算一种现场表演性质的烹饪,颇有些看点,时常能赢得些喝彩。
沈韶光去厨房的时候问,“那郎君们对我们的馎饦可还满意?”
庖厨很老实,“没有彩。”
沈韶光笑着安慰他:“许人家想正事呢,哪能人人喝彩?我们要是有那么六七成的人真心满意,就了不得了。”
出了厨房,阿圆与沈韶光道,“我觉着,小娘子就十成十的人都喜欢。”
沈韶光胡噜她一把,“你可拉倒吧!想想卢三娘,想想云来酒肆,想想那要割了我喉咙的歹人,还十成十……”
“那也有九成。”
沈韶光:“……”
你是没办法跟粉丝讲道理的,何况沈韶光也不想跟自己的粉讲道理,“好吧,九成,九成,晚间咱们吃什么?今天的羊蝎子真是好,但是晚间咱们回去炖有些来不及了,莫如做羊肉汤饼?吃的时候加些食茱萸酱和胡椒粉……”
姓季的郎君和他的朋友从二楼下来,对沈韶光微微点头,沈韶光还礼,“二位郎君慢走。”
目送他们走出去,沈韶光走上楼,跑堂的正在收拾,看那馎饦碗底的汤,沈韶光心里一动,打开桌上放醋和茱萸酱的小罐子,醋都快见底儿了,食茱萸酱也下去不少,竟是两个很能吃酸吃辣的苏州人……
作者有话要说:①参照了孔府菜的名字。
②参照百度百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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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洛下音是当时的雅言。
第100章 被害妄想症
马上就要礼部试了,火锅也即将过季,是时候再加一把火了,或说薅最后一把羊毛了,沈韶光决定,把科考与火锅结合起来,开场“祝鼎宴”。
鼎者,国家重器也,故朝廷重臣、国家栋梁,又称鼎臣。这“祝鼎宴”,不言自明,便是祝福士子们科考及第飞黄腾达、日后成为朝廷鼎臣的宴席。因为火锅子的形状和吃法,不少士子都秉承古意叫它“小鼎”,所以火锅子再次与科考联系在了一起。
沈韶光与邵杰道:“我想着,到时候在酒肆门口挂出百尺长绢,请赴宴士子们留名,若得高中,我们就将其姓名用朱笔描写。”
“就像诗集子一样,我们也要把这宴办成每年一度的盛宴。这长绢每年新的旧的接在一起,一年一年积攒下来,得是老大一卷,关键,里面能有不少飞黄腾达者的墨迹。”沈韶光大饼画得欢快,“这个玩意儿啊,能成为咱们店的镇店之宝。”
邵杰也颇为灵活,“专门打造个柜架,放这士子签名绢帛,还有咱们历年印的诗集。”
沈韶光拍掌,“极是。”就是可惜这展柜没法做成玻璃的。
“圣人题诗的那一卷尤其要有。”邵杰道。
沈韶光笑起来,这哥们儿现在把那本书当狗头金似的藏着,据其贴身小仆阿晋透露,他的堂兄弟十郎送了他一只极好的鹞子,才得一观,而十一郎因为寻来的刀不够珍贵,便没看着……
邵杰知道她笑什么,一点也不觉得丢脸,“嘿,那小子又去给我寻了。”
沈韶光再次哈哈大笑,然后接着说“助鼎宴”的设置。这种宴饮从来都是士子们拓展人脉的重要场合,这些人中考中了的,便是同年,以后同朝为官,有的是打交道的机会,提前认识交往,没有坏处;而没考中的,与这些考中的混个脸熟,更有好处,哪怕都没考中,抱团取暖也好啊,故而想他们所想,这宴会要有叙籍贯、姓名、年齿之类的环节,要有展示才艺的环节,要有私下交流的环节……
游戏环节也要有,席间戏弄要来个预祝登科的专场,另外,去平康坊花些钱请个有名的歌妓来弹唱一曲吧,这种读书人的雅会,她们会乐意来的,毕竟于她们也是个彰显名声的机会……
沈韶光嘬一嘬牙花子,对花钱请歌妓颇有些心疼:“兴许她们愿意给打个折扣。”
邵杰惯常听她说折扣,很懂她的意思,不由得哈哈大笑。
沈韶光也很懂这些男人的心思,花在平康坊的钱还叫钱吗,钱不花在平康坊又花去哪里?啧!啧!
沈韶光提醒他:“我们不只花钱请歌妓,当日也要打折。”餐饮业,什么活动不得伴随着打折啊?不打折,算什么活动?
“我想着,今科士子凭官府文书,可得半价,其余人等,也可八折。”
邵杰笑道:“定得再低些也没什么,我们又不是图这一天的利。算一算,这士子们都让我们多赚了多少银钱了?”
“我们本小利薄,先这样吧。”其实,沈韶光也有此打算,以后做出名声来,店里本钱多了,这一天赔本赚吆喝也没什么。只要有名声,有人流量,还怕赚不回来?
本小利薄……邵杰不做这酒肆买卖不知道,这可比花糕买卖的利厚多了,但想想坊市间那些做赔了转让的酒肆食店,又有些自得,或许是本酒肆的利格外厚呢……
这活动秦管事一说出去,就得到了士子们的积极响应,当场便有人专门为“祝鼎宴”赋诗,这诗后来便被题在了外面为活动造势的诗壁上。
听说有素绢题名,便有士子笑道:“这算‘小题名’,他日若中了,雁塔算是‘大题名’。”
沈韶光觉得这士子太有想法儿了,“小题名”“大题名”,这个称呼好啊,越级碰瓷!
时间紧,广告途径有限,除了诗壁,主要就靠管事、跑堂的当面安利和士子们之间口耳相传。沈韶光在店里的时候,也时不常与客人们聊几句这件事。
“届时我们必来的。”前两日来过的那位格外好看的苏州季郎君笑道。
今天这位郎君比那日穿得齐整,颇有些贵介公子的意思,漂亮的桃花眼微微一笑,很是勾人。
沈韶光见惯了林美人儿,倒不觉得如何,只是猜测,不知道这位的才情与相貌是否成正比,若才气与相貌一样出色,那想来能榜上有名的,探花使的名号也能占下一个。
见这位美貌女店主如此看着自己,季郎君再笑,“听闻圣人也曾来过贵店?”
沈韶光笑道:“都是这么说,却也不知道真假。”
“想来是真的,贵店这火锅啊,真是让人喜欢。”
沈韶光笑着道谢,“郎君金榜题名之后,若就在长安为官,还请常常光顾。”
“那是自然。”季郎君爽快答应着,然后随口笑问,“圣人当日点的什么?我们也依样儿来一份尝尝。”
沈韶光皱着眉遗憾道:“儿也想知道呢!过后儿曾问过几个跑堂,有说是奶汤锅子,有说是清汤的,有说是药材锅的。客人实在太多,如何记得住?只是别人记不住不打紧,如何这位客人点的什么也记不住呢?”
“你们柜上都不记清楚吗?”季郎君端起酪浆喝一口。
“本来是觉得,价钱都一样,记不记的,没什么要紧……如今吃一堑长一智,都详详细细地记下了。”沈韶光遗憾地摇头。
季郎君笑一下。
聊了会子闲天儿,这位季郎君点了经典的奶汤锅子,又点了羊肉片、鱼丸之类肉品和菜蔬。
沈韶光笑问:“吃完菜肉,还是下些馎饦吧?”
季郎君笑着点头。
“这位郎君呢?”
他的朋友依旧没什么意见。
“那酒呢?敝店有新丰酒、女儿酒,还有本地的碧琼酒、琥珀酒……”虽那菜谱后面都有,沈韶光还是又介绍了一遍。
如上次一样,季郎君道:“便是新丰酒吧。”
沈韶光请他们稍候,便下楼去。
楼下来了几个胡人,站在门口儿看一圈,大声问管事:“听闻你们这酒肆皇帝陛下都曾来过?”
店里客人还有管事、跑堂的都笑了,便是沈韶光也笑了,到底是胡人兄弟,还真是直爽。
“来,来,把皇帝陛下吃的东西也给我们一份儿!”
众人越发笑起来。
几个胡人亦笑,噔噔地上楼去。
沈韶光自去厨房吩咐,过不多时,锅子、菜肉备齐,跑堂的把苏州两个士子的、几个胡人的都拿大托盘送了上去。
沈韶光想了想,还是又上楼一趟,招呼了一下那位季郎君和他的朋友,又去胡人们桌前客气了两句,问还需不需要添点别的。
那胡人中为首的笑着看沈韶光,“只可惜贵店没有唱曲的小娘子。”
沈韶光鼻翼微动,笑道:“可我们有说戏弄的小郎君啊。”
胡人笑起来。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了“客人慢用”,又对不远处的季郎君二人点点头,便款款地走下楼去。
下了楼,沈韶光来到柜台后,皱皱眉,看一眼二楼,觉得自己的被害妄想症又重了。
东市关闭,沈韶光坐车回家。到了家收到林晏的便笺——好几天没见他了,估计有什么事儿。
打开看,果然,江太夫人抱恙,想来他这几天除了在衙门,便是在家伺候祖母,怕自己挂心,让人送个字条来。
“太夫人是怎么了?”沈韶光问刘常。
“太夫人年岁大了,偶尔有些孩子性子,前两日去园子里走得久了些,便伤了风。”
沈韶光点头,“今日天晚了,请替我在太夫人跟前告罪,明日再去探望她老人家。”此时习俗与后世无异,鲜有下午晚上探病的。
沈韶光又给林晏写了便笺让刘常带过去,谁想到晚饭后,他竟来了。
沈韶光惊讶:“太夫人好些了吗?”
林晏有些劳累的样子,微笑一下,“还好,前两日有些发热,今天已经退了。”
沈韶光走上前,体贴地帮他揉揉两个太阳穴,“晚上守着呢?”
“嗯。”林晏搂住她的腰,用下巴蹭她的头发。
沈韶光放下手,改而抱住他。
温情了片刻,沈韶光拉他坐下,亲自捧上饮子,笑道:“我有事与你说,你听一听,是不是我的毛病更重了?”
林晏认真起来,“你说。”
“前两日店里来了两个苏州的士子,说一口极好的雅言,喝北人爱的酪浆,不喝茶,明明有南边的女儿酒,却选新丰酒,吃羊蝎子吃得很顺惯,爱酸,爱辣,爱面食。其中一个好相貌,好威仪,另一个却少言寡语,虽云是友朋,却像主仆。”
“若只这些,还没什么,”沈韶光皱起鼻子,“这位郎君身上的熏香味儿与后来来的几个胡人中为首的香味极像。”这个时候的熏香,大多是多种香料调配而成的,其中哪怕一味香料不同或配比不同,出来的香味便有差别。作为前宫女,作为一个鼻子很敏感的前宫女,对这个,沈韶光还是有些研究的。
“你说他们若是认识,为何不相认?”沈韶光缓缓地道,“最关键的,他们都曾打听圣人那日在店里吃的什么。”其实打听皇帝吃什么的,有不少,谁还不好个奇了?但综合在一起,就让人怀疑了。
“北人假做南人,与胡人勾连,打听圣人饮食……”林晏总结沈韶光说的,片刻,点点头,“你出门要带护从,尽量少去东市,让你酒肆的人谨慎着些,怕是有事要发生。”
他说正事的时候极严肃,让沈韶光记起他的身份,绯袍高官、京兆实权人物,沈韶光又想起那个雨夜,他拿刀片抬手割了贼人喉咙……
许是意识到自己的语气,林晏又笑了,抬手揉揉她的头发,温柔地嘱咐:“乖,听话。”
沈韶光看着林晏,“礼部试前第三天,东市酒肆有个‘祝鼎宴’,届时士子云集。”
第101章 赵王第四子
长安东市旁常乐坊内一所道观。
一个摇铃卖药的游方道人推开侧门走进去,迎面而来两个才从大殿出来的香客,老道笑着对他们施礼。
“道长是只卖药,还是也看病?会不会看邪祟?”一个香客问道。
不待老道回答,香客已唠叨起来,说起自己母亲自上元节后便睡不安稳,夜晚盗汗,怀疑是撞客了云云。
老道让他削一把桃木剑悬于帐内。
香客又反复地问这剑削多长多大的,桃木是要几载的,悬于帐内是横着还是竖着……
老道都耐着性子一一解答。
那位苏州士子季郎君从他们身旁经过,笑一下,径直去了后面的跨院。
不多时,老道也进了跨院。
跨院中与道观前院的静谧祥和全不相同,几个一看便孔武有力的“道士”守在门口和院中。见老道士进来,都叉手行礼。
老道士来到屋门前,一个颇俊秀的僮仆给他撩开帘子。
季郎君正坐在榻上喝热姜糖酪浆,见老道进来,有些讥诮地问:“某很是好奇,乔公果真会捉妖看祟吗?”
老道收了在外面的慈祥随和,肃然地看他一眼,“四郎今日又去那沈记酒肆了?”
“是啊。”季郎君不以为意地回答。
老道缓缓呼一口气,规劝道:“大王让四郎来,是坐纛旗的。四郎身份贵重,还是少去那样龙蛇混杂之地的好。”
“坐纛旗的……”“季郎君”李棫一笑,“我还只当乔公要只把我当摆设呢。”
“四郎!”乔亥皱眉看着李棫,“某若对大王不忠,天厌之!”
李棫不甚在意地笑道,“某也不过是说说,乔公莫要在意。乔公也知道,我年少不更事。”
“年少不更事”是当初乔亥说过李棫的话。赵王请乔亥等幕僚评其四子,乔亥认为大郎既嫡且长,又颇有才干,可堪大任;二郎勇武,三郎实诚,皆可为辅弼;至于赵王宠妾所出的四郎,乔亥只是一笑,“四郎尚年少不更事,日后再看吧。”然而如今……
看着面前轻狂的少年,乔亥突然生出些诸葛武侯的感慨,想想临来京时赵王说的话,罢了,全为酬王知遇之恩。
乔亥脸色和缓下来,“四郎固然年少,却是龙子凤裔,自可扶摇而上,一飞冲天。”
李棫得意一笑,端起杯盏喝口饮子,“乔公今日见王伯申,事情如何?”
““事情不谐。本来皇帝已经要让人去沈记酒肆买锅底汤了,谁想被秦祥那边的人坏了事。”
“游击将军吴举说,禁军从前意欲从那沈记买乌梅饮,沈记以禁军守卫天子责任重大、饮食采办自有规矩为由,推却了这买卖。又言其谨慎若此,也必不愿意往宫里卖火锅汤底。”
李棫皱眉,那小娘子如此谨慎吗?
“皇帝听了,言语中对这沈记颇有嘉许之意。吴举又说,后来沈记把乌梅饮的方子卖与了禁军,提议干脆也买下这火锅的方子算了。”
李棫追问:“皇帝让人去买了?”
乔亥摇头,“皇帝却道,‘人家安身立命的东西,还是罢了。’”
李棫松一口气,没买方子就好,又想,那小娘子什么“谨慎”?不过是商户的狡诈耳。那方子想必卖得不便宜吧?也或者是为了勾连禁军,送个人情?那沈记的小娘子,倒真有两分机灵……
乔亥道:“看来从这锅底汤上动手,是难了。”宫廷庖厨自有规矩,想要从饮食上动手很是艰难,这皇帝特许从宫外送进去的东西,就简单多了。禁军王伯申答应帮忙,他在先帝时也是可呼风唤雨的一个人,如今却被秦祥压得抬不起头来。
李棫笑道:“乔公适才怨我不该去沈记,如今看来,我这沈记去得很合适。”
乔亥挑眉看他。
“沈记意欲在礼部试前齐集今科士子开‘祝鼎宴’。以我那位堂兄的性子,能不想出来见见这样的俊才雅会?太平盛世,文治武功……呵!”李棫哼笑。
乔亥之前也得到了这关于祝鼎宴的线报,但在宫外劫杀皇帝……可以想见,届时京城会是怎样的腥风血雨。
乔亥一直更倾向于用更“温和”的办法,而不是喊打喊杀——下毒已经是下限了。先帝时,用长生乱其心神,用丹药变其脾性,用谶语惑动人心,站在皇帝背后翻云覆雨,才是他与师兄道玄,或说“大德清妙辅元真人”喜欢并擅长的。
而李棫显然是快意恩仇党,“我们诱皇帝去沈记,并击杀于此,多么干脆利落!等着禁军王伯申,等着你那些故旧,等着我们每年送出大量钱财,却从不办事的朝中大员帮忙,我只怕等着等着,皇帝越发坐稳了龙庭,生了一堆子嗣,而我父亲却越发地病老……”李棫难得显出些有心的样子,“这天下本就该是我父亲的!”
当年赵王之父为嫡,却年幼,今上的祖父为长,是为兄,“国赖长君”,最后坐上那个位子的是今上之祖。
据说这长兄幼弟颇为和睦,并因此荫庇了如今的赵王——出京镇守北都二十余载,别的大王都在京里憋着呢。
对这些老黄历,乔亥懒得翻,便是赵王没什么缘由又如何?古来多少成事的英雄是名正言顺的?待得成了事,这些自有史官去操心。
“待我再亲去沈记看过,再做定夺。”乔亥到底也有些意动。
他曾乔装成落魄士子去过两次沈记。那慢性毒药是在路途中下,与沈记关系不大,他之所以去,一则是谨慎,一则也是前次郑二等人便是折在了崇贤坊沈记。
“四郎去沈记,莫要露了马脚。”乔亥又绕回到一开始的话题,有些挑剔地看看装扮鲜亮的李棫,“你要注意言行,你如今用的这个身份,是个寒门子弟。”
李棫不以为意,“不过一身蜀锦袍子罢了,家下二等奴仆的衣裳。若始终穿那破烂儿,如何与那小娘子套交情?”
乔亥竟有点无言以对,要说四郎有什么大好处,就是这样貌了,在北都时与多少女郎牵扯不清……
但乔亥还是劝他,“四郎莫要大意。你忘了郑二他们的事?他们当初是想去挟持这沈小娘子,要挟京兆少尹,最后却折在了那里。”
“我仔细问过,不过是因为京兆的人多,他们才失了手,那京兆少尹——”李棫抿抿嘴,“许真有两分手段。至于你说这沈记的小娘子,我也打过两回交道,一个妇人家,有两分商户的小聪明,如此而已。”
李棫笑谓乔亥:“你莫不是以为沈记是什么龙潭虎穴,那沈记小娘子是什么长了慧眼的刑狱老手吧?”
乔亥想想那娇俏的女店主,到底没再说什么。
第102章 酒肆内袭击
东市沈记酒肆。
一个穿破旧道袍的道人坐在入门不远处的食案旁,面前摆着一碟炸兰花豆,一壶酒,一个杯盏,一双竹箸,他旁边的地上则放着“灵丹妙药”的布幡子、摇铃和一个脏兮兮的褡裢。长安城到处都是寺庙道观,像这种扛幡摇铃卖膏药的游方道士更不知道有多少,没人注意他。
乔亥端起酒杯饮一口酒,拈个炸兰花豆放在嘴里,嗯,还挺香的。
前面的圆台上两个杂戏人正在说一个金榜题名的故事,一个人考了多年才考中,他那些势力的亲人朋友都变了脸色,前倨后恭得好笑。乔亥跟其他客人一样笑起来。
处在这样热闹的市井酒肆中,食着小菜,喝着薄酒,乔亥有片刻的恍惚,若当年与师兄未曾被赵王看中,如今过的便是这样的日子吧?
前年师兄病危时,还忆起旧时一同在山上挖野菜、下河摸鱼的事,仿佛颇为怀念。乔亥觉得,师兄是有权如此的,毕竟他曾站在先帝身边,一句话,朝堂风云变幻,行于路,宗室公卿避让,除了最终没能帮得赵王正位,今生可算无憾了。
而自己,乔亥看看这沈记酒肆,之前实在预想不到,命运会与这么一间酒肆系连在一起。若成,大王登基后,论功行赏,自己自然是高官厚禄,风光无两,若不成……乔亥饮一口酒,左右已经这么大年岁,也不算早亡了。
乔亥又想起赵王四子李棫来,不由得皱起眉头……
一个穿着颇为富贵的年轻人进来,身后还跟着几个豪仆。
管事的忙上前招呼。
年轻郎君一边往二楼走,一边笑道:“祝鼎宴当日,你们给我留个大大的雅间。虽非今科士子,某和友朋们却也愿意见识见识这样的盛会。”
管事笑道:“那今日郎君便选定一间吧。剩下的雅间不多了,已经订出去了六间,只还有三间。”
年轻郎君皱眉,似有意似无意地看一眼那个穿破旧道袍的身影,“人这般多吗?”
“瞧郎君说的,这样的盛会,谁不想看看?到时候长绢题名……”管事陪着年轻郎君上了二楼。
乔亥又饮一口酒,三间……倒也够了。这种事从来讲的是出其不意攻其不备,皇帝微服出来,身边也不会带很多人。
门口儿,沈记的小娘子和花糕邵家那位郎君一起进来。
经过身边时,乔亥听得那邵郎君正笑道“我看了账本子,兴许啊,明年你就能买上渭水边儿的别业了。”
小娘子笑嘻嘻地道:“渭水边的蒲菜好,到时候采最鲜嫩的,做奶汤蒲菜……”
乔亥笑一下。
时间在各方人马的掐算筹划中过得飞快,祝鼎宴的日子终于到了。
士子们果真来了不少,酒肆内外又有好些凑热闹的普通食客,长安百姓对这种风雅的热闹,从来都很有兴趣。
秦管事亲自伺候笔墨。士子们踌躇满志地在酒肆外壁挂的长绢上题名,在管事的祝福和众人瞩目中,走进酒肆去。
掐着吉时,秦管事说两句开场的话,便把场子交给士子们提前推选出来的才高德劭之士。这位德行如何不知道,才气却着实有,先叙事、又歌咏地说起来,字字珠玑,炳炳烺烺。而酒肆主人,那位沈小娘子和邵郎君,只在外围眯眼笑着看。
乔亥坐在二楼靠栏杆的一个边角位置,扫一眼雅间,看看大堂内的士子食客、管事跑堂还有自己的人,便把目光定在门口,那人还没有出现。
乔亥的心就像被拴在一根头发丝上,晃啊晃的。不知皇帝会不会来,又能不能在酒肆里将他一举击杀?
即便不能在此一举击杀,乔亥安慰自己,后面还有在车马市附近埋伏的回鹘人,宫门处也有自己的人。乔亥眯起眼睛,他既然出了宫,便不要想再活着回去!
又等了两刻钟,士子们各自介绍自己籍贯姓名年岁将毕时,帘子撩开,是禁军统领秦祥!他殷勤地微弓着身子为身侧之人开路,那人围着风帽大氅,露出一双好看的眉眼。
是了,是了……就是他!乔亥见过皇帝两次,其长相颇为英俊,尤其这双眼睛。
乔亥对自己人施个眼色,微微点头。店里那根看不见的弦绷到了极致。
皇帝的一个侍从走到二楼楼梯口不远处临栏的一张桌案旁,求早坐在那里的客人换位子,那客人颇好说话,果真把位子让给了他。
皇帝坐下,从乔亥的角度只能看到他的后背。禁军侍从们有守在二楼的,有在一楼警戒的,还有两三个查看雅间的情况。皇帝指指自己对面的位置,秦祥推让了一下,到底坐了下来。看来皇帝宠信秦祥不是虚言啊。
观察着皇帝和秦祥,乔亥倒不担心雅间里的事,都是经过乔装打扮的,除非仔细探问,不会出现问题。
跑堂的捧上菜谱,皇帝翻一翻,隐约能听到他点了奶汤锅子、羊肉、鱼豆腐之类,跑堂的哈腰行礼,拿着菜谱下楼。
许是上次露了行藏,皇帝始终没有脱下他的风帽大氅。
楼下士子们已经入座,等着开席的空儿,戏弄上场。
“今日来这祝鼎宴的,都是未来的重臣啊。”一个杂戏人道。
另一个杂戏人道:“我重着呢,不比磨盘轻多少。”说着比一比自己的腰。
“……我是说啊,都是鼎臣。”
另一个犹豫了一下,“啊,我大概是这奶汤的……”
满场大笑。皇帝也大笑。
便是此时!乔亥挥手。
一支长镖朝皇帝飞去——却被房梁上飞来的另一只箭打飞。
乔亥心头一震。
顷刻间,乔亥埋伏在一楼大堂和二楼的人都动了起来,雅间中藏的刺客也往外冲,然而更多的“食客”拽出刀剑,或围护在皇帝周围,或与乔亥的人战在一起。
原先乔亥让人探过的、那些别人预订的有老有少或富或贵的雅间冲出更多的人来,把乔亥的人堵在了雅间门里,其中一个“小娘子”一把长剑使得又快又狠,一个痨病鬼样的中年士子则打出虎虎生风的一拳。
乔亥如何还能不知道?这是中了埋伏!
之前坐在皇帝不远处一个胡商打扮的对仓皇乱走的人群喝道: “捉拿逆贼!闲杂人等靠边蹲伏!”
适才六神无主的普通食客听了这话如得佛语纶音,纷纷蹲伏躲藏于桌案墙边柜台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