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这儿舌枪唇剑,冲锋陷阵,沈元策这会儿可是美人在怀,悠然自得呢?
七日后,河西姑臧沈府,临近年关,腊月晴日,和暖的日光透过窗棂洒入暖阁。
姜稚衣躺在美人榻上,头枕着元策的腿,手执一卷话本,一面翻一面朝上张开了嘴:“啊——”
元策倚着她的凭几,手心捏着一只剥了皮的橘子,腾出一根手指阖上她的嘴:“哪儿这么快,等着。”
姜稚衣视线从话本移开,朝上瞟去:“怎么剥个橘子也这么慢……”
“姜稚衣,你讲点道理,是谁说这橘瓣上不能留一丝白络?”元策伸出另一只手,满掌心全是帮她揪掉的白络。
姜稚衣笑着转了个身换成侧躺,眼望着他:“不是你说的吗?公主只需要在意自己的裙角脏不脏,为什么要讲道理?”
元策睨着她冷哼:“我这拿枪拿刀的手就成日这么给你大材小用?”
“昨夜晚膳吃暖锅,不就让你这手拿着刀去片羊肉和鱼肉了吗?”
“我要片,也该片人肉。”
“哎呀你烦死了!”姜稚衣蹙眉,“我要吃不下橘子了!”
“那给它吃,”元策朝一旁努努下巴,“眼馋很久了。”
姜稚衣偏过头去,看见元团流着哈喇子蹲在地上,眼巴巴望着元策手里的橘子。
距离她离开姑臧半年多,元团长了不少个头。
前些天她跟着元策一起回到姑臧,看到元团的第一眼便惊叹抱不动它了,元策说是啊,哪像她,越抱越轻,这便每日从早到晚喂她吃食,要将她喂回原先的分量。
“那我和元团一人一半吧。”
元策将处理干净的橘子一掰为二,摘下一瓣喂进姜稚衣嘴里。
姜稚衣嚼着橘子搁下话本,擦了擦手,问元策拿来另一半橘子,摘下一瓣去喂元团,抛起一道高高的弧线。
元团蹿起来仰头一接,准准咬住了橘瓣。
姜稚衣自己吃一瓣,便抛给元团一瓣,几瓣过后,整颗橘子所剩无几。
元策终于发问:“剥了半天,就没我的份?”
“有有有,喏……”姜稚衣这便摘下一瓣去喂元策,不意出手太顺太快,又是一记高抛。
元策眼疾嘴快,仰头一接,嘴里咬着橘瓣缓缓低下头去:“?”
姜稚衣也是一愣。
“你当我是——”元策咬着橘瓣含混道。
姜稚衣噗嗤一声:“你这不是接得挺好?”
元策低下头去掐开了姜稚衣的嘴,将嘴里没咬住的另一半橘瓣喂进她嘴里。
酸甜的汁水迸溅,随之而来的是他纠缠的唇舌,姜稚衣唔唔挣扎着,一旁元团愣愣看着两人,忽然飞蹿上榻,一爪子照着元策胸膛搡去。
“……”元策被迫松开姜稚衣,看向挡在两人之间的狗。
姜稚衣眼看着元团真挚保护她的神色,红着脸爬起来:“元团还小呢,你怎么当人家面做这种事!”
元策眉梢一扬:“这就叫‘这种事’了,那你夜里与我做的叫什么?”
姜稚衣抱过元团,拿元团的毛发挡着红透的脸:“青天白日,少说这些!”
“行,太阳又不是不下山了。”
姜稚衣拎起元团的狗爪轻搡一下他的腿。
两人一狗正闹着,一道叩门声忽而响起,惊蛰来了:“郡主……”
这些天姜稚衣和元策在一起的时候,从没有人过来打扰。
姜稚衣一听惊蛰这迟疑的语气,心底隐约预感到什么,默了片刻才喊了声进。
惊蛰推门而入,看了眼两人,低头上前:“郡主,沈少将军,穆将军传来消息,滞留在边境的和亲使团接到诏令,圣上下令和亲终止,郡主如今是自由身了。”
姜稚衣本该与和亲使团一起留在边境待命,但那里气候严寒,元策既然笃定和亲会终止,便将她提早接回了姑臧。
姜稚衣对这个意料之中的消息也并无太多欢喜,就像此刻的惊蛰,明明回报了一个好消息却惴惴不安着,不敢抬起一丝一毫的眼皮。
“除了这封诏令呢?”姜稚衣眼睫一颤,问了下去。
“圣上另一封诏令是说……是说年关将至,沈少将军依例也该进京,便请速速入京面圣,一同商议对西策略。”
姜稚衣咬紧牙关,闭上了眼睛。
天子迫于朝臣的压力,迫于两邦形势不得不终止和亲,却知道大烨真正的和亲使团不可能做得成这样惊天动地的事情。
而能够做到的人,已然触天子逆鳞。
天子在得到消息的第一时刻恐怕便已经对元策这般只手遮天,堂而皇之的行径胆寒至极,对他起了杀心,全因长安与河西相距千里,来回传信耗费时日,才给了他们这些偷来的光阴。
命运环环相扣,从未给人留下挣扎的余地。
她自由之日,便是他赴死之时。
元策淡淡一笑,跟惊蛰说了声知道了,让她下去吧。
姜稚衣颤抖着睁开眼来,看向元策。
元策抬手把人压进怀里:“这些天不都跟你说了,不会让你未嫁先寡的。”
姜稚衣抱着他的腰:“你若要我信你,你启程之前,我们便成亲。”
元策低下头去眨了眨眼:“你当成亲是吃饭,长辈们都在长安,大婚的物什也在长安,眼下哪儿来的亲给你成?”
“不需要,什么都不需要,”姜稚衣认真地摇了摇头,抬起眼来看着他,“不用长辈见证,也不用八抬大轿,我想你今日就娶我,好不好?”


第95章
听闻两人今日成亲的消息, 全府上下惊了一跳,一个个都疑心自己耳背了。
再三确认询问,两位主子不在意婚仪从简, 也不忌讳男女婚前不得见面的规矩,说就在今日。
大家抬头一望天, 日头都快到正当中了,比突然得知府上今日要办喜事更让人措手不及的是, 连今日都只剩一半了。
一回过神, 众人立马脚不沾地忙碌起来。
姜稚衣此行携带的嫁妆本就有许多是先前为与元策大婚准备, 用在今日刚好。府上经验老道的嬷嬷拟了张单子, 罗列出剩下该由男方准备的物件——毕竟都准备在长安沈府了,说这些现成物件临时采买倒是可行, 只是公子的婚服却万万来不及做, 即便再不讲究也得花上几日。
不料姜稚衣又变戏法似的拿出了元策的婚服。
嬷嬷这下心里定了, 派人上街分头采买旁的物件, 请姜稚衣和元策快快各回各房穿戴。
穆新鸿带来玄策军,干起搭帐篷的本行,照北地婚俗, 在沈府西南角搭起举行婚仪的青庐。
谷雨和小满带着府上婢女去布置卧房,换新榻,挂喜帐。
半日下来, 府上众人行色匆匆, 来来往往, 一道又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接连响起——
“报——青庐搭建完毕!”
“报——喜房布置完毕!”
“报——吉时到!”
从来只在军情紧急时刻才响起的报信声第一次如此喜气洋洋。
众人都以为这场突如其来的大婚是因和亲终止,少将军不愿夜长梦多,故而如此兵贵神速。却只有惊蛰知道这是郡主的主意,回到姑臧的翌日, 郡主便让人悄悄上街去裁少将军的婚服了。
少将军想给郡主盛大完整的亲迎之礼,不愿她受委屈,可如今比起那些身外物,郡主更希望少将军奔赴死地之时,记得他的发妻在千里之外等他归家。
黄昏时分,喜乐奏响,忙碌了大半日的众人热热闹闹围拢在青庐两边。
元策一身绯红直领大襟长衫,革带掐腰,金冠束发,长身立于青庐前,眼望着毡席尽处的新娘。
姜稚衣一袭金红嫁衣曳地,头顶凤冠垂落的金色流苏轻轻摇晃,手执遮面的喜扇,正一步步踩着毡席向他走近。
凤冠霞帔光华流转,毡席锦绣鲜妍,五彩斑斓,世间最浓烈的颜色都已在眼前,却仍不及他的新娘十万分之一动人明艳。
待姜稚衣行至跟前,跨过寓意平安的马鞍,元策转身与她并肩共入青庐,见她一直侧目偷瞄自己,在满场喜乐声里偏过头去:“看什么呢?”
“我在看——”姜稚衣轻眨着眼看着他,“你穿红好看。”
看着元策这一身张扬热烈的绯红,姜稚衣还觉得十分不真实。虽然这是她早就想好的决定,但真到了这一刻却仍像身在梦中,从梳妆到走过毡席一路脚下都是轻飘飘的。
“我们当真成亲了吗?”姜稚衣透过扇面望向眼前满目的喜色,“我当真嫁给你了吗?”
元策唇角弯起,用只有两人听见的声量在她耳边说:“是,姜稚衣当真嫁给元策了。”
两人在青庐行过交拜之礼,转而入了喜房,喝过合卺酒,却扇结发,便算是礼成了。
因省略了宴请宾客这一环,姜稚衣和元策得以早早用膳,换下层层叠叠的繁重婚服。
浴房先给了姜稚衣用,姜稚衣沐浴过后穿了一身绯红的寝裙,趁元策进了浴房,做贼似的从床底取出了提早让惊蛰塞进来的图册,决定再临时抱抱佛脚。
姜稚衣趴在喜被上翘着腿,埋着头一页页钻研着,不知钻研了多久,正在无涯的学海里出神遨游,忽听身后熟悉的男声响起:“喜欢用这一页?”
姜稚衣心连着肝蓦地一颤,整个人差点从榻上跳起来,一回头,看见元策弯着腰负着手,像书院里突击来访的先生,仔细打量着学生的课业。
姜稚衣惊地抱起图册往榻里侧一滚:“你怎么走路都没个声儿!”
“要是有声儿,怎么看出你喜欢用哪一页?”
姜稚衣缓缓低下头去,看向怀里的图册,她方才在看的这一页是——琴瑟合鸣?
……不可以不可以!
“不、不是,我只是刚好翻到这一页……”
“那——”元策朝她怀里的图册瞄去,“旁边那页曲意逢迎?”
姜稚衣垂眼一看,瞪大了眼睛。
元策上了榻,拿起她怀抱的图册随手翻了翻,指给她看:“那不然这个鱼翔浅底?”
姜稚衣眼睛瞪得更大了些。
元策又翻了两页:“或者这个攀龙附凤?”
姜稚衣快闭过气去。
元策阖上图册,仰躺在榻上笑得双肩打颤。
姜稚衣蹙眉推了他一把:“笑什么呀?”
元策仍是笑个不停。
“再笑我咬你了!”姜稚衣趴上去作势要咬他。
元策终于收了笑,把人抱进怀里:“你要觉得难就别勉强,改日也行。”
“不行,今日事今日毕,就要今日,”姜稚衣趴在他身上冷哼,目光闪烁着低下声去,“其实我觉得那个龙戏游凤还算简单……”
元策回想着眨了眨眼,看着她去妆之后依然娇艳的脸,喉结轻动:“那一会儿弄疼你怎么办?”
“……弄疼我,你就休想抛下我了。”
元策眼神微微一黯,揽在她背脊的手摩挲着上挪,压着她后脑勺吻上了她的唇。
冬夜,雪絮打着旋儿一缕缕飘舞在半空,悠悠落上窗棂,被屋里熏蒸的热意融化。
新房内喜烛摇晃,喘息交织。
姜稚衣仰面躺在榻上,仰着脖颈半眯着眼,抱着元策伤疤累累的背脊,感觉到他的吻一寸寸细密落下,辗转游走,自己也像一缕雪絮,被热意融化成了一滩水。
明明合卺酒只是一口,迟来的醉意却在此刻蔓延向四肢百骸,让人如同飘浮在云端。
窗外寒风呼啸肆虐,吹得院里那株腊梅细枝轻晃,花蕊颤动。
他也像一阵风,令她止不住一阵阵抖颤。每颤抖一次,抱着他背脊的手便忍不住收紧一分,指尖偶尔刮蹭过他伤疤,换来他更用力的攫取。
心神摇荡间,姜稚衣不知如何才能抱他更紧,只想多一些,再多拥有他一些,也被他多拥有一些。
神思朦胧之际,两人在触碰一刹齐齐一记震颤,一个抬眼一个低眼。
姜稚衣睁开一双雾蒙蒙的眼,看见一滴清冽的汗挂在元策的鬓角,隐忍着悬而未落。
元策一双暗潮汹涌的眼紧盯着她,像在用眼神询问。
姜稚衣紧张得心脏快跃出胸腔,却仍仰起头,亲了一下他的下巴。
随着鬓角那颗汗重重砸落,一声闷哼响起,窗外的风一刹止息。
元策将额头抵在姜稚衣肩窝,闭着眼缓过这一阵震荡。
姜稚衣眼皮颤动,张着嘴惊至无声。
感受到她的僵硬,元策抬起头来,轻轻吻去她鼻尖细汗,凝望住她的双眼,哑着嗓开口:“答应你了,我会活着回来。”
姜稚衣热泪刹那盈眶,心间疼痛满胀:“这一次,你若食言,我绝不独活。”
“好。”
窗外风雪大作,带着摧毁破碎一切的力量席卷过境。
榻上两人像要将彼此揉入骨血般紧紧相拥,沉沦在浓热的漩涡。
夜半更深,风雪停歇,万籁俱寂。
元策静静看着怀里安睡的人,久久未曾合眼。
目光从她未描而黛的眉,到她丰盈水润的丹唇,到她雪白修长的颈项,往下如玉锁骨,连绵起伏。
忽听一声哨响,元策蓦然抬眼,眼色霎时清明,将怀里软绵绵的人轻轻放回榻上,翻身而下,披衣走了出去。
庭院里,穆新鸿步履匆匆送来一封信报:“少将军,和亲使团里有人传来的密信,这使团里难道——”
“有齐延的人。”元策毫不意外地接过信。
齐延知他不会坐以待毙任姜稚衣出嫁西逻,但也担心他动摇边境安稳,所以自然安插了自己人在和亲队伍里,若他计划有失,他便可查漏补缺。
“那四皇子先前并未阻拦您,应当是认可您的计划。”
想必是四皇子了解圣上,猜到少将军出手将面临什么,所以在和亲使团离京之前给了安插在里头的手下一些交代,假若当真走到今日这一步,便让手下传信给少将军。
元策拆开密信,一目十行扫下来。
“少将军,您此行当真不带一兵一卒,就这么单刀赴会?弟兄们都在待命,只要您点头,卑职连夜点齐兵马便跟您走!”
元策掀眼瞥了瞥他:“我在玄策军中十年,独来独往八年,要你们给我添什么乱?”
穆新鸿一个大高个儿垂眼忍着泪:“卑职只是害怕玄策军再也没有少将军了……”
“不是还有你吗?”元策弯唇一笑,“我用兄长的身份做完最后一件事,也该将这名字还给兄长了,往后玄策军就交给你了。”
穆新鸿摇头:“玄策军只认强者,卑职不够格,少将军即便不再是少将军,也还是棘竹,棘竹的位子永远等着您!”
元策眉梢一挑:“我就非要有个位子,我是天生劳碌命?”
穆新鸿挠挠头转泪为笑。
“行了,我这新婚燕尔呢,”元策摆摆手打发了人,“赶紧回去,别打扰我抱我夫人睡觉。”


第96章 结局.上
大婚翌日,元策启程前往长安,姜稚衣照他交代,在他走后离开沈府,搬入姑臧城中一座记于她名下的新宅,取名为“瑶光园”。
看在元策临行承诺以后年年除夕都陪她过的份上,姜稚衣在等他回来的日子里打理起两人的新家,每天张罗着忙进忙出,从年内忙到年外。
元策抵达长安已是新年正月。
入长安前夜,城外湖心小筑。元策与齐延面对面坐在小室内,中间隔了一方棋局。
那日齐延在密信里提出了与他合作的意愿,说自二皇子联合河东谋反以来,朝局平衡打破,天子戒心始终难消,故而罢黜前太子之后,拖延至今仍未立新储,既然两人同样无法再等下去,不如合作改变现状。
元策此行来长安本就是计划与齐延合作,既然不谋而合,倒省去他诸多口舌。
齐延打量着对面的元策:“沈少将军单刀赴会,好胆识。”
“殿下此言差矣,”元策撑膝而坐,“入不了宫门的武器不过废铜烂铁,沈某此行连刀也未曾带。”
齐延一笑:“可惜从前不曾与沈少将军相交,否则我当引沈少将军为知己。”笑过后收敛神色,“沈少将军进宫此行注定手无寸铁,打算如何脱身?”
元策一扯嘴角:“我手无寸铁,要杀我的人总得有刀。”
两人在对视间从彼此眼底看见了共识。
天子惊梦之症久久未愈,如今神志越发不清醒,不论白天黑夜身边皆有大批心腹守卫,绝没有人能够拿着兵刃接近天子一分一毫,除非——
天子要杀的人到了天子跟前。
兴武帝此番没有拿捏到元策明面上的错处,是以商议对西策略为由召元策入宫,即便要杀元策也不可在外公然而为,否则人心难平,帝位难稳,因而兴武帝多半将在内殿与元策会面。
齐延:“我与沈少将军都不愿走二哥与河东的老路,令麾下将士及无辜军民流血牺牲,此局注定一人在明一人在暗,如今沈少将军在明冲锋陷阵,我便尽力在暗为沈少将军铺路善后。”
元策掀眼看向齐延:“我如何相信殿下?”
齐延垂眼一笑:“于私,和亲一事是我对永盈公主的亏欠,我无力为她争取的自由,沈少将军给了她,我真心盼她余生自由安宁。”
“于公,我不愿见忠臣良将枉死,沈少将军行军打仗之能百年难得一遇,是为良将,在终止和亲一事上放弃永盈公主的计划而选择自己冒险,是忠诚于爱,最大程度令两邦免于大规模战火,是忠诚于仁,此行单枪匹马不带一兵一卒,是忠诚于义,在我眼里,比起口口声声忠诚于某个姓氏,这样的忠诚更有分量。既是忠臣良将,河西可以没有沈这个姓氏,但不能没有沈少将军这个人。”
“自然,这些虽是实话,却也是空口白话,所以——”齐延朝元策推去一个匣子,“这是我的印信,沈少将军可检验真伪,确认是否与密信上所印一致,想必沈少将军已将那封密信交给信任之人,倘若我食言,你的人将密信公开,我将自毁前程,待我齐氏皇室大乱,玄策军亦可踏平长安。”
元策打开匣子,片刻后抬起眼:“成交。”
翌日,皇宫。
巍峨高耸的重檐庑殿顶,飞檐金龙盘踞,琉璃碧瓦粲然生辉。
汉白玉天阶下,元策一身玄色翻领袍,披着晨曦站在那里,张开双臂接受着内侍的排查。
再次站在这座曾经想要与之一同毁灭的宫殿前,元策此刻竟然恍神地在想——
不知姜稚衣将新宅打理得如何了,说要给他辟一个演武场,说要建一座可以看雪的湖心亭,说要栽一片杏花林,想得挺多,忙得过来吗?别是等他回家一样也没做成。
那也好,说明他没有让她等太久。
内侍轻轻拍打过元策的周身,确认并无兵械,笑着上前一引:“沈小将军辛苦,请吧。”
元策回过神,掀袍抬靴,一步步走上天阶。每往上一步,嗅见的杀气便重一分。
闭上眼侧过耳——
上百名金吾卫,其中三十名重□□手。
一把重□□,一支箭就足够穿透一个身无甲胄的人,三十把,一场攻城战也用不了这个数量,老皇帝还是给足了他排场。
元策踩上最后一级天阶,跨过殿门,余光在两侧屏风一晃而过,对上龙座之上那双威压的眼。
“微臣参见陛下。”元策平静上前,垂下眼拱手行礼。
兴武帝沉沉的目光自上落下,沙哑的嗓音响起:“可知朕召你前来所为何事?”
“商议对西策略。”
“可对西逻的政策本早有定论,朕原不必多此一举,如今还要再议,你说,此事是谁之过?”
“微臣之过。”
“何过之有?”
元策抬起眼来:“微臣诛西逻使臣,取西逻二王子项上人头,忤逆圣意,欺君犯上。”
兴武帝死死盯住了元策,胸膛起伏着,竖起掌来,重重压下。
殿门缓缓合拢,屏风轰然倒塌,兵甲嚓嚓声里,数十名金吾卫自屏风后狂涌而出,包围而来。
前排□□手屈膝蹲下,三十把□□对准了包围圈正中的元策。
“沈元策,朕本以为……即便你心有反意,也不该是愚蠢到为了一个女人,”兴武帝自龙椅站了起来,被内侍扶着慢慢走下高台,“为了一个女人,身无甲胄,手无寸铁站在这里任人鱼肉,沈家有子如此,不知沈节使在天有灵,作何感想?”
元策负手点头:“原来陛下好奇这个。”
兴武帝站定在包围圈外,看着他风平浪静的姿态,眯起眼,打下手势。
三十名□□手齐齐发箭,下一瞬齐齐哑弦。
一众□□手轰地一惊,兴武帝霍然抬首。
满殿失神一瞬,只见玄衣少年身形如电闪身而上,一把抽出一名金吾卫腰间横刀:“既然陛下如此好奇,微臣这就送陛下去问问。”
一众带刀金吾卫慌忙拔刀围上,兴武帝被护持着仓皇往后退去。
不过一瞬,元策手起刀落,连杀三人,再夺一柄横刀,反手握在左掌。
内侍慌张朝外喊道:“来人——快来人——护驾——!”
“陛下不必喊了,一刻钟之内,无人会靠近您为我编织的牢笼。”元策弯唇一笑,“不过,现在是您的牢笼了。”
兴武帝瞳仁一缩,黄袍大袖下的双手颤抖着痉挛起来:“你、你与朕的儿子……”
元策手执双刀,横刀一抹,刀光层叠,血溅三尺。
耳边忽而回响起昨夜与齐延的对话——
“父皇对我信任有限,我无法全然控制皇宫,唯能做到——第一,在明日沈夫人被请进宫‘做客’之时保证她的安全,解沈少将军后顾之忧,第二,架空内殿以外守备一刻钟的时间,只要沈少将军在一刻钟里杀出内殿,我便可助沈少将军金蝉脱壳,事后也将保全长安沈府和河西沈府全府上下性命。”
“除了殿下说的,还有一件事需要殿下去做。”
“沈少将军请说。”
“我在和亲使团里曾拿到金吾卫的重□□,知道如何损毁内里机巧,令□□手发箭之前察觉不了端倪,我将图纸交给殿下,请殿下替我解决这批□□,剩下的,一刻钟,足够了。”
……
血雨瓢泼,屠杀声里,内殿四面隔扇飞溅上一串又一串滚烫的血珠。
一波又一波冲杀的金吾卫应声倒在血泊,堆叠在地上的尸首越来越多,越来越无处落脚,昔日威严的宫殿俨然成了一个狼藉的屠宰场。
元策一身单薄袍衫被鲜血浸透,有旁人的血,也有自己的,鏖战过后身中数刀,却仍长身屹立在大殿。
血腥气四溢弥漫,像是世间最振奋人心的味道,元策缓缓抬起一张鲜血淋漓的脸,一双倒映着血色的眼紧紧盯住了上首黄袍加身的人。
兴武帝五指慢慢扣紧刀柄,举起了手边的横刀。
一刻钟后,皇宫上下狼烟四起,禁军出动,朝内殿团团围拢而来。
齐延立于天阶之上,目光牢牢盯住了内殿的大门。
殿门沉沉开启,大殿之内尸横遍地,血流如注。
背对殿门的玄衣少年一手握刀,一手拎着天子的头颅,高高举起。
殿外众人惊骇至忘了动作,也忘了发声。
待命的□□手列于殿前,将箭头整齐划一地对准了少年的背影。
齐延眼看着面前与沈元策身形一般无二的少年打出的手势,轻轻闭上了眼,竖起手掌,往下一压。
万箭齐发,穿膛而过,少年直直倒下。
兴武十三年,帝于皇宫内殿遭遇刺杀,皇四子以庶长子身份顺位登基,是年,为永宁元年。
史书载,沈元策,字让之,大烨兴武年间河西节度使之子,十五岁入河西玄策军,十八岁率军击退北羯,连战连胜之下直捣北羯王庭,火烧北羯王陵,自此初有战神之名,十九岁平定河东叛乱,光复关内,诛首贼,封折冲侯,二十岁刺杀当朝天子,于及冠之年万箭穿心而卒。


第97章 结局·中
永宁元年, 新帝登基,于新年正月处置了两件国政要务。
其一,治沈氏元策弑君之罪。
依大烨律法, 谋逆者当斩,并罪及三族, 其父子当从死, 其母女妻妾、兄弟姊妹、祖孙及部曲、资财、田宅当没收入官, 其伯叔父、兄弟之子当流放三千里。
沈氏门庭人丁稀薄,因其未婚妻已于兴武十二年与其解除婚契,故三族之内只余其母一人, 与长安沈府、河西沈府内家丁仆役一同依律论处,以儆效尤。又因沈氏麾下未有参与谋逆者,故玄策军不受牵连,由穆氏暂领,仍照旧制驻守河西。
其二, 新帝就大烨与西逻和亲终止一事,与西逻磋商洽谈。
新帝反对先帝生前对西策略, 欲以互惠互利之商贸政策与西逻促和。
西逻老王痛失次子,却因和亲祸端起于西逻二王子,无可追究大烨,加之年事已高,无力为继,命西逻大王子代理国政。
西逻大王子本有亲近、学习中原以促本邦繁荣之意,愿接受大烨新帝和议,与大烨签订和盟达成共赢。
因大烨与西逻和亲一事起始的风波, 到此正式落幕。
待一切尘埃落定,世人再提起兴武帝, 既有褒扬其早年在位期间振兴大烨武力,亦有诟病其晚年背弃初心,牺牲功臣之女换取和平,猜忌武臣,可谓成也兴武,败也兴武。
论及沈元策,朝堂上下虽不知事发当日具体真相,却猜到沈元策此行孤身入长安,实为鸿门赴宴,所谓弑君或是不得已之反杀,无不为大烨陨落如此少年名将扼腕叹息。
听闻沈元策身死次月,永盈公主上书自请废除公主封号,还郡主之名,自此长居河西。新帝应允。
二月初春,河西姑臧,瑶光园。
姜稚衣站在庭院里,看着府里忙碌着的,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露出了安心的笑意。
新帝查抄河西沈府以及长安沈府都只是做了个样子,实则已将人偷梁换柱,沈夫人和青松如今正在来河西的路上,长安沈府那边其余仆役家丁因并非亲信,便都遣散了,河西沈府这里的人本是心腹,便都转移到了瑶光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