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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策手执一枚黑子,看也没看棋局,随意往棋盘上一搁。
对面李答风捻着白子瞥瞥他:“你要是不想下就去睡觉,也没人逼你。”
“怎么,你这么早就能睡着?”元策掀起眼皮,回敬他一眼。
李答风望向内院的方向,叹了口气:“这次总怪不得我了吧?”
上次姜稚衣和宝嘉同榻而眠就在几天前,是因为宝嘉和李答风吵了一架,离家出走到了瑶光园。
反正每次一家出事,就是两家的事,一家不和,准是两家都没好觉睡。
元策哼笑一声:“怪得了你的时候,也没见你与我赔过罪。”
“那不然你看看今夜可还有挽回的机会,我还你一笔便是。”
若换作平日,元策也不差这一晚,但今夜他这满耳朵都是姜稚衣叫“阿延哥哥”的声音,孤家寡人的,这一晚上怎么睡。
“要不——”元策侧了下头,“老法子?”
一刻钟后,姜稚衣和宝嘉正打算去沐浴洗漱,忽然听见房门被惊蛰叩响——
“郡主,少将军突然晕倒了,李先生诊过脉,说是心气郁结,急需开解,不然恐伤及肺腑!”
姜稚衣:“……”
第115章 主角今生·贰(黏人精。)
当初躺上担架要拿手捂眼的人,如今没脸没皮说晕就晕,晕之前还特意冲过了浴换了寝衣,以免被抬上榻的时候脏了被衾,惹爱干净的夫人生气。
都考虑得这么周全了,姜稚衣能怎么办,只好把人接进了房里。
李答风带走了宝嘉,临走留下医嘱:病患身心脆弱,宜温和对待。
姜稚衣看着纹丝不动躺在榻上的元策,上前捏了下他的鼻子。
“嘶——”元策睁开眼,煞有介事地揉揉鼻梁骨,“医嘱不是说要温和对待?”
捱真刀真枪一声不吭的人,被她捏个鼻子还抽上冷气了。
“沆瀣一气的,都不稀得说你们!”姜稚衣居高临下睨着他。
元策笑着握过姜稚衣手腕,将人一把拉了下来:“那怎么还让我进来了?”
姜稚衣歪歪斜斜趴在他身上,拿食指戳戳他衣襟:“这不是怕有人在醋缸里泡一晚上泡酸了。”
“所以小时候真这么叫人家?”元策挑了下眉。
“阿姊不提我都不记得了……那怎么办,又不能回去改口,再说小时候叫哥哥和如今叫哥哥怎么能一样,你讲点道理!”
“那这么着,”元策垂眼看着她,“你从前叫过他几声哥哥,今晚也叫我几声,我就算与他扯平了,够讲道理了吧。”
她就知道会这样。
“人家在千里之外日理万机,知道你在这儿算这种旧账吗?”
闺房之乐,用不着外人知道。
姜稚衣笑着撑着他胸膛想起身,刚起到一半,揽在她腰后的臂弯一箍紧,元策的指腹在她腰窝摩挲两下:“跑什么?”
姜稚衣痒得浑身一抖颤,软着手脚跌了回去:“……我要先去沐浴。”
元策一个翻身将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朝浴房走去:“刚好怕你一晚上叫不完,就从沐浴开始算起。”
“你是无赖吗?”姜稚衣轻砸他一拳,“还死缠烂打上了!”
元策脚下一顿,面露回想之色:“当初你在京中缠着我的时候,我听人说,若是不可爱的人缠着你才叫死缠烂打,若你觉得她可爱,那应该叫——”
“叫什么?”
“黏人精。”
姜稚衣仰头眨了眨眼:“那你当时觉得我可爱,还是不可爱?”
“你说呢?”元策低下头去,垂眼看向怀里人,“黏人精。”
姜稚衣笑着环上他的脖颈:“好吧,许你死缠烂打回来,黏人精。”
*
露重霜浓的秋夜,闹腾了半宿的卧房陷入静谧,榻上两人相拥而眠,姜稚衣捱在元策怀里,在这热意充沛的环抱中眉眼安静,呼吸绵长。
元策下颌抵着身前人的头顶心,随着她一声声呼吸慢慢沉入深眠。
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忽而一道亮光闪过,元策蓦然睁眼,透过层层迷雾看见夏日斑驳细碎的光影在眼前晃动,待视线逐渐变得清晰,入目是一座碧瓦朱甍,雕梁画栋的府邸,府邸门匾上书“端王府”三个大字。
元策站在府门前,抬手轻抚脸上的面具,从门上铜环的倒映里看见儿时的自己。
府门里传出一阵阵热闹的欢笑声,引人不由自主靠近。
元策双手推开面前沉重的朱门,跨过门槛一步步朝声来处走去,看见庭院里一群年纪相仿的孩童正在比赛投壶。
当中一名男童一身华贵锦衣,手执一支羽毛箭,凤眼一眯,将手中箭矢一掷而出,准准投入壶口。
一旁身着鹅黄衣裙的女童杏眼圆亮,鼓掌欢呼:“阿延哥哥真厉害!”
元策望着两人鲜亮的衣饰,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沾着泥灰的劲装,停住了脚步。
那头女童却似是注意到了他,朝众人问道:“咦,那是谁呀?”
众人随女童所指望来,跟着一个个面露疑惑。
“你也是来与阿延哥哥比赛投壶的吗?”小姜稚衣歪头瞧着他。
元策对上她明亮的双眼,点了点头:“是。”
一旁被称作阿延哥哥的男童一指面前一堆赏玩之物:“那你自己挑个彩头,若赢了我,彩头便归你。”
元策在众人的注视下走上前去,一眼眼看过那些并不认得的奇珍异宝,摇头:“我不需要这些。”
“那你想要什么?”齐延问他。
“若我赢了你,”元策看了眼一旁的小姜稚衣,“她往后不可再叫你‘阿延哥哥’。”
“这是为何?”小姜稚衣一愣,歪着头扑簌簌眨起眼来,“我如何叫阿延哥哥,与你有什么干系?”
“不为何,”元策看向她,“这就是我要的彩头。”
齐延皱起眉头:“那若是你输了呢?”
“我不会输。”
“你休说大话,我阿延哥哥可从没输给过谁!”小姜稚衣撅着嘴叉起腰来。
“既然如此,为何不敢与我一比?”
“比就比,阿延哥哥,我们不怕他!”
“那若是你输了,就将这面具摘下来,如何?”齐延指了指他的面具。
“好。”元策走上前去,从一旁侍从手中接过一捆羽毛箭,看了眼箭壶,转头背过身去。
众人一阵哗然,不及讨论几句,元策指间已然轻夹起箭,背身朝后利落一掷。
当一声响,箭矢入壶,四下无数惊叹之声迭起。
“有初贯耳,二十筹——!”唱筹人高声喊道。
元策捻起第二支箭,在掌心掂了掂,又是轻轻巧巧朝后一掷。
“连中贯耳,十筹——!”
一众孩童都在这不费吹灰之力的信手投掷里瞪大了眼,唱筹人也一声更比一声高昂,接连几箭,每箭所计筹数从未下过十筹。
“背着身也能投得满筹?这人背后长眼睛了吗?”
“这是哪家来的,竟敢到王府撒野!”
“戴着面具,莫不是哪里来的妖异?”
——围拢在旁的几个男孩议论纷纷。
眼看元策就要投得满壶,有人不信邪似的跑上前去,将箭壶一把拖走,换了个位置。
元策耳朵一动,手中最后一支箭在指间一转,旋过一周,勾唇一笑,扬手倒掷而出。
当一声响,箭尾入壶。
“倒中,一百二十筹——!”唱筹人震动的声音响起。
众人齐齐倒抽一口冷气,惊诧地盯住了箭壶。
元策转过身来,看向一旁张圆了嘴的女童:“可愿赌服输?”
“阿延哥哥,这、他这——”姜稚衣求助般看向齐延。
“是我输了。”齐延抿了抿唇,看了眼元策,扭头离开了庭院。
一众孩童连忙追了上去。
姜稚衣似是也想跟过去,小蛮靴一抬却又好像想起了他,停在原地与他道:“好吧,阿延哥哥愿赌服输,我也愿赌服输!”
元策眉梢一扬:“那还叫他阿延哥哥?”
姜稚衣小脸皱起:“那我应当叫他什么……”
元策斟酌着想了想,想了半天,忽然啧了一声:“算了。”
“算了?算了是什么?”
“就是——”元策叹了口气,“你还是叫他阿延哥哥吧。”
“……你这人好生奇怪,又是为何许我叫了?”
“因为——”
因为在他早早离开的那个世界里,唯一可以护着她,为她遮风挡雨的人只剩下齐延。
如果这一声声阿延哥哥可以让她在没有他的世界里也得到庇佑,他宁愿她与齐延有这样一份情谊,也不想她淋着风雨。
元策抬起手掌,揉了揉她柔软的发顶:“因为多一个哥哥,就多一个人保护你。”
姜稚衣似是被他吓了一跳,一下子往后躲去,躲到一半像又发觉他并无恶意,脚下一顿,犹豫道:“……可是这样你今日不就白赢了吗?”
“你叫我一声哥哥,我就不算白赢。”“那你是哪家的哥哥?”
“我姓元,单名一个策字。”
“那——”姜稚衣眨着晶亮的眼睛看着他,“阿策哥哥?”
元策看着面前小不点的姜稚衣,弯唇笑了起来。
“阿策哥哥!”一道别于幼童的女声忽然在耳畔响起,有温软的手抚上脸颊。
眼前的迷雾和夏日的晴光骤然散去,元策缓缓睁开眼来,看见姜稚衣垂落在他胸膛的青丝,一转头,窗外天光已然大亮。
姜稚衣摸了摸他的脸颊,又去探他额头,松了口气:“怎的睡这么沉,差点就要去请姊夫来给你诊脉了。”
元策从遥远的梦境里回过神来,这才想起今夕何夕,把人搂进怀里:“没事,做了个梦。”
姜稚衣在他怀里找了个舒坦的位置,冷哼一声:“什么梦这么喜欢,我在这儿叫半天了你都舍不得醒。”
元策低头笑着看她:“自然是因为,梦里也是你了。”
第116章 主角今生·叁(流水的少将军,铁打的少夫人)
瑶光园热热闹闹由秋入了冬,很快便至岁末,又是一年除夕。
暖阳高照的午后,庭院里摆了一张长条案,众人围拢在案边,搟面皮的搟面皮,剁馅的剁馅。
去年腊月元策不得已奉旨进京,留姜稚衣在瑶光园冷冷清清过年,临走承诺往后年年除夕都陪她过,如今是践诺的第一年。
前两天元策问姜稚衣除夕想做什么,姜稚衣说:“小时候除夕我会跟阿爹阿娘一起包饺饵,阿爹说团年饭的饺饵若是亲手包,想装多少福气进去都可以,这一天连老天也不会怪大家贪心。”
姜稚衣从去年起已经不再害怕饺饵,第一件想要弥补的憾事就是在除夕这天亲手包一次多年不碰的饺饵,午后便招呼了宝嘉和李答风一道来热闹。
元策站在长案边,两手各执一柄刀,手起刀落间,砧板上的肉转眼剁成了碎末。
对面李答风看着元策双刀在手,垂眼睥睨肉末的样子,一边搟面一边笑。
不知第几次掀眼过后,元策手下一用力,刀刃咔一音效卡进砧板:“来,说说看,你在笑什么?”
李答风慢条斯理地将搟好的面皮递去宝嘉那头,收起笑道:“失态了,只是见惯了少将军拿战刀,没想到有生之年能得见少将军拿庖刀。”
这一整年下来河西太平无事,元策的剑已经许久不曾见血,执刀常是为给姜稚衣添些饭桌上的意趣,不是在片鱼就是在片肉。
起始元策也觉这双手拿错了刀,但姜稚衣说,将军手中的刀在片鱼片肉,那便说明山河无恙,百姓安康,有何不好?
“少将军不愧用了十几年刀,肉剁得又快又好,这刀工,可与顶顶拔尖的庖厨相媲美。”李答风补过。
元策瞥他一眼,提起刀继续左右开弓:“李军医也不愧是分寸不失的圣手,每张面皮都搟得形状一致,厚薄均匀,不去支个摊子着实可惜。”
“少将军过奖。”
“你俩这嘴这么能夸,不如来夸夸我们稚衣包的饺饵,”宝嘉捏着饺饵笑,“别叫她一会儿哭鼻子包不下去了。”
元策和李答风齐齐望了过来。
姜稚衣连忙拢住掌心的饺饵,拖长了声嗔怪道:“阿姊,没你这么笑话人的,我只是太多年没包,生疏了而已!多包几只就好了……”
元策弯身凑近过来:“看看,不看怎么夸?”
“看了你就夸不出来了。”姜稚衣捂着手心不给看。
“这世上还能有我夸不出来的饺饵?”
姜稚衣斜照瞅瞅他,摊开了手。
一只破皮露馅到封不了口的饺饵跃然眼下。
元策扬了扬眉:“这怎么了,这不挺好,大烨律法说了饺饵一定得封口吗,青菜萝卜各有所好,我就喜欢吃露馅的。”
姜稚衣笑着轻轻搡他:“我还想送些去军营呢,可不能丢人。”
“我都是第一次吃你包的饺饵,他们能跟我同一天吃上就烧香拜佛吧,还嫌东嫌西?”
话音刚落,一道熟悉男声在廊子那头响起:“少夫人亲手包的饺饵,这可是烧香拜佛也求不来的福气,我替弟兄们先谢过少夫人了!”
姜稚衣回过头去,看见穆新鸿挎着腰刀兴冲冲走来。
“穆将军来早了,这饺饵还没包好呢!”
“少夫人,我这是怕来晚了,少将军又要赖了今日的比武。”
当初元策闲居在家那半年,穆新鸿过来三催四请,说玄策军不能没有主心骨,请他休养好了一定回军中主持大局。
今年秋天,元策以棘竹的身份回了军营,不过多数时候仍居于幕后,偶尔才在演武场练兵时现个身。
棘竹的第一次公开现身便在军中引起了轩然大波,因为不论是身形还是身手,这戴面具的少年都与他们已逝的少将军实在太像了。
像到众人忍不住怀疑这张面具下的脸会不会也与少将军一模一样,会不会少将军根本没有死,只是养了半年伤,借斥候的身份重新回来了。
可军中也有几个老兵见过棘竹,证明棘竹从前本就是这般身形模样,是在军中一点点长大的,若要说像,也该说是少将军像棘竹才对。
众人心中惊疑不定,私下也是众说纷纭,但当今圣上亲手带兵射杀的人,谁敢说还活着?若活着,那便是圣上默认了少将军的回归,便是玄策军上下心照不宣不能说的喜事,若只是巧合,以棘竹之能也完全够格成为他们新一任将领,甚至比少将军在军中资历更老,更不该说揣测之言令人寒心。
渐渐地,众人不再探究棘竹面具下的脸,只知道认准眼前这个人就是了。
“除夕还比武,是一年到头没比够?”元策朝穆新鸿眯起了眼。
穆新鸿连连摆手:“少将军,话可不敢这么说啊,这比武是少夫人提议的!”
元策缓缓扭头看向姜稚衣,点了点头:“是没比够,我看那帮人最近皮都松了。”
姜稚衣抿唇一笑:“不是认真比武,就是投壶击壤之类玩乐的赛事,借个由头给大家送彩头而已,参与之人都有奖赏,前三甲重赏。”
穆新鸿:“少将军,去年除夕大家担惊受怕的,年都没过好,今年您去与大家热闹热闹,也好让大家定定心嘛。”
元策抬抬下巴:“我去了,还有他们什么事儿?”
“瞧您说的,少夫人多冰雪聪明深谋远虑,早就想到了,特意准备了两份一甲的彩头,您只管去赢就是了。”
*
元策与姜稚衣包了半日饺饵,到了比武的时辰,出发去了军营。
姜稚衣身上沾了面粉和肉馅味儿,沐浴梳洗过后晚一步才去,黄昏抵达军营演武场时,见里头热火朝天,演武场中央,元策戴一张银色面具,右手执一杆银枪,让出左手负在背后,正与军中士兵切磋比试。
众人坐在观赛席上看得入神,连连鼓掌叫好,连她进演武场都无人发现。
直到元策长|枪一挑,一招制胜,扬首朝她望了过来。
众人的目光随着元策调转方向,见她站在那里,齐齐起立便要行礼。
姜稚衣抬手虚虚一按,打住了众人。
元策回到军中之后,姜稚衣也来过玄策大营几次,都是在过节的日子过来犒赏将士。
士兵们见了她,一个个都是脱口而出一声“少夫人”,话一出口,又许是想起个中复杂的关系,犹豫着不知该不该这么喊。
她也不说答案,笑说想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穆新鸿见姜稚衣无意劳师动众,让大家安心继续观摩赛事,招呼下一组上场。
元策长|枪一收下了场,坐回到观赛席最高处,朝姜稚衣招了招手。
姜稚衣绕后走上台阶,在他旁边坐下,小声问:“不是投壶击壤吗,怎么动上刀动上枪的了?”
“他们皮痒,非要与我试试。”
“那你让他们一只手也赢了吗?”
“让两只也输不了,这要能输,我不如当真解甲归田得了,”元策勾唇一笑,“我的彩头呢,是什么?”
“是亲你一下。”姜稚衣凑到他耳边说。
元策转过脸就要来亲她。
姜稚衣笑着推开他的脸,压低声道:“前头这么多人呢,你戴着面具是可以不要脸了,我还要的!”
“不是你说的亲一下?”
姜稚衣从袖中取出了一只木匣:“喏,这个才是彩头。”
元策接过匣子打开,看见一枚玄色的玉扳指,眼神微一闪烁。
“先前你教我射箭的时候给我用过一枚玉扳指,我看那扳指上都有裂纹了,送你一个新的。”
元策与她一样在冬天出生,但他从不过生辰,因为那对他、对沈家而言都不是值得庆贺的日子。
既然如此,姜稚衣也不想为着满足自己的心愿强求为他过生辰,所以也就没在他生辰当天送他礼物,想换个别的日子再送出手。
前阵子她思来想去送元策什么礼物好,想起了那枚明明已经裂痕斑斑,却被他保存至今的玉扳指,便与李答风打听了下扳指的来历,才知这是元策小时候好不容易才向父亲讨来的礼物。
“以后不用跟谁讨礼物,我每年都会送你的。”姜稚衣看着他说。
元策抬起头来看她。
“怎么了?”
元策摇头:“只是觉得,好像等这枚扳指等了很多年。”
姜稚衣笑着拉过他的手,将扳指轻轻套上他的拇指。
前排有士兵悄悄扭头来看两人,跟身边同样对两人充满好奇、已无心思观赛的同袍窃窃私语:“我觉得,叫郡主‘少夫人’不管怎么样都错不了。”
如果棘竹当真是原本的少将军,那么郡主自然就是他们的少夫人。
如果棘竹不是原本的少将军,那也是——
流水的少将军,铁打的少夫人。
第117章 主角今生·终
除夕夜,姜稚衣和元策在军营和家里各吃了一顿团年饭,散席之后一块儿窝进瑶光园的暖阁,人手一副叶子牌,对坐在罗汉榻的小茶桌两头消磨起守岁的光阴。
局势到了决胜负的关键时刻,姜稚衣正眉头紧锁地瞅着牌面,思量出哪张牌压元策,余光里黄茸茸一团晃过,低头一看,虎虎仰着脖子踮着脚,一副想上榻来的模样。
当初刚在河西安顿下来的时候,姜稚衣便想将虎虎从长安接来,但起先担心长途跋涉,万一猫在途中水土不服生病就糟了,所以便耽搁了一阵,直到李答风回姑臧才托了他顺道捎上虎虎。
有包治百病的李神医一路照顾,虎虎安然无恙地到了他们身边。
姜稚衣正忙于翻看自己的牌,唇瓣一张一合无声算着数,百忙之中腾出一只手戳了戳元策搁在桌上的小臂。
元策心领神会,长臂往下一递。
虎虎顺着他手臂攀上来,胖墩墩一团结结实实坐上他肩头,占据着高地俯瞰着整个牌面,等姜稚衣伸手去翻面前的叶子牌,忽然抬爪向她搡去。
元策眼疾手快一把握住猫爪。
姜稚衣出牌到一半的手一顿,一抬头,看见虎虎伸出第二只爪搡来,又被元策一手制服。
“捣什么乱,皮痒?”元策偏头看向虎虎。
“喵呜——”虎虎艰难地踮起剩下两只爪子。
姜稚衣看虎虎落在她牌上的眼神,好像很不愿她出这张牌,捏起手里的牌眨了眨眼问元策:“出这张是不是压不了你?”
元策嘴角一弯:“我怎么知道,我又看不见你的牌。”
“看不见,但你会算呀。”
寒冬腊月的,姜稚衣不爱出门吹风,最近常与元策窝在家中玩博戏作乐。姜稚衣起先当元策不像沈元策那样擅长玩乐,可能还不如她,结果属实是她太小瞧孪生兄弟的一脉相承了,元策在博戏上一学就会,一会就精,连掷骰子都掌握了心想事成的诀窍,她看他若不当战神,当个赌神也可扬名天下。
姜稚衣冲虎虎招手:“虎虎,你来说,我出哪张?”
元策觑觑肩头:“观棋不语真君子,看了我的牌去当细作,这肩白给你坐了?”
虎虎两只爪子还被元策一手掌握着,耷拉下脑袋来求饶。
“他掷骰子都能舞弊,咱们也用不着当君子,”姜稚衣对虎虎拍拍手,“来!”
虎虎挣开元策的手跃向姜稚衣。
“小没良心的,”元策哼笑一声,“昨日白陪它玩儿一下午。”
“你那是陪它玩儿吗?你那就是在耍它玩儿,哪儿有逗猫逗得人家趴在地上翻白眼儿的?”
“那不是李答风说它太胖了,得清减些才能身康体健,也就让它跑了几圈,放军中才哪儿到哪儿。”
“虎虎是我娇养大的,又不是你们军猫,你得循序渐进,慢慢帮它强身健体。”
“知道了,”元策看了看姜稚衣,轻啧一声,“都是我祖宗。”
姜稚衣听着他这意有所指的“都”字脸一热。被元策帮着循序渐进强身健体的自然不光是虎虎,还有在床笫之间总是体力不济的她。别说,这一年下来,李答风给她诊脉时当真说她身体底子比从前强了不少。
“你要是心思已经不在牌上了,”元策看出她的遐思,一手收拢了牌,在茶桌上敲了敲,“收拾收拾——”
“谁说的,我还要赢你呢!”姜稚衣抱起虎虎,拎着虎虎一只爪子让它去点兵点将,“来,你看哪张能赢?”
虎虎看了半天牌,爪子往上一压。
元策支起额角叹了口气。
姜稚衣观察着元策的脸色,手一翻就将这张打了出去。
元策笑着懒懒往后一靠,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姜稚衣看着他的牌面瞪大了眼:“你有这么大的牌还叹什么气!”
“我叹口气呢,总让我夫人有一瞬间赢的乐子,我若不叹,岂不连一瞬间也没了吗?”元策拿出一手好牌,翻开给她看。
“这不欺负人吗,我这哪儿有能压你的牌……”姜稚衣撇着嘴倒头栽上茶桌。
元策歪过头去看她:“就这么想压我?”
“俗话说不能一年输到头,除夕夜总要压你一次吧。”
“也是,”元策点点头,“那要不……我教你怎么压?”
姜稚衣蓦地坐直身子:“怎么压?”
“你让虎虎先一边去。”
姜稚衣望了眼趴在远处地上打瞌睡的小京巴,拍拍虎虎的屁股:“去,找元团玩去。”
虎虎蹿下了榻,冲元团去喵呜喵呜了。
姜稚衣低头捋平褶皱的寝裙,一抬眼,见元策将罗汉榻上的茶桌也撤了。
“不是说要教我吗?”
“是啊,”元策伸手上前,握过她手腕往怀里一带,姜稚衣朝前一跌,顺着他后仰的动作跌在他身上,“这不就压着我了吗?”
姜稚衣一愣之下愠怒地抬起眼来:“元!策!”
元策笑得肩膀打颤:“玩牌我是真输不了,给你换个地方压我还不好?”
姜稚衣盯着他这副无赖样儿,照着他下唇恨恨一口咬上去。
温暖的小室里,比炭火更烫的热意蔓延开来,溽热交缠间,一件件衣裳被扔下榻去。
远处蹲在地上的一猫一狗听见动静,齐齐竖起耳朵瞪圆眼珠,朝罗汉榻那头交颈缠绵的两人张望。
察觉到身后的视线,元策抽姜稚衣最后一根系带的手一顿。
姜稚衣迷濛地看了眼他停住的手,喘息着抬起头来。
元策将身上的人一把抱起,走上前去关拢槅扇,隔绝了两道视线,转身放她回榻。
姜稚衣后背抵上榻面,看他俯身下来,喘着气抬手勾过他脖颈:“……不是说我压着你吗?”
元策带她翻了个身,让她跨坐上他:“满意了吗,小祖宗?”
*
最后这守岁的时辰没被博戏消磨成,倒被榻戏彻底消磨干净了。
等元策收拾好两人已过子时,姜稚衣趴在榻上,实在后悔自己赢瘾太大,非要压他一头,这一场下来,他倒挺舒坦,她却累到一根手指也动弹不得了。
“不去放灯了?”元策坐在榻沿摸她脑袋,还记得她说过今夜要放孔明灯。
“要放的,一年就一回,不能不放的,”姜稚衣撑起身子张开双臂,“你抱我去……”
元策笑着将人竖抱起来,拎起她的斗篷给她罩上,让青松去备马车。
姜稚衣像没了腿脚似的,搂着元策的脖颈,被他一路抱出府,抱上马车。
马车辘辘驶出,穿过张灯结彩的巷陌,亮如白昼的街坊,笙歌起伏的夜市。临近子时过半,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男女老少聚拢在一起,在家门前挂起迎新岁的爆竹。
姜稚衣望着窗外过眼的盛景,闻着空气里的烟火气,心安地靠住了元策的肩膀。
马车抵达姑臧城城门,元策抱姜稚衣下了马车,姜稚衣拍拍他的手背:“来放天灯的,心诚才灵,这点路还是要走的。”
“说头还挺多。”元策笑着把人放下来,牵着她走上登城步道。
姜稚衣与元策肩并着肩一步步越登越高,远眺着脚下的街巷阡陌,忽然觉得这一幕有些眼熟。
回想起来,两年前的正月,是她带元策登上长安城的城楼,指给他看长安城的繁华,两年后的今天,换他带她登上姑臧城的城楼,给她看姑臧城的热闹。
在这个距离故乡近两千里的地方,她却没有丝毫陌生彷徨。
登上城楼,元策打开姜稚衣事前准备的孔明灯,问她:“怎么有三盏?”
“除了我们的,还有一盏给舅父的,还有一盏给阿姊和姊夫的。”
两人一起将灯罩展开,元策单膝屈地下去,引了火点燃灯芯。
三盏天灯冉冉升起,荧荧烁烁地朝渺无边际的夜空飞远而去。
恰逢子时过半,满城的爆竹在同一时刻噼里啪啦炸响。
姜稚衣看着街头巷尾攒动的人头,笑闹的孩童,环住了元策的腰,在爆竹声中提高了嗓门:“好热闹呀!”
元策牢牢搂紧了她,低下头道:“以后年年都会这么热闹。”
两人相拥着一笑,偏头望向这满城万家灯火,还有万家灯火之中,属于他们的那一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