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事过则损,公主勿因雨露均沾伤了元气。”
宝嘉发笑:“李先生的暗语真有趣,医者出言有什么好忌讳的,直说不要房劳过度就是了。”
李答风别开眼眼没说话。
“那我有没有伤了元气,要不李先生给我也诊诊脉?”宝嘉拉起袖子。
李答风默了默,转头去取丝线。
“讲究什么,李先生连足穴都替我按摩过,怎么越活越过去了?”宝嘉打断了他的动作。
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收起丝线,在她对面坐下,指腹搭上她的腕脉。
宝嘉静等着,见他眉心一点点蹙起,好奇道:“怎么,难道有与柳先生一样的症状?”
李答风沉出一口气:“是公主的宫寒比从前更重了。”
“哦,这不是老毛病了吗?大惊小怪什么。”
“我走之前,已将公主的宫寒调理好了。”
“可是你走了呀。”
话音落定,过境的风都似停了一刹,一刹过后,庭院里的树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明明是开春的季节,却像将人带回那个凄风阵阵的冬夜。
李答风对上她含笑的眼睛,无可辩驳,半晌后,指腹再次往下压脉。
“公主这宫寒好转之前不能再饮酒了。”
“连酒都不能喝,人生岂不少一大乐子,宫寒就宫寒吧,不治也行,不就是日子长了怀不上孩子吗,我又不想生。”
“不是生孩子的事,这宫寒若不治好,长此以往会引发更多顽疾。”
“那这样,你入我府给我添点乐子,我便戒了酒,如何?”宝嘉饶有兴致地看着他。
“身体是公主自己的。”
宝嘉收起笑脸:“既然不是你的,你管什么。”
李答风撇开头去,冷静着闭了闭眼,又问:“公主这些年有没有用过伤身的汤药?”
“伤身的汤药?”
“——避子汤药。”
宝嘉笑出声来:“这你诊不出来?”
“在下并非大罗神仙,几年间的事不能悉数靠诊脉知晓。”
“你看那种糟践人的东西我会喝吗?”
“以后也不能喝,比酒更不能喝。”
“以后?多久以后?”宝嘉看着他按在她腕脉上的手指,“是又一个七年以后,等李先生再来给我诊脉,说——你并非大罗神仙,几年间的事不能悉数靠诊脉知晓?”
李答风皱眉看着她,似是想说什么,几次张嘴又闭上,反反覆覆,最后一个字也没能出口。
*
这天过后,李答风日日来公主府,一面给江近月治病,一面给其余八名门客开方,最重要的自然是给宝嘉调理身子。
若知道她这些年从不听太医话,平安脉总是请了与没请一个样,他该在进京第一天就来给她诊脉,至少会有两个月的时日,现在当真是大罗神仙也做不到十日之内根除这样迁延不愈的慢病,只能提前开好方子,嘱托宫里太医跟进她的病情。
李答风焦头烂额,宝嘉却满不在乎,说人生在世,及时行乐,宁肯在酒池肉林里死,也不要靠汤药活。
她这宫寒当然还不至于牵扯到生死大病,可李答风听见这话,额角青筋依然突突直跳。
不知她到底在气他,存心让他走不踏实,还是当真如此作想。
“酒池肉林里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李答风跟她说。
“可我除了酒池肉林,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啊。”宝嘉理所当然。
话是这么说,看李答风每天在她面前绷着一根弦,好像下一刻弦就要断了的样子,宝嘉心里畅快,还是给了他这面子,戒了十日的酒,喝了十日的汤药。
十日之期,短得像一眨眼,又长得像七年之前,那填得满满当当的一整年。
有些瞬间总觉得好像回到了从前,可又有更多的瞬间会撕裂这种幻觉。
譬如每当如意出现,从前那个会将如意抱进怀里的人,如今却会远远避开,从不与如意打一次照面。
不需要李答风解释,宝嘉也明白为什么。
当年他走以后,三只小奶猫沉郁了很久,尤其如意病了好大一场。
他知道自己是要再次离开的人,所以在如意早就忘了他、已经有了旁人陪伴的如今,不必再唤起它关于过去的记忆。
在以为她病了,匆匆来公主府那天之前,李答风对她也像对如意一样。
宝嘉早就从姜稚衣口中得知他们将在上元出发回河西,但李答风一直没提,她便想看看他到底准备什么时候提,准备怎么提,所以也从未主动问起。
上元前夕,李答风在公主府忙到入夜,给她的门客们各留下一张方子,而后终于来了她的院子。
宝嘉抱着如意坐在庭院的凉亭,已经等了他许久,见他来了,将怀里的猫交给院子里的婢女。
等婢女将猫抱下去,李答风才拎着医箱走上前来。
“李先生忙完了,照旧让翠眉与我打声招呼就是,怎么还亲自过来了?”宝嘉抬起眼明知故问。
李答风拎着医箱的手稍稍收了收紧,站在她面前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我来与公主辞行。”
“李先生还真是心志坚定,什么样的温柔乡都留不住你。”宝嘉脸上没什么意外之色,以茶代酒斟了两盏,一盏推向对面,示意他坐。
李答风垂眼默了片刻,在她对面的石凳坐下:“公主后续的药方我已经交代给了徐太医,食疗的方子交代给了翠眉,往后翠眉会盯着公主喝药食疗。”
“我若不愿,翠眉管得住我?”宝嘉笑着转转手中的茶盏,“人呢,是不能什么都要的,又要走,又要走得心安理得,世上哪儿有这么好的事?既然要走就不必交代这些了,你觉得你李答风当真这么招人惦记,能让人十年如一日记着你的交代?”
“一年。”
宝嘉眉梢一挑,才反应过来他在说他离开的时日。
过去三年他不曾进京,是因河西爆发战事,战时他这军医自然也跟着将军在最前线参战。眼下既然无战,年关边关守将便要依例进京,他也可随元策回来,所以是一年之期。
宝嘉上下扫视着他:“李先生如今好大的排场,年关进京,正月又走,让人指着这一个月去吃一年的苦药,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有些没做完的事,我得去做完,如果做完以后还留着命——”李答风定定看着她,“我答应公主入府。”
宝嘉像是被逗笑了:“李先生,我府上门客人人以我为先,到了你这儿,你要做的事排第一,你的命排第二,我这公主府只排第三?”
李答风沉默着无从狡辩。
其实元策这些天跟他说过,他要是想留在长安就留,不必再跟他回河西,但他知道元策接下去要做什么。
除掉钟家尚算小事一桩,可钟家背后还有河东范氏和二皇子。
如果因为他的缺席,元策在哪个环节丢了性命——
宝嘉看着李答风眉眼间的挣扎,敛起色来:“跟北羯的仗都打完了,还有什么事要拿命去做?”
李答风抬眼看向对面人。
就算他相信宝嘉,也不能把属于沈家的秘密说出来,这是唯有元策自己才能选择对谁讲的事情。
“对不住。”半晌过去,李答风只答了三个字。
宝嘉搁下茶盏撇开头去。
“行,我不问。”宝嘉喃喃着望向头顶的灯笼,一瞬不眨望了会儿,站起来背过身去,自顾自点了点头,“我不问,你走吧。”
李答风紧紧盯着她的背影,宽袖下的手攥拢成拳,良久后慢慢松开。
“还有样东西要给公主。”
宝嘉没有回头:“什么东西,搁在那儿吧。”
李答风从医箱里取出一个瓷瓶,轻轻搁到石桌上:“不是给公主用的药,是给公主的门客们。”
宝嘉回过头来,疑问道:“你不是给他们一人开了个方子?”
“这是他们都可以用的药。”
宝嘉眨了眨眼:“什么药?”
李答风垂下眼睫看着那个瓷瓶,一句句道:“我知长安权贵通常用鱼肠羊肠做成阴枷避子,但若尺寸不合又或肠衣破损,此法也并非万无一失,公主眼下的身体状况绝不可受孕,若有双重关卡便可放心些。但公主事后喝汤药太伤身体,所以我这些天研制了男子事前可用的避子药,连服七日之后,肾精便可失活,轻易无法再致孕,公主可令他们长期服用。”
宝嘉愣愣看着他,见他面容平静,好像当真只是在以医者的口吻说这些话。
“我还以为……李先生要劝我戒酒之后一并戒了色。”
“房事只要不过度,并不影响公主的身体,这是公主的自由。”李答风将冲撞在胸臆间的浊气往下压,继续平静道,“当然,不能吃了药便不用阴枷,两者都需用上。公主放心,这些药对男子不会造成伤害,停药一阵过后,肾精自可慢慢恢复。”
“哦,”宝嘉干巴巴应了声,“这个我自然相信李先生,不过这药是你刚刚研制,你怎知吃七日起效?”
李答风抬起眼来,对上宝嘉疑问的眼色。
漫长的四目相对里,宝嘉听见他缓缓开口:“我试过了。”
“什么?”
李答风闭了闭眼:“我这些天试过药了,第七日起效。”
宝嘉看着他卧薪尝胆般的神情,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那——辛苦李先生了。”


第112章 宝嘉×李答风·风徐来·陆(“一个如果明日会死,今日要了的心愿。”)
翌日上元,十数名玄策军精骑簇拥着一辆高大阔敞的马车自京郊缓缓向西而去。
从清晨到黄昏,一路离身后的长安城越来越远。
李答风跟在马车后方,看姜稚衣趴在窗沿,正仰头与窗外的元策笑说什么。
元策坐在马上,弯唇一句句应着她,似是感应到来自身后的视线,回头看了他一眼,而后与姜稚衣说了句什么,稍稍拉了拉缰绳,放慢了骑速。
“李军医眼馋一路了,”元策落到了后方来,“少看几眼,有益身心。”
李答风弯了弯眼:“沈少将军倒会强人所难,这马头朝着前,我不朝前看,朝哪儿看?”
“你掉个头,后边不就成前边了?”元策朝身后长安的方向一指,“我玄策军不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人,李军医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多谢沈少将军指点迷津,我在曹营挺好的。”
“那倒是不知上元佳节,汉营里头是何等热闹的情状。”
——李先生上元一早就走?那真是好可惜,明日我这院子的灯彻夜都不会熄呢。
昨夜宝嘉最后的话忽而掠过耳畔。
李答风没再作声,也没再往下细想,这彻夜不熄的灯下,烛影摇红间,与她共度良宵的是哪位门客。
夕阳西下,天色渐晚。入夜时分,队伍抵达驿站。
李答风在驿站门前翻身下马,将马交给士兵,望着头顶红彤彤的灯笼出了片刻神,刚一抬脚跨过门槛,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女声从院里传出:“真是叫我好等!”
李答风眉心蓦地一抖,一抬头,看见一身飒爽骑装的宝嘉款款从里步出。
本该身在数十里之外,在众星拱月下宴饮作乐,又或出游赏灯的人突然出现在了这僻壤之地的驿站。
一如七年前,当他以为早已与她见过最后一面,她却在他意想不到的黑夜穿过冬夜的浓雾,出现在他眼前。
姜稚衣与他一样惊讶地停住了脚步:“阿姊怎么在这里!”
“这不是没来得及与你道别,想着过来陪你过个上元佳节?”宝嘉笑着与姜稚衣说话,并未朝他这里看来。
李答风站在原地,看宝嘉与姜稚衣一来一回笑语晏晏,直到宝嘉转身走向上房,姜稚衣回头邀请他一同去上房用晚膳。
李答风看了眼宝嘉的背影。虽然她从方才起一直在笑,但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好气。
毕竟昨夜她说那句“明日我这院子的灯彻夜都不会熄”,应当是想他多留一天再走。
可他却只回了她一句:“那祝公主良辰美满。”
其实元策是为了对钟家动手才非得今日出发,他晚一天走,与宝嘉在长安过个上元,之后加快脚程追上队伍也并非不可。
可他并不是像她说的那样,什么样的温柔乡都留不住。
良辰美景,一年一度属于有情人的日子,这上元若是过了,他可能真就走不成了。
“多谢郡主相邀,我与士兵们去偏房即可。”李答风朝姜稚衣拱手道。
姜稚衣似想撮合两人,冲元策小声嘀咕:“你的军令如山呢?”
元策瞟他一眼,“军令。”
李答风看向上房里头已然在八仙桌边坐下的宝嘉,跟着元策和姜稚衣走了进去。
八仙桌四条边,元策和姜稚衣分不开似的挤坐在同一边,宝嘉坐在两人对面。
李答风进去以后便在宝嘉隔壁落了座。
桌上摆了四副碗筷,碗里盛着热腾腾的元宵,宝嘉等他们等得早就饿了,拿起勺子舀了一颗团子就往嘴里送。
还没入口,却忽然被李答风摁住了手。
宝嘉眉梢一扬,看向那只落在她手背上的手。
李答风很快将手收回,解释道:“汤里放了酒酿,公主还是不吃为好,请人换一碗吧。”
“酒酿也算酒?”宝嘉好笑道,“李先生活得还真是够累的呢。”
“只是担心公主破例一次便有第二次。”
“李先生是在担心自己吧?”宝嘉意有所指地问。
李答风哑口无言。
“本公主行事没有条例,只要心情好,想破几次破几次。”宝嘉将元宵送入口中,自顾自吃起来,再不看他一眼。
姜稚衣瞅瞅两人,收敛了一丝与元策的卿卿我我。
眼看宝嘉将一碗元宵连团子带汤水吃得精光,李答风沉出一口气,低头吃起自己这碗。
不等他吃完,宝嘉已经摆出不再奉陪的姿态,起身冲姜稚衣招了招手:“不是说想做花灯吗?走,阿姊陪你。”
说着头也不回地离了席。
*
元策趁夜出去办事,上房留给宝嘉和姜稚衣姊妹两人同住。
用完晚膳,李答风在浴房沐过浴,洗去赶路一日的风尘仆仆,途经廊子时透过上房半开的窗子看见里头烛火荧荧,宝嘉和姜稚衣正专心致志编著花灯,两人有说有笑,皆是看也没往外看一眼。
李答风脚下顿了片刻,转头独自走进偏房,点亮灯烛,坐在窗前可以看到整间院子的位子,拿了卷医书打发时辰。
长夜漫漫,时不时有风拂过,沙沙吹动书卷的页尾,李答风手握书脊,每次风起便抬头朝上房看去一眼。
看屋里的人好的花灯挂起来。
看一桶桶沐浴用的热水往里送。
看谷雨阖上窗子,屋里一多半烛火熄灭,整间上房陷入寂静的沉睡。
李答风低下头去,从一个时辰前便停在那里的书页继续往下看。
看了几页,忽然听见一道轻微的咔哒声,一抬起头,见是上房房门被人从里推开,一道乌发披散的身影走了出来。
李答风一眼认出了人,握在书脊上的手微微收紧,却看宝嘉只是拢着披氅坐在了廊下,并没有朝他这里来的意思。
有七年多没见过她乌发披散,随意拢衣的模样了。
当年他去她宫里,她有时午睡起来懒得梳妆,便是这样出现在他面前。
他身为外男,又是臣子,自然不宜见公主这般闺中模样,便与她说,等婢女伺候公主梳妆好,微臣再进来。
她说这样不好吗?他说不好。
她又仔细追问,是不好看,还是不好?
他看着她云鬟雾鬓,娇艳面庞的模样,实在不可违心,只能说——不好。
她听懂了他的意思,笑起来说,那就不梳妆了。
李答风将神思从回忆里抽离,视线也落回到眼前。
廊灯下,宝嘉的脸一半被朦胧的微光照亮,一半隐没在阴影里,安安静静坐着,正仰头望着驿站正门的方向。
李答风可能知道她在看什么。
他没想错的话,她应该在看那盏红灯笼。那盏他方才来到这间驿站时,也看出神过的红灯笼。
偏是这临别夜,偏是有情人的佳节,偏是一盏失信的红灯笼。
李答风一动不动望着宝嘉,直到凉风拂过,吹起她乌发,看见她拢了拢披氅。
他合拢书,回头拎起一只袖炉,用指腹试了试温,起身走了出去。
宝嘉听见脚步声,抬眼朝他看来,眼看着他慢慢走近,却没有说话。
李答风走到她跟前,将袖炉递给她,也没开口说什么。
宝嘉接过袖炉捧在手里,暖了会儿手,见他还干站在一旁,掀眼道:“还有事?”
“如果公主睡不着,我可以陪公主聊会儿天。”
“聊什么?我与李先生近来聊天,好像没有一次愉快收场吧。”
“那我陪公主坐会儿吧。”李答风在宝嘉身边坐下来。
“知道如果换作我的门客,这时候会说什么吗?”
“会说什么?”
“他们会说——那我今天就只说让公主高兴的话。”
李答风偏头看向她。
“不是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吗?有空先学学怎么当门客吧。”宝嘉瞟他一眼。
李答风看了她一会儿,将视线从她脸上移了开去。
宝嘉跟着移开了眼,扫兴地靠上廊柱,正心想着果真还是孺子不可教,忽然听见李答风开口:“当年我对公主是真心的。”
宝嘉眼睫一颤,轻轻眨了眨眼。
李答风望着远处那盏红灯笼,继续慢慢地说:“收到公主来信的时候,家里没有红灯笼,只有黄灯笼。”
“当时皇后对我父亲施压,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被父亲禁足在府,没法上街,找了些料子拼拼凑凑,才做成了一盏红灯笼。”
宝嘉慢慢直起了身子。
“下狱以后听说公主为我跪了三天三夜,丢了半条性命,我在想,这世上是不是有两样东西是不可违拗的。”
“哪两样?”
“一样是天意,一样是皇权,家里没有红灯笼,我却偏做了一盏,这是违拗天意,皇后要我与公主断绝来往,我却与公主私相授受,这是违拗皇权。违拗了,便要付出代价。”
宝嘉点点头:“是啊,违拗天意,违拗皇权,自然要付出代价,但……最大的代价不就是死吗?”
李答风眯起眼看着她。
“李答风,你梦见过纸鸢吗?”
忽然听见她唤他全名,李答风稍稍一滞,摇了摇头。
“我梦见过,梦见自己有一天变成了一只纸鸢,和很多纸鸢一起,所有的纸鸢都知道,越往高处飞,风就越大,线就越容易断,所以旁的纸鸢一看风急了,便会小心翼翼收线飞低一些,可我却觉得,纸鸢就是为风而生的。”
李答风目光轻轻一闪。
“若一生都没去过最高的地方感受过那里的风,做什么纸鸢呢?我就要去风最大最急的地方,痛痛快快能飞多久是多久,这样,线断的那一刻也畅快淋漓。”
李答风凝望着她,良久没有说话。
宝嘉说到这里也停顿了许久,像在酝酿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转过头来问:“李答风,我再问你一次,你到底后悔过吗?”
李答风沉默半晌,终于点下头去:“后悔过。”
宝嘉弯了弯唇,嘴角扬起胜利的笑容。
“但再来一次,我可能还是只会那样选。”
“我知道,”宝嘉扬着下巴,眼睨着他,“我知道你还会那样选,我就想要你后悔而已。”
李答风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那我今天说了让公主高兴的话吗?”
“算是吧,”宝嘉语调轻快,似是卸下了什么沉沉的担子,有了得寸进尺的心情,“如果还能做点让我高兴的事就更好了。”
“什么事?”
“今日上元,我原本答应了一位门客,今夜要与他上街看灯。”
“公主想我现在陪你去看灯?”
宝嘉摇头:“只是跟你说——我今日离开公主府的时候,他很伤心,问我要去做什么。”
“公主怎么说的?”
“我说,我要去了个心愿。”
“什么心愿?”
宝嘉偏头盯住了他的眼睛:“一个如果明日会死,今日要了的心愿。”
李答风缓缓眨了两下眼,似是预感到什么。
“我想了想,你说如果有命回来就入公主府,这话实在很没道理。如果你有命回来,那你迟早是我的人,为何不早一些?如果你没这个命,那不趁现在——我若白等一场,好像有点亏,你若白试了这么多药,好像也有点亏呢。”
李答风呼吸一紧,原本平静的胸膛微微有了起伏。
宝嘉看着他上下滚动的喉结:“李答风,我有点冷了。”
李答风坐在原地默了许久,久到宝嘉以为他想装听不懂的时候——
“那去我房里吧。”李答风撑膝站了起来。
宝嘉勾着唇角起身,拢起披氅跟上他的脚步。
李答风压着步子在前面带路,走得有些慢。宝嘉也不着急,就坠在后边,看他仿佛还在做最后的挣扎,面上笑意更盛。
走到偏房门前,李答风脚下步子一顿,停了片刻,双手缓缓推开房门,又背对着她停了片刻,这才侧过身示意她进。
宝嘉抬脚跨过门槛,将袖炉随手搁上他书案,摘下披氅递给他。
李答风一手接过她的披氅,一手将门窗合拢,而后走到里处,将她的披氅挂上木施,捋平褶皱。
再回头时,宝嘉已经坐上他的榻,手肘撑在枕上,斜斜支着额角望着他:“李先生在我府上也待了快半个月,可听他们说过伺候人的法子?”
李答风走上前去:“还请公主赐教。”
“行,那就本公主亲自教你吧——”宝嘉伸手一拉李答风的衣襟,将人拉了下来。
*
简陋的驿站偏房,昏黄烛火轻摇,一声声压抑的吟哦和着涔涔水声在屋子里低回。
宝嘉仰着脖子躺在榻上,一手紧攥着被缛,一手压在李答风脑后,五指扯着他的发根。
游鱼搅动一池春水,轻易将人卷入颤栗的深渊。
只因为这个人是李答风,只要看他一眼,潮水便会湮灭天灵盖。
抵达的那一刻,宝嘉浑身颤抖着惊叫而出,被李答风一把捂住了嘴。
尖叫逼退回嗓子里,宝嘉泛红的眼角溢出热泪,转而狠狠咬他手指泄力。
李答风吃痛地隐忍着,喘着气抬起头来。
他在军中四年,知道玄策军的耳力,这偏房虽然已经关紧了门窗,大点的声儿还是会传出去。
感觉到她在急喘声里慢慢恢复了平静,李答风才松开了手。
宝嘉低头朝他看去,目光定定落在他下颌残留的水渍。
李答风屈起一条腿坐在榻上,与她静静对视着。
片刻后,宝嘉忽然伸手探来。
李答风蓦地一僵,在避让开去的那瞬又停住。
“有女人碰过吗?”宝嘉盯着他问。
“有。”
宝嘉眉梢一扬,手下一用力。
李答风一声闷哼:“……公主不是正碰着吗?公主若问有别的女人碰过吗?那就是没有了。”
宝嘉笑着撑起身子,扶着酸软的腿根跪坐起来,将他推上榻,随后跨坐而上:“那本公主这就开膳了。”
*
上元春日的夜似乎格外长,偏房的烛火晃了整夜,直至蜡炬成灰方才停歇。
临近破晓时分,宝嘉整个人像成了一滩水,没骨头似的靠着李答风的胸膛,被他拿湿帕擦拭过身体,穿上寝裙。
“李答风——”宝嘉哑着嗓叫他。
李答风垂下眼去,对上她媚眼如丝间投来的波光。
“后悔吗?”宝嘉问他。
“我已经答过公主了。”
“我不是说七年前,我是说,年前回京没早点来找我,后悔吗?”
李答风目光紧锁着她的眉眼,点头承认:“后悔。”
早知最后还是一败涂地,不如一开始就缴械投降。
宝嘉满意地笑着,朝他轻张开一道唇缝。
李答风低头吻住了她。
辗转勾连的吻里,两道喘息再次交缠在一起,在感觉到克制不住的情潮又要起头的时候,李答风松开了人。
宝嘉却仰起头来:“李答风,我还想要。”
李答风喉结轻动:“天快亮了。”
“那就到天亮为止。李答风,对我来说,生离和死别是没有分别的,我是当你不会回来了在过今日的。”
李答风眼睫轻颤,低头再次吻了下去,像要将这春夜彻彻底底地用尽。
*
半年后,七月,长安城公主府。
炎炎夏日里,书房的冰鉴散发着阵阵冷意,隔绝了外头酷烈的暑气。
清晨天濛濛亮,宝嘉站在窗前悬着一颗心,紧张地读着姜稚衣寄来的信,读到末尾——
“关内收复,战局已定,玄策军上下此一战有伤无亡,李军医一切安好,约莫三日后抵京,阿姊放心。”
从六月悬到七月的石头终于落定,宝嘉闭上眼深吸一口气,缓缓扶着座椅扶手坐了下来。
正月里与李答风分别的时候,其实她大约也猜到了他要拿命去做什么。
他要做的事,无非就是沈元策要做的事,也就是河西面临的威胁。
当时河西最大的敌人有两个,一是需要警惕的西逻,二是需要牵制的河东。
沈元策回到河西之后,西逻一直按兵未动,而河东也在跟朝廷僵持,她本以为会一直相安无事到年关。
结果六月里南面三州忽而爆发旱情,河东的叛旗说举就举,打了所有人一个猝不及防。
稚衣被困杏阳,沈元策率领玄策军全力救援,李答风也定在其中。
她在乎的人性命皆系于这一战,而她身在长安一点忙也帮不上,只能每天提心吊胆地等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