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楷、草皆有不少大家,读书人们平时楷行并用,工于篆隶者却是不很多,小篆最有名的便是玄宗时李阳冰。
其余几位对篆书说不上有研究,但毕竟都是读书人,当下也都看自己的饼袋子。
其中一个笑道,“我倒觉得有两分闺阁气,莫非这刻章子的是个小娘子?”
众人皆笑。
柳丰脸微红,目露一丝疑惑。
适才说闺阁气的,一抬头,恰看见京兆尹和少尹走过来,忙放下饼,站起来行礼。
京兆尹白静山是个顶和气的人,笑着对小年轻们摆摆手,少尹林晏则微点一下头,两人便走了过去。
年轻的小官员们互相挑挑眉挤挤眼,三口两口吃完,拿茶水压下去,便各自回了廨房。
白府尹笑道:“闻起来还怪香的,小子们这是吃的什么?”
闻着每天早晨都会在坊门口闻到的香味儿,林晏微笑道:“左右不过是糕饼之类。”
“某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待漏院里啃胡饼的勾当。年轻人啊,总是感觉睡不足,吃不饱。”
林晏再微笑一下。
白府尹转过眼睛看身边年轻的副手:“却从没见安然有这等时候。莫非对这些街头货色无甚兴趣?”
“下官口舌驽钝,不辨五味,饮食只求果腹。”
白府尹哈哈笑道:“安然出身钟鸣鼎食之家,想来是舌头早被惯坏了。”
林晏只淡淡一笑。
坊门开了,朝食的点儿也过了,沈韶光终于可以歇歇手。她不紧不慢地拿着抹布擦拭台面、饼铛,清理洒落的酱汁子、香葱末之类。
卖捻头的卢三娘笑嘻嘻地走过来,“阿沈买卖越发好了。”
沈韶光手上的活儿不停,只抬眼一笑,“那还要多谢卢娘子的捻头炸得好啊。”
捻头类似后代的撒子,把细长条的面放在油锅里炸得酥脆,也有做成臂钏形状的,称环饼,可以放好些天,是寒食日的必备,平时也有不少人买了充饥。
沈韶光跟卢娘子订货,让她炸类似后代的薄脆,竟然也做得差相仿佛,只是里面加了少许糖,多了点甜味。因为自己订这点货,就让人家改和面的配方,那不合适,沈韶光也就改了改自家酱的配料,两相磨合,做出来的煎饼味道倒也不错。
自摆摊之日起,沈韶光的生意就极好,旁边的小摊哪有不眼馋的?卢三娘虽眼馋,但自家的捻头也因此多卖了不少,不敢表示出什么妒忌来,这会子有了年轻后生买饼的笑话,自然要尽情打趣沈韶光。
“我捻头炸得再好,也不见那小郎君来日日买捻头。”卢娘子挤挤眼,笑道。
沈韶光停下手里的抹布,表情认真地琢磨了一下,“哦?那便真是我的饼做得好了。”
卢娘子“嗤”地笑了,“你就装吧。”
沈韶光淡淡一笑,接着擦。
等收拾好了,便把炉子架子装上小拉车。
旁边卖胡饼的邱大给她搭把手,帮她把炉子放上车。
沈韶光客气地道谢,邱大讷讷地对她点下头,便挎着饼篮子走开了。
卢三娘在心里感慨,年轻貌美就是好啊。又怀想,老娘年轻的时候,也曾有人为了来看我,每日一天三顿吃捻头呢。
作者有话要说:①拿火筷子捅,是郭德纲的段子。
第5章 下雨艾窝窝
半夜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沈韶光被隐隐的雷声吵醒,听动静不小,这回旱灾能解了吧?又想起大半个月以前皇帝的祈雨,嘴角就带上一抹坏笑,老天爷好赖算是给他的人间儿子全了这个脸面,不然多尴尬。
沈韶光又裹了裹布被,安稳合上眼,下雨真好啊,可以不用出摊,睡个懒觉了。
小摊贩可以因为下雨偷懒,上朝的却不行。
林晏坐在车上,一眼看到前面不远处的录事柳丰,举着伞,穿着芒鞋,蔫头蔫脑地在雨中等着。想来是地滑,不敢骑马,想走着去上衙。
林晏对车外的仆从示意一下,其中一个便从马上下来,走去找柳丰。
柳丰回头,先遥遥地对林晏的车驾行了个礼,然后与那仆从说了两句,便一起走了过来。
上了长官的车驾,柳丰颇有些局促,肚子偏又这时候来捣乱,咕咕叫起来。柳丰的脸霎时就热了,只希望外面沥沥雨声能遮掩过去。
林晏看他一眼。
柳丰赧然,叉手道:“下官失礼了。”
“无妨。”林晏淡淡地笑道,停顿片刻,“那煎饼果然这般好吃吗?”那边分明有个披蓑戴笠卖胡饼的在呢。
柳丰脸越发红了,讷讷地,“下官,下官——”
林晏微抬手。
柳丰闭了嘴,老老实实坐着。
林晏闭目养神。
沈韶光说到做到,果真等到辰正才起,慢腾腾地洗漱了,举着伞去外面食店吃了一碗鸡肉馄饨,皮子不够薄,馅儿又小,汤底倒还有些味道。
溜达了一圈,买了些米粮菜蔬,便慢慢走回来。行到沈氏旧宅后门处,看到院墙内伸出来的一支海棠,落下好些花瓣。啧啧,雨打海棠,寂掩重门,多诗意的景象。
沈韶光搜索记忆,对这株海棠还真有些印象。原身的母亲爱收集海棠花瓣,倒不是为了葬它,而是为了兑胭脂用,曾言其“颜色殊无双”,恰父亲过来,含笑调侃了句打油,“可惜没有香”,母亲先是嗔视,继而绷不住笑了。
再想及掖庭的日子,这位夫人就是一株海棠这样的人间富贵花,如何受得那样的磋磨,只熬了一年就撒手人寰,留下当年才九岁的原主,原主也又熬了一年,终于随她母亲去了,换成了自己这个异乡客。
沈韶光看着这个不曾住过的“家”,想到家中旧事,颇为感慨。
听说现在住着的是一位京兆少尹,不折不扣的绯袍高官。虽邻居住了这么些天,却没见过长什么样儿。不知道这位长安副市长什么时候视察街头小吃情况……沈韶光被自己的幽默感逗笑了,举着伞,踢踢踏踏地走回庵里去。
回到庵里,沈韶光泡上糯米,看两页书,写几张字,也就混过了头午的时光。
中午简单揪点面片,放些小青菜,磕上一个荷包蛋,做了碗青菜馎饦,盛到碗里后,加了两勺自制的蒜蓉辣酱,倒也有些味道。
吃了饭,歇了个懒散的晌儿,便起来鼓捣吃的。
因今日买了些好糯米,便决定做艾窝窝糕吃。
本朝皇宫里也常做糕,什么水晶龙凤糕,紫龙糕、玉梁糕,过年过节更有茱萸糕,菊花糕、麻葛糕之类应景。名字很花哨,却并不很和沈韶光的胃口——大约是因为唐人对甜味有些口儿重,想想,吃樱桃还要浇蔗浆呢。故而每到春夏之交的时候,沈韶光便格外怀念前世的艾窝窝。
艾窝窝做起来不算麻烦。把烧得软软的糯米饭揉成糯米面团,分小剂子,压成皮儿,里面包各种馅料,山楂、芝麻、枣泥、豆沙皆可。
包好后,放在熟糯米粉上一滚,白白的,颇有点欺霜傲雪的意思。据说也有放在熟面粉上滚的,但家里一向都是用熟糯米粉,沈韶光也就觉得糯米粉的才正宗。
今天沈韶光做的却不是过去吃过的,差别不在糯米粉上,而在馅儿料,她用的是前些天做的牡丹花卤子。
庵里有一棵颇大的牡丹花树,全盛时有几百朵花,艳丽的深红色,繁华得很。沈韶光捡了不少牡丹花瓣,本想附庸风雅做两个花囊,突想起红楼中有名的玫瑰卤子,便又改了主意,把花拿臼子捣烂,拿糖和蜜腌渍上,过了几天,去了生花气,味道竟然很不错。
这会子懒得弄别的馅儿,正好用上。
这牡丹卤子的艾窝窝别的不说,颜值很是能打,雪白的皮子,嫣红的馅儿,让人想起粉面檀口之类香艳的词语。
沈韶光把艾窝窝放在白瓷碟子里,端去与美食爱好者主持师太分享。
“好精致东西!”主持没吃先笑道。
及至咬了一口,更面现讶色,“这是牡丹花吗?”
沈韶光笑道,“可不就是院中那株牡丹吗?我这是正正经经的借花献佛了。”
主持笑着用手虚点沈韶光。两人时常聊一聊,如今很有点忘年交的意思。
“我们先前也吃过牡丹花瓣,却是炸着吃,到底不如你这个香甜,颜色也好。”
沈韶光不藏私,把做牡丹卤子的方法说了,两人又讨论了一回如何改进。
就着清茶和吃食经,那一碟子艾窝窝也就下去了,沈韶光吃了两个,净清吃了两个,余下四个都归了主持。
饶是如此,主持仍意犹未尽。
沈韶光笑道:“恰碰上这个时节,才有这糖渍牡丹馅儿,平时用豆馅儿、枣泥就好。”
主持突然想起来,“过几日就要立夏了,与这花糕比,我们往日庵里蒸的豆糕就太也粗糙,莫如今年便换成这个吧?”此时有习俗,立夏日吃蒸糕,据说可以不起热痱子。
净清赶忙应了。沈韶光觉得,尼姑当到老主持这份儿上,真好。
哪知过后净清却来求沈韶光帮忙,“若这糕只是我们庵里吃,再不敢来求沈施主的。但每年节庆吃食,总要给坊里坊外的邻里善信送一送,若做得不好,惹人笑话。”净清七情上面地施个礼,“还请施主指点。”
既借住在这里,这点小忙当然要帮,沈韶光一口答应了。
因人手有限,量又大,沈韶光便建议做豆沙馅儿的——因为不管是蒸、是捣、是滤,量大量小都是费一样的事。
豆沙馅儿在这会儿,还是个金贵东西,倒不是材料多贵重,而是足够麻烦。据说天宝时虢国夫人府豆沙做得最好,称“灵沙臛”,又把豆沙放在糯米糍糕里,因这糍糕捶打得呈半透明状,能透出馅儿的颜色,故而称透花糍。①
主持一边看沈韶光指挥着掌厨的尼姑炒豆沙,一边跟她说典故:“早些年,长安东市有个糕作坊,透花糍做得就很讲究。因为糕饼做得好,主人由此入赀为员外官,人称花糕员外。”②
沈韶光笑起来,行行出状元,果真呢。又遗憾,可惜我是女的,不然也可以考虑考虑走这条路入仕。
净慈站在边上,听沈韶光和主持闲聊,不免惊诧,何曾见主持这样健谈这样欢喜过?莫不是这姓沈的小娘子给主持下了巫蛊?看着这些豆沙馅,又不免算计银钱,花了多少,能从各家得会多少压篮钱来。
作者有话要说:林少尹今天说的话,都是以后被打的脸。可怜的娃……
林少尹淡淡一笑:不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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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百度到的,没找到确切资料。
②改自《清异录》上的典故。
另,艾窝窝一段参照百度资料和邓云乡先生的《云乡话食》。
第6章 夏糕送出去
立夏日,到了敲暮钟的时候,林晏才从衙署回来。祖母正在等着他吃暮食。
净手洁面,换了家常衣服,林晏便来到祖母院中。
“阿兄,你回来了!”江太夫人露出欢欣的笑容。
林晏笑道,“跟您说了不用等我,别饿坏了您。”
“哪能不等?阿耶阿娘都不在,我自己一个人吃饭,怪没意思的。”江太夫人先是嘟着嘴,然后又笑了。
林晏眼形细长,眼尾微微上挑,中间一段却过于平直,算是个非典型丹凤眼,不笑的时候显得有些不好接近,此时眼睛弯起,整张脸都柔和起来,“您今天在家里做什么了?”
“我与阿长缝香包,今日立夏呢。”
“哦,是吗?”林晏给祖母盛一晚青菜蛋花汤。
因着吃饭的只有祖孙俩,为了热闹,并不分食,而是如后世一样,聚在一张大食案旁。
“就知道你都忙糊涂了!”江太夫人把两碟子糕挪过来,“这是咱们自家蒸的红枣糕,这些是别家送来的,每样捡了一两个,你尝尝哪个好吃?”
今日朝会廊下食,圣人就赐下了应节的糕饼,回到京兆府,午膳公厨端上的也是糕,回到家又是两盘子糕摆在面前,对上祖母殷殷的目光,林晏笑着拈起一块。
“我们家今年的枣糕很好,嗯,酪浆放得有点多。”岂止酪浆多,糖放得也多,祖母上了年纪,味觉迟钝,厨下为了照顾太夫人口味,做得口儿重。
林晏不动声色地喝一口清茶,送下过于甜腻的糕点去,又拈起一个白圆子形状的,一口咬下,糯米皮子颇有嚼劲儿,细腻的豆馅儿,有些宫里胭脂糕的意思,但没那么甜,竟然意外地好吃,“这是谁家送来的?”
太夫人身后的仆妇回道,“是后门的光明庵。”
江太夫人也笑了,“他们的慈明师太做得好什锦馄饨,没想到糕也做得好。”
没有人纠正江太夫人光明庵的主持是圆觉师太,慈明师太是河东静心庵的,且早已于二十年前作古,就如没有人跟她说,面前的是她的孙子,而不是她自以为的长兄。
江太夫人顺着说起慈明师太做的奶汤鲫鱼来,“汤汁鲜浓奶白,飘着点嫩葱心末,好喝得很。”
“改日有新鲜的鲫鱼,也让他们炖汤喝。”林晏给祖母夹些笋丝放在小盘中。
吃过饭,林晏又陪祖母说一会儿话,才退出来。
书房里,周管家递上今日送礼来的各家礼单和自家回礼的礼单,虽名为送立夏糕,又哪有只送糕的?都是一长串的东西。
周管家是做老了事的,对收礼回礼这些都自有分寸,林晏只略翻一下便递还给他。
周管家又笑道:“还有两家庙宇庵堂也送了糕来,按规矩给了压篮钱。”主人既不崇佛,也不信道,对这些上门的出家人,只按京中大规矩走即可。
林晏浑不在意地点点头,“你看着处置就好。”
周管家自恃亲近,笑着多了句嘴,“阿郎也该娶新妇了。人情随往有主妇做主才像个样子。”
林晏“嗯”一声,便低头看起书来。
周管家被主人“嗯”得有点糊涂,这是听进去了还是随口一应啊?
今天沈韶光也吃了一天的糕。庵里来了不少烧香上供的善信,过后这些供品自然都归了庵里的尼姑们,也有送糕出去压篮回礼也有夏糕的,以致庵里形形色色的糕饼攒了不少。
净清捡了其中顶好顶细致的攒了两盘子,亲自送去给沈韶光,笑道:“这两日多谢沈施主指点,才做得出色好夏糕,为庵堂赢了不少脸面。鲁国公夫人、叶侍郎夫人都亲口赞了,说颇有宫中御宴糕点的品格。”没说的是给的压篮钱也较往年更丰厚。
过年过节寺庙庵堂往人家送吃食,一则是维持关系,一则也是打秋风,正经人家哪有让她们空着篮子回来的道理?都要在篮子里放上一些财物,称“压篮钱”,也算寺庙约定俗成的一种赚钱方式。
沈韶光自然说让她不要客气。
“往日吃了多少沈施主的好东西,今日我把供尖留下,施主也尝尝我们的。”
沈韶光笑道:“那我就尝尝,看哪种出色,回头也依照葫芦画瓢做来吃。”
净清笑道:“不是我夸,叫我看,再没有比咱们的更好的了。”
沈韶光越发笑起来。她知道这是净清感激自己帮忙。净清这个尼姑,佛法不见得参悟得多好,甚至人也不算精明,但却忠厚诚恳,庵里的尼姑都信服她。
沈韶光用还剩的一点腌渍牡丹沏了茶来,与净清一块喝茶吃糕点。
“这些糕点,净清师父自己去送的?”
“哪里送得过来?我只走了坊里的几家,并坊外几家相熟的。另外的,都是别的师姊妹们送的。”
沈韶光点头。
许是今天着实高兴,净清便顺着说起京里宅门的八卦。
“鲁国公家越发阔气了,若非早有来往,只怕都进不得他家的门。可见宫里淑妃果真得宠。”
沈韶光点点头,淑妃确实得宠。
“不知淑妃是什么样的绝色?”净清低声道,“我看鲁国公夫人虽威严,颜色却并不顶好。不过他家二娘倒是个美人儿。”
跟人聊八卦最忌讳便是只听而不说,沈韶光跟她科普:“现在的鲁国公夫人是继室,淑妃是前室夫人留下的,却不晓得这位二娘是哪位夫人所出。”
净清做秒懂状,又道:“看面相,不似亲母女,但相处情形,却亲昵得很。”又感慨,“国公夫人果真仁德淑娴!”
沈韶光随着她道:“果真仁德淑娴。”
“二娘不但出落得越发好了,对佛事也越发热心,听说咱们就在崇贤坊,离着国公府不远,便说要过来住几天,拜佛祈福。”
沈韶光接着送顺嘴人情:“是位善信的女郎。”
不两日,沈韶光便与这位善信的女郎成了邻居。
第7章 恋爱真人秀
光明庵占地不多,前院供着菩萨,后院及左跨院住了本庵的尼姑们,右跨院给香客们留着。沈韶光占了两间正房,余下正房三间,厢房六间,净清早安排人打扫了出来。
因光明庵就在城里,香客们往来方便,少有来此住宿的,这个院子常常空着,也因此当初沈韶光提出借宿,眼睛颇为势力的知客净慈没有一口回绝,反而把她带到了主持面前。
看净慈吆五喝六地安排杂役尼着意打扫铺陈,又亲自采了院里的牡丹插瓶,对上沈韶光,言谈神色中颇带着点“这才是本庵给贵女的待遇”,倒把沈韶光逗笑了,小尼姑真是童稚可爱……
鲁国公府二娘子到的时候,沈韶光正在院子里鼓捣腌糟鱼。
前两天贪便宜,买了好些个头儿很小的鲫鱼,炖了一回汤,还剩了不少,刺儿多,做不了别的,又不好储存,沈韶光便把这鱼洗剥干净,晒了起来。
如今已经晒得多半干,便一层鱼,一层醪糟,一层盐,再一层鱼、一层醪糟、一层盐地码在陶罐里。想着等过几个月天凉了,拿出来焖到刺酥肉烂,咸津津的,还带着股子醪糟香,正好就粥吃。
门口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沈韶光扎撒着沾满醪糟的手,抬眼恰对上一张桃花面,全副严妆,两条眉毛又长又粗,几乎画到眉心,正是如今宫里盛行的连娟眉。哪怕被这奇形怪状的眉毛荼毒了不短时间,沈韶光依旧不习惯,小娘子一副盛世美颜,真心有点糟蹋了。
净清给双方做介绍,“这是在本庵礼佛的沈小娘子,这是鲁国公府女郎庞小娘子。”很是慈悲地把沈韶光的“租住”说成了“礼佛”,经济问题就变成了宗教信仰。
净清真是个厚道人,沈韶光一笑,擦了手,上前见礼。
然这样的遮掩,到底骗不过明眼人。庞二娘睨了沈韶光一眼,并不言语,旁边的婢子对净清道:“师太竟然让我家女郎与这贫家女同住吗?”
净清抿抿嘴,赔笑道,“沈小娘子出身洛下沈氏。”
本来鼻孔看人的婢子顿时有些讪讪的,看一眼主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鲁国公府是天宝末年安史之乱时平叛有功才兴家的,那些本朝定鼎时的开国元勋在世家大族眼里尚称“新贵”,更何况鲁国公府这种?况且现在的鲁国公本事不大,门楣全靠宫里的淑妃撑着。底蕴浅,又是外戚,世家大族提起来,只有撇嘴的。
沈韶光虽穷,但有个好姓氏,在这个 “以姓氏骄人”的时代,却是个“贵人”。
沈韶光含笑看着庞二娘,庞二娘的目光砸在她脸上,到底不情不愿地回了个礼。
净清有些尴尬,与沈韶光搭讪道:“沈施主这是做什么呢?”
沈韶光笑道:“用醪糟腌鱼鲊呢。”
鱼鲊实在不是什么高级口味,庞二娘面色越发不好看起来。怕再起什么争端,净清赶忙对沈韶光点下头,和净慈一同带着国公府一行进了正屋。
沈韶光在院子里慢悠悠封了陶罐的口,本想放在院内树下阴凉处的,但想了想,现在院子里毕竟不是自己一个人住着,还是莫招人烦了,便搬回了室内,塞在床下。
西边三间房内犹在收拾着。对这样的室友,沈韶光决定采用“有理有利有节”的外交策略。不过想想,到底是国公府的女郎,有家有业有耶娘,哪有常在尼姑庵待着的道理?所以彼此并不用忍很久。
然而,对来光明庵住着礼佛这个说法,沈韶光颇为怀疑——这位庞二娘子这性子,怎么看也不像笃信佛教的啊。
可是,她不是来礼佛的又是来干什么的?难道看上了庵里的糕点?沈韶光“嗤”地笑了。
沈韶光“不过”“然而”“可是”地把人家小娘子调侃了一番,心里终于舒坦了。腹诽,实在是一种简便易行的心理治疗方式。
很快沈韶光便知道了庞二娘来光明庵的目的。
傍晚,沈韶光买菜回来——这会儿的菜比晨间的菜便宜,不过是蔫吧点,不耽误吃,恰碰见庞二娘带着两个婢子在庵门附近散步。
沈韶光埋汰完了人以后就是个心大量宽的淑女,主动与庞二娘打招呼。
看沈韶光手里的米粮菜蔬,想起婢子绘声绘色地描述这沈娘子在坊门卖饼,庞二娘哼一声,“没想到与个街头卖饼的为邻!”
“……”沈韶光绷一下嘴角,一时犹豫,不懂礼貌的熊孩子,我到底是替她爹妈管教一把,还是不与其一般见识等着她闯更大的祸?
沈韶光自谓是个良善人,决定还是帮她爹妈一把,“女郎三国庞靖侯之后,自然是不屑与我等引车卖浆者流为伍的。其实,当年庞军师跟着先主想来也委屈得紧,毕竟先主是贩履织席为业的。”
先鲁国公行伍出身,富贵以后,也学着体面人,续了家谱,把名字都没留下来的祖宗们编了名号,负责编写家谱的文书门客揣摩主人意思,一气儿把庞家祖宗认到了三国庞统那儿。鲁国公大喜,从此以荆州庞氏自称。
这种冒认祖宗的事多了去了,毕竟本朝皇帝还说是老子后裔呢,但还是会被较真儿的人嘲笑,然而一般人嘲都是嘲他们作假,沈韶光却嘲出了新花样,承认他们是庞凤雏后裔,却把自己越级碰瓷到了卖草鞋的刘备那儿。
庞二娘读书不多,因着自家认的祖宗的缘故,被逼着看过一点三国史,听沈韶光说完,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不由得气得粉面泛红,跺脚:“你,你——”
却听身后“嗤”的一声笑,沈韶光和庞二娘回头,却是两个年轻郎君,其中一个穿宝蓝圆领袍的,沈韶光认识,那天出宫门时找茬儿的绯衣高官,发出笑声的是另一个着士子白袍的。
庞二娘惊骇,瞪那穿白袍的一眼,然后粉面含羞地对那位高官行礼,“儿见过林少尹。”
电光火石间,沈韶光反应过来,这位恐怕就是邻居京兆少尹了,而庞二娘所为何来,啧啧,莫非难道,难道莫非……唐代女子果真大胆开放!不由得饶有兴味地看起了恋爱真人秀现场。
那白袍的也促狭地笑着看同伴儿。
林晏却只淡淡地对庞二娘道:“女郎无需多礼。”眼梢风扫过沈韶光。
沈韶光敷衍地给他们补了个礼,林晏点下头,看朋友一眼,当先往前走。
那白袍士子与沈韶光对上目光,两人同时一笑——猥琐的人总是格外容易心意相通。
第8章 曲江卖饮食
立了夏,天气越发热了,沈韶光开始鼓捣各种饮子。
在本朝,“饮子”这种东西,主要发挥的还是疗疾治病的药用保健价值,要到再过阵子的宋代,才发展成解渴解馋的日常饮品。本朝流行的饮料是酪浆、蔗浆,当然还有日渐被人们接受的茶。
酪浆到底有些太浓稠腥膻,蔗浆又太甜,加盐加姜加各种东西的茶更是让人一言难尽,沈韶光决定自己熬煮冲泡些消暑解渴的饮子喝,首选当然是酸梅汤,其次是茉莉花茶和绿豆汤,薄荷蜂蜜饮也很好。
其中,沈韶光又最爱酸梅汤。
把药饮子店买来的乌梅、山楂、陈皮、甘草等加水熬煮,然后加糖渍桂花。前世沈韶光曾看某大家写的书上说渍桂花要用白糖,不能用蜂蜜,试一试,果然,味道更清爽,大家到底是大家。①
此时也有私人藏冰在市上出售的,只是价钱太高,沈韶光实在舍不得,好在庵里有井,用井水镇一镇,也很入得口。
这样热的天气,喝着浓酽酸甜带着凉气的酸梅汤,主持圆觉师太赞不绝口,“前朝有筹禅师,造五色饮,其中扶芳叶为青饮,楥禊根为赤饮,酪浆为白饮,乌梅浆为玄饮,江桂为黄饮。酪浆最为人熟知,其余也有仿制者,我也曾喝过几家的乌梅浆,都不如你这个。”②
沈韶光笑,那当然啦,我这方子可是改进了千年的啊。
沈韶光又煮泡了茉莉花茶、绿豆汤、薄荷蜂蜜饮等,请主持师太品尝,并道出自己的想法——端午日,去曲江边卖。
圆觉师太虽是出家人,却有点“口不言利”的士人态度,曾对沈韶光一个高门仕女一门心思摆小摊儿赚钱很有点不理解,如今却有些习以为常了,帮她出主意,“绿豆饮到底太家常,不够新鲜,且样数多了,反显不出这乌梅汤的好来,依我看,就乌梅饮,再加——茉莉花茶吧。”
沈韶光却觉得自己熏的茉莉花茶不大好,这自然是跟她前世喝的茉莉香片比。若说乌梅饮尚能煮出六七分后世酸梅汤的影子,这茉莉香片最多有那么一分半分的意思,淡淡的茉莉香聊胜于无罢了,却不知为何合了主持师太的心意——大约是因其清淡甘爽中带着些微微的苦,合了文人雅士的情怀。
沈韶光觉得圆觉师太作为资深吃主儿,建议应该是可取的,便决定届时煮上几大罐子的酸梅汤,再买些冰放上,算是冰饮;另起茶炉,现烧水冲茉莉花茶,算是热饮。
圆觉击掌,觉得她想得很是周到,多少讲究人,夏天也爱热茶的,且这茉莉花茶刚煎出来时,茶粉上飘着茉莉花,委实漂亮——原本还口不言利的老师太,这会子都会做客户分析和产品定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