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净空顺声应下:“那就麻烦嫂嫂了。”
刚刚还没精打采的女人却肉眼看见地高兴起来,眉眼弯弯,像是因为他简短的几个字就放晴了。
他不动声色的眯起眼,这个寡嫂怪异之处就在这里:面对他时,总是有意无意地展现出笨拙的好意。可变现十分拙劣,处处都是破绽,竭力讨好和谨慎远离互相矛盾,就像是明明畏惧,却又不得不攀附一样。
可是到底畏惧什么呢?他不过是个穷酸秀才,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呢?
而已经引起崔净空怀疑的冯玉贞对此一无所知,她正要去洗漱锅碗,却见崔净空突然起身,径直从包裹里取出些银子,零零碎碎将近半两之多,摊手放在桌上。
冯玉贞倒是见过几次银子,可从没自己拿过。街坊四邻传着村里最殷实的刘家也不过十两家底。一钱便能去集市买十斤白面,半两银子可谓是巨款了。
“家里诸事繁杂,需要添置的东西不少,我力有不逮,只能劳烦嫂嫂多费心了。”
他这阔绰的一手倒是把冯玉贞惊着了,几乎怀疑对方是不是有读心术。连忙摆手,可崔净空放下就出了门,又接着去围栅栏了。
桌上的银子耀武扬威地躺在哪儿,冯玉贞只觉得脑门发胀,不由得深深叹了一口气。半两银子重量可忽略不计,捏在手里却如同一个烫手山芋。
自然是不能收下的,又不敢乱翻他的包袱放进去,冯玉贞只能把这笔巨款暂时藏在了她的被褥下,神情很是忧愁。
这怎么办?
她一边洗碗,打定主意,这两天上山一趟去取钱。
到第二天早上,崔净空总算闲下来,是以冯玉贞一出屋就撞见他抱着一本泛黄的书在看。
这样一瞧,又是很标准的俊秀弱书生了。可文弱书生却不乏一身的力气,在短短四五天里,除了冯玉贞搭把手,几乎凭一己之力翻整了一遍院子。
他用石灰填满墙体间的缝隙,屋顶的缺口也不知从哪儿寻来几片黑陶瓦补上。现在从厢房推开窗,初来乍到时那片荒芜的杂草地已经面目一新。
绕着砖房竖起一圈紧密的木栅栏,尖头锋利,围起的院子里,枝头绿意萌发的老槐树矗立在房前,树影摇曳。
将房屋和院子修缮一新后,崔净空向夫子请的丧假也到了头,正好该回私塾一趟。
而冯玉贞本想等人走后再出发,可崔净空何等敏锐,早察觉她肚子里兜着一桩事。本打算早上启程,这下却不慌不忙地翻起书,刻意磨着她开口。
冯玉贞果然憋不住气,一五一十倒了出来。她也没法子,从村西往山里走,来来回回至少得花上半天的功夫。白日再耽误些时候,下山可就两眼一抹黑了。
得知她想独自上山一趟取东西,崔净空便放下了书,站起身道:“我和你去。”
冯玉贞知道他今日要回私塾,昨晚上收拾的包裹。她并不是有意瞒着他,一是觉得说出口,不免被误解为暗示让对方留下作陪的意思。
二是她内心总有一道无形的屏障挡在那儿,说不清道不明,十分抗拒让其他任何人踏足属于她和崔泽两个人的家。
“我一个人也没事,弟弟还是早点动身去私塾好了。”
可对方不言不语,被拒绝了也只是淡淡站在那儿,眼神清冷,并不多加辩驳,像块冷硬的坚冰。
他冷着脸的模样很有威慑力,冯玉贞软下阵,咬牙往前走。明明心有余力,想步子迈得更大些,再走快点,最好甩开后面的人。
对方却轻轻松松,长腿一跨顶她两三步,最令人动气的是,他还跟逗狗似的不近不远错了一段距离,她走他也走,她停下他也不动。
冯玉贞哪儿犟得过他,又因为自己的跛脚拖了后腿,只能由着去了。
山路蜿蜒盘旋,绕了三四个弯。她愈发吃力,走不远就要歇一歇。此时大太阳挂在头顶,她准备了些水和干粮,余光瞟见崔净空停在她十几步开外,面无波澜,呼吸平稳。
难得赌气,不想理会他。可怒火烧起来还不到片刻,就开始说服自己:小叔子毕竟是好意,好歹也是亡夫的亲弟弟,回去看看也是使得的。
再说怎么敢生他的气呢?人家以后一根手指头也能碾死她。
气鼓鼓的脸兀自泄了气,把干粮掰成两半,朝崔净空的方向递了递,等人走到面前才不自然地开口:“你拿着垫补点,还得走些时候才到。”
青年很识趣地顺竿爬道谢,伸手接过,目光扫过她下意识拽着袖口的左手,暗自勾起唇角。
多天真、善良的人。对付她,简直比揪住不听话的猫的后颈还要简单些。
两人休息片刻又出发,俩个人走了一段路,远处一片苍翠中忽地钻出一个檐角。
猎户靠山吃山,冯玉贞嫁过来后,崔泽就在半山腰地势开阔处,动手建了这座木屋。
时隔一世,再看见这个丈夫和自己曾经一片一瓦垒起来的房子,她不免鼻尖一酸,当时走的急,连门都没插上,也不知道这半个月来有没有进过贼。
推开房门,屋里仍然保持着离开时的模样,里面的陈设丝毫未变。她从附近挖来的两盆蟹脚兰还搁在窗台上,花骨朵亭亭玉立,只是因为多日不浇水有些萎靡。
冯玉贞按照记忆从衣柜里把两人的积蓄找出来,荷包并不算鼓,满打满算有二百多文,这还抛去仓促间拿出一大半给崔泽请大夫的钱。
她把荷包收起来,接着从抽屉里翻出首饰盒打开,里面整整齐齐放着五根簪子,笑容便浮现在唇上,眼圈却瞬息红了。
木屋的每一处都有两个人的影子游荡。墙上的弓箭,门后放着的箭镞,女人的首饰,一床被子,两个杯子,还有他们当初说好为以后的孩子预留的房间。
所有这些都亲密地不分你我,人和人之间分明的边界被有意混淆,最后融成温馨的一体。
崔净空的视线环顾一周,神情莫名,落回身前的冯玉贞脸上。
她低着头,在无声地哭泣,并不避讳崔净空,又或许只是单纯顾不上他了。
泪珠子连成一条直线,僵直地滚落,渐渐有些哽咽。她抬起手背粗略地揩一揩,擦得脸颊生疼,把盒子里每支都细细摸过去。
摸索到其中纹路粗糙的檀木簪时彻底崩溃,心里一牵一牵痛得厉害,冯玉贞捏着这柄崔泽为她做的第一只发簪缓缓蹲下,头枕在胳膊弯里,抽噎声越来越大。
泪眼朦胧间,一只手闯进视野,掌心放着一张帕子。
她恍然间竟错认成崔泽的手。
一样宽大、骨节分明,只可惜这只手颜色冷白,而不是被毒辣日头烫出来的麦色;虽然指节也生茧,但虎口并无伤疤。
递给她帕子的分明是丈夫的亲弟弟。
崔净空就站在缩成小小一团的寡嫂身前,乌黑沉冷的眼珠里清晰倒映着她此刻狼狈的神情。
女人脸上泪痕交错,眼角晕染灼烧一般的红色,原本服帖的鬓角也乱了,发丝黏在脸上流连,手里死死攥着的簪子做工十分粗糙。
崔净空只瞥了一眼就断定,哪怕他从没有做过,也有把握做的比这个好数倍。
既然是这样不值钱的玩意,又为什么哭呢?
和他单独相处的五天里谨慎老实到无趣的寡嫂,瘦弱的身体、平庸的性格,居然也能爆发出这样激烈的情绪。
近乎歇斯底里,像是飞蛾扑火,被火苗吞噬泯灭的瞬间一样令人惊叹。
垂眸凝视女人发红的鼻尖,崔净空突然想知道,被她这样爱着的人,会有什么样的感受?


第6章 暴雨山洞
同相爱的丈夫阴阳两隔,历经两世的冲刷记忆却仍然鲜活,如同决堤的潮水,将她卷进悲痛织成的蛛网里无法挣脱。
被他横来一手打断,冯玉贞哭得晕乎乎的脑子倒是清明了些,想起屋子里还站着小叔子,平白叫人家看了场笑话。
思绪回笼,勉强收住了情绪。她抽抽噎噎地接过帕子,胡乱擦了擦,把眼泪一股脑全不客气地抹上头了。
擦完才后知后觉,手里这张蓝帕子恐怕是小叔子贴身的东西。讪讪放下要递回的手,打算回去给他洗干净。
她心情虽慢慢平复,但毕竟大哭一场,胸口有种被抽干的空洞感。腿脚蹲的发麻,使劲扶着桌腿才站起来。
正要合上首饰盒带走,手下动作一滞,冯玉贞盯了两秒,上下翻找一番,视线在桌上左右逡巡,仍然没找到。
最特殊的那支簪子丢了。
之所以一开始没想起,因为这支簪子的来历被冯玉贞刻意遗忘了。
那天崔泽拎着射来的貂去镇上卖貂皮,他到家的时候,冯玉贞恰好还在二姐家逛亲戚。他是个闲不住的性子,跑去林中捡柴,这才平白遭了大难。
跌跌撞撞跑回来,迎面撞上冯玉贞,那张已经发紫的脸上只来得及露出很欣喜的笑,捂着脖子上的两个血洞,半句话都说不了。
用沾血的手颤颤巍巍从怀里掏出来一支白玉簪,这也是崔泽送她的最后一支簪子。转眼间丈夫就直僵僵倒在地上,冯玉贞只顾着慌乱呼救。
现在人已经走了,与他相关的一切东西就变得格外珍贵,却不知道当时手足无措下随手扔在哪儿了。
她翻找的功夫间,一直被忽视的崔净空开口:“嫂嫂可是在找这个?”
青年眸光定定,手里躺着的赫然就是那根玉簪。
冯玉贞莫名有些难以启齿,手脚不安。
即使崔净空只字未提,却像是被他用一双乌黑沉冷的眼睛,从头到尾目睹了独属她和崔泽两人的亲密。
“哪儿找着的?”
“桌子底下。”
她装作无事点点头,掩饰性地往后拢了拢碎发,耳垂发烫。
屋檐下的腊肉不见踪影,大抵是被什么鹰鸟或者狐狸叼走了。碍于容量有限,他们只能把近期急用的东西打包带走。
冯玉贞在插上门的那刻生出犹豫,无论怎么看,山里的屋子似乎都明显要比村西那个破砖房好太多,可仔细一想,也有不小的隐患。
譬如崔泽在时,每晚都要在屋前生火,每月搁四五天就绕着墙根浇雄黄酒、烧艾草以驱散蚊虫走兽,半夜偶有风吹草低便惊醒,起身查看。
但是现在只剩冯玉贞一个人了。她既没有靠山吃饱的生存能力,也缺乏独自过活的勇气。
寡妇门前是非多,她目前也只有紧紧依附小叔子才能得到一条可能的生路。
两个人一人一个包裹,趁着时候早赶紧下山。可中午还炙热火烤似的阳光慢慢隐去威力,抬头却见飘来一团厚重的乌云。
湿气渐重,冯玉贞的跛脚因此隐隐作痛,但是她和崔净空两个人都没有停下的意思。
才刚刚走到中途,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眼下真正陷入了进退两难的境地。
天色阴沉,山林间树木枝条摇曳摆动,冬日的枯黄叶子簌簌掉落,吹到两人的发顶和脸上。
起风了,风势很大,这场雨来势汹汹。
冯玉贞胸口剧疼,崔净空原本还和她并肩,见她越发吃力,就走到前面领着她。
初春的风倒不至于冻得跟拿刀子割肉似的,但一股冷风径直钻进嘴灌入肺里,刮过五脏六腑,一口气没有喘匀,不得不停下脚步。
崔净空仰头,只见乌云如同披着漆黑甲胄的大军压境,云层最低点几乎要把远处的山尖压垮。电光闪烁,沉闷的轰隆声荡开,似有雷公躲在云里擂鼓。
他果断地下了结论:“不能再走了,我们找个地方避雨。”
崔净空望向捂着胸口的冯玉贞,“还能走吗?”
冯玉贞白着脸点了点头,崔净空换了方向,两人快步朝西边行进。天色压抑,他们速度也愈来愈快。
可跛脚经不住这样疾走,踩在松软的泥土上没立稳支住,她失去重心,身子朝一侧径直摔下,左脚踝处重重一折,骨骼发出清脆的错位声,再也站不起来。
恰在此时,昏黑的天际渲染下,酝酿许久的大雨终于倾盆而下,犹如密集的雨幕,黄豆大的雨珠落在叶面上弹起迸溅。
崔净空扭头的功夫,寡嫂半身倒在地上,额发微湿,左腿软绵的狼狈情态就映入眼底。
关键时刻,他像一头身形矫健的豹子,回身蹲下,展臂揽过她的腰肢和腿弯。
不顾她下意识的惊呼和反抗,把人轻轻松松地抱在怀里,一套动作行云流水,抱着她长腿立刻跑动起来。
冯玉贞窝在青年怀里,显得人很小一团,双手撑在他胸膛上,很努力的想要拉开些距离——因为太烫了。
不管是喷洒在耳侧的气息、还是牢牢搂着自己腰和腿的手,哪怕隔着厚厚的衣物,她都觉得过分烫了。
遗憾的是,她所做的努力全作废了。因为左脚踝疼痛难忍,像是小刀插进骨头缝里旋转。
疼得没有多余的力气,只得无力地全然倚靠着他。耳朵贴在对方胸口处,因为跑动而砰砰加快的心跳声传入鼓膜,一声比一声鼓噪。
崔净空速度明显提高不少,淋雨跑了没几步,山洞出现在视野里,顺利躲进去后,他把人放下来,嘴上才追了一句“冒犯了”。
这时候说冒犯还有什么用?抱都抱了……
何况对方本意是帮她,要是把她撂在外面不管也不是干不出来,恐怕现在还算干爽的自己早成了流落野外的落汤鸡,哪里还有理由蹬鼻子上脸埋怨他。
实际她也已经没那个精力去应对了。
冯玉贞靠坐在凸起不平的石壁旁,屈腿抱住伤处,额头上冒出密密麻麻的冷汗,嘴唇白的可怕。
见她这副难受至极的模样,崔净空往下一瞟,女人的小腿呈现怪异的弧度,应该是方才摔倒时崴了。
凑近低下头:“我看看。”
“不……”
心里陡然一颤,冯玉贞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女人家的脚怎么能随便给别人看?他又不是懂医术会正骨的大夫。
“我是要为嫂嫂正骨,绝无什么旁的心思。”
轰——
冯玉贞睁大了眼睛,几乎生了几分羞恼。
她,她什么时候怀疑崔净空这些有的没的了!
单从礼法上说,自己都是崔净他的长嫂,民间自古就有长嫂如母的说法。
即使只比他大了两岁,也是对方不折不扣的长辈,怎么就没头没尾绕到这个上面来了。
可他气势冷峻,眼神沉着,一本正经的模样很有些说服力,好像心里半点杂念都没有。
目光复杂地瞧了一眼那张还在往下滴水的俊脸,冯玉贞百口莫辩,又怕他冒出什么惊世之语,只觉得脑门和脚踝两处疼一块去了。
她扭过头不去看他,眼不见心为静,干脆闭上了眼睛。
青年将女人的裤脚解开,又把绣鞋半褪,冬日臃肿的衣物被全数堆积在腿弯上,一截细白的小腿,连带着半边金莲就暴露在湿冷的空气里,在山洞里几乎发着莹润的光。
向下,原本细直的形状好似被外力所致,骨头突兀地以不自然的弧度抵住肉皮,凸现在一侧,好像要破皮而出。
现在脚踝处又肿起一个泛红的大包,有碍观瞻。
但崔净空只面无表情盯了片刻,继而出手握上了眼前白皙的小腿。
这段寂静太煎熬,他手心不知道是汗还是雨,温热潮湿的大掌抚上的瞬间,冯玉贞只觉得自己汗毛竖起,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条腿下意识向上抬了抬,想要摆脱对方的桎梏,却纹丝不动地被攥在他掌心。
崔净空掀起凝在她小腿上的眼睛,深瞳幽幽,几乎能从他眼里看到自己此时微微畏惧的神情。
他敏捷地把女人的左脚夹在自己两膝之间,修长的身体俯下,几乎把纤弱的寡嫂覆在身下,一只骨节分明的手递到她发白的唇边。
“疼就咬我。”
冯玉贞还没反应过来,崔净空的右手放在肿起的脚踝上,用力反向一推,陡然间猛烈的痛感袭来,眼前一黑,她吃疼张嘴,一口咬在嘴边那只手的虎口处。
等对方卸去力道,她歪着脑袋躺倒,头枕在包袱上,胸口起伏不定。
虎口上被她结结实实咬出一圈深深的印子来,带出几缕血丝,但崔净空并不在意。
他垂着头,目光游弋,令她秀气的脚踩在自己大腿上,手指慢条斯理地顺着裸露在外的脚后跟勾了一圈,提着半褪的罗袜套上去。
女人的小腿还因为隐隐余痛在细微的颤动,一层薄薄的皮肤下,似乎能感受到温热的血液静静的流淌。
掌心停留片刻,贴在触感柔滑的小腿内侧攀上,指尖伸进裤管里勾住,沿着膝盖一路把堆积的布料拽下,绑好裤腿。
此时女人出了一身汗,侧头躺倒,碎发汗湿,径直黏连在雪白的颈子上。她眼神涣散,显然还没有从疼痛里缓过来。
所以,只好劳烦贴心的小叔子费心费力伺候她,任由他肆意抬高腿,任由他细致入微地为她套上罗袜、绣鞋,穿上所有他方才亲手为她脱下的东西。


第7章 夫子责罚
腿上一波接着一波的刺痛还在叫嚣,涣散的瞳孔里映入一抹铜钱大的光晕。
冯玉贞眨了眨眼,罩在视野前的雾气徐徐褪去,原来是崔净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捡拾一堆的枯枝落叶,在昏暗的山洞里生起了火。
身体恢复些微气力,手肘撑着地面,她支起上半身,小声向他道谢。
“谢谢……空哥儿。”
小叔子今天委实帮她良多,找簪子、躲雨、正骨,真要一声接一声板板正正谢下来,恐怕嘴皮子都要磨薄几寸。
方才形势所迫,现在回想起来不免忸怩。冯玉贞本就是新妇,腿脚之类的部位也始终只有丈夫崔泽碰过。
现在被他触摸过的皮肤长好似有蚂蚁爬过,痒麻麻一片,就好像小叔子湿热的手还握着她似的。
见人已清醒,眼神躲闪不敢看他,崔净空只波澜不惊地嗯了一声。
大抵是另一方的浑然不在意,冯玉贞原本不自然的情态也很快散去。
她打开包裹,翻找出中午剩下的一个黄面窝头,和崔净空两个人掰扯掰扯,冷冰冰地咽进肚里里,聊胜于无。
雨势愈大,活像是天上的神仙发怒,打穿了与下界的通道,细密的雨珠筑成一堵透明的墙拦在山洞外,犹如一个小型的瀑布奔流而下。
两个人围坐在篝火旁取暖,冯玉贞心思越发凝重。
也不知道下午雨能不能停,时候再推迟,就算云销雨霁也为时已晚,加上山路泥泞湿滑,恐怕今天是没法下山了。
可一晚上都待在兴许有虎狼出没的山林间……
“这里很安全。”
清冷的声音突兀传来,冯玉贞蓦地反应过来,她刚刚居然将心里的话默念出来了。
“你怎么……”知道?
话音戛然而止,崔净空熟稔的生火架势、石壁上隐约刻画的字迹冥冥中启发了她。
从回忆中扯出模糊的一角,只依稀记得崔净空被庙里赶出来,有很长一段时间独自于野外谋生,风餐露宿,夜晚便栖身在山洞里。
外界雷声大作,山洞里却弥漫着诡异的沉默。对于冯玉贞未尽之语,崔净空并未追问,两个人又相对无言。
不知道多久,冯玉贞昏昏欲睡、强打起精神,听见崔净空突然出声:“嫂嫂的腿,瞧着不像是天生的。”
这条腿——冯玉贞睡意全无,下意识将它缩回去。
两手抱住膝盖,整个人宛如一把被拉满到极致的圆弓,她不由自主向后挺直脊背,全身上下不遗余力地表明了强烈的抗拒。
但是崔净空不闪不避,直勾勾地迎上去,目光如影随形,就是要逼她亲手把愈合的陈伤重新割开,给他观赏自己血肉模糊的过往。
冯玉贞心下暗嘲,这几天两人相处下来,她对崔净空还曾有过些微改观,甚至对话本里的内容都变得有些将信将疑。
可是,现实如同一记重锤砸醒了她。
无论是现在的穷酸秀才,还是以后的奸相权臣,崔净空的阴鸷和疯劲儿都是切切实实凿进骨子里的,一有机会便争相渗出金相玉质的皮囊。
气氛僵持不下间,崔净空添了一把柴。
冯玉贞是很不愿意讲的,但是,但是。
扔进枯木碎叶,黯淡的火光猛然向上空一窜,青年的脸庞就在跳动的火焰中模糊变形。
有那么一刹那,自眉骨到鼻尖,锋利的弧度变得温吞、粗犷,居然闪过五六分崔泽的影子,她一下就被这个重合的影子狠狠攫住心神。
于是劝慰自己:何必闹得这么难看?就算说了会掉两块肉吗?反正用这只难看的跛脚走了这么多年,如今把溃烂的伤口挖出来供人取乐,好像也没有多难。
或许是因为那几分相似,又或许只是被火光温暖,冯玉贞艰难开口:“我……我十一岁那年摔的。”
“怎么摔的?”
“我和五弟上山摘果子,他嫌我啰嗦。”
她声音很小,轻得落地也发不出半点响儿。
“是他把你推下去了。”
崔净空语气漠然,替她补上这个简短故事的末尾。
冯玉贞不再说话了,她再发不出声音。嘴唇抿成僵直的线,面容忽地很哀伤。
麻木的神情迅速笼罩了五官,寡嫂就抱着腿一动不动,像是一尊悲悯的泥塑菩萨像。
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夜色降临,气温骤降,她不知道是因为冷还是未知的原因,禁不住瑟瑟发抖,菩萨像上也有了人间的裂痕。
崔净空解开盘扣,脱下外层的薄袄,起身走到她身边,给她严严实实盖在她腿上。
除去外衣后,青年的身形就被单薄的衣衫勾勒明显。紧实的肌肉和宽肩窄腰都在他动作间显露无遗。
为他突如其来的示好感到受宠若惊的冯玉贞愣了愣,拘谨地用手指头揪着他的薄袄,这才后知后觉,兴许崔净空真的只是单纯问问,没有拿她取乐的意图。
她对污蔑了“好人”而感到不安,数次想要张嘴,又看着崔净空那张不是十分和煦的脸讪讪闭上了。
彻底的无言里,冯玉贞撑不住沉沉睡去,篝火也燃尽,亮光趋于熄灭。
崔净空隐匿在黑森森的山林夜色里,比白日时明显更为自得、放松。
他摩挲着自己虎口处被寡嫂咬出来的那圈牙印,若有所思。
不难猜,冯玉贞的五弟在这件事上,肯定没有得到该有的惩罚,或许应该是受到了他们爹娘明目张胆的偏袒和包庇。
痛苦、愤怒、无力最后杂糅成麻木,潜移默化中,亲弟对她犯下的罪行也被她咽下去,受害者甘愿为行凶者隐瞒真相。
那副神情,自甘奉献的无私中蕴含着自毁的倾向,类似母性——令他想起了慈母图。
崔净空是没有母亲的。孕育他的母体在他呱呱坠地的那一刻就彻底失去了生息。
诗文里歌颂的慈母柔肠于是在他这里成了一桩悬案,连带着他自小到大,同女子的接触往来都寡淡如一张白纸。
迄今为止,他对女人的认知里浓墨重彩的几笔,便全在于这半个月间的日日夜夜。
夜里垂落床沿的手,挽起袖口的纤纤玉臂,扭曲突兀的左小腿,好的坏的,无不出自这位温顺敦厚的寡嫂身上。
崔净空明明穿着单衣,却浑然不觉得冷。他走到睡熟的女人身旁,无声无息蹲下身,动作轻缓地解开她的右裤脚,再向上挽起。
她的右腿完好无损,保持了最自然漂亮的长法。笔直细长的腿型曲线流畅,肌理几乎如同羊脂玉一般,在月色清辉下泛着润泽的光。
他难得感到一点惋惜。
这么漂亮的小腿和脚踝,本来应该有一对。
第二天天亮,两个人走下山,崔净空搀扶着冯玉贞,其实崴的脚并无大碍,只在落地的时候残留些许疼痛。
崔净空已然失约,回村没歇脚就往私塾赶去。
此地十里八乡唯一的私塾,就位于黔山村和邻村的交界处附近,跟村西离得不算太远,崔净空脚程加快,走上半个时辰就到了。
站在广亮红漆大门前,他抬手叩响螺狮衔环,片刻后,从里探出一张大饼脸。
来人挤在肉堆往外射光的三角眼甫一瞄见他,立刻高嚷起来:“都来看看是谁回来了!原来是我们翘了整整一天课的状元郎啊!”
崔净空面色如常,向他拱手:“钟兄过奖,某的学问只比钟兄好上半点,还远远不及状元。”
钟昌勋闻言大怒,指着他鼻子咒骂:“好一个没爹没娘的崔二,爷好心收留你一个乞丐,不跪着要饭就算了,还敢跟爷顶嘴!”
跟在他身后的那群学生个个有样学样,卷起袖子纷纷颐指气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