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铺胡毯地衣——原来旧店铺的是篾席,但用上才发现,不大经用,很快就有竹条子被踢了出来,若戳上客人的脚,那就麻烦了,而且篾席不好清理,沈韶光便把主要的地方铺了胡毯。这回干脆都统一换了。

胡毯这东西,可能是用骆驼毛、牛毛、羊毛之类混在一起编织的,深深浅浅的棕色中杂着些白,很粗的麻花纹理,有点类似后代的呢子,当然要粗得多。

别看是异域之物,其实并不很贵,跟有名的宣城红线毯没法比,便是长安本地的丝绒地衣也比不过,但铺在小酒肆中,也算不错了,况且整体颜色风格也搭得很。

厨房当然也扩大了,请泥瓦匠砌了薄墙,木匠做了木门,对大堂内留个传菜的窗口,向外开的窗户却是不动的。

最让沈韶光欢喜的是,新租店铺后院里就有一眼小井,这就不用出去挑水吃了,夏天又可以做各种“冰镇”小食。

至于后院房屋的装修,就更简单了。原本的李娘子就算个讲究人,那地上是铺了地砖的,又有房主配置的床榻和橱柜,沈韶光只把墙刷一刷,把破了的地砖补一补,配了合适的帐子铺盖,就能入住。

沈韶光和阿圆用大卧室和堂屋,小一点的退间是开往院子的门,正好给于三。

临搬家时,主持带着净清净慈等亲送出庵门,沈韶光恭恭敬敬地又给主持行了一礼。刚出宫时没个落脚的地方,圆觉师太不以自己清贫,不只收留,还多加厚待,沈韶光铭记于心。

圆觉师太对她慈祥一笑。

沈韶光笑道:“师太的饼经写完,请一定容儿拜读。”

圆觉师太和净清都笑起来,只净慈有些不高兴。原来一心算计着什么时候撺掇主持赶这贫女走,如今人自己走了,净慈心里倒不痛快起来。就譬如一个男人看不上女友,想分手,但女友先提了分手,这男人又觉得屈辱。

搬过来,又是一通打扫、收拾、安插,跑了两趟西市添置东西,如此又扰攘了好几日,天都有点冷了,才算彻底消停下来。

前面收了铺子,关了店门,沈韶光洗漱过,在屋里看了两页书,趿拉着鞋出来,指着院内厦子下挂的腊肉、猪腿并几种野味,对才洗漱回来的于三道:“这肉怎么还不红硬红硬的呢?”

于三进屋拿根竹签子出来,戳一戳,“小娘子莫要常来看了。让你看得一点变化都没有。”

不是……这怎么赖我呢?

沈韶光却突然想起传说中的“量子芝诺效应”来,“ 如果我们持续观察一个不稳定的粒子,它将不会衰变。”因为“量子力学中,所谓的‘观测’将产生经典力学的物理量。高频率的观测会减缓系统的跃迁。”①

所以,真的是因为我老来看,所以这肉就腌不好?

看沈韶光竟然当了真,于三先是惊讶,然后就笑起来。平时老是一副半死不活的鬼样子,说话也时不常含讽带刺,没想到笑起来的样子,竟很干净温良。

沈韶光知道自己被耍了,也不生气,反而对于三笑道:“就该多笑笑嘛,这多好看!”

于三估计对自己表情管理出现失误有点不好意思,没理沈韶光,径直扭头回屋去了。

自己选的傲娇小公举,还能怎么办?宠着呗!沈韶光撇撇嘴,学个于三垂眉耷拉眼的表情,又接着看钩子上挂的腌肉们,想象着这些肉变成蜜汁火方、金银蹄子、冬笋火腿……

这腌腊风干的技术,古已有之,毕竟孔子就收十条干腊肉当学费。唐人中不少爱吃腌腊的鱼、肉的——据说先帝就喜欢吃鹿脯子,但今上不大喜欢,宫里做的也就少了,沈韶光便没能偷得什么师。

幸亏于三旧主人是南边人,也庆幸那是个吃主儿,所以于三虽然对腌猪腿不很在行,但很会腌野味儿。

沈韶光实操水平不行,但理论知识很过关。她曾做过一期专题,专门说这腌制火腿的,还曾亲自跑到江浙一带采访腌腿子的师傅。

腌火腿是个讲究活儿,选腿子就要选好,整猪在八十斤左右,不能太小,也不能超出太多,后腿则在七八斤之间。

取猪腿的时候下刀要小心,腿型要正,真真正正的“割不正不食”,所以后面还有“整形”这道工序。

腌制的时候,一次次地上盐,用什么盐有讲究,给猪腿做马杀鸡的手法,也有讲究。

经过几次上盐,约摸个把月的时间,再进行清洗、晾晒,后面还有发酵、堆叠等多道工序。不只工序繁多,且步步讲究,头年的秋冬腌制,次年夏才算腌好,而讲究的,则吃两年腿、三年腿。

曾看八旗贵胄、杂文大家唐鲁孙先生说腌火腿时要放一只戌腿提鲜,沈韶光问那采访的师傅——这种有点玄学,又很市井的事出现在稿子里,可比单纯介绍工序有意思多了。

不知是不是这个手续失传了,那个正正经经穿无菌操作服,像个外科医生的年轻腌腿师傅坚定地对沈韶光摇头。沈韶光很遗憾没能给自己的稿子加点“狗腿”料。

其实沈韶光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对火腿这种东西抱有如此好感的。她是北方人,家里并没有这些腌腊货。

幼时,曾有南边的亲友送给父亲一只正宗或者不甚正宗的金华火腿。那只腿被炖得油腻腻、咸哈哈的,一股子怪味儿,沈韶光只吃了一口就再也没下筷子。后来才知道,或许是母亲没有把肉面或者滴油处理好的缘故。

正经吃各种火腿菜,是工作以后。各种以火腿为主或者为辅的大菜小肴,只差点鲜掉沈韶光的舌头。

与鲜肉比,火腿自有一股子岁月发酵的香醇味道,就像大叔与小帅哥们比一样,那阅尽千帆的眉眼,看破不说破的笑容,哪怕褶子呢,都带着时光打磨过的曲折,一比,年轻小伙子们未免太急促直白,缺了那么点“灵魂”。

前世,中外娱乐圈颇有几个沈韶光看好的“叔”,沈韶光看看天上如钩新月,惆怅地想,他们并不知道在异时空还有一个自己的老婆粉。

穿越以后,沈韶光也颇见过几个长相好看的男人,比如今上,长相就不错,又有身份加成,说句龙章凤姿,虽略嫌拍马,倒也不离谱;还有几位大王,相貌也很好。

李氏本就是陇西士族,是择偶有优先权的那类人,后来得了天下,后宫里更都是美人,一代代美貌基因沉积下来,想丑也难。

说到士族长相,沈韶光不由得想起同坊那位面瘫脸的林少尹,想来也是一代代优良基因沉积的产物。那眉眼,着实有点如诗如画的意思,气质也好,美而不娘,威而不悍,既有文化人的雅致,又有权臣的威仪,啧啧……可惜是个面瘫!

其实林少尹那位朋友长相也不错,是个风流面相,尤其一双眼睛很是招人,但看见他,沈韶光就想起“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来。

对着一条条的腌肉,沈韶光盘点了一遍认识的帅哥们,喟然长叹,等肉腌好了,要先用黄酒和糖蒸一盂来吃。

作者有话要说:

①量子芝诺效应解释来自百度百科。后面火腿的内容参照唐鲁孙、梁实秋等名家散文及百度百科等。

第32章 三合一肥章

沈韶光支使着于三登梯子换下原先食店的幌子,挂上新做的酒肆招牌,阿圆也在边儿上指挥,“高了,高了,低了,低了……”惹得于三回头瞪她。

对阿圆的敌意,于三本来不大搭理,但后来许是觉得这样太吃亏,又或者是小店的日子着实无聊,便也回击起来,两个人针尖对麦芒,活似一对儿冤家。

不过也有好处,在于三的刺激下,阿圆的口才一日千里,几乎已经找不到曾经憨婢子的影子了。沈韶光对此很是欣慰。

沈韶光一边儿摊着煎饼,一边与食客们提前道歉打招呼,“后日十五,小店正式更名酒肆,以后专营些酒肉菜肴,也有各色面点饼食,只是晨间不再卖朝食了。还请各位客人也似如今一样,常常光顾。”

当下就有七情上面的,“啊?那我们以后去哪里买这样的好煎饼吃?”

旁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哎呀,小娘子继续卖朝食不好吗?”

“我家小郎君每日都要吃过这饼才去上学,突然跟他说没有了,他不去上学怎么办?”

一个白衣士子摇头,“某将远游,本以为回到长安时还能再吃到小娘子的煎饼,没想到……”

有这些遗憾和盛赞,沈韶光觉得圆满了。人心大约便是这样,若走时,没个挽留的,就太也没有滋味儿,虽然这挽留并不会改便远行者的心意。

另一位食客的遗憾,沈韶光却有点受不起。

自那日柳丰提亲不遂之后,便少来店里了,但他不来,他的仆从来,依旧经常几套几套地买煎饼。

沈韶光自然也跟他这仆从说了。晚间柳丰亲自过来恭喜沈韶光,又不无遗憾地笑道:“以后再难吃到小娘子的煎饼了,衙里那帮馋鬼可如何是好?”

沈韶光除了回以微笑,不知道说什么,这位柳郎君真是个君子人。

关于晨间朝食停业的事,沈韶光是认真思考过的。

如今晨间卖煎饼的收入所占比额很小,但占的精力却不少,头一晚要准备,第二日又早起,忙活到太阳高升再买菜准备午餐,一天三餐地忙活,着实有些累,是到了有所取舍的时候了。

况且,如今的酒肆是惯常不卖早点的,既改了酒肆,那就按照规矩来吧——免得被人挑理不是?沈韶光嗤笑。

沈韶光这两三个月一直惦记着云来酒肆的事。奇怪的是,那边没什么动静。

莫不是憋着什么坏呢?又或者这事根本是那两个坊丁蒙人的?再或者——真有什么“祥云”笼罩着自己,帮自己打点了?沈韶光有点种田文跳到悬疑文的感觉。

其实云来那边也郁闷,尤其看到沈韶光堂而皇之地干脆换了酒肆的牌子,冯掌柜没脾气地笑了,小娘子,有贵人疼的漂亮小娘子,果真都硬气得很。

沈韶光不知道冯掌柜给自己安排的是言情宠文戏,决定踏踏实实走她的市井种田路线。

根据规模、位置、背景,自己的本事,沈韶光给沈记酒肆做了市场定位:中档特色酒肆。

崇贤坊属于中高端社区,不说达官显贵、豪商富贾,便是普通住户也小有余钱。在这里,破旧小馆子利润低不说,还容易被嫌弃,大酒肆毕竟曲高和寡,又不是东西两市,只单一个坊恐怕养不起——当然,沈韶光也开不起,那么,一个干净的、有点情调儿的中等酒肆应该是合适的。

其实,沈记这点面积,和正常的中档馆子比如云来酒肆比,是有点小,但考虑到是在坊内,客流就这么多,也就勉强算是了。

说到酒店的档次,就要提菜品,这就涉及另一个定位——特色。

沈记酒肆的特色是小菜大做,或者如于三所说的,“以贱作贵”,通过精工细做的方式使这些普通食材升值溢价。

如今的中等酒肆,经营的多是鱼、羊肉、牛肉类菜品,高端酒店除了地方豪华,菜做得更精细,食材也更高级,除了鱼、羊肉、牛肉类菜品外,多有鹿尾、熊掌、驼峰一类珍肴。

沈韶光却要玩个差异化营销,坚定猪肉菜不动摇,再加上鸡鸭等家禽——在这个时代,鸡不算肉,价钱也便宜。

说到鸡不算肉,还有个挺逗的事。贞观时一代名臣马周喜欢吃鸡肉,一到地方上就吃鸡。有人去告状,太宗说:“我禁御史食肉,恐州县广费,食鸡尚何与?”①看看,看看,李二陛下亲口说的,鸡肉不算肉!

鸡肉不算肉,据说是因为鸡小,不用专门的屠户宰杀。沈韶光却觉得,可能是因为喂鸡用的粮食少,养起来也方便省事,不管乡村还是城市多有养殖的,所以鸡肉便宜,又因为便宜,所以被认为不是“肉”。

其实鸡肉、猪肉都很好吃啊,也完全可以烹制出精美的菜肴,提升他们的档次定位,扛起振兴鸡肉、猪肉的大旗,沈韶光觉得自己责任重大。

为了配合精致的烹调方法和中档的菜品价格,沈韶光甚至专门去淘换了一批杯盘瓷器,有杯有壶,有大中小三个型号的盘子,又有汤碗、饭碗、汤匙等等,一色的洁白匀净胎质,细腻光润釉面,没什么花纹雕刻,有种朴素淡雅的美感。

那瓷器商人说是邢窑瓷,沈韶光对瓷器名窑没研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单以品质来说,是很好的。关键是,价钱不很贵。

瓷器商人说,邢窑虽然是老牌名窑,但如今有些式微,好多人更认定窑。

“定窑哪有这样又匀净又薄的胎子?”瓷器商人一副为邢窑不平,活像忠臣蒙冤的样子。

沈韶光笑着付了账,在瓷器店主人那里得了识货伯乐的美誉。

沈韶光又跟于三讲摆盘的门道,颜色的搭配,留白的魅力……粗听,你要以为她在教于三国画。

“按小娘子的摆法,一盘能分成三盘了!”于三怀疑地看沈韶光。

沈韶光被人怀疑奸商也不生气,“少放点菜不是目的,美才是目的。当然,也不能因形而损质,毕竟人家是来吃饭的,不是来吃盘子的。”

于三点点头,觉得小娘子还有得救。

沈韶光又督促于三练习雕点萝卜朵、黄瓜花什么的。

学国画的多少都能自己鼓捣鼓捣章子,沈韶光给自己刻过一个沈字章,就是盖在煎饼袋子上那个,但让她刻萝卜花就不大行了,没想到于三新上手就像模像样,这大概就是天生的巧手。

阿圆看他们玩得有趣,也加入进来,雕了半截,看看于三手里的,再看看沈韶光手里的,生气地把自己的塞在了嘴里,“咔嚓!咔嚓!”从此绝了学雕花的心。

有前面食店时期的积累,沈韶光的酒肆运行起来比真正的新酒肆要容易得多——不管是从客流方面,还是自家经营方式上。

中午还要差一些,毕竟做官的、经商的好些都不在,晚间的时候几乎天天客满,其中不乏豪富。

沈韶光正盘账的时候,走进来一个留三绺美髯、穿锦面裘衣的老者。

时候还早,店里没什么人,沈韶光请老者随意坐了,又用小托盘端过一杯饮子来,笑道:“老丈喝些热热的红枣枸杞饮子暖一暖。”

已经到了深秋初冬,不知什么时候初雪即至。为了驱寒,沈韶光用姜、红枣、枸杞煮了这红枣枸杞饮子,喝下去,全身都暖融融的。

自从来了于三,又不做早点生意,沈韶光多了不少闲情逸致,比如煮点私房饮子。后来有熟客来便分出去两杯,再后来便干脆成了店里的免费饮品。

听沈韶光叫“老丈”,老者有些感慨地一笑,道了谢,端着饮子,又打量店内布置,目光落在那幅山村野店图上。

沈韶光递上菜单,老者看看菜单上的字,又看一眼那画,“小娘子这菜单子是请何人写的?”

“市井小店,讲究不起,是儿自己胡乱写的。”

老者有些惊讶地看着沈韶光,“那墙上的村店图也是小娘子所画?”

“是,胡乱涂抹,让老丈见笑。”

“不知小娘子师从何人?”说完自己先笑了,可是魔怔了,小店主人能师从何人,但也或者是没落了的大家子弟,又想到这店名“沈记”,便仔细地打量沈韶光,似想从她脸上看出另一个影子来。

沈韶光胡扯:“是一位舂米的李娘子。”也不算全胡扯,那位四十余岁的宫女老师,原先确实做过舂米的活儿,哪怕后来转司教学,手上曾经磨出的茧子也还在。

老者没能从这娇艳的女郎脸上看出什么故人影子,便点点头,民间能人异士很多,坎坷际遇者也很多,今日故地重游,心头缠绵着陈年旧事,故而见什么都生出些疑惑来。

老者随意地点了招牌的“狮子头”“玛瑙肉”“鸡脯茄丁”“炸子鸡”“鱼羊鲜”“芙蓉肉”,又要了“醋鱼”“烩菘菜”“香醋芹梗”“八宝豆腐”,酒也要了一角。

菜陆陆续续开始上,阿圆一盘一盘端过去,摆在食案上。

阿圆长于市井,又本也是粗枝大叶的性子,沈韶光虽也教了她些,动作上仍难免不够细致,老者轻皱一下眉头,却没说什么。

沈韶光接过阿圆手里的热水壶,笑道,“儿给老丈先烫一小壶吧?”

老者点头。

沈韶光在旁边正坐,缓缓地把热水注到烫酒的皿子里,忖度着时间,手指碰一下壶壁,温度适宜了,拿起酒壶,略摇一摇,使壶里的酒热度均匀,用雪白的布巾子擦过壶底,才给老者倒上一碗。

老者微笑着点下头,赞的却是别的,“小娘子做得好玛瑙肉。”

还没吃,先说好,要么是恭维,要么是曾经吃过的,这老者想必是后者。

沈韶光笑眯眯地道谢,又请客人慢用,便拎着壶去了厨房间。

其实店里一般都是直接端上烫酒的皿子,倒好水,就不管了,由客人自己烫酒,但刚才阿圆动作大,似惹人不快了,沈韶光便去描补描补。

想来这老丈非富即贵,家中规矩严,婢子们都屏声静气、小心谨慎,没见过阿圆这样的……

沈韶光护短,觉得阿圆动作虽大了些,但算不得粗鲁,最多算是——率真可爱,看来旁人并不这么想。唉,服务业啊……

沈韶光又疑惑,这老丈非富即贵的身份,怎么身边没带个随从奴仆,就自己个儿跑到外面吃酒来了?

正琢磨着,老丈的仆从来了,还带来一个熟人——林少尹。

“安然,来!”老者笑着招呼林少尹。

以字相称,见到林少尹依然安坐,恐怕不只年龄高,身份也高,沈韶光猜,这位想必是朝中大员,三品及以上的。

果然,林少尹上前行礼,称“李相公”。

嚯!当朝宰辅。

两位高官寒暄,那位宰辅的仆从过来要求包场。

沈韶光笑着答应了,包场这种事,最喜欢了,干活少,又有钱拿。当下利利索索地在纸上写了“贵客包场,敬请见谅”,亲自贴在往常当成菜品广告牌的木板架子上,拿到门口支开。

小风钻进绵袍领子,沈韶光拢一拢领口袖子,看看天色,有点阴,保不齐明天就会下雪。进了屋,随手关好门,落下毛毡门帘子,又进厨房嘱咐于三和阿圆两句,就盼着客人吃得好,于包场费外再多给些小费——有钱人大多手松。

回到柜台后发现忘了给林少尹端红枣枸杞饮子了,但看他们已经吃起酒来,也便作罢,只在柜台里猫着。

阿圆拿托盘端了醋鱼上去,这回动作就轻柔多了,沈韶光暗叹孺子可教。

李悦尝一筷子醋鱼,“清爽淡薄,有江南烟雨的味道!”

林晏微笑,也夹了一箸,确实,清淡新鲜,迥异京里蒸鱼的厚重,倒更似鱼脍。林晏用眼睛的余光看一眼那边高大柜台后的店主人,祖母的舌头果然灵,沈记确实换了庖厨。

“彼时闲暇,尝泛舟湖上,便是有些微风雨也不回去。披蓑戴笠熬上半天,总能钓上几条鱼来,以鲤鲫居多,间或也有鳜鱼,有一回还钓上了一条四腮鲈鱼来——只可惜没有嘉宾分享。” 李悦的笑渐渐淡下来。

停顿了一下,李悦复又笑了,“在江南时,时常惦记京里的浓油赤酱,惦记晨间的胡饼芝麻香味,还有西市胡人酒肆的把子羊肉,如今回了京,又惦记起吴中的莼菜羹、鲈鱼脍来。人哪,还真是奇怪。”

林晏平静的声音:“江南湿润温暖,京里四季鲜明,各地饮食与其气候、物产相关联……”

沈韶光一边算账,一边支棱着耳朵听人聊天。嘿!这位宰相有多文艺,这位少尹就有多么地不解风情!

老相公聊的是江南烟雨、莼鲈之思,林少尹说因地制宜、地移食易,就仿佛诗歌对上自然课……林少尹真是白瞎了他那张如诗如画的脸啊。

沈韶光偷眼看看那位宰相的侧颜,真是个帅老头儿,眉眼温润,又带着点旷达,三十年前估计也是女郎杀手。跟这位经年的真金华火腿比,林少尹只能算半熟的头年货,“文艺少女”沈韶光马上对这位少尹嫌弃起来。

李悦却不嫌弃,颇慨叹地点点头,“你说得很是!想多了,平添多少遗恨。”

林晏冷清的眉眼终于控制不住闪过一丝憾然,很快又归于了平静。

不知是天阴还是天黑得越发早了,屋里渐渐暗下来,沈韶光端了大烛台过去,放在两位客人不远处,把壁上的灯也点着了,又重新给两人烫了酒。

看酒肆小娘子轻柔舒缓的动作,雅致娴静的面庞,李悦突然想起她叫的“老丈”来,笑道:“也不怪我总是怀想过去!适才进来,小娘子叫我‘老丈’,我还愣怔了一下,原来虽不曾‘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也已‘老之将至’。”

李悦晚婚,前面几个儿女又没立住,现在还没有第三代,平时同僚叫的都是官称,乍然听人叫“老丈”,不免有些不适应。

沈韶光手一顿,接着拿白布巾擦过酒壶底,轻轻地给李相公倒上酒,“郎君请用。”

李悦和林晏都愣一下,继而李相公便哈哈大笑起来,便是林晏也忍俊不禁。

“你这女郎啊——”李悦指指沈韶光,笑道,“真是促狭。”

沈韶光皮厚,笑道:“之前是儿叫错了的。”

李悦又笑起来。

林晏看一眼沈韶光,适才烫酒时还有两分仕女样子,这会子笑得眉眼弯弯,似调皮小儿,再想到她过去各色奇诡言论,不免再次给沈韶光扣上“巧言令色”的章子。

阿圆又端了炸子鸡上来,沈韶光帮忙摆在案上,笑道:“这道菜,是用三个月以内的嫩鸡,先煮、再隔水炖、再炸制出来的,外脆而里嫩,需趁热吃,两位郎君请用。”说完微微一福,隐回了柜台后面去。

今天李悦来到崇贤坊,故地重游,想起许多的前尘往事,再加上老友的托付,对着林晏,便伤怀感慨起来,但这伤怀感慨却被沈韶光一句“郎君”给赶跑了大半儿,李悦也就不再说那不开心的事,转而专心替老友办起差来。

“安然年几何矣?”给人提亲总是从问年龄开始的。

“晏二十有五了。”

“合该娶个新妇了。家里太夫人可有中意人选?”

沈韶光差点击掌,我说我是被厨艺耽误的半仙儿吧?“必得佳妇”应在这儿了,宰相做媒,那必须是高门贵女啊。

“晏不知。”林晏回答。

不知道就是没有,李悦笑道,“某前日去秦仆射家吃酒,见他家小五娘出落得越发好了。上次见她还是三尺小童,梳两个鬏髻,却已经能把《论语》《诗经》背全、做一二小诗了,只是有些调皮。这次再见,已完全是大女郎模样,性子也沉稳了……”

林晏只听着。

“安然可见过这秦家小五娘?”李悦却转了话头儿,挑眉笑问。

“晏见过这位女郎。”

李悦就这么笑着看他。

林晏抿抿嘴,正色道,“晏门庭衰微,恐不配秦氏女郎。”

沈韶光笔在账本上一顿,秦五娘那样的贵女加美女加才女,竟然不愿意吗?所以,果然林少尹在怀念他那未婚妻,深情人设不动摇?好男人……

片刻后,李悦问道:“安然还在介意当年崔尚书流放,秦仆射没有相帮之事吗?”

林晏看向李悦,过了一会方道,“晏并不敢怪谁,只是——晏与秦家行事方式不同,便是结亲,也难香甜。”

李悦并不算是脾气非常好的人,但对这个后生晚辈格外耐心。

看着挂了毡帘子的门,李悦缓缓地道:“回京以后,这是我头一回来崇贤,当年却三五日便要来一回的。这坊里住着我的两位故人,其中有一个你当知道,便是在广平书院的西柳先生。”

西柳先生是当代大儒,十来年前辞官讲学,很受士子们尊敬。

“他便住你宅子后面,现在似乎是所庵堂了。”

林晏有些惊讶,长安城里达官贵人把宅子捐给僧尼的不少,只是没想到西柳先生也会这般,且离得这般近。

林晏等着李悦说另一个故人,李悦却没说。

“那时候我们时常一起饮酒,便在楚九家。”西柳先生姓楚,行九。

“楚九比我们都年轻,不过二十余岁,没有娶亲,”李悦看林晏,笑道,“便和你似的。”

林晏微笑一下。

“你家中还有祖母,他那宅里他最大,故而,我们尽去他家,饮酒舞剑,歌诗唱和……直到吴王事发。”

沈韶光紧紧握着手里的笔,吴王事发,楚九……李相公的另一位朋友应该便是原身的父亲,或说自己这世未曾谋面过的父亲。

仔细翻找,还有关于这位楚姓阿叔的记忆,是个方脸方下颌的端正年轻人,虽面相端正,却爱偷偷往孩子手里塞饴糖——这或许就是能记住他的原因,但对他的家如今是光明庵的宅子却想不起什么来,想来父亲每次去,都不带孩子。

沈韶光看那边的李相公,却是没什么印象了。

“吴王最是风雅,我们与他都有来往。”说起这先帝时的反王,李悦并无多少忌讳,实在是这事当年便有些莫须有,至今没有翻案,一则那是先帝钦定的,一则也有些现实因素。

“……其中沈五与他歌诗唱和最多,最相知己。吴王出事,我们都曾设法相救,沈五更是四处求助,并跪在大明宫前,为吴王陈情,言吴王那样闲云野鹤的性子,不可能有反心。那殿前丹陛台阶下,便是沈五泣血之处。”

林晏嘴角抿得紧紧的,自己当年为崔师之事,心焦如焚,四处碰壁,与这沈五郎何其相似,只恨当年自己官小位卑,不能面圣,不能于丹陛前陈情……

“沈五此举惹得先帝大怒,后来……”李悦闭闭眼,说不下去了。

缓了一缓,李悦声音平静下来,“崔尚书出事,听人说你当时为其四处奔走,我便想起他来。”

林晏点点头,有点明白为什么这位相公对自己青眼有加了,原来是肖似旧友。再根据时间推算,李相公被贬去江南,楚先生怒而辞官,想来都与此事有关。

李相公把话题又转回秦仆射,“当年秦十三也是帮吴王说过话的,并被先帝当众呵斥,并不是……”

李悦推测:“崔尚书出事,秦十三没有帮你,许是让沈五的事吓怕了。” 李悦没有说出口的是,也可能是让先帝末年的疯狂吓怕了。

“他并不是无心无德之人。”

林晏站起,郑重地给李相公行礼,“多谢相公告知这些旧事,晏感激不尽。”

李悦抬手示意他坐下:“跟你说这个,也并不全因为替秦十三家那小娘子说项,也是今日在崇贤坊故地重游,感怀于心,实在想找个人说道说道。”

“我早年腿脚受了伤,如今天气一变,越发不舒服起来,心里也间或一阵一阵地疼,或许这一二年也便致仕了。三十载宦海沉浮,到底善始善终,老朽心里还是安慰的。秦十三离着致仕之年亦不远矣,还有另几位老臣也是,以后这朝廷还要你们年轻人撑着。”

林晏恭敬地听着。

“……要更谨慎才好。”

为官这几年,林晏也没了当年的热血——关键,也没了让他热血的人。李相公殷殷嘱咐,似一个真正长辈对晚辈一般,似当年崔师对自己一般,林晏领他的情,恭敬地点头称是。

林晏突然问:“敢问相公这位沈公名号?”

“沈谦,洛下沈氏子,行五,当年出事时任礼部侍郎。”

林晏眼睛睁大一些,缓缓点点头,又微侧头看向柜台,昏黄的灯光映着半垂的俏脸,肃穆沉静,她手里笔杆摇摇,不知道在写算什么。

林晏转回脸来,给李相公倒一杯酒,又自斟一杯。

就着陈年旧事,两人把那一角酒都喝尽了,出门时,李相公脚下有些浮沉,林晏和仆从一左一右搀扶着。

沈韶光带着阿圆在后相送,“贵客慢走。”

林晏扭头,对上那双泛红却硬要弯起的眼睛。

林晏对她点点头。

不知何时,李相公的侍从奴仆们带着车轿等在了店外,便是林晏的仆从也候着呢。林晏与李相公告别,目送他的车驾离开。

林晏转过身去,又扭头看看摇晃的风灯下纤瘦的身影,便缓缓走回家去,身后仆从们静静地跟着。

进了门,看见前庭萧瑟竹影,林晏突然回头吩咐侍从刘常:“回头查一查这坊里五品以上官宅十年前哪家主人姓沈。”

刘常行礼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