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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山林间仍弥漫白溶溶雾气的时候,他的背篓里已经压了一大半的柴火,上边都是随手采摘的野果。
五步远的草丛窸窣作响,崔净空回去的步伐一滞,反手握住斧柄,冷声道:“谁?”
他缓缓抽出斧头,却见草丛里跳出一只金丝虎——俗称橘猫,圆圆滚滚的极为滋润,大概是闻到了熟悉的苦桔味,以为是附近的女人照例来给它上供。
正喵喵叫着上前蹭来人的腿,却迟疑停在半途,仔细嗅闻,又渐渐变成了一股森然的铁锈味。
黄澄澄的猫眼映入一个手持斧子的煞神,它瞳孔放大,弓起身子,扎入草丛里逃跑了。
连畜牲也是知道见人下菜碟的,以往他在的时候,方圆一里地都见不着几只,不过这么几天的功夫,瞧着冯玉贞人善,多半是不时喂养,都跑回来了。
崔净空将斧子插回背篼里,接着往回走。
即使没经历过几年和野狗嘴下夺食的日子,他对这些猫狗也全无兴趣,从不觉得可爱。
这些小动物惧怕他,哪怕崔净空从不亲手驱赶,它们还是一见他便夹着尾巴一溜烟逃开,好似他把恶人这两个人写到了脸上似的。
某种程度上倒是比人要聪明的多,起码有自知之明。
他从后门进来,听到前院的动静,便撞见寡嫂举止随性,手里碰着一只小喜鹊。
她低头时的浅笑弧度很温柔,崔净空突然想起他八岁那年在庙里,也曾于掌心间养过一只温驯的小鸟。
麻雀?燕子?还是鸽子?他记不清了,只知道最后它也同样死在他掌心里。
身后传来细微的声响,冯玉贞回身一瞧,青年将竹背篼卸下,摘下头顶的草帽,露出一张清雅的脸,张嘴喊她一声“嫂嫂”。
幼鸟怕生人,扇起翅膀忽一下飞走了。
“空哥儿,这是上山砍柴去了?”
冯玉贞抬手局促地摸了摸鬓角,发髻只拿木簪松垮挽起,几缕碎发散落在脸旁没有盘起。
本以为小叔子大清早已经去书院,便不着急收拾自己,没成想原来是去山上了。
“多谢嫂嫂昨晚照料,我恐怕昨晚嫂嫂没睡好,今早我便不想再吵醒你了。”
崔净空眉宇清冷,躯干挺直,昨夜里的脆弱如同昙花一现。
她看着小叔子的脸色确实缓解许多,但是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忧虑大清早时树林阴冷水汽重,体贴关照:“可觉得好些了?”
接着便如昨晚般伸出手,却对上他乌黑清醒的沉眸,一时僵在半空。
这时候便发现不合时宜了,明明就隔着两步,昨晚上暂时填补上的鸿沟又再度横裂在两人中间。
她嗫嚅一瞬,手指蜷曲便要收回去,却不料崔净空忽地俯下了身,青年身材修长,却为了凑她的高度而俯下挺直的腰。
“麻烦嫂嫂了。”
他堪称乖顺的低头,寡嫂只要伸伸手就能碰到,不必够高垫脚,也不必迟疑犹豫。
崔净空垂眸,瞧见寡嫂咬着下唇,那粒红痣一晃,她愣愣答应:“……哦。”
伸手轻抚在他额头探温度,这次却很注意克制停留一瞬。
“摸着好多了,应该是没事了。”
冯玉贞小声说完,神情迷茫。
她突然想起崔净空昨晚亲口说过自己并非发热之症,她一时睡迷糊了抛在脑后,哪成想小叔子也跟闹着玩似的,竟然也愿意俯下身迁就她。
于是顿感到两人跟村口娃娃过家家似的荒谬感,为了摆脱凝滞的氛围,冯玉贞转移话题:“空哥儿饿了吗?我现在便烧饭去。”
崔净空颔首,跟在她身后进屋,冯玉贞一掀开锅盖,发现一锅玉米面粥已经早在里面,只是时间长放的凉了。
这下可好,连饭都是人家提前做好的,她也就只有生火热一热的事了。
反正在小叔子面前困窘的事儿多了去了,再添一件好像也没什么,冯玉贞自暴自弃的端出去,两个人就着钱婶子送来的辣口榨菜。
这时候冯玉贞才有空问他:“怎么夜里匆匆赶回来?可是私塾这两天休沐?”
崔净空目光瞥过她的嘴唇,冯玉贞不太能吃辣,微微张着嘴,露出细白贝齿间一点鲜红的舌尖。
他并不在这件事上隐瞒:“不,只是临时起意,今天还要过去。”
冯玉贞眉心一跳,停下筷子——主要也是被辣得嘴里发麻,想缓一缓。她盯着碗边的缺口看了半晌,还是记不起来有这么一桩事。
奇怪,已经过了三月二十三,排除下弦月致他疼痛的情况。崔净空从小便极少患病,倘若他真大病一场,还耽误学业,不可能话本只字未提。
冯玉贞灵光一闪,想到另一种可能:这件事是不是上辈子没有发生过?
难不成因为她的到来,对崔净空原本的人生产生了影响,继而出现了上辈子不存在的变数?
可她区区一个村妇,不过寄人篱下,从哪儿来的神力能干扰这种贵人的命数?
还是只由于她单纯的记性不佳,遗忘了?
正努力思索,见她不搭话,青年的两根手指伸在她眼下敲了敲桌子:“嫂嫂?我走了。”
她蓦地回神:“……诶。”
崔净空站起身出门,冯玉贞出去送他,却心不在焉。她一抬头,小叔子还站在栅栏前没动弹。
女人满头雾水,试探地开口:“空哥儿,你下回什么时候回来?”
“今天晚上。”
“嗯……嗯?”冯玉贞表情惊诧,仰面追问他:“今天晚上还从私塾回来住?”
青年看着她杏眼里的惊愕,直到他亲自给予的波动完全驱散了她方才沉沉的心绪,这才满意,勾起唇角纠正:“以后是每天晚上。”
门童没精打采的撑着脑袋,瞅见崔净空登门才高兴起来,他也不敢推搡,只是连声催他:“崔秀才您可算回来了,快去老爷书房看看吧,乱成一锅粥啦!”
崔净空不急不慢地穿过庭院回廊,他与被两个婆子架起来往屋里送的柳妇人擦肩而过。
这位柳夫人当年给钟济德做小时才十八岁,两人相差二十多岁,那时自然水灵灵的,这么多年下来生儿女育也很得宠。
然而原本在避祸时乘车颠簸伤了根骨,本来养着渐渐好转,偏偏三四年下来硬生生成了顽疾,乡镇的郎中医术并不多精湛,总说看不出什么毛病。
而如今柳夫人彻底变了模样。面色蜡黄,时不时咳上两声,她已然虚不胜补,连久坐都难。
出个门都要靠几个身强体壮的婆子扶着站稳,已经半点帮衬不上儿女的事情了。
她一见着崔净空,一杆瘦骨嶙峋的手臂从旁伸过来抓他,用破铜嗓子似的在哀嚎,叫他发善心放过自己的儿子,又跟着魔似的骂,说崔二狼心狗肺,早晚不得好死。
两个婆子手脚麻利地直接把她举起来,抬在头顶走了。
崔净空眉毛都没动一下,他走到书房门外,辩解声隐隐传来,心情颇佳的等待片刻,听闻拔高的哭喊,这才打起帘子走进去。
屋正中跪着钟芸和钟昌勋,在他们身前站着面色铁青的钟济德。
而钟府的女主人,钟济德的发妻坐在西侧的交椅上,钟老太太的年纪和钟济德相近,年近六十,面上古井无波,闭目养神,像是全然不在意面前的混乱局面。
说是不在意,却把自己那个被人算计了的痴傻二女儿牢牢护在身后,像是一座不威自怒的塑身佛。
见他进来,本来热闹的声响就被掐断了,屋里几个人的视线都一时聚在她身上。
崔净空走到跟前,双膝下跪,郑重地朝老太太和夫子磕了两个头,这才直起身子道:“学生是来向先生请罪的。”
钟济德见他一个晚上过去平平安安回来了,顾不上关照两句,他正在气头上,顺着他的话怒道:“你又是怎么了!你也和他们一样犯浑了?!”
崔净空面容平静,姿态谦卑,一字一句陈述:“学生一错在今日来迟,荒废学业;二错在行事不端,张狂妄行;三错在以怨报德,扰弄夫子家宅不宁。”
明面上好似字字都在痛骂自己,实际上全把罪状戳到钟昌勋两人身上了。
谁都知道崔净空自己昨日都被害的连夜赶往医馆诊治,难道要怪他闲着没事自己害自己玩吗?
崔二跪在那儿,活生生就是一个碍于夫子情面的弱书生。牙被打碎了也只能混着血往肚子里咽,不过是人在屋檐下,不由己低头揽错,息事宁人罢了。
看都把人逼到这个份儿上,如何不叫钟济德火冒三丈。他猛地抽出戒尺,一步跨到钟昌勋面前,喝道:
“竖子,干了那等肮脏下流的丑事,手脚不干净露出马脚,人赃俱获,事到如今还敢狡辩!你到底是说还是不说!”
第14章 闹剧
亲娘柳夫人被架走了,弟弟跪了一上午,如今还要挨板子,钟芸立刻扑到他身前挡住,哀声哭喊:“爹爹要真不想给我们二房留活路,便下手打死我吧!”
钟昌勋白着脸,有气无力哼哼:“芸姐快躲开,爹就是看我不顺眼。”
“谁不给你们留活路?我告诉你们,下黑手的伙夫和丫鬟可是一听说要去报官,把你们的支使全吐出来了!
崔净空和你们两个什么仇怨,竟然出这样的毒计!还想陷害你二姐姐清白……”
钟济德听他们一唱一和,要不是崔净空及时起身搀了他一把,险些捂着胸口就要抽过去。
见大势已去,钟芸拿帕子将眼角的泪珠拭去,站起身道:“是,爹爹心里有了决断,还想要我们说什么呢?父亲要责怪便责怪女儿吧,是我鬼迷心窍。”
接着又话锋一转:“可女儿只是想捉弄捉弄他们,旁人同我们说那药不过是致人迟钝出丑的,爹爹请了郎中来,难道不清楚吗?女儿万没有那等毁人清誉的歹毒心肠!”
两味药本就要结合在一起服下或吸入才有效,不然单看其中一种确实挑不出额外的错处。
钟芸面容疑惑,手心却在冒汗,自那天崔净空冷冷驳她面子,冷静考虑两天,认为不可行,且不说下药的计划本身漏洞百出,爹对崔净空的重视不容忽视,免不得偷鸡不成蚀把米。
然而那天亲眼目睹那个跛脚女人和崔净空两个人站在书院门口后,钟芸改变了想法。
她不甘心。
在崔净空身上耗费整整两年的时光,对于未出阁的适龄少女,这两年何其重要!
曾经以为与崔净空之间的心照不宣,就像是一记耳光,扇得她头昏脑胀,胸口更是蔓延开如同皮开肉绽般的暗痛。
原来如此。并非是他刻意避嫌,而是从不在意她。钟芸才明白,这张冷情冷性的脸也会因为另一个女人解冻,对方的探望令他不经意间眉宇舒展,甚至露出了浅浅的笑意。
那个他所谓的寡嫂,荆钗布裙、相貌平平,甚至有一条不堪入眼的跛脚,崔净空怎么能被猪油蒙了心,宁肯违背纲常伦理也对这个女子生有情愫!
只是谁预料到居然捅了这么大的篓子,崔净空于书房昏迷送去救治,二姑娘则安生生的独自被反锁在他的客房里,被找到时一根头发丝没掉。
可是彼时,在厨房的伙夫们却忽然出现两种药结合服下的症状!等钟济德赶到厨房的时候,几个男人袒胸露背,躺在地上呻吟——画面堪称糜乱不雅。
涉及到范围和人数不少,钟济德以为是仇家投毒,非要昨晚深夜赶去衙门报案,可一见钟昌勋面色心虚,觉察出不对,一番波折才揭开这场闹剧的半块真相。
连毒害奴仆这顶莫须有的黑锅更是不分青红皂白,全顶在他们头上了。
“二姐姐和崔秀才两人的事,爹爹要责骂,我便认了,可别的和我无关——女儿为何要毒害其他奴仆?”
钟芸这番辩解的话落地还没半晌,一个须发零落的老郎中就带着药箱丁零当啷走进来。
昨晚郎中来的匆忙,随身携带的山野间常见解毒药全派不上用场,今日早上才又过来细瞧的。
老郎中朝钟济德一拱手,说道:“大人家中奴仆中的并非是毒,而是鼠尾草和碧灵花混合而成,常用在猪圈供种猪服用,用于人身是一剂再猛不过的虎狼情药。”
“崔秀才昨晚喝的那碗里恰好也有相同的成分,至于二姑娘身上,昨日把脉时我便闻出了碧灵花的香味,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钟芸的脸唰的一下便全白了,怎么回事?崔净空的碗里分明应该只有鼠尾草一种药才对!
方才的话不攻而破,钟济德转过头去,脊背明显佝偻下去,长吁一声:“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小小年纪如此心机,唉……”
刚刚还不知晓钟芸意欲何为,生怕张嘴露馅的钟昌勋眼见这个阵仗便急了:“爹,奴仆中毒真不是我们干的!我们就只……”
钟芸不容他插嘴,现下绝不能把祸水再泼到弟弟身上,钟昌勋是她日后唯一的倚仗了,于是开口打断:“爹爹不信女儿,尽管治罪便是。”
钟济德闭上眼沉声道:“你这个女儿我管不了,你择日收拾行李回青州吧!”
青州是钟姓本家所在之地,然而规矩繁多、办事迂腐,钟济德一家已经许久未曾与之联系过了。
此话一出,钟芸愣在原地,不可置信。
原以为最多就是罚她禁闭两三个月,然而却未曾想沦落到这个地步,她凄然道:“父亲好狠的心……二房在你看来,果真连人都不算!”
“胡言乱语!”上边端坐的老太太终于忍无可忍,一只手大力拍在桌上,将茶碗震的叮当响:“当时就是你害得我的颖儿成了痴儿,如今倒还反打一耙,哪儿来的脸皮!”
老太太转头气势汹汹逼问:“钟济德,你当年说那柳氏肚子里万一怀着个稀奇男胎,不让我计较,我忍气吞声至今,如今颖儿又险些再糟她毒手,你还有什么话可说!”
当年钟老太太老蚌生珠,和柳妇人前后脚怀上了二姑娘,四十岁又得了个女儿,极为宠爱。直到钟芸一日玩闹把她推倒,一下磕到脑袋,醒来之后呆呆傻傻了。
可恰好柳夫人肚子又大起来,钟济德膝下男丁稀薄,只有一个嫡子,还同他政见不一。日渐看不惯老子的做派,成亲后买一方宅子,早搬出去住了。
一个痴傻的女儿自然比不过唯二的男胎,钟济德偏向柳夫人,就这么把二姑娘的事糊弄过去了。
忍气吞声多少年,不怪她这个岁数大动肝火,她实在想不明白,到底欠他们什么了!
钟芸嘲讽道:“母亲怎么会不知道?在京城时,我琴棋书画无一不精通,论的夫婿却赶不上一个痴儿,如今搬来这个乡野之间,竟是半点都没着落了!”
老太太冷笑:“没着落?你推我颖儿的时候怎么不说没着落!你娘非要跟我较劲夺管家权的时候怎么不说,现在自己断了后路,知道假惺惺卖乖了!”
她已经不想再同一个可以当她孙女的少女争论,只摆了摆手,起身离开。
崔净空全程低眉顺眼,直到钟芸面白如纸倒在地上,他才跟在钟济德,一前一后离开书房。
等四下无人只剩他们两个,崔净空低头拱手道:“承蒙夫子这几年对学生的照顾,学生以后不若还是搬回村西,与同窗每日往返书院好了。”
钟济德目光在他身上凝视了片刻,最终疲累的答应了这个请求。
崔净空这只风筝已经……无法再由他掌控下去了。
明明在私塾里住了将近四年,崔净空却对这个宽敞整洁、装潢奢华的屋子没有丝毫留恋。
他带走的东西少得可怜,除了衣物和自己花钱购置的纸墨笔砚,其余一律保持原样,满打满算只收拾了一个包裹。
倘若是以前踽踽独行,那么何处安身都并无不同;可如今他暂时得了一处可供歇脚栖息的地界,里面有人等他回去。
一天的课业结束,崔净空从私塾回村西,走了半个多时辰,已近暮色四合时到家,他进门唤她一声:“嫂嫂,我回来了。”
没有回应。
青年身形一顿,随手把行李全扔在了一旁椅子上不管。推开厢房木门,靠窗小桌上放着快绣完的荷包,被褥都还安放在床上,包括那个冯玉贞视若珍宝的首饰盒。
两人相处偶有别扭,但绝没到因此突然扔下所有东西,不管不顾也要逃跑的程度。
他快步向屋外走,院子里还是没见着人影,一边往后转,一边迅速在脑子里考虑她可能在哪儿。
谁知道刚绕到屋后,西面嘈杂的童声笑闹刺入他耳中:“瘸子走路,东倒西歪,诶诶!真倒了!瘸子倒了!”
找到了。
崔净空没有着急过去,他只是又走回去,在屋檐下堆放的柴堆处,拿起了斜靠在墙上的弯头柴刀。
在他虎口攥住柴刀的瞬间,左腕上的念珠骤然间发出一道极盛的金光,几乎能灼瞎眼睛。
十二颗琥珀佛珠犹如从炉子里烙红的铁,死死收紧卡住他的手腕,不过眨眼的功夫,崔净空的左手腕便成了皮肉黏连的惨状,手腕上的血沿着腕骨手背,一路蜿蜒到刀背上。
但他不在乎,手里仍然牢牢握着。
溪边的女人捂着脸半倒在地上,手臂袖子挽起半截,身边是一篮湿衣服。
石块零零落落砸在她的腿上、手臂、甚至脸上,河床碎石稀少,反倒是那些足有壮汉半个拳头大的石块更常见。
这些十岁左右的半大孩子七八个,都是住在这儿附近的人家,瞧着是来此处的河滩戏水,正巧撞上浣衣的冯玉贞。
崔净空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脚步声比风声还轻。他站在那个环着手臂,隐约瞧着是领头的男孩身后,冷不丁出声问他:“你们在干什么?”
男孩头也不回,玩得正高兴:“瞎了?看不出来?逗瘸子呢。”
他又扔一个石头过去,正中女人的右腿,见她疼得往回缩,更兴奋的要蹲下身再捡——
有什么东西,冰冷、坚硬、锋利,隔着布料,贴在他腿上。
“瘸子?喜欢当瘸子?”
语气平淡,男孩却寒毛直竖,他猛一回头,就见村里鼎鼎有名,就连他娘也赞不绝口,嘱咐他要好好上学堂,出来也能有大本事的崔秀才,就站在他身后。
青年的嘴角是弯的,眼睛却极黑极冷,让他想起了曾经闯入村子里的野狼。
他的腿止不住发抖,因为再往下,一把柴刀缠绵勾在他小腿上,锋利的刀刃紧贴,只要崔净空轻轻一用力,便足以横切他的后腿肉。
“还不赶紧滚?”
吓得□□湿热的男孩哇一声跑开,方才呆若木鸡的其他小孩也一哄而散。等他们都跑走开,崔净空才走到她身边。
冯玉贞放下手,低头没有看他,一张白皙的脸上,两道血印子还在往外渗血。
崔净空站在她身前,没有说话。
直到寡嫂的眼泪落在她手背上,啪嗒啪嗒,连成一串珠子。
青年俯下身,伸手抹去她脸上混杂的血泪,声音很轻地问她:“怎么了?”
第15章 我不行吗?
崔净空揩去眼泪,捧起她侧脸,冯玉贞不得不红着眼睛抬头和对方对视。
“几个皮孩子闹腾。”
冯玉贞鼻尖发红,嗓音闷闷。
有什么好说的呢?无非就是她被几个顽童作弄而已,一望便知,拆开说也只是徒显狼狈。
他的手心温热,但并不细腻,指腹和掌心都覆着茧,缓缓摩挲过那两道伤口,疼痛之上便滋生犹如蝴蝶点过的痒,她止不住眨了眨眼,又垂下两滴泪。
崔净空瞥一眼寡嫂的腿:“站的起来吗?”
她点点头,腿脚没有大碍,只是他们人多势众,拦着不让走,非要戏弄,朝她扔石头,一两块流石猛掷到脸上,这才一下眼前发黑,仰倒在地上。
走回家,等崔净空将烛光举到面前,方才隐匿在昏昏天色下的细节便暴露的清清楚楚。
冯玉贞坐在床边,抿着嘴唇,除开那两道血痕,眼周旁占着几处淤青,遑论那些隐没于衣领、袖口下,他不得见的青肿。
四周静悄悄的,泪痕干涸在脸颊上,带来一种紧绷的痛感。
目光滞留在黑漆漆的地上,她不知道要跟小叔子说些什么,正犹豫,却见那双属于小叔子的蓝面布靴忽然挪开步子,走出了她的视线。
大抵是觉得窝囊——连几个小孩都镇不住,哪儿还有什么好话再和她讲呢?
不想管当然也不能苛责人家,不算亲近的兄长死了,剩下的寡嫂不过是个非要扒着他的累赘包袱罢了。
像崔净空这样的贵人,合该将心思花在读书和官场上,凭借这几日微薄的情分,他愿意出手替她解围,已经胜过了其他人。
这样也好,不必大费周章同他解释了。
冯玉贞闭目依偎在床柱上,说不清到底是松一口气还是难过,自厌的潮水将她卷入漩涡,一头沉沦下去。
直到温热的帕子按上皮肤,她睁开眼,才瞧见崔净空不仅去而复返,还端来一盆热水,给她蘸着擦拭。
冯玉贞愣怔地任由对方给她擦了两下,赶忙截住:“我自己来就好。”
崔净空没有坚持,递给她,开口却打了她一个始料未及:“嫂嫂为何等到天黑才去河边浣衣?”
之前——两个人三月初刚来村西,那时候冯玉贞还是多习惯端着篮午后去,亮堂堂的看得清,洗得也快。
太阳落山之后河滩暗流涌动,加之光线昏暗,一个不慎容易栽进河里去。况且昨晚上冯玉贞便随口说过,自己是在傍晚河边浣衣时碰见钱婶子的,可见有些日子这样了。
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不得不作出改变?
直指关键的敏锐令她无可遁形,冯玉贞垂下手臂,把手帕捏成一团,仓皇应付道:“只是觉得太阳晒了一天,那时候水比较暖和。”
“倘若水温真的舒服,那手怎么……”
浸泡之后冻红的手背和指节无一不在背叛自己,她连忙此地无银三百两般地把手缩进袖子里。
崔净空仍在陈述事实:“因为之前白日便撞见过他们,无法,只得退让一步,挪到晚上洗,可今天却仍没有避过。”
猜的分毫不错,冯玉贞低声辩白:“这没什么的,小孩子不懂事,只被说两句丢两个石子,掉不了几块肉。”
“真的没什么吗?”
但青年不肯罢休,言语堪称刻薄,直白道出本质:“你怕他们?”
“……”
“因为怕,所以不敢还回去;因为怕,所以只好天黑去。”
这种咄咄逼人的架势无疑把冯玉贞最后一层遮羞布都抢走了,她几乎相当于灵魂赤身站在她面前。
冯玉贞手一撒,把握在手里的帕子扔到地上,眼圈都被噎红了一圈。
“对,我就是怕!”
一直以来都怯懦不堪的女人红着的双眼好像迸发出火星:“不光他们,我谁都不敢惹!”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懂我!”只强硬那么一会,冯玉贞看着他没什么神情的脸,蓦地觉得自己很可笑。
她伸手捂住脸,脊背很悲哀的弯下去,压抑地哭出声:“不会有人了,不会再有人了,泽哥儿去了之后,我再没有谁可以依靠了!”
“从没人在意我,”她哽咽着,“爹娘不为我做主,弟弟只知道加倍欺负我,老宅更……”
后面的话她却噎在嗓子里,没有吐露出来。崔净空想,难不成老宅和她也有什么渊源吗?
冯玉贞养成如丽嘉此软弱好欺的性情,总归并非是自愿的。有谁不知道这世道里还是蛮横的人活得更自得一些呢?
她幼时便由于跛脚遭欺凌,那时候还知道还手反抗,一瘸一拐走回去,娘却厌烦丢给一句“苍蝇不叮无缝的蛋”的数落,让她自己争点气,没本事便莫要招惹别人。
年幼的贞娘就呆呆地被扔在原地,瘦小的女孩拖着跛脚,连爬上床都费劲,夜里捂着伤口自愈,眼泪全流进枕头里,淌进酸涩的心口。
她被这样教导长大,从没放肆过什么,哪怕呼吸声都要小心翼翼,生怕扰人清闲。
即使卑微如斯,命运也没有放过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