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得对,崔二你昨日言而无信,无故旷课,连个招呼也不跟夫子打,活该手心挨十个板子。”
“一回来就出口顶撞师兄,得再加十个!”
“愣着干什么呢,快跟师兄认错啊!”
被堵在门外,拳脚都要招呼到脸上的崔净空却只把双手兜在袖子里,低眉顺眼,一句话也不反驳。
私塾门口闹得跟热闹的集市有一拼,喧哗声层出不穷,直到院子里传来一声喝止:“成何体统!都滚回去抄十遍礼记!”
见亲爹兼夫子驾到,领头的钟昌勋脚底抹油跑开,剩下的人群亦作鸟兽散,门口只剩下崔净空一个人垂头恭敬站在原地。
钟夫子——钟济德面色铁青:“你跟我来。”
崔净空随他进了书房,干脆利落地撩起衣袍,双膝跪地,抬起左手。钟济德从书架上取下戒尺,站在他身前,冷声命令道:“右手。”
从善如流地换手递到他面前,钟济德一点力道没收,破空声和噼啪抽打声响彻书房,直到手心肿的得有鸡蛋那么高才罢休。
只是这样全力挥舞挥舞戒尺,钟济德就累了,他耳顺之年的岁数到底摆在这儿,不得不停下喘口气问他:“为何无故旷课不回?”
崔净空把这几天的事情来龙去脉大致讲了一遍,自然隐去他和冯玉贞之间的暗潮涌动,只说寡嫂现在同他住在村西。
而钟济德目光复杂地瞧着青年面不改色把凄惨的左手收回去,神情间没有一丝怨毒,甚至是波动,定力可谓修养到了极致。
在三年前,钟济德还不是此地的一个落魄的教书先生。钟家从京城远赴来此地避难,驾着宽敞奢华的马车,家财丰厚,不然也不会建起这么一座气派的四合院来。
钟济德曾官至工部尚书,却在党争最激烈的时候不慎落下把柄,为了活命,在旧友的帮助下连夜和妻女逃来此地,伪装成一个教书先生过活。
而崔净空此子,绝非池中物。
彼时他郁气横生,不甘心日后只委身于乡野间,只隐约听妻子提过一嘴,她看一个不时在村口游荡的小叫花子可怜,起了善心,招他来家里做工。
崔二那时候十三四岁,在他授课时躲在墙角偷听,见他并不驱赶自己,之后便正大光明站在窗户外听课。
某天夜里,钟济德趁着酒兴诗意大发,对月吟诗一首,不料回头却见崔二静静站在不远处。他一时起了逗玩的念头,承诺如果他把自己方才随口吟作的那首诗背出来就赏五两银子。
不料这孩子睁着眼睛望向他,居然一字不差。他心里一惊,认真考校,从《大学》《中庸》到五经,虽然崔二直言自己不识字,但光靠死记硬背,竟然无一不是对答如流。
他捡到了一个神童!
钟济德兴奋得一个月没好好睡觉,以为这是上天的垂怜。他胸有成竹,把崔净空挪放在了布局的关键位置——要把他打磨成最有用的棋子,崔净空日后将会为他铺好回京的通天大路。
可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崔二确实如他期盼的那样日渐长大。博学,沉稳,喜怒不形于色,对他的恭敬远胜寻常,然而那种好比风筝脱线的失控感却越来越强烈。
他六十有一,身体每况愈下,今年更是因一场风寒缠绵病榻半个月,险些没挺过来。
一边是暮气沉沉,呈现老态龙钟之势的自己,不知还有没有重返官场的可能;另一边,崔净空却正值青春年少,恰如初升的红日,在他为其筑基的高楼上光芒万丈,手可摘星,如何不令他心态失衡,嫉贤妒能?
于是次次下狠手责罚他。
把崔净空引入这盘棋局,究竟是棋差一着,还是能彻底扭转乾坤……?
疲累冲青年摆摆手,钟济德让崔净空自己回学堂,跟着别人一同罚抄《礼记》。
崔净空把肿起的那只手藏在袖下,他穿过园林正要左拐,却见一旁走出一位身着狐白裘的少女。
她瞧着十五六岁,女孩青涩的羞意在眼里一闪而过,托起手里盛放着精致糕点的珍盘,声音犹如黄鹂般动听:“二哥哥,我亲手做的,你尝一块罢?”
娇俏的脸上泛着淡淡的烟霞,少女莲步款款,每一步都好像经过丈量似的婀娜多姿。
端庄、漂亮的贵女在前,崔净空的目光却没有如她所料,落在她略施粉黛的脸或者撒着金粉的糕点上。
而是不动声色的下移,轻轻扫过她藏在嫩黄襦裙下摆里的腿。
之前从未注意过,今儿一看,她走路很稳,步子大小一致,这双腿看起来长得很好。
要是能接在他的寡嫂身上,就更好了。


第8章 报复
“某课业繁重,不打搅三姑娘赏园的雅兴了。”
崔净空垂眸,目光顺势落在地上,克制地往后退了一步,转身要走。
好不容易才逮到他,见人就要滑不溜秋从掌心溜出去,钟芸快步上前,复而挡住他去路。
“二哥哥何必拿这话来搪塞我,”她微微蹙眉,扯起手绢子一角遮住嘴唇,情态犹如西子捧心:“奴家只是担忧二哥哥半月都在外粗衣粝食,往来奔波疲惫,特意准备的。”
说完把盘子冲他一举,女儿家的俏皮和关心跃然眼前,格外动人。
可崔净空只冷冷斜了这张花容月貌的脸一眼,不仅没半点欢喜,只觉得钟芸简直愚不可及。
懒得再与之虚以委蛇,他径直拾阶而上,只在二人擦肩而过的瞬间,扔下一句:“男女授受不亲,三姑娘自重。”
留下笑意冻结在唇上的钟芸呆立原地,身体隐隐发抖,终于忍不住将手里的东西狠狠掷到地上。
价值不菲的折枝纹白玉盘刹那间四分五裂,厨娘半日功夫才捏出的造型各异的糕点也纷纷滚上尘泥。
少女垂在身侧握拳的手,已经用力到指节发白,钟芸想不明白这件事:之前还算上道的崔二,回去了几天,怎么突然就性情大变?
钟府三姑娘——钟芸是妾室柳夫人的庶女,钟昌勋则是她同父同母的亲弟弟。
头上有两个嫡女压着阵,亲事都只能挑别人捡剩下的。
钟芸那会儿年纪才十一二,本以为最差能许配给京城里的权贵人家做侧室,然而朝堂云诡波谲,朝夕间形势翻天覆地,一家人跑进了深山穷野里灰溜溜躲着。
柳夫人哭天抹泪抱着她哭了好几天,身子骨也在舟车劳顿中留下病根,如今病恹恹的不得宠。
钟芸也掉眼泪,世道不公,男子大可以走出去闯荡一片天地,女人却被钉死在原地,拘束着自由,挑选夫婿无异于二次投胎,一旦嫁过去,便已经定了后半生的命运。
如意郎君和荣华富贵都成了空,钟芸只能从学堂里的人筛选出勉强瞧得上眼,有些潜力资质的下手。
然而能来上得起私塾的,也无外乎是一些本地富户,地位最“显赫”的是县令的儿子。这些男孩野性太重、行为粗鄙,曾见识过京城里富贵风流小郎的钟芸如何接受的了这种落差。
崔净空还是小叫花子的时候,柳夫人没少拖着长腔使唤他,不过那时钟芸对他一眼都没细瞧过,毕竟是个奴仆,有谁去在意?
直到他被钟夫子反常的带入书堂,频繁出入书房,甚至在那年的元宵家宴上,崔净空赫然落座,钟芸观察一段时间,就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试探性和崔二接触,对方虽几乎从不接她的话茬,可顶多就是拉开距离,始终没有表示出强硬的拒绝,更遑论像今天这样不加掩饰的蔑视。
在此之前,钟芸一直以为自己和崔二是一类人。一样的本性冰冷,一心为己,为达目标不择手段。
这难道不是双赢的事吗?
崔净空无父无母,如今亲哥也死了,形单影只。父亲既然如此看重他,以后若是东山再起,必定委以重任,而姻亲会使他与钟家更深层次的结合。
而钟芸也能如愿以偿收获一个品行、能力、相貌都上乘的夫婿,因为钟家的缘故,她嫁给崔净空后自然会被礼遇。
一张脸又青又红,活像是被扇了一巴掌,她咬着牙回房,见弟弟钟昌勋抱着一笼蒸饺蹑手蹑脚溜回来,怒从心头起,揪起他耳朵硬生生扯到屋里。
“哎呦哎呦!你放、放手!”
钟昌勋今年十四岁,本来应该抽条的少年人,却因为过于丰盛的饮食而横向蔓延,矮墩墩的个子,肚子圆滚滚挺在身前,现下疼得像个肉球似的上下乱窜。
“你跟我一句一句说好了,崔二今天到底怎么回事!”
“我正要和你说,姑奶奶,你是我亲姑奶奶,耳朵要被拽掉了!”
钟芸放过他,胖墩捂住发红的耳朵叫疼半天,委屈道:“我躲书房外偷听来的,只听见他亲哥死了,现在嫂子和他同居。”
大概是女人的直觉,钟芸很快嗅到其中的猫腻。她略一沉思,今天这场下来,崔净空这条路算是堵死了,两人撕破了脸,她堂堂京城贵女,被一个穷秀才羞辱,这口气自然不能平白咽下去。
钟昌勋听她要报复崔二,眼睛一亮,平时撑在书堂上昏昏欲睡的榆木脑袋,这个时候倒是转得快:“姐,我从李二狗那儿听说,有那么两味药草,配在一起,专供种猪发情用。人一旦服下,就会情不自禁,当众出丑。”
两人之间的梁子很久之前就单方面结下了。崔净空明明是一个叫花子,被他盛气凌人随意差遣,突然有一天和他们平起平坐读书,已经足够让他愤愤不平。
更可恨的是,两个人偏偏一同参加院试,崔净空一个入学不过三年的人一鸣惊人夺下案首,而他空有一个夫子亲爹,堪堪挂在榜尾,无异于把脸撕下来扔地上踩。
吃穿住行,崔二身上哪件衣服,手里哪本书不是钟家给的?这种噬主的奴才早该拖出去乱棍打死。
听完这个阴损的计划,钟芸面上连一点女儿家的羞恼都没有,只在乎能不能害苦崔二,遂点点头。
嫡母那张高高在上的脸好似就在眼前,她目光闪烁,开口缓缓道:“既然是那等好东西……怎么能不给二姐尝尝?”
两个嫡姐,大姐于前年嫁给幽州巡抚,二姐则是幼时烧坏脑袋,只会傻笑拍掌的痴儿。
到时候只需支开她身边那个忠心耿耿的短发侍从,再把两个人关在一起,堪称一箭双雕。
两姐弟相视一笑,都看到了对方眼里明晃晃的恶意。
苍劲的老槐树在小叔子离开后的几天里抽了嫩绿的新枝。
好像是在一夜之间,拂过脸颊的风就温和起来,将满山的萧瑟吹得七零八落,绿意蓬勃、焕然生机。
女人晃了晃神,针尖疏忽之中扎进指腹。她惊呼一声,把手头绣了大半的佩囊急急撇到另一边去,以防血珠掉落晕染上去。
将刺疼的指尖含进嘴里,冯玉贞神情飘忽,她想,算上今日,正好已经走了整十天。
之前两个人天亮后下山,崔净空由于急着赶回书院,只简短告知她,自己会在书院里住个一个半月。
冯玉贞思及自己一人独居,夜间此地总会流窜几个招摇过市的无赖匪徒,不免担忧,脸上便露了怯。
崔净空将她的害怕尽收眼底,本来迈开走远的脚步一顿,站在距她五步远的地方回身,枯瘦的树影错错落落在他身上摇晃。
青年长身玉立,只定定望向她,对她承诺会提前回来。
大概是几天相处下来,听他笃定的语气,冯玉贞稍稍安了心,也才意识到这一眨眼便过了十天。
虽说崔净空在时话也极少,但总归是个大活人,多少驱散了些许孤独。原本还有些挤的屋子,这几天下来却觉得有些太空旷了。
止住血,她又重新拿起那个虎头纹佩囊,已经断断续续绣了三四天。
冯母绣工出色,女儿里独冯玉贞继承了她的衣钵。她性情安宁,自小就软的像个面团子,一个人呆坐整天也不会觉得无聊。坐得稳、坐得住,一双小手又稳又巧,也最能吃苦。
初学时十个指头无一被扎的遍布针眼,隔日泛紫痛涨,筷子都拿不住。别的姐妹们哭诉着宁愿下地干活,独她一个人躺床上默默淌完泪,第二天早上继续拿起针线。
几年沉淀下来,她飞针走线间,花绷子上的珍禽异兽活灵活现,栩栩如生。十二岁的那年,家里就拿着她的绣品去集市叫卖换钱了。
后来崔泽娶回她,两个人全靠他打猎养活,尚有些富余,这项手艺也自然没有用武之地了。只是她刚下山那两天腿疼不好走动,闲着无聊才又捡起来。
刺绣是苦心多年熬成的心血,技法虽然前世今生加起来已多年未碰,然而在拿起针线那刻,尘封记忆又擦去了灰尘,动作早已烂熟于心。
今天却失误数次,眼睛确实落在绣面上,心思却不定。
再反应过来,虎头纹佩囊早在走神时绣成,可瞧着成品不甚满意,只得拆了重做。如此反复浪费许多功夫,现在又一下扎到手,平白耽误事了。
她懊悔地皱眉,埋怨自己整日胡思乱想。恰在此时,门外却传来了妇人的呼喊声。
“我是河东的钱翠凤,有人在家吗?”
冯玉贞闻声向外一探,之间栅栏前一个方圆脸妇人,岁数在五十岁左右。身后还跟着一个耷拉着脑袋、明显不情愿的青年。
钱翠凤的臂弯里挂着一篮鸡蛋,脸上笑意盈盈:“叨扰贞娘了,我们离得不远,就隔着一条河,见栅栏立起来了,还以为来了新的人家。”
冯玉贞推开栅栏,喊他们进去喝杯水:“我们刚搬来这里,前两天拾掇了一顿。”
钱翠凤却摆摆手,只站在门口往里瞄了一眼,没有要进去的意思。两个人又寒暄了一言两语,始终没见房子里走出其他人,不禁问道:“你小叔子今儿不在?”
冯玉贞反应过来,只怕这位婶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老老实实告诉她:“空哥儿回书院去了,大概还得再等四五天的功夫才回家。”
妇人的表情僵了一瞬,虽然很快维持住了笑容,只是提着鸡蛋递过来的态度明显变得很不情愿。
“原是这样,我还说怎么这几天没有见着他人影。不怕你笑话,我们家三小子,”她伸手拍了一把身旁年轻人的肩膀。
“小时候孩子不懂事,和崔二有些过节,我还说住的近了,有些事说开最好了。”
她的心在为那篮没送对人的鸡蛋而滴血,崔净空早搬来砖房里几年了,她却现在突然过来,当然还是为了崔二。
人家崔二可是秀才里的秀才,原本村里的读书人只有一个须发尽白的老童生,那也是备受崇敬。
得知崔二一举考中案首,多的是人来这间屋子前摸摸碰碰镇宅槐树,想要沾点文曲星的福运。
他们家娃子小时候和崔净空闹过架势不小的一场,后来钱婶子才知道原来是她家娃子先欺负的人家,得知崔二未来可能当上官老爷,立刻吓得魂不守舍。
一直想要找他赔礼道歉,可老槐树秃枝都要被人折光了,人始终苦等不到。
直到远远注意到冒出来的袅袅炊烟,打听街坊邻里,才知道原是寡嫂和他一块回来了。
于是赶紧催在镇上当木匠学徒的儿子回村,两个人登门赔礼道歉,不过还是没有撞对时候。
钱翠凤见崔二不在,没聊两句便想要抬脚,冯玉贞却踌躇道:“钱婶子,我这两天打算去镇上一趟,买点米面,要是方便,能不能带我一程?”
但凡家里有牛车的,都是个稀罕奢侈的东西,月中钱家定期赶集,因而村里人都多多少少搭过他们家的便利,她还和崔泽两人并肩坐在车后去镇上过。
一听说她家里缺粮少米,钱翠凤的眼睛胡溜一转,连忙摆手道:“哎呦,镇上米面多贵啊,我给贞娘你送点来就行啦!”
冯玉贞推辞不下,又说还得买不少别的东西,最后和对方约定明早来门口接她。


第9章 卖荷包
冯玉贞搭车去镇上,除了买柴米油盐,还和另外一件事挂钩——那天崔净空给她盖腿的薄袄和递过来的帕子,现在都让她洗净,叠放在堂屋那张崔净空常坐的椅子上。
这几日回暖迅速,冯玉贞换下了臃肿的冬装,盯着青年拉在家里的薄袄犯难。
她知道崔净空这时候还颇为清贫,四季常服一只手都数的过来,只勉强可供换洗而已。
虽蒙夫子恩惠,崔净空只肯接过笔墨纸砚相关,倘若是锦衣玉食等奢靡之物,他是不要的。
知进退,不恃才傲物,钟济德嘴上不说,心里甚是满意,把自己数十年前的旧衣拿给他穿,崔净空才收下。
只是初春素来冷暖交替无常,万一撞上倒春寒,再下场雪或者砸点冰雹,要是没有厚衣服裹身,很容易染上风寒。
虽说过会提早回来,但实在时间不定,冯玉贞有点担心,还是决定明天给小叔子送过去。
钱婶子三儿子——钱永顺,大清早等在门口,她本人这回倒是没来。
冯玉贞提着包裹坐在车沿,试探问他:“能顺路去一趟私塾吗?我有东西要捎给空哥儿。”
对方很利索地点头答应了,村里人都知道,去镇上要途径那个气派的私塾,但他第一要求回来时再去,第二他不愿意驱车靠近,隔着一段距离停下,叫冯玉贞自己走过去。
第一条合情合理,可第二点就委实有点怪异了,钱永顺不知道想起什么,平白脖子一缩打了个激灵,一脸苦相:“别提了,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和崔二碰面了。”
冯玉贞闻言一怔,她蓦地瞥见这人颈侧上有四五个月牙白疤,猛然知道钱婶子昨日吞吞吐吐的所谓“过节”。
这事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五岁的崔净空仍然不会说话,脸上神情呆滞,一个人盯着一块石头看一天,眼珠都不动一下,任何人触碰、说话,他都不理。
村里的孩子们一开始觉得稀奇,围着他笑闹,后来渐渐看他像个会喘气的木头人,推搡间动作渐渐过分起来,小孩的善恶都最纯粹简单不过,不需要任何理由。
直到有天,七岁的钱永顺把他一股脑推进河里,崔净空再不动就真要被淹死了,扑腾扑腾游上岸,小脸冻得发青。
眼珠子凶狠地瞪着钱永顺,一个猛子跳扑到钱永顺身上,两手死死掐住他的脖子。
周围的小孩都惊傻了,大一点的上来拽他,死活拽不动,崔净空两条细胳膊好似铜墙铁壁,钱永顺被掐的忽悠悠已经翻起白眼来。
小孩们吓得直掉眼泪,哇哇哭着跑开,等钱婶子崔三郎匆匆赶到才被拉开。幸亏手小骨头软,钱永顺纵使面色发紫,脖子上十个指甲戳进去的血印子,只是咳了几声就活过来了。
两家的梁子就这么结下,崔三郎赔钱赔笑,还让崔净空给对方跪下道过歉。钱婶子还是每天来崔家门口,叉着腰骂了足足有一个月,说三娃半夜做噩梦,醒来就哭,连门都不敢出。
崔三郎知道这孩子从小举止怪异,这件事不久,遂领崔净空去山上求神拜佛,当晚失足身亡,某种程度上也算一切祸端的源头。
崔净空发疯直接掐灭了钱永顺隐隐长歪的势头,他如今在镇上当木匠学徒,有一门本事傍身,前两年刚成亲生了孩子,踏踏实实过日子。
镇子不算小,来往车水马龙,路旁摆摊叫卖的、耍猴卖唱的,没到赶集的日子也人声喧哗,很是热闹。
冯玉贞并没有立即去采购,她停在一家绣货行前呆立半晌,神情犹豫,望见店里摆放的各式各色绣品,紧了紧肩头的包裹,心一横踏入门槛。
那掌柜的抬眼一瞧,见来人衣着朴素,一脚微跛,顿时又没了招呼的兴趣,低下头继续打算盘。两只精美荷包推入眼帘,一只虎头纹,一只莲花样,恰好对应一男一女。
他拿起细细端详,虽然摸着布料粗糙,可刺绣针脚细密,图案秀丽,可见绣工精细。在这儿呆了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碰到上上品。
递出这两个荷包的冯玉贞有点紧张:“我来典当。”
他再抬头表情便很和蔼:“这是姑娘绣的?请问姑娘师承何处?我瞧着有几分苏派的影子?”
冯玉贞抿唇,感到些许窘迫:“我不懂这些,全是我娘教的。”
掌柜笑盈盈地比了个数说:“三十铜板,这两个荷包我都要了,姑娘绣工精湛。”
能卖出去已经是意外之喜了,一直忐忑的冯玉贞也忍不住露出一抹笑,掌柜接道:
“但是在下想请姑娘以后做我行下的绣娘。价比今天只高不低,一些名贵的针线和布料由我们提供,你只需每月送上至少五个荷包,不知姑娘意愿如何?”
掌柜的心里门清,他笃定这个女子虽然手艺好,可绝没有亲自来卖过,这种成色拿出去,一个五十文也是有人要的。
这个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把冯玉贞砸懵了,很有点滑稽的睁圆眼睛。她一时实在想不到这么长远,没敢当场应下,生性谨慎,只说再回去考虑考虑。
她这儿晕乎乎的收了钱,由掌柜送出店,赶紧从路边摊子上挑些便于存放腌制的土豆酸菜,又提了两袋黄米。
而钱永顺这边直接去了木匠师父家里,嚷嚷着进门。
“赵哥,给我挑个桌子呗,要好点的料,我可带足钱了。”
“怎么了?”
出声的男人背对他,打着赤膊,袒露着两条深色的胳膊,一条腿弯曲稳稳蹬在凳子上,宽阔的肩背绷紧,呲嚓嗞嚓前后锯木头。
“我娘叫我给那个秀才送书桌当赔礼,唉,我真不愿意见他,比死还难受。”
男人放下锯子转过身,他身材健硕魁梧,左脸横着一道狰狞的刀疤,另半边脸却轮廓硬朗,随手擦了擦淌下的汗:“一个秀才你也怕。”
“你不知道,我小时候差点被他掐死,今天和他嫂子一块来的。”
钱永顺嘀嘀咕咕抱怨,突然想起对方也是个孤家寡人,冲其坏笑道:“赵哥你也没个伴,这姑娘和我一般大,刚死了男人。不如我做媒,你俩凑一对,也算老牛吃嫩草了!”
赵阳毅闻言啐他一口,抄起手边的木块掷过去,不偏不倚正中他胸口,笑骂道:“滚一边去!”


第10章 见面
木架上颜色各异的布匹摆放齐整,多是春夏的轻薄款式,最右侧的月牙白织锦缎熠熠生辉,细致的祥云纹表面如同流淌着一层闪闪的光泽。
冯玉贞手里提着买来的米面菜,中午随便花两个铜板买了个菜包下肚,正往汇合的地儿走,却被那匹布料勾得停下脚,没忍住又望了望。
自己之前成亲那会儿刚做的两身新衣,这才拐过年,自然是不用再添的,她是为崔净空考虑。
她想这半个多月来很受小叔子的照顾,山里他救了自己一回不说,还险些误会对方,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于是很有些着急回报的意味。
一发愣,盯的时间就显得长了,布庄的老板娘见状便招呼她走近瞧一瞧,展开那匹祥云纹月白缎示意她上手摸一摸。
“给你家男人买的吧?是呢,眼见着就暖和了,咱这儿热得快,很该给他做身夏天的行头了。”
冯玉贞指尖还流连在柔滑清凉的缎子上,这几句无意间的场面话却委实拍到了马屁上,她跟手上被滴了滚烫的蜡烛油,倏地一下晃过影,将手伸了回去。
“……我是给家里小辈做的。”
不比蚊蝇声音大多少的辩解一句,老板娘打交道多了,只当她是放不开的新妇,没当回事,笑了笑也没再说什么。
冯玉贞烧着耳朵,无可奈何的在对方挪揄的视线里量了一匹。
等她走回汇合的地方,正巧碰上钱永顺和另外一个男人一块,两人齐力扛着一张桌子往牛车上抬,光远远看着便可见其上精雕细刻。
钱永顺累得扶着牛车哼哧哼哧喘粗气,他身后出主力使劲往上抬的男人却大气不喘。
眨眼间就看见男人从钱永顺身后闪出来,她猝不及防惊了一下,这人的脸确实有些不忍直视。
右半边脸还称得上硬朗英俊,左脸伤疤深深,瞧着像是被利器所伤,狠厉的横穿额头和眼尾,连左眼的眼珠也因此变成了浅浅的灰色,更显得冷肃不易接近。
可得益于为人健壮高大,整个人极其硬派,只穿粗布短打,肌肉跟铁块一样硬,笔挺得像是一座魁梧厚重的山。
因为这人的奇异之处,冯玉贞难免多看了两眼,却被对方极敏锐的察觉到,视线随即追来,于是赶紧转头挪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