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烟甚至坏坏地想,倘若这脖圈能套一辈子,世界该多美好啊。
“你又在心里嘀咕什么?”谢揽一看他露出这副贱兮兮的表情,就知道他在腹诽自己,也不知上辈子造了多少孽,竟遇到这种仆人。
“……”松烟低头卖力洗官服,不敢再说话。
谢揽非要他说,正准备揪着他的衣领,将他提起来,背后房门“嘎吱”开启,虚弱的冯嘉幼小步迈出来。
谢揽迅速收手,尽量塑造出淡然的表情之后,转身看向她。
冯嘉幼道谢:“大人又帮了我一次……”
“不过是余毒,我不出手冯小姐也会安然无恙。”谢揽怕她下一句话是“无以为报,以身相许”,“崔少卿还在等着。”
催促她赶紧去办正事。
冯嘉幼眼下正被恨怒充斥,确实无心与他攀谈,吩咐珊瑚扶着她往议事厅去。
谢揽也是此刻才发现,冯嘉幼身体素质不错,挨了板子吐过血,哪怕脚下虚浮,脊背依然直挺。
冯嘉幼走到垂花门时,蓦地想起一件事:“谢司直,您不一起去?”
谢揽:“崔少卿准我今日休息。”
冯嘉幼:“那廖贞贞的案子您可有什么头绪?”
“此案由崔少卿亲自处理,我不便多言。”卷宗虽是谢揽从玄影司拿回来的,但他只翻看过目录,旁的一无所知。
冯嘉幼不再多问,绕过垂花门。
心中越想越狐疑,谢揽说崔少卿“准”他休息,证明是他提的要求,劳累一夜是该休息,但冯嘉幼瞧他并无半点疲倦的状态,单纯是不想参与。
以及他房间内那些卷轴,乃历年来大理寺处理过的影响较大的案子。
大理寺新上任的官员必须先熟读这些卷宗,属于不成文的规矩。
谢揽却从未打开过,还扔的到处都是。
冯嘉幼原本以为谢揽的升迁路线是这样的:司直、寺丞、少卿、正卿,随后入内阁,成为首辅。
她爷爷走的正是这条路,只不过爷爷仅仅成为内阁成员,距离首辅还远得很。
瞧谢揽的状态,似乎还有其他想法?
“冯小姐。”冯嘉幼正思忖着,谢揽追了上来,“我同你一起去议事厅。”
“嗯?”变得这样快?
“我先前认为这案子简单,不愿多费心思,现在忽然又有了兴趣。”谢揽朝她笑了一下,继续阔步朝前走,将她远远甩在身后,“我先行一步,你有伤,还是慢一些比较好。”
谢揽知道她起了疑心。
他对案子漠不关心,不像义兄。
以他义兄的为人处世,即使不喜欢官场那一套,也会在其位谋其职,所以宁愿远走北地,也不来赴任。
冯嘉幼望着他渐行渐远的挺拔背影,越发摸不着头脑。
他对案子突然上心,是因为她成了受害者么?
不像,更像是想一出是一出。
原本处于惊惧愤怒中的冯嘉幼被他给逗笑了,这人当真是有些……另类。
也许能干大事儿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毛病?
……
谢揽先进入议事厅,厅内竟只剩沈时行一人。
两人客套几句,谢揽去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冯嘉幼随后进来,旋即被沈时行一张英俊却凝重的脸吸引。
“真少见。”少见的严肃。
他与廖贞贞的婚约,是廖贞贞执意、且沈邱硬塞给他的。她被杀,沈时行顶多和隋瑛一样唏嘘几声罢了。
如今得知廖贞贞许是因他而死,自然会有负疚感。
更何况冯嘉幼也险些没命。
沈时行看向冯嘉幼的眼神里塞满浓郁的歉意。
冯嘉幼赶在他长篇大论道歉之前,先问:“崔少卿他们人呢,怎么就你自己?
“他们都去二堂见客了。”沈时行解释,“我爹来了。”
“沈指挥使亲自来了?”冯嘉幼想想也是,昨天大理寺从玄影司手里抢了隋瑛,今天又将沈时行请来大理寺,沈邱坐不住是正常的。
她走去沈时行旁边的空位置坐下。
屁股刚挨着凳子,她“嘶”地抽气,微微侧身面向他坐:“和我说说你们都讨论了什么?”
卷宗是玄影司写的,他们交给大理寺的那份,肯定会藏着掖着一些细节,沈时行知道的应该比裴少卿还多。
沈时行道:“杀害廖贞贞的凶手,和下毒害你的凶徒并非同一人,也不是同伙。”
冯嘉幼微讶,如此一来,她与廖贞贞之间失去了沈时行这个关联:“那你内疚什么?”
“事情有些复杂。”沈时行也微微侧身坐,面向她说,“廖贞贞死于利器穿胸,对方下手干净利索。”沈时行指了指自己的胸口,又比划起凶器的形状,“凶器应是一柄这样的匕首,现场并无任何争执打斗的痕迹。廖贞贞之前还特意支开了侍女,将自己关在房中……”
沈时行点到为止,递给冯嘉幼一个眼神。
冯嘉幼挑挑眉毛。
他点头,又耸了下肩膀。
谢揽坐在对面目望两人眉来眼去,没兴趣知道他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只明白传言不真,他二人怎么看都不像情人。
冯嘉幼总算知道玄影司不去抓凶手,非要嫁祸给隋瑛的原因了。
不全是冲着镇国公。
廖贞贞认识凶手,出嫁之前还约了在房中见面,且凶手为男性。
无论她与凶手到底是哪种关系,传出去之后,廖侍郎和沈邱两家都会难堪。
冯嘉幼不懂的是:“ 你怎么就判断我的毒不是那人下的呢?他会用匕首,也可以用毒。”
口中问着,心中通了,眼眸中立马流露出不可思议的神色。
她被诊断出中毒之后,崔少卿应是秉着排除的心思,去与廖侍郎商议,重新检视了廖贞贞的尸体:“廖贞贞也中了毒,只是她尚未毒发就被杀害?”
沈时行默认,担忧地看向她:“杀她的凶手不难抓,此人留下太多线索,不知崔少卿怎么想的,我大哥心中早已有谱。”
见冯嘉幼脸色瞬间变黑,沈时行忙揭过去,“但谁是下毒之人完全没有头绪,此毒稀罕,每个人毒发的时间不同,少则十几个时辰,多则十几日,范围实在过大,难以锁定凶手究竟何时下的毒。”
冯嘉幼敛眉沉思,说起来,她也未必是在花朝会上中的毒:“你知不知这到底是什么毒药?”
太医院说不上来,拥有架格库的玄影司未必不知。
沈时行眼神有些闪躲:“这个……”
“我或许是因为你才中毒的。”冯嘉幼横他一眼。他一定知道,这家伙从小泡在架格库里,又有着出众的记忆力,不说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至少聊起八卦来,鲜有他一无所知的事儿。
但私自进入架格库是违规的,不敢放在明面上说。
沈时行禁不住冯嘉幼的眼神压力,压低声音道:“此毒名叫赤鎏金。”
一直悠然自得的谢揽听见“赤鎏金”三个字,不由稍稍侧耳。
似乎曾在哪里听过?
有些口渴,他端起手边的茶盏。
沈时行打开了话匣子:“赤鎏金最初是从西域流入中原的,后来逐渐失传。最后一次留有记载,是在二十三年前,南疆动乱期间,春州城内有几名商户死于此毒。”
下毒的是一名女郎中。
“当年南疆王叛乱,距离春州城尚远,城内好些商户过早囤积粮食,准备坐地起价,那女郎中便逐一给他们下了这种随时可能暴毙的毒药。”
逼着他们不得不将粮食以低价卖给百姓。
可这女郎中仿制了赤鎏金,却仿制不出解药,被她下毒的商户全部因七孔流血而死。
冯嘉幼心中敬她是位女英雄,但她的行为极难逃出律法制裁:“后来呢?”
“后来她被判流放,押送去往黑水城。三年后朝廷丢掉了黑水河流域的统治权,架格库也失去了关于赤鎏金的记载。”
谢揽提着茶盖的手一颤,盖子落回瓷杯上,发出清脆一声响。
沈时行的话匣子被打断,看向他:“谢兄,怎么了?”
冯嘉幼也望过去。
“手麻了。”谢揽重新提起茶盖,低头喝茶,将自己纷乱的情绪隐藏于袅袅茶雾之中,“两位继续。”
沈时行大抵是发现两人只顾着聊天,一直将谢揽晾在一边,随口问道:“谢兄知不知道黑水城以及十八寨?”
谢揽故作镇定:“岂会不知,朝廷年年都要声讨的贼寇,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他们真不是乌合之众。”沈时行连声叹息,“朝中年年有人上书,希望尽早攻打/黑水城,将整个黑水河流域的统治权夺回来,可惜啊……”
包括他父亲在内,那几个有资格做决定的高官全都目光短浅,不知这黑水之地乃是大魏的心腹大患。
冯嘉幼都不记得听沈时行感叹过多少次了。
以往她属于闲着无聊随便听听 ,因为北地太远,且朝局如何与她关系不大。
今日自己所中之毒牵连到黑水城,她便要仔细回想一下沈时行讲过的内容。
只记得十八寨的大寨主和少寨主,玄影司连真名都没探出来。
那位大寨主好像勇猛过人,而他那相貌丑陋喜欢带面具的儿子则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刀锋所划之处无不跪服,近年来已经接替他父亲,逐渐成为十八寨的主力。
她问:“与他们交界的北戎国,是不是已经被他们父子俩打下来一半了?”
“何止。”沈时行说道,“好几年前,他们还荡平了与西域通商线路上的一切障碍,架构起新的桥梁,做起正当买卖。”
今日情绪不佳,他的语气逐渐愤慨,“十八寨的大寨主有着自立为王的野心,也有实力,如今俨然已是西北最大的祸端,如同当年的南疆王。但他比南疆王聪明太多,朝廷说他是贼寇,他就自认是贼寇,从不越界。”
他承认是贼寇,那黑水河流域依然还是大魏的国土,是家务事。
大魏早些年动乱的厉害,新帝登基之后,一直在休养生息。因此不想大动干戈,先防着外敌要紧。
“然而依我之见,攘外必先安内,早将十八寨剿灭方为正途!”
谢揽垂眸听着,再多用一分力,手中的骨瓷就得碎成齑粉。
他是看不惯自己的爹,却也听不得别人在他面前中伤他爹。
自立为王的野心?胡扯。
也不看看这鬼朝廷从前烂成了什么样子,现如今也就比从前好上那么一点罢了。
新帝年幼,掌印太监和辅政大臣整日里争权夺利,还有一个玄影司指挥使疯子似的四处杀人。
他们父子若真接受诏安,和上杆子送死有区别?
“咱们不是在说冯小姐中毒的事儿,聊那么多黑水城十八寨做什么?”谢揽劝他珍惜生命。
“顺口说到了而已。”沈时行又回到原来的话题,“总之,找不到毒是谁下的,京城中我的爱慕者众多,排查不过来。除非寻到当年那位女郎中,问她制毒的药方都给过谁。不过她不懂武功,当年黑水城暴乱时,说不定已经死了。”
放心,你死我姚姑姑都不会死。谢揽丢开茶盏,抓住太师椅的扶手。
毕竟扶手硬一点,不容易碎裂。
不抓点东西,他担心自己会起身去扭沈时行的脖子,看看谁先剿灭谁。
谢揽的性格并不暴躁,因为从小到大没人敢惹他。
谁让他受气,他当场就撒了。
如今却要一忍再忍,全部堆积于心中,憋得他苦闷。
感知到冯嘉幼的灼灼视线,心知又被怀疑,他调整呼吸,缓慢松开扶手,再次端起茶盏。
冯嘉幼不言语,正是在观察他,发现此人不只思维跳脱,连性格也颇为复杂善变。
他原先书法极佳,却因手腕受伤止步于举人,莫不是生了什么心病?
“公子,指挥使大人来接您了。”议事厅外,玄影司的人来报。
沈时行朝谢揽拱手,本想寒暄两句再出去见他父亲。
沈邱竟大步迈了进来。
只他自己,没带一个玄影司护卫。
“父亲。”沈时行心头一惊,连忙迎上前。他的站位恰好将冯嘉幼挡在身后。
不曾想沈邱竟绕过他,无视谢揽,目标直指冯嘉幼:“你就是冯阁老的孙女?”
冯嘉幼从他入内便站起身,心中同样惊疑不定,不知沈邱是何用意。
她与沈家纠葛多年,今日是第一次见到沈邱。
四十出头的样貌,颇为英武。传闻将他渲染的极恐怖,但两个儿子的样貌摆在那里,冯嘉幼心知他的皮相不会太差。
“民女见过沈大人。”冯嘉幼仗着有伤在身,点到即止的行礼。
沈邱颇感慨地叹息:“当年本官曾受过冯阁老提携,多年来忙于政务,也没顾得上照顾你,如今因为犬子,反令你有性命之忧,实在愧对阁老。”
冯嘉幼沉默不语,真没料到他比裴砚昭还恶心。
但她敢呛裴砚昭,却不能在沈邱面前太过放肆。
正三品的玄影司指挥使,对从五品以下的官员都有权先斩后奏,何况她。
冯嘉幼怕死得很,更怕连累到她在城外清修的母亲。
“父亲。”沈时行替她解围,“冯小姐身体不适,不宜久站,您若真心疼她,咱们还是赶紧离开,让她好生休息才是。”
沈邱微微颔首,深以为然,却笑着询问冯嘉幼:“我刚才正与崔少卿商议,冯小姐此番死里逃生,不知凶徒是否还会下手。此事或与犬子相关,你不如暂来我们衙门养病,大理寺负责彻查,而我玄影司则负责你的安全,不知你意下如何?”
冯嘉幼面色如常,反倒是沈时行先变了脸色:“父亲……”
沈邱缓慢扬起手臂,示意他闭嘴。
沈时行不敢再多言,担忧地望向冯嘉幼,给她使眼色,告诫她千万要斟酌过后再回话。


第8章
双更合一.
冯嘉幼怯怯地问:“不知崔少卿何意?”
“我是想你留在大理寺。”崔少卿走进来时仍有些薄喘,应是从二堂出来,一路追着沈邱,“可毕竟你又不是犯人,有权自己做决定。”
话是说给沈邱听的。
冯嘉幼似乎真在思考留在何处,精心修剪的两弯柳叶眉蹙成奇怪的形状。
谢揽早在玄影司衙门口见识过她控制表情的能耐,心道两人互换身份,她去潜伏敌营定比自己混得要好。
“民女想回家。”冯嘉幼绝不去玄影司,谁知道沈邱安的什么心。也不能选择留在大理寺,不然是在打沈邱的脸,“民女觉得,自己若被各位大人保护的太好,这凶徒或许就再也抓不着了……”
沈邱“哈哈哈”大笑几声:“不愧是冯阁老的孙女,有胆识!”没再多说一个字,转身离去。
崔少卿躬身送他。
沈时行本想叮嘱冯嘉幼几句,门外沈邱喝道:“还不走?”
沈时行唯有追出去,待追至大理寺门口,瞧见裴砚昭带着凌涛几人骑在马上,正守着沈邱的马车。
沈邱几乎是将沈时行整个提起来,扔上了马车:“去太医院!”
一路上沈邱脸色极差,沈时行满头雾水。
抵达目的地之后,十几名太医围着沈时行扎针放血,忙活半天,最终由太医令做出判断,沈时行并未中毒。
离开太医院之后沈邱的脸色更差,再一次将沈时行扔上马车,自己却抢了裴砚昭的马。
他高居马背,扬鞭指向裴砚昭,冷肃的命令:“从此刻开始,你需寸步不离的保护公子,若有闪失,提头来见!”
“属下遵命!”裴砚昭躬身抱拳。
等到沈邱绝尘离去,沈时行探身出来:“裴千户,据推断这下毒之人不是我的爱慕者么?”
为何父亲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仿佛他也是凶手的目标?
裴砚昭跃上马车,坐在驾驶位:“回衙门!”
“裴千户我在问你话。”沈时行正色,“你们是不是有了什么新线索?”
骑马护在一旁的凌涛竖起耳朵,心中也好奇的紧。
指挥使大人听闻冯嘉幼与廖贞贞都曾中过一种名叫赤鎏金的毒,神色瞬变,立刻问起小公子人在何处,慌着就往大理寺跑。
活像再迟一步,小公子也会死于非命。
众人面前裴砚昭不得不回答,但语气敷衍到极致:“大人或许是在担心对方因爱生恨,连您也杀吧。”
“大哥!”沈时行面露恼色。他在外喊声大哥也无妨,裴砚昭原本就是父亲的“义子”。
裴砚昭一记冷眼杀过去。
沈时行蹲下来,用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大哥,你是知道我的,你不告诉我,我会一直烦着你。”
“凶手是冲着爹来的。”裴砚昭平淡讲述,“毒杀两名与你有关系的女子,或许是想敲山震虎,也或许是猫戏老鼠,旨在告诉爹,他来了,下一个要杀的就是你。”
沈时行瞠目。
裴砚昭讥笑:“你震惊什么,这些年被寻仇的还少?”
不一样,沈时行摇头:“来寻父亲报仇的一般不是冤有头债有主,就是将‘父债子偿’挂在嘴边。此人为了戏弄父亲竟滥杀无辜女子,我不敢信。”
裴砚昭:“不信也好,反正我是猜的。”
“……”
“你非得问我,我又不知。”
可沈时行知道大哥不会胡乱猜:“冯嘉幼回冯府去了。”
他原本认为无妨,冯嘉幼这些年被大哥逼的处事极为谨慎,有防备的情况下,凶徒很难再得手。
但如今发现方向错了,连他父亲这般杀伐决断、处变不惊的人物都绷紧了弦,对方的来头必定不小,“大哥,你得派人,不,你得去亲自去保护她,你也不想她就这么死了吧?”
*
玄影司一行人自大理寺离开以后,冯嘉幼也坐上返回冯府的马车。
这下,谢揽终于不用在想着如何搬出大理寺。
但他回东厢的路上始终紧锁眉头,沈时行口中的女郎中是姚姑姑无疑,他虽不知姚姑姑被流放的原因,但她是南疆人,精通医毒,他常吃的小麻丸正是出自她之手。
怪不得赤鎏金三个字听起来耳熟,定是从她口中得知的。
姚姑姑嫉恶如仇,若赤鎏金是她仿制而成,必定不会将方子交出去,以防止他人作恶。
那赤鎏金为何突然出现在京城?
谢揽穿过游廊,刚拐入垂花门,脚步倏然顿住。
世间姚姑姑只信得过三人,一人是他父亲,一人是他,最后一人则是他二师父,十八寨的二寨主方栾。
半年前,他二师父留书一封,离开北地,说是寻到了仇人的线索,要前往中原报仇。
谢揽没当回事,聚在黑水城的那帮老家伙们,多半是些流放犯,身上没个血海深仇都不好意思出门。
就连谢揽自己,除了他和他爹,一族几十口人全部死在流放路上。
有件事他追问几年,他爹口风极紧,始终不肯说实话。他上京闯架格库,正是来翻家谱的。
谢揽离开北地之时,二师父尚未回去,赤鎏金出现在京城,莫非和他有关系?
二师父竟敢违背城规滥杀无辜?
“少主?”松烟见他站在垂花门下发愣,小跑过去,“听说冯嘉幼已经走了?确定走了吧?”
谢揽蓦地转身,朝府衙正门疾奔:“我得去找她!”
留下松烟站在垂花门下接着发愣。
……
“快点。”冯嘉幼趴在软垫上,心急如焚的催促车夫。
马车剧烈颠簸,珊瑚见她疼的面如白纸,劝道:“小姐,不急于一时。”
冯嘉幼不听:“再快点。”
上午那架马车被她吐了血,车夫又回冯府换了一架,同时带回来一个好消息,她母亲从城外的庵堂回来了。
应是听说她遭了麻烦,回来探望她的。
她抱怨:“为何挑了辆最慢的。”
府中单是马车就有十几架,装饰各不相同,全凭冯嘉幼出门时的心情。
冯家并无这般财力供她挥霍,家中产业绝大部分出自她母亲的十里红妆。
她外公是江淮排行前三的富商,膝下有一子一女。她母亲比她舅舅更善于钻营,原本打算找个入赘的郎君,陪着一起操持家业,奈何秦淮河畔与她父亲一见钟情,那双拨算盘的巧手,从此红袖添香。
清贵最厌铜臭,一名商户女竟妄想嫁给书香官宦人家的独子,爷爷岂会同意。
但父亲执意要娶,不行就去入赘。爷爷被逼的没法子,只得咬牙应下来。
谁也料想不到,她出生才半年,父亲从郊县忙完公务回来,再也没回来。
爷爷查了一辈子案,到死也没查出父亲的下落。
其实大家心中都明白,那几年世道乱得很,父亲早已不在人世,只不过寻不到尸骨,不愿承认罢了。
而母亲是最不愿承认的,丢下嗷嗷待哺的奶娃娃去了城外庵堂清修,为父亲祈福。
往常冯嘉幼想见她,也是要挑时候的。如今她回来探望自己,哪能不着急。
……
天色渐暗,马车迎着落日余晖一直驶入冯府的花厅门外,冯嘉幼下了车,三步并作两步走进花厅。
一声欢快的“娘”欲要脱口而出,待瞧见母亲的神色,她转为小心翼翼:“娘?”
冯夫人江绘慈坐于客座,常年茹素的她过于清瘦,原本一张圆润的脸早已瘦脱了相,生气时更显凌厉:“跪下!”
冯嘉幼赶紧后退几步,躲在门框后面。
“夫人,小姐现在跪不得!”珊瑚替她下跪。
女管家也跟着劝:“夫人,小姐才遭了一场大罪,若有错,也等她养几天再说?”
花厅内外的其他侍女大气都不敢出。
江绘慈没有松口的意思,似乎冯嘉幼再不肯跪,她就会请家法。
冯嘉幼不服:“娘,女儿为何要跪?”
江绘慈指着她:“你可真厉害啊冯嘉幼,敢孤身前往玄影司门口认罪,未曾出阁,被判了杖刑,打了屁股,你还有脸问我为何要跪?”
冯嘉幼争辩:“若非如此,隋瑛姐弟俩吃得苦头更多。”
“隋思源吃了苦头,出来还是镇国公世子,隋瑛吃了苦头,往后照样嫁入王公贵族,你呢?”江绘慈气的微颤手指,“你知不知道,你受杖刑的事儿已经传开了?说你受不住杖刑晕过去,被那位新来的大理寺司直抱回了他的房间!”
冯嘉幼解释:“女儿是中了毒,当时情况危急……”
江绘慈打断:“还有传的更离谱的,说被几板子打到吐血,必定是除衣用的刑,说你是光溜溜被那位谢司直抱回他房间里去的!”
呵,冯嘉幼被气到发笑,不过才一下午的时候,满京城都知道了,这其中无人推波助澜她是不信的。
不知是裴砚昭干的,还是那几个素来与她不和的死丫头!
“清者自清。”冯嘉幼才不管。
“你清什么?你是没被打板子?还是没有当众被男人抱回房间里去?”江绘慈骂她,“不要和我说什么情况危急,你若在家中老实待着,不出去逞英雄,能给别人构陷你的机会?”
夜幕降临,廊下早已燃起灯笼,冯嘉幼眼底的光芒却在逐渐暗淡。
她想解释自己中毒和逞英雄无关,却料想母亲会说:若非你自己不检点,与沈时行私相授受,会遭人下毒?
母亲厉害得很,总有办法从她身上找出错误,非得让她相信自己遭遇的所有不幸,全是自作自受。
真可笑,她怎么会以为母亲是回来安慰她的?
自从去清修之后,从小到大不是都对她漠不关心的吗?
数一数,在此之前母亲一共从庵堂回来过两次。第一次是爷爷病逝,母亲作为儿媳回来操办丧事。
第二次便是她及笄当晚,因与沈时行结伴郊游一事传的沸沸扬扬,母亲回来教训她。
那天她被裴砚昭欺辱,受尽惊吓和委屈,眼泪止不住的流,很想扑进母亲怀里哭诉。母亲却只说她这副哭哭啼啼的样子成何体统,毫无大家闺秀的模样。
这才几年,她就将这些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