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晓见他说认识自己,不禁一愕,自己一向足迹不出保定,今番还是初涉江湖,哪里会和此人见过面?丁晓正待问他,只见他已哈哈大笑道:“令尊是不是执掌太极门的先辈丁剑鸣?世兄的尊名是不是单名‘天将破晓’的一个‘晓’字?我一见你这手太极枪法,就知道你的来历了,我与令尊,虽只是慕名,对贵派的身法手法、弟子、渊源也还稍知一二。”原来这书生打扮的人是个老江湖了,丁晓的来历竟自给他一眼看破。

  当下朱红灯也笑了:“光棍眼,赛夹剪,算你猜的不离。只是你这身打扮,也是终年不改,别人也很容易看破你的来历。”说着,他把眼光向丁晓扫了一下,意思好像是探询丁晓知不知道此人。

  丁晓情知来人必是游戏风尘的一个江湖侠士,可是他与武林同道,江湖人物素鲜来往,如何会猜得出?

  他想了一想,正想向朱红灯请教此人名号,忽地金华以前和他谈起过的江湖人物,像闪电般掠过脑海,他蓦然喊了出来道:“前辈莫非是江湖上人称‘铁面书生’的上官瑾‘老英雄’?”

  朱红灯立即在马背上哈哈大笑:“如何?连这一初闯江湖的少年,一看你的打扮,也知道你的来历?我看你似乎该换换装束,免得太过招摇呢!”

  铁面书生不理朱红灯,拉着丁晓的手笑道:“是谁给你说过我名字的?只是我很不喜欢你叫我什么‘老前辈’‘老英雄’,我还未到倚老卖老的时候!”说完又对朱红灯说:“我这身装束算是我的活招牌了,我也不怕狗腿子们注目,他们有本事把我捉去,我不在乎!”说罢又是一阵大笑。朱红灯皱了皱眉头,很不以为然,可是见他说得高兴,也不马上驳他。

  铁面书生上官瑾是江湖上的一个奇士,很少人知道他的来历。尤其是对他的武学渊源更不清楚。据江湖上的传说,只知他的确是一个不第秀才,他的弃文学武,有一段极其有趣的故事。

  他是江苏无锡的一家读书人家子弟。江浙文风素盛,他自然也是“束发受书”,他又天资聪颖,十来岁时,四书五经已很是琅琅上口。他的先生、父母都以为凭他的本事,一定可以“青云直上”了,谁知不然,他一连考了好几次秀才都没有考中,到他父母双亡,他也二十岁了,还是得不到半点功名。原来他家业并不是什么有钱人家,无钱无势,文章纵好,却不入主考之眼。入主考眼里的是有贝之财,而不是无贝之才。

  他父亲死时,还叫他继续应考,他父亲人虽将死,而望儿子取得“功名”的心境还没有死。不料,未到他服满之后,再考一次,他自己的功名之心却先死了。原来就是这次考试,发生了一桩科场大笑话。那次三场考罢,榜发下来,巍巍高中的新解元名叫“夏器通”,而上官瑾则仍旧是名落孙山,榜上无名。

  上官瑾屡试不第,虽然多了一次失望,倒还未觉得十分难过。只是他很奇怪,今科的新解元,何以会被夏器通这小子中了?

  夏器通在他们那群“后补秀才”中是有名的“大不通”,平时写的文章,叫上官瑾改,上官瑾也有无从改起之感,所以上官瑾常常笑夏器通道:“别人的文章,掷地有金石声;而你的文章,其声却当如‘高山滚鼓’,不通!不通!不通!”

  不通之人可以高中还不奇怪,奇怪的是夏器通也是个穷小子,家境虽比上官瑾略好,也不见得会有钱贿赂主考。既无有贝之“财”,又无无贝之“才”,却会高中解元,这真令上官瑾百思不得其解。去问他,他傻笑着说道:“上官老兄,你我都没钱孝敬考试官,而我中了,你没中,那当然是我的文章比你好!‘高山滚鼓’的佳评,要转送给你了。”把上官瑾气得做声不得,狼狈而逃!

  看官,你道这夏器通如何会中?其中却有一段令人喷饭的故事。原来那位派到江苏无锡的主考官,得到外放,自然十分欢喜,他临行前,自然要到省中各大官处拜谢,最后也最郑重的是去拜见抚台(一省之长)。这位主考官是抚台亲自提拔的,拜见时他毕恭毕敬,请求“训诲”。那抚台大人,也客套地说了几句什么“无锡文风素盛,老兄得天下英才而育之,不亦乐乎”之类。说了几句之后,抚台大人突然起立,皱着眉头,悄悄行过一边。他以为抚台大人有什么“私己话”要说,急忙过去,附耳待听吩咐,只听得抚台大人道:“无他,下气通耳!”

  原来那位抚台大人,昨晚吃翅席吃得滞了,肚里不消化,会客时,忽地一阵疼痛,急忙避过一边,放了个臭屁!那主考赶去问时,他不好意思,但又一时又想不出什么话来敷衍,反正对着下属,也就不加掩饰,直说出来,告诉他这是“下气通”(放屁的文雅用语)。不料主考听错了音,牢牢记着“夏器通”这个名字。他以为这个“夏器通”一定是和抚台大人有亲密关系的人,否则不会只给他一个人说人情。他到无锡主考,一查诸生的卷,果然有一个人叫做“夏器通”,他连卷也没看,就给他中了个解元。夏器通父母给儿子取这个名字原是勉励儿子成为“通品”之意(器是器皿,能成一个器皿也就是说这个人有出息的意思,所以“器通”这个名字,含有“通品”之意)。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个名字竟因与“下气通”谐音,而果然有“出息”中了解元了。

  主考取中夏器通后,夏器通当然要去拜见。一见,主考就拉着他的手问:“世兄,和抚台大人究竟是怎么个渊源?”夏器通干瞪着眼,结结巴巴说不出话。主考见他这副模样,非常纳罕,怎的抚台大人所“特别关照”的人竟然象个白痴?在他的想象中,这人应该是个裘马翩翩的显贵少年、五陵公子,不料却是这副寒蠢相!

  不过既是抚台所关照的人,不管他是不是白痴,自己给他高中解元,总算是给抚台大人“办了事”,主考心想,这回该更得到抚台的赏识了。

  不料他回到省城谒见抚台,报告道:“大人所关照的‘夏器通’,卑职已给他高中解元了。”抚台竟瞪大眼睛,连问:“你说什么?你‘关照’了什么人?”

  主考以为抚台善忘,轻声提醒他道:“卑职辞行那天,临别时问大人有什么吩咐,大人不是说‘无他,夏器通耳’吗?”

  抚台想了一想,不禁捧腹大笑,他对着下属无所顾忌,就率性告诉他道:“你真糊涂,我说的乃是‘下气通’,‘上孟’‘下孟’的‘下’,‘天地有正气’的‘气’,‘通达人情’的‘通’,你该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吧?”

  主考吃了个大闷棍,退出来之后直气得吹须睩眼。原来抚台大人放了个臭屁,自己就把“下气通”当成“夏器通”。如果不是这个误会,一个解元,起码可卖上千两银子!这番平白失了个大财星,心里越想越气,不免对同僚泄露出来,大怨其笨。

  这样的官场笑话,一传十,十传百,很迅速地就流传到无锡来,连那些秀才、童生都晓得了。大家就叫夏器通做“屁解元”。

  别人把它当笑话讲,上官瑾听了却半天说不出话来,瞪大眼睛,过了许久许久,才忽而仰天狂笑,呸了一声道:“秀才是个屁,解元是个屁!连状元、榜眼、探花、督军、抚台、大学士,都无非是个屁!屁!屁!屁!我再不为‘屁’忙了!”他听了这段笑话,顿如老僧听经,大彻大悟。

  从此他竟死了“功名”这条心,但他的家境,本来就不很好,历年来他又因致力于“功名”,不治生产,竟渐渐穷了下来,他既不求仕进,又没有第二样求生的技能,更是窘迫,他这才亲切地领悟到,读死书的害处。那些八股文章,全是“糟粕”,没半点用处,“百无一用是书生”,他不禁感慨万分。

  茫茫来日,大是艰难!他既无别技谋生,只好开私塾,教童生。但他是个不第秀才,仕绅之家,信他不过,不肯送子弟来学。他只好教几个比较过得去的农家子弟,在农闲时候识字,餐饭餐粥的也凑合过去了。他也因此,放下“读书人”架子,和庄稼汉也渐渐有说有笑了。

  一日黄昏,学生去后,他看看四壁萧然,不无感慨。他喝了一口昨晚留下的一个学生送来的黄米酒,突然朗吟起翼王石达开的几句诗句来:“大盗亦有道,诗书所不屑,黄金如粪土,肝胆硬如铁……”吟诵未了,忽然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欲知来者是谁?请看下回分解。

第四回   翰苑尘生 少年落拓云中鹤

  荒山侠隐 陈迹飘零雪里鸿

  话说上官瑾黄昏无聊,朗吟石达开的诗,忽地有人大呼:“壮哉!”走了进来。

  上官瑾大吃一惊,惶然回顾,只是同村的铁匠方老头子,这才放下了心。

  原来当时距太平天国的败亡,还不到二十年,石达开的诗文,虽暗中在民间流传很广,但却是被清廷视为“禁诗”的。上官瑾一时兴起,朗诵出来,心中到底不无顾忌。

  此刻,上官瑾虽放下了心,却不禁大感奇怪。这方老头子,本是外路人,十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流浪来的,但因他人很和蔼,又有一手做铁器木器的好手艺,还会给小孩子造打鸟儿的弹弓,给农户造打野兔的狼牙棒(用小枣树截制而成,借根为槌头,削杆为短柄,一尺来长,掷出去就如标枪一样)。日久年深,村子里的人都当他是自己人一样了。只是此人在上官瑾眼中,只是一个铁匠,他怎的也会“欣赏”石达开的诗?

  上官瑾不禁肃然起敬道:“老丈敢情也懂得诗文。”那老铁匠微微一笑,道:“俺们粗人,哪里懂什么诗文,只是听你唱的好听,就跑进来听了。”

  这老汉边说边看上官瑾书桌上摆的四书五经,忽又问道:“上官先生,你教孩子们读这些书吗?为什么不教他们读你刚才唱的那些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