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歇后她就起身要走,冯玉贞踌躇片刻还是告诉她:“阿芙,那天你问我,我没答上来,后来也就没好意思再说,其实崔秀才……就是我小叔子,也在这儿住。”
她有些愧疚,觉得自己隐瞒了小姑娘,却见周芙眼眉弯弯:“我刚瞧见桌上的书和毛笔的时候就猜着了。”
却好像全然不在意崔净空这桩事,只朝冯玉贞招招手:“玉贞姐,下回你到我们村,我给你擀面条吃!”
难得结识这样开朗大方的朋友,冯玉贞送她一程,两人分别时承诺改日去她家里做客。
她回到砖房,琢磨着周芙和她提的牙牌那件事。当夜崔净空回来,她想小叔子一个读书人见多识广,于是便拿来问她。
“嫂嫂不必忧心,”崔净空颔首,他好像早想到了这一茬:“女子相较于男子,条件相对宽泛些,冯家近日是翻不起大浪的,待我自秋闱归来,我们再去县里官府,嫂嫂以为如何?”
冯玉贞自然没有异议,崔净空这些日子十足忙碌,她都看在眼里,他助她许多,尽管对方从不索要报酬,冯玉贞还是想尽可能回报一些。
堂屋桌上点起油灯,崔净空照常习书,冯玉贞却没有直接进厢房,而是坐在崔净空桌子对面,借着灯光,赶忙加紧多绣两个荷包。
一人埋头温书,一人低眉绣花,中间一盏昏黄的光亮,两人安静坐到半夜,彼此互不干扰,只偶尔女子起身为青年添茶,如此情状已经有那么几天了。
抱着彻底两清的决绝态度,冯玉贞原本攒下的钱只给自留一个月的开支,剩下全扔给了冯母,如此便显得捉襟见肘了。
再加上她想在崔净空启程前去乡试之前,给他凑些盘缠,因而急着多赶两个出来。
崔净空自然拦过她,只说自己银钱足够,无需她如此费心,但冯玉贞这件事上唯独不肯服软。
就像是兔子急了也会跳墙,冯玉贞自有她的坚持:小叔子用不用她管不着,可给不给就是她自己的事了。
后来崔净空瞥见烛火下她垂眼时用心而细致的神态,面容很是秀美,心中一动,便默认了下来。
只是今天,他放下书本喝茶的功夫,冯玉贞却搁置了手里的绣样,明显有什么话想说,却好似有些难言犹豫。
见他看过来,冯玉贞不自觉张口吐露了出来:“空哥儿,张柱那件事……也是你干的吗?”
崔净空闻言,手指在茶盏上轻轻叩了叩,他慢条斯理开口,眼睛却直勾勾盯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如果我说是,嫂嫂会怕我吗?”


第27章 木兔子
“不……我只是问一问。”冯玉贞讪讪,头又要低下去瞅完成大半的绣面。
油灯的灯芯遭微风一吹,晕黄的光亮就在她的脸盘上摇晃,一会儿移到她的眼睫,一会儿又照在她宛如敷了一层珍珠粉似的侧脸上。
崔净空仔细端详片刻,她脸上确实没有害怕的迹象,忽地垂眼:“嫂嫂要责备我吗?可他说拿右手碰过你。冯兆之前害你,所以我伤了他的左腿,只是他碰巧遇狼而已。”
明明是尖牙滴着毒液,时刻弓身伺机而动的毒蛇,在她面前却把自己首尾相接盘踞起来,装得犹如猫一样温顺。
是呢,本来小叔子和这些人本就无冤无仇,若不是为她,哪里会手上沾血?联想起他那夜回来疲累神情,靠在自己肩头罕见的脆弱姿态,冯玉贞不由软下阵来。
她察觉方才自己的言语里很有些过河拆桥的意味,忐忑抄着手,半晌才低低出声:“空哥儿,我不是责怪你,我知道是因为我,你才……”
后面的话便不能说了,说出来要变味,她咽回嗓子里,欲图草草结束这番对话,拿起一旁的花剪将叫人心烦意乱的多余线头剪断,然而对面的青年却没有如她所愿停下。
“嫂嫂尽管把我当成你一件得力的物件来用,好比这把剪子。”
接着一只手伸过来,轻轻覆在她的手上,冯玉贞眼皮一跳,手下的线头也剪歪了。
他声音低沉:“你拿着我,全由你来决断,刀尖向外,我便永不会伤你。”
那片和他接触的皮肤微微发烫,冯玉贞的视线在他冷白的骨节上一掠而过,他压着她,不准寡嫂再如从前那样回避。
喉咙干涩,良久之后,她才从牙缝里溜出来几不可闻的应声。
冯玉贞穿着缃色的夏衫坐在院子里,一窝毛茸茸的小鸡崽围在她脚边又蹭又啄,她把煮熟的韭菜切碎扔到地上喂食,嫩黄色的毛团就蜂拥而上。
她平日里不爱出门,很招一些小动物喜欢,又心怀善念对待它们,于是附近猫猫狗狗多了便很热闹,树上的幼鸟也渐渐长成拖着黑色尾羽的大喜鹊。
后来疏忽之下,肚子溜圆的橘猫趁她不备叼走了一只鸡仔,她才注意防范起来,每天喂完小鸡都要再重新赶回笼子里。
砖房到底老旧,几十年的东西了,崔净空再得力也没法把整个房子翻修重盖一遍。几场急雨下来沿着瓦缝向下渗水,屋里潮乎乎的不透气,冯玉贞一等天晴就要赶快把被子抱出来晾晒。
加上她和冯家事情一出,一些搬弄是非的流言蜚语传到两人耳中,崔净空前些日子问她,要不要搬去镇上住。
冯玉贞是得过且过的人,不把她逼悬崖边上是宁愿不动的,也从没想过离开此处。
一方面毕竟黔山村是自己土生土长的地界,对一个崭新环境和不知善恶的邻里抱有未知的畏惧;其次,倘若要搬去镇上,还要置买新的住所,从哪儿来的银子呢?
总不能默认叫崔净空出钱出力罢,她过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儿,于是没有答应。
等钱翠凤一行人到了门口,瞧见的就是冯玉贞正心不在焉地喂鸡。她喊了一声,冯玉贞坐在小板凳上,拍拍手起身,才看清她身后还跟着两个男人,钱永顺自不必说,还有一人竟然是赵阳毅!
冯玉贞立马明白钱翠凤这一趟的目的,登时头皮发麻,恨不得就当没看见躲进屋里,把门合上才好。
那两个男人走到栅栏那儿就停下不动了,只有钱婶子走近。
两人进屋坐下,钱婶子先拉她的手,轻拍两下,笑盈盈道:“贞娘,我两个月前和你提了一嘴,就我家老三旁边那个,瞧瞧,大高个,干活一把好手。”
她侧身,下巴往远处一抬,冯玉贞就和赵阳毅的眼睛不经意间对上了,他浅灰色的左眼犹如鹰隼,紧紧盯着她的脸,冯玉贞忙不迭收回目光,只觉得如芒在背。
她言语恳切道:“婶子,我实在没再嫁的念想……您别叫我为难了。”
可钱婶子面色瞧着比她还难做:“贞娘,我也不瞒你,他对你有意,这段日子找得勤,很是诚心。再说他是老三师父亲外甥,我也不好驳人面子。
贞娘,泽哥儿走了快半年,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人呐都要往前看,不是非让你和他凑一对,先相看相看,总是不碍事的。”
本来赵阳毅该被领着去见冯玉贞爹娘说亲,可村里传遍了冯玉贞刚和冯家一刀两断的事,虽然不合适,钱婶子也只能直接来找她了。
她话说到这一步,冯玉贞也不能再推脱。钱家给崔净空赔礼道歉,便宜处她也占着,他们给砖房添置的桌椅都在屁股底下呢,她狠不下心把人拒之门外,只得无力点头。
于是钱婶子细细把赵阳毅的身世跟她掰手指头念一遍,这些事钱永顺早就同她在牛车上说过。
又提到他木匠手艺精湛,家里不算富裕但嫁过去绝不叫她受苦,住在镇上,以后若是真成事了便直接搬过去。
冯玉贞听了半晌,她理智意识到这人除了相貌可怖一些,各方面都不错,至少比崔泽当年的条件要好上不少。
可奇怪的是心里就是无波无澜,一想到上回还被小叔子撞见,那张玉面浮现在心头,她更急于摆脱此事。
钱婶子抬手将人招过来,赵阳毅心中有些紧张,离上次见面又过了一个多月,他总忧虑自己落后别人,求到钱永顺他娘这儿,想着不若正式见一面。
他进门时显得那扇门都成了窄条条的一个缝,赵阳毅心里一紧张,面上就绷起来,黑着的脸跟训他以前手底下的兵似的,气势太盛,冯玉贞甚至被吓得后退了半步。
她虽然嫁过一回人,可和崔泽成婚前也不过只见过两面,能把对方的脸看清都不易,真正的盲婚哑嫁,遑论两人独处聊天了。
赵阳毅率先打破沉默:“中午吃什么?”
人家既然都开口了,她便如实答:“韭菜配粥。”
冯玉贞干巴巴道:“赵大哥今日不在镇上干活吗?”
赵阳毅顿了顿,他这样高壮的一个男人这样缩在椅子里很有些憋屈,瞧着有点滑稽:“今日要过来见你,所以歇一天。”
这又没话说了,冯玉贞叹一口气,打算和他摊开说明白,不必在她身上浪费功夫了。
赵阳毅却像是预知她即将要说的话,突然开口:“妹子,你先别着急给我答复,今天你记住我这个人了就成,咱们日后再相处就是。”
他一口气说完,不等冯玉贞反应过来,站起身,将一个木头做的,巴掌大小兔子放在桌上,匆匆转身离去。
钱婶子叫她再考虑考虑,冯玉贞把这一行人送走回屋,拿去桌上的小木兔,上面画着圆眼睛和弯弯的两瓣嘴。
两只竖起的长耳朵可以径直往下摁,松开手后兔子便会往前蹦一蹦,活灵活现极了。
她很有兴致玩了两下,想到这必然是赵阳毅费的心思,又觉得平白辜负了人家,一时间也失了兴趣,只把东西摆在那儿,先去院子里把鸡崽都赶回笼子里。
当晚崔净空回来,小木兔还扔在桌上,他拿起把玩了两下,不动声色问道:“嫂嫂,这是什么?”
冯玉贞这才想起来居然忘了把这只兔子及时收好,她目光闪烁,只想掩饰过去:“钱永顺送来的小玩意。”
崔净空嗤笑一声,压了一下耳朵,那兔子立马高兴得往前一蹦:“他送你这个做什么?”
到底无意为难冯玉贞,他只瞥了一眼寡嫂不自然的神态,没有深究,冯玉贞这才把它捏在掌心里,立马收进厢房里。
过了两日,周芙趁早来村西叫她,说是家里备好饭菜,只等她中午赏光过去。
冯玉贞推脱不了她的好意,再加上性子内向,很少去旁人家里做客,心里还是新奇,便提了一篮小菜园里绿油油的葵菜。
赶过去正是晌午,周家人瞧着都是很纯朴热情的人,约莫是她在场,周父闷头扒饭,周母倒对她很殷勤。
大抵是明晰她和崔净空是叔嫂,很有些讨好和从她嘴里套话的意味,譬如崔净空的性情、长相、书读得如何、家境等等。
冯玉贞挑着一些不打紧的讲了,觉得不甚自在,好像是靠着卖小叔子才换来的这顿饭,碗里香甜的大米味道都变得寡淡,而且——她心里不是不心虚的。
这不是在耽误周芙吗?
她情感复杂,难以把握,她一方面觉得或许自己是自作多情:说不准小叔子对她只是临时起意,现在有人想找他相看亲事,她身为对方长嫂,理应操持。
然而崔净空透露出的情愫又并非是一场梦,由不得她自欺欺人。可此事涉及叔嫂背论一事,她万不可能脱口。
饭桌上不好开口,两相困扰下,周芙送她回家的路上,冯玉贞才斟酌言语道:“阿芙,我那个小叔子兴许……兴许心里有人了。”
她这话说出来都臊得慌,白面皮蒙上一层羞赧的红晕,只觉得自己很是虚伪无耻。
好在周芙只顾着踩脚下的积水坑,她浑不在意:“玉贞姐,你别听我娘的,我可对那个秀才半点意思也没有,不过就是娘非让我去见见,说得我耳朵都起茧了。我只去见一面,就当走个过场,谁也别放心上。”
冯玉贞也没法子,只好告诉她崔净空月底歇假,那两天白日才在家,让她到时候再来。
她本应该赶紧和崔净空说的,可这事却如同一块烫手山芋,看着崔净空那张脸,便觉得嗓子眼里堵着一团东西,吐不出来。
等到月底那天,再不说兴许周芙就要来了。早上,冯玉贞和崔净空坦白,眼睛盯着桌角:“空哥儿,我最近认识了一个和你年纪相仿的姑娘,待会儿她就来,你们见个面罢。”
话音刚落,她忽地感受到一阵寒意,抬起眼,却见崔净空放下了手里的书卷,他怒极反笑,唇角的弧度却很嘲讽:“嫂嫂什么意思,大可说明白些。”


第28章 让她走
“我、我……”冯玉贞被问得慌了神:“她就只是来看一看。”
崔净空语气极冷:“那嫂嫂想让我怎么做?坐在这儿任她看?”
在伪装这方面上,崔净空堪称无师自通。他天赋异禀,很小就懂得如何展露出让对方适意的个性,以此谋求所需。所谓的谦卑有礼、清冷疏离,都不过是一张张可供摘换的面具而已。
在冯玉贞面前同理,冷淡讥讽也好,柔情蜜意也罢,他很少这样费尽心思去细细揣摩一个人。她喜欢什么,什么容易令她放下心防,他就伪装成什么模样,这本来对他也不算难。
可崔净空在她面前从没有这样盛怒过,平静的面具霎时间碎裂,沿着缺口露出一角内里。
面上犹如风狂雨骤,万里晴空霎时间卷起飓风,天昏地暗地压下来。墨眉沉沉,概因他眉骨高耸,眼周笼下一片浓郁的青影,看不清神情。
冯玉贞忽地想起那位十年后位高权重的崔相,他站在私牢里,手背缠着三圈乌鞭,血液顺着他脸侧滴落时的情景。
两张阴沉的脸顿时跨越时空重合起来,一颗心高高揪起,冯玉贞猛然意识到她出了大错。
她错把这一世同一个屋檐下的崔净空想得太良善,居然在那些潜移默化下,天真以为对方真是什么体贴入微的小叔子,自己傻乎乎地跳进了陷阱里。
崔净空把手上的书径直撂到桌上,站起身抬脚朝她走来。冯玉贞腰后一痛,才发现自己已经退到灶台边,后方再无处可逃。
崔净空机警察觉到她欲图背身回旋的念头,直接大步抢前,将人困在灶台和他之间。
一步把她的路彻底堵死,青年的眼睛在寡嫂不安的脸上游荡,道:“我全听嫂嫂的吩咐,等她来了,我该说什么?”
他好似恍然大悟般点点头:“难不成是借我的口告诉她,我对嫂嫂情真意切,所以对她半分意趣也无?”
“你怎么又说起这些胡话了!”
冯玉贞听得心惊肉跳,此话实在孟浪,生怕一两个话音被不知何时登门的周芙听见,仓皇无措去捂他的嘴。
崔净空非但不阻止,反而顺势执着他的手,他盯着她的双眼,两片柔软、微凉的唇瓣吻上她的手心。
冯玉贞猛地从他手掌里撤回,不可置信地瞪着这张极具有欺诈性的玉面。
他若无其事收回手,眉宇间漫出落拓和疏狂,只咧唇笑道:“又不叫我亲了?”
先前他吻自己伤口时的心照不宣被毫不留情地击碎了,冯玉贞思绪紊乱,她突然失了平衡,措手不及下就被青年有力的两臂分开抱着腿,一下坐在了灶台上。
他强硬挤进来,冯玉贞气得牙都在打磕绊:“你疯了!阿芙马上要来了!”
“嫂嫂第一天知道我疯?”他不置可否,越说越起劲,身子像是山一般覆上来,冯玉贞推他胸口,推不动,两手支着搡他的肩膀,跟铁似的无法撼动。
正是时候,门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少女声音未达先至:“玉贞姐,我来了。”
周芙进门,便见堂屋里没人,她不是趁主人不在便四处乱逛的人,只站定在上次吃饭的桌旁,眼睛环视一周,才瞟见东侧的厨房里原有两个人在纠缠!
崔净空头略一偏,只把刀子似的余光甩过去,又重新回转到寡嫂身上,示意道:“让她走。”
他不留情面的一瞥着实狠毒,周芙果不其然被吓住了。她扶着桌子稳稳神,见那个刚刚神情很是可怖的年轻男人背对她,玉贞姐和他微错开脸,推拦着他。
冯玉贞正要劝周芙回去,正在快张口的要紧节骨点上,崔净空的两手忽地环上了她的腰,他两只手的大拇指之间只隔了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就能彻底合围扣上。
冯玉贞顷刻间浑身发软,崔净空置之不理,双眼只紧盯着那截窄窄的腰肢在他的手掌间颤动,像是一条灵活的软缎。
周芙以为冯玉贞是被入室盗窃的登徒子占了便宜,立马从地上拎起来一只板凳要冲上来:“玉贞姐,你闪着点,我来救你!”
“阿、阿芙你先走!我我没事,真的!”
冯玉贞几乎有点想哭了,方才那点强行撑出来的距离也被极速拉近。两个人身体彻底靠在一起的时候,她深深喘了一口气,两手死死掐在他的手腕上,顾不上害怕那个尸骨融成的念珠。
“……玉贞姐,你真没事?”
周芙迟疑片刻,冯玉贞此时哪儿敢见她,腰间的大掌轻掐了一下,她禁不住轻呼一声,赶忙道:“阿芙,对不住,我隔日给你赔礼道歉。”
周芙不明就里,把那个板凳放下,再探头,却已经看不到冯玉贞的身子,她被高大的青年遮得死死的。
只瞧见十个白指头搭在那个年轻男人的宽肩上,微微揪起那两片玄色布料,泛起一条条凌乱的褶皱。两条细腿被挤开到两侧,自灶台悬空,一对脚尖绷紧向下,够不到地,只堪堪半空摇晃。
小姑娘忽地脸上烧红,这才明白过来,一边心下感叹一边跟火烧屁股似的走开了。
她想,玉贞姐也是个厉害人物,连这种凶恶之徒都能镇住。
冯玉贞才了一口气,又赶着羞恼地打他:“她走了,她走了!你放开我!”
崔净空充耳不闻,他紧盯许久才抬起头,眼里氤氲着一些着迷,手才松开,两手比划了比划,他想,为什么和他完全不同,这么细这么软呢?
冯玉贞锤他打他,也奈何不了,干脆侧脸不去理他。
崔净空极少看到她这般耍小性子的时候,语气和缓不少:“嫂嫂不乐意我这样干,我也不乐意嫂嫂把我推给别人。”
他反问:“今日之事,为何不早些同我说?”
“这、这不好出口。”她嗫嚅了两下,牙缝里爬出来两个字,崔净空不给她躲闪的机会,咄咄逼人:“为什么不好说?”
他伸手把冯玉贞额前的一丝乱发抚到耳后:“是因为……嫂嫂对我也或多或少,心里有意,因而觉得别扭,对不对?”
“不,不是!”她像是被激到弓起身子的猫,一双眼眸都睁圆了。
“倘若不是,为何不敢告诉我那个玩意是木匠师哥送的;倘若不是,为何不敢跟我提早说那人今天要来?”
他什么都知道……
青年乌黑的眼仁像是什么万丈深渊,一旦望进去就要坠落,冯玉贞勉强找回自己的声音:“空哥儿,我们不能这样,这是背伦。”
“到底是碍于世俗不能,还是不敢仔细去想?”
崔净空凑近她,两人呼吸交缠:“叔嫂背伦又如何?搬到镇上,再不行搬去县里,待日后我考取功名,我们便去京城,潇洒快活,有何不可?”
冯玉贞不再言语,她沉默良久,心乱如麻。不光是崔净空,这些日子里来,她自己都是要困惑的。
为什么周芙屡次提起崔净空,她心里都有微妙的不适,只肯一语带过?又为什么她那天明明眼前是赵阳毅时,心头却不自觉浮现的出崔净空的脸?
她的手突然扣紧他的肩膀,头垂下去,像是那回他匆匆赶来张柱家救她那样,抵在他胸膛上:“空哥儿,你别逼我了……”
“嫂嫂还要把我往外推吗?”
她窝在自己胸口上脑袋摇了摇,像是难以启齿地妥协了。
崔净空垂眸,他倏然间想起阿缮那句玩笑般的告诫,但很快抛之脑后。
身前人细若蚊蝇的应声让他心口又在古怪地发热,手指不自觉对捻,很想去碰碰她的脸,或者看看她现在的神情。
不过好在,他现在已经开始逐渐适应这种愈发频繁的反常了。
那是冯家的事刚刚了结的时候,崔净空记得自己去给阿缮还马,站在门外正欲敲门,便听见里面传来短发少年轻声哄二小姐喝药的声音。
那和他平日低沉、毫无起伏的声音大相径庭,柔和而温情,几乎可以想像出他捧着碗,神情温柔安抚痴傻的小姑娘,一勺一勺哄她、鼓励她吃下药的情景。
等阿缮出来时见他站在门外,神情不自然了一瞬。
崔净空略感到有趣,便问:“阿缮,为何不回边塞去当你的世子呢?”
二小姐不在身边,阿缮遂又板起脸:“我报二小姐救命之恩。”
“报恩要寸步不离,乃至为她寻药十年之久吗?”
阿缮觉得崔净空今天很烦人:“那你前几日冒着被钟济德猜忌的风险无故不来学堂,半夜借我的墨风做什么?”
墨风性子烈,极难驯服,是阿缮自小亲手带大的,平日只听他的话,除他和二小姐外谁走近都要挨一蹄子。
崔净空为了驯服它,十天里耗费了很大的功夫,被无数次从马背上颠下,还好他意志坚定,最后勒着缰绳,硬生生短期内将其驯服了。
这件事之后,直到崔净空半夜翻进书院,来他门外再言借马,神情冰冷。阿缮初醒,还以为崔净空是来杀他灭口的,两人险些短兵相接。
崔净空应答道:“我与你不同,我有利可图。”
阿缮罕见对他一笑,意有所指:“是吗?那就盼你……不要聪明反被聪明误。”


第29章 油纸伞
踩着七月的尾巴,崔净空出入钟济德书房的情况也愈发平常。崔净空去岁才过了院试,照常理来讲,理应让他缓个三年,等下次乡试再去才算稳妥。
然而崔净空从不受此类“常理”的桎梏,八月便要启程,先前一个月他无故旷了至少三天的课,到紧要关头,钟济德也不敢再叫他跪或者挨板子了。
钟济德与崔净空一坐一立,凡他所问,对方无不对答如流、进退有度,可看出平日用功之深,引得他不禁摸着胡子连连点头。
倘若那年他在京城时,手下也有这样堪用的门生,何故沦落至此?
书房里有来有回的问答声音逐渐消减下来,俄而,传来一声长吁:“今年秋闱,我已没什么好教你的了。”
须发零落的钟夫子起身,拄拐踱步至窗棂旁,其上雕刻成了仙桃葫芦之类的花纹,寓意长寿有福。
从这些繁复圆润的纹路缝隙间望出去,一层蒙蒙的细雨笼着青翠的黔山,收回近处,雨打在窗外那颗葱茏的桂树上,那些枯瘦蜷曲的黄叶便凄怆打旋落下。
他泛黄的眼珠木木注视,一盏茶后方才回头,崔净空还在原地站立,脚都没有动一下,目光恭敬地向下看,神情如常。
钟济德蓦然回忆起几个月前被送走的三女儿钟芸,同那天对峙的颓态相比,她临近要走,反而没多少崩溃或者伤感之情。
她坐在轿子里,掀起帷裳一角,意味深长道:“父亲欲驱虎吞狼,唯恐一时不慎,不知这渐长的虎害有朝一日是否会猛于狼害,最后吞吃了自己呢?”
这一语道破了钟济德愈发凝重的忧虑,兼之历来顽劣的小儿子自他姐姐离开后一改往常的不学无术,看起来很有三分发奋念书的劲头。
只是他到底资质同崔净空相差甚远,此次乡试也闹着要去,美其名曰先行适应。
可钟昌勋到底是同他血脉相连的亲儿子,哪怕是块开花的朽木,也要比崔净空这个互相防备的学生来得值得信任。
想起钟昌勋那日同他密谋的事,钟济德不由握紧了手里的拐杖。他对青年道:“下雨了,可带了蓑笠?不若拿上门口的罗伞罢。”
崔净空对其拱手道:“多谢夫子。”
他拿伞回到学堂,等到散学,都没几个人凑到过他身旁。
大多数人碍于钟昌勋在后面恶狠狠盯着,连崔净空的桌子都不敢挨。不过等散学走出书堂,便又好似若无其事地围上来,殷殷向他打探夫子每日都在书房里同他暗自传授过什么独到的绝学。
如若往常,崔净空是给他们从指缝里漏一点出来,只需要丁点无关紧要的内容,这些平时个个眼高于顶的“读书人”便像是争相咬钩的鱼,急切的面容很有几分滑稽,足够他们对自己感恩戴德,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