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方一身紫袍的裴相满腔哀恸,几要捶胸顿足,恨此身立于庙堂,无能杀至西逻,将分化他大烨的西逻一王子斩于剑下。
齐延盯着一步步走入大殿的新娘,咬紧牙关,齿根震颤。
这些年来,他从未后悔过走上这条路。起初只是想自保,想在宫里说得上话,让自己和母亲不再受欺凌,后来走在这条路上,慢慢发现大烨有许多弊政,有许多皇祖父和父皇都做错了的事,却无人敢说,无人敢改,于是他拿起剑,更加努力地披荆斩棘,想要劈开那些腐朽的枯枝,让新叶生长,让大烨不再政乱于内,同室操戈。
这一路走来,有过痛苦,有过黯然,却从未有过回头的时刻。
但在这一刻,当他第一次回头看去,看见这条路的开端——
倘若在这条路的开端他没有放弃这个姑娘,那么她绝不会卷入天子和河西的斗争,绝不会在今日成为两邦博弈的牺牲品。
又或者如果他可以快一步,再快一步,只差一步……
齐延紧紧攥住双拳,眼看姜稚衣在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下走到殿前,双手掌心向下合攀于身前,行下肃拜大礼:“臣女与沈少将军婚契已解,今愿以自由之身,承德清公主之志,为大烨远赴西逻,以结两邦之好。”
兴武十一年八月,帝册封永盈郡主为永盈公主,令下嫁西逻,以鸿胪寺卿为首,一众仆婢侍卫计三百余人,于当月护送公主出使西域。
三月后,河西与西逻交界,虎阳关附近沙漠绿洲。
黄昏时分,残阳如血,落日余晖给冰河晕染上一层金红的光,河边黄草覆盖着厚厚的霜雪,远方黄沙与暮天融为一线。
刚刚搭建好的营地里,鸿胪寺卿周正安张罗着一众侍卫快快忙活起来,破冰取水,支帐取暖。
仲冬时节,西北之地行路艰难,入夜雪虐风饕,彻骨生寒,每每太阳落山之前,和亲队伍便需要停下歇脚,以免冻坏公主。
周正安出使之初,本以为永盈公主必然娇气万分,一路定要挑剔抱怨,却不想时至今日车行三月,无论马车陷入雪地,还是大风刮坏帐篷,舟车劳顿,风沙肆虐之下,公主从未怨过一句,反倒常常安慰手忙脚乱的仆婢侍卫,需要拿主意决策之时也从不将责任推给他们,总说有什么事她担着。
遇到炭火不足的时候,公主听说有人夜里冻得起了热,还将自己帐子里的炭火分出来,让身边医士给大家看病。
起先大家奉圣命走这么一趟苦差事,谁都心不甘情不愿,照顾公主也是担心公主出了岔子,他们这些护送的人便要丢掉小命,到后来却是人人打心底里着紧公主,那是一眼也不能看公主受冻。
所幸公主身边那位医士医术高超,公主有什么头疼脑热,医士一出手,总能很快药到病除。
而且这河西地界许是与公主投缘,听说今年已是河西十数年来最暖的一个冬天。
天色渐暗,主帐里炭火烧得正旺,姜稚衣刚换下一身繁重的嫁衣,拥着被衾捧着热茶坐在榻上,由惊蛰替她摁着昏胀的额角,出神地听着帐外呼啸的北风。
又是一年冬,去年此时在书院黏着元策,何曾想到来年今日会在西北的黄沙里度过。
帐外人声嘈杂,脚步纷乱,众人似乎正忙活着准备今夜的晚膳。
嗅着这一路日日相伴的炊烟味,姜稚衣忽然问:“惊蛰,再有一日,咱们就要出河西了吧。”
“是的,郡——公主。”
姜稚衣肯定地点了点头:“算他听话。”
八月里,她与元策相隔近两千里,又因时局紧张,通信危险,所以不曾彼此传递消息,但她相信她和元策如今的默契,他定然明白她答应和亲的用心。
好在河西的确没有传出异动,元策也像认下了这个决定,风平浪静之下,一切仿佛皆大欢喜。
后来她一路西行,直到进入河西地界,终于让李答风找机会将密信送去姑臧,说明她的计划,好让元策千万别轻举妄动。
她这一路如此宽和待下,除了确实不忍这些人跟着她这倒霉公主受苦,也有别的目的——
只有拿住人心,她进入西逻以后的计划才好实施。
姜稚衣想到这里轻轻叹了口气。
明明身在河西,身在玄策军庞大的羽翼之下,可她是和亲的公主,他是戍边的将军,两人咫尺天涯不能见,比起分隔千里还难受。
而且距离那个牵一发而动全身的计划越近,她就越是不安。
姜稚衣喝着热茶,想着想着起了些困意。
周围安静得只剩下北风呼号的声音,让人感觉好像身处在一座寒冬里的、闭塞的暖窖,眼皮忍不住一点点眯了起来。
正当此时,姜稚衣忽然猛一个激灵惊醒。
……等等,方才外边不还热热闹闹在张罗晚膳吗?
姜稚衣愣愣抬起头来:“惊蛰,外头怎么没声儿了?”
惊蛰侧耳听了听:“许是大家怕吵着您歇息,放轻了声吧。”
“那也不至于轻成这样吧……”姜稚衣担心地说,“你快去看看,可别是出了什么事,遇到盗匪来劫亲了!”
惊蛰镇定点头:“那奴婢出去看看。”
姜稚衣直起身子目送惊蛰出帐,却在这一颗心七上八下的关头,重新燃起方才的瞌睡劲儿。
姜稚衣眼皮打着架,心底隐隐涌上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她都紧张成这样了,怎么还是止不住地犯困,她这是……
姜稚衣迷迷糊糊看了眼手里捧着的热茶,恍惚间回想起方才惊蛰奇怪的反应。
若外头没了动静,惊蛰应当比她先感到奇怪才是。可惊蛰却是一副息事宁人的样子。
而且这河西地界,玄策军驻守着的关隘,哪有盗匪敢来?
难道……
姜稚衣还没来得及想到最终的那个答案,下一刹,茶盏咣当一下掉落,身子一软往前栽去,被迎面闪身而来的人一把接住,倒进他温热坚实的胸膛。
沉沉昏睡之际,一道三个月来夜夜都能梦见的男声在头顶冷哼着响起——
“当初李家一家老小流放边关,是我救了他们的命,李答风能被你策反,背叛我吗?”
“就算他背叛我,你觉得我元策能甘心为他人做嫁衣,让你穿着这身喜服从我河西的关隘走进西逻?”
“公主金尊玉贵,只需要在意自己的裙角脏不脏,这疯子,臣来当。”
姜稚衣拼命想要说话,拼命想要阻止他,气力却一点点消逝殆尽,只流下滚烫的热泪来。


第93章
炭火噼啪的大帐里, 一身单薄夜行衣的少年将怀里软倒的人轻轻放回榻上,静坐在榻沿看着她又瘦了一圈的脸,替她盖好被衾, 拿指腹抚平她皱拢的眉心,拭去她脸颊泪痕。
很快,帐外脚步声响起,两名婢女快步走了进来。
小满走到榻沿,捧起姜稚衣刚刚换下的那身嫁衣,向元策请示:“少将军,奴婢去隔壁帐子伺候惊蛰姐姐换上嫁衣。”
元策点头。
谷雨走到元策跟前回报:“少将军, 队伍里所有仆婢包括鸿胪寺卿都已换成我们自己人,一应通关文牒及和亲公文还有圣旨也已到手,您带来的玄策军也都换上了随行侍卫的盔甲, 这一身是您的。”
谷雨捧着一身盔甲递上。
元策起身接过,在夜行衣外一件件穿戴上身。
谷雨紧了紧垂在身侧的手, 一时既忐忑又激越。
当初五月里郡主回长安那一路为了轻车简行, 只带了惊蛰姐姐一名婢女, 她和小满便暂时留在了姑臧沈府,本打算年关跟着沈少将军一同回京,没想到八月里听说郡主被送去和亲的晴天霹雳, 差点以为此生再也见不到郡主了。
她们在姑臧眼看沈少将军收到消息, 却不得不隐忍接受, 三个多月来,整座沈府压抑得鸟雀寂静,连虫儿都不敢鸣一声。
但看沈少将军早出晚归,日日未曾得闲,她们猜他应当是在蛰伏谋划, 所以一直在等待他下达指令。
直到前些日子,和亲队伍进入河西境内,两人着实等不住了,问沈少将军预备何时动手,怎么还不动手?
沈少将军却说,郡主答应和亲,是为了保全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他要保全她,就要保全所有她想保全的人,眼下还不到动手的时机。
谷雨和小满只能焦急不安地继续等,等到李军医传来密信,确认了和亲队伍里的人员配置,他们便开始着手准备这一场偷梁换柱。
郡主不可能答应惊蛰姐姐替她坐上和亲的马车,也不可能答应沈少将军以及数百玄策军以这样胆大包天的方式去冒险,所以他们所有人都向郡主隐瞒了这个计划,直到今夜。
元策盔甲加身,把过腰间长剑:“你跟小满还有李军医留守在此,照顾好公主,和我留的手下一起安置好和亲队伍里一干人。”
谷雨飞快点头:“少将军放心!”
元策回过头去,看向榻上人安静的睡脸,俯下身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后撤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李答风抄着手站在帐外,上下打量起元策:“还得看人,这赤金甲穿在沈少将军身上就是比穿在那些平庸之辈身上起眼。”
元策凉凉瞥了他一眼。
无事献殷勤,说明他在长安当真考虑过姜稚衣的计划,自觉有愧。
“有功夫拍我马屁,不如去看着点那几百号人。”
“少将军安心,少将军凯旋之前,这里的人一个也不会醒。”
说话间,惊蛰一身嫁衣,头盖喜帕,被小满从隔壁帐子扶了出来。
一众玄策军改扮的随行侍卫也列队在前。
元策站在帐门前,目光扫过众人:“都熟悉身上这套军备了吗?”
打头“侍卫长”笑起来:“少将军,这军备着实比不上咱们的,不过凑合用吧,打西逻人嘛,切切瓜罢了!”
元策弯唇一笑,随即恢复肃色,把着腰间长剑面朝众人:“今命尔等护送永盈公主前往西逻边境,诛西逻迎亲使团,取西逻二王子项上首级,以偿公主西行一路百日之苦!”
“是——!”
一日一夜后,深夜。
隔绝寒冷的帐子里,炭火静静燃烧着,姜稚衣人在温暖的被窝,神思却在混沌不堪的梦境里飘飞。
眼前一会儿是烛火摇晃的大帐,她听见元策发令的声音狂奔着追出去,想要拦下他,嗓子眼却像被什么堵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赤足立在冰天雪地里,眼睁睁看他打马走远。
一会儿又是广袤无垠的大漠,灿烈的日光下,蜿蜒的和亲队伍在驼铃声声中穿越过苍茫沙海,一路向西而去,身穿皮毛毡衣的西逻使臣前来接亲,说着拗口的汉话,以汉人之礼相迎。
又到了无星无月的暗夜,篝火簇簇的营地里,大烨的和亲队伍与西逻使团共宿一营,各据一边,一张张帐篷静悄悄陷入安睡,突然一声哨响打破深夜的寂静,营地内忽而惊起兵戈之声,刀光剑影,瞬间战作一团。
两军交战,挥刺劈砍之下腥风血雨飘摇,那道颀长的身影手执长剑冲锋陷阵,刃如秋霜破开敌阵,寒光所到之处,敌军应声而倒。
……
同一时刻,百里之外河西与西逻边境线交汇之地,暗夜里的营地,惊蛰学着姜稚衣的姿态端坐于主帐榻上,眼看帐外血光冲天,短兵相接之声不绝于耳。
心脏怦怦跳着,惊蛰警惕地紧盯住闭拢帐门,手中握着随时准备出鞘的长剑。
和亲队伍算准了时辰,在今日黄昏时分抵达西逻边境,与前来迎亲的西逻使团会合。西逻使臣本打算当即带他们入境,惊蛰按照计划假装头昏恶心,晕了马车,行不动路,要求在此休整一夜。
西逻使臣未做他想,倒是那个一同前来的西逻二王子似担心夜长梦多,以此地夜里风寒霜重为由,希望接她入附近的城池。
这个二王子一手促成和亲之事,连迎亲也亲自过来盯梢,人自然精明,心有疑虑便佯装担心,请来西逻的医士给她看诊。
好在沈少将军早请李军医准备了改变脉象的药,让她提前服下,医士一诊,果真是晕动之症,说当下不宜行动,那二王子戒心便减了一半。
惊蛰跟了郡主这么多年,自然懂得拿捏腔调,又在马车里哭诉着发了一通脾气,说西逻若是这般薄待她,非要她带病赶路,她这就扭头回大烨去。西逻终于不能再说什么。
一想起这个惊蛰还来气,若郡主来了这里,当真病了,他西逻人也这么对待郡主吗?
幸好是她替郡主来,也幸好沈少将军发动这场夜袭过后,一切都结束了。
惊蛰坐在榻沿握着剑柄,看帐布上鲜血飞溅,不知第几波靠近她帐子的西逻人被守在外头的玄策军斩杀。
打杀声渐渐轻了下去,惊蛰紧张地吞咽着,忽听一道脚步靠近,蓦然起身,手中剑一把出鞘。
与此同时帐门掀开,迎面走来一名玄策军士兵。
惊蛰松了口气放下手中的剑。
“惊蛰姑娘安心,西逻使团已尽数歼灭,对方援军可能不久就到,请惊蛰姑娘随我们速速撤退!”
惊蛰点点头,快步朝外走去。
营地里尸山血海,堆叠着倒在地上的尽是西逻人,全然是一场单向的屠杀。
这一场隐忍蛰伏多时的屠杀,或许每一刀每一剑都是元策在过去三个多月里反复设想,精心设计。
惊蛰一路绕过横陈的尸首往外走,一路惊叹,昨夜听小满说这拨玄策军三个多月以来日日由元策亲手带着严酷训练,战力可超当初北羯最强悍、最令四海闻风丧胆的鬼军,今夜看来,当真恐怖非凡。
营地里,一拨玄策军正奉元策之命,提剑给地上的尸首补刀,确保每具尸首死透,绝不可能有机会再开口,另一拨正在处理现场,改造屠戮的痕迹。
元策一身赤金甲胄血溅满襟,站在营地中央,手中长剑犹自往下滴淌着鲜血,目光紧盯着脚边尸首,靴尖缓缓踩上那张脸,用靴底撇掉他脸上血泥,垂着眼睫确认了他的面目——是西逻二王子。
就是这畜生动的歪脑筋,既然这么会动脑筋——
元策眼睛眯起,手中长剑剑光一闪,一剑斩下那颗至死仍瞪大双眼的头颅。
那这脑袋,还是别长了。
翌日上午,百里之外,河西虎阳关附近营地。
鸿胪寺卿周正安在漫长的一觉过后,从营帐榻上慢慢苏醒,睁开眼来。睁眼一刹眼皮发沉,脑袋晕怔,一时之间竟想不起自己何时上的榻。
头疼欲裂地回想了半天,只记起最后的记忆是他在营地里催促公主的晚膳。
甚至都想不起这晚膳后来到底有没有吃。
周正安费劲地从榻上撑坐起来,低头看了眼自己这一身里衣,一转眼却没在木施上看见装着和亲公文的官服,猛然间醒过神来大感不妙,难道……
周正安心脏狂跳,想到什么,立马翻身下榻:“来人——来人——!”
“周寺卿是在找你的官服吗?”一道年轻的男声从帐外响起。
下一瞬帐门被掀开,眼见一名赤金甲胄的侍卫拎来了他的官服,周正安大松一口气,刚要上前去接,这一眼一晃,忽然感觉哪里不对劲。
对面人一身甲胄血迹满布,进门一刹,帐子里便翻涌起一股浓重的血腥气。
周正安伸出去接官服的手顿在原地,这才发现他的官服上同样血迹斑斑。
一阵死寂般的僵硬里,周正安缓缓抬起眼来,对上了一张陌生又熟悉的、带血的面孔。
陌生,是因为这张脸的主人不应该穿着这身皇家的赤金甲胄。
熟悉,是因为他作为沟通外务的官员,当然见过这个人——沈元策。
周正安一口冷气无声抽起,骤然感觉两眼发黑天旋地转,脖颈上的脑袋好像已经离自己而去……
元策轻笑一声,将掌心的官服温柔地塞进他手心:“周寺卿历经一夜激战,受惊了,快换上官服,回长安报信去吧。”
周正安一懵,已经离开的脑袋仿佛重又回到脖颈上:“报、报什么信?”
“周寺卿昨日护送永盈公主入西逻境,于黄昏时分与西逻使团会合,当夜安营在野,谁知歇至更深,惊闻西逻二王子醉酒夜闯公主大帐,意欲对公主不敬,我大烨侍卫拼死保护公主,不得不与西逻二王子拔剑相向,刀剑无眼之下,西逻二王子不幸身亡。”
周正安一双眼睛越听越大,还没回过神来,对面人一把掀开夹在臂弯的匣子,一颗新鲜的头颅就这么送到了他眼下。
周正安骇得接连大退三步。
对面人继续气定神闲地开口:“西逻二王子身亡,西逻使团震怒之下与我大烨开战,我大烨为保护公主奋勇杀敌,一战过后,西逻使团无一幸存,周寺卿幸不辱命,连夜护送公主退回至河西境内。”
周正安惊愕地瞪着元策,颤抖着抬起手来:“你、你怎么敢做下这等……”
“周寺卿都敢弄丢和亲公主,我还有什么不敢做的?”元策扬了扬眉。
周正安一颗颤巍巍的心脏猛地坠入谷底,明白了元策怎么敢在劫走和亲公主,刺杀西逻王族之后还这样堂而皇之地回来——
弄丢和亲公主,这可是死罪,他沈元策若被问罪,他周正安,包括这和亲队伍里数百名仆婢侍卫一样在劫难逃!
“周寺卿不必担心,公主此刻就好好待在你这营地的主帐里,如今我们已是一条船上的人了,只有活着的人说出来的,才是真相,”元策弯了弯唇,掌起手中装着头颅的匣子,“周寺卿是想当弄丢和亲公主的罪臣,还是想当护我大烨公主无虞,扬我大烨国威的功臣?”
两刻钟后,主帐内,姜稚衣从混乱交织的浑梦里醒转过来,慢慢睁开了沉重的眼皮,偏转过头,隐约看见床榻边坐着一道熟悉的玄色身影。
姜稚衣用力眨了眨眼,模糊的视野渐渐变清晰,在彻底看清榻边人的一瞬蓦然瞪大了眼,紧紧盯住了那张脸。
惊心一刹,竟分不清她到底是醒来了,还是又做起了一个新的梦。
元策抬起洗净血污的手掌,在她眼前晃了晃,好似在疑心药效还未退去。
姜稚衣失神地望着他喃喃:“我这是……在做梦吗?”
元策歪头一笑:“如果是在做梦,公主想做什么?”
“我想——”姜稚衣泪盈满眶,“我想和你私奔——”
元策笑着朝她摊开手。
姜稚衣愣愣将手交到他掌心,被他轻轻一使力拽起,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已经穿戴好了嫁衣。
顺着他手的力道,姜稚衣双腿一晃落了地。
元策单膝屈地,替她穿好喜鞋,将她从榻上牵了起来。
姜稚衣踉跄着跟上他,见他掀开帐门,拉着她一路往外走去,将她一把抱上一匹高头大马,随后翻身而上,从身后拥住了她。
长鞭一扬,骏马飞驰而出。
“那臣这就带公主私奔。”


第94章
渺渺碧空下, 骏马迎着高悬的金乌驰骋而出,一路穿过长草,跨过土丘, 途经冰河, 朝茫无边际的沙地而去,像要一直去到天之涯, 海之角。
马蹄飞溅起黄沙, 长风吹卷起马上少女半披的乌发和火红的嫁衣,与身后少年玄色的衣袂彼此牵连缠绕。
姜稚衣被元策紧紧拥在马上, 感受着风真实的冷,太阳真实的刺眼, 环在她腰间那只臂膀真实的温热有力,在确信这不是梦的一刹, 迎着斑斓的日光眨落下大颗滚烫的热泪。
失而复得的这一瞬, 姜稚衣泪光里倒映着蓝天黄沙, 脑海却忽然回闪过去年冬的长安街头。
百姓夹道的长街, 玄甲骑兵开路,漫天花枝雨里, 她探窗下望,他马上回首, 遥遥对望一眼, 彼时以为的初见,却原是隔世的重逢。
姜稚衣在猎猎风中努力睁开眼,用今生未曾失明的双目看着这世间万千鲜活的色彩, 还有身后鲜活的他。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姜稚衣顶着狂风回过头问。
元策扬鞭策马:“带你回姑臧。”
“没人拦我们吗?”
“我河西玄策军铁骑在此,谁人敢拦?”
姜稚衣想起了昏沉一觉里隐约听见元策发出的军令:“你当真杀了西逻二王子?西逻可会与我们开战?”
元策朗声一笑:“西逻两位王子争储日久,如今我将西逻王位拱手送给大王子, 他若识相,自当与我大烨交好,他若要战也得掂量掂量,我三百骑兵能屠尽他西逻使团,一个不少全身而退,是不是他惹得起的人。”
一个不少,全身而退……姜稚衣感激涕零地闭了闭眼。
“那长安那边呢?”
“你的和亲随从会由玄策军‘照看’在此,周寺卿自会带着西逻二王子项上人头去长安说明‘真相’。”
死人已经开不了口,只有活人才能说出真相,既然这件事只剩下一种真相,那么那一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便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众人愿意相信什么——
西逻大王子与二王子水火不容,此后想拉拢更多人心,荣登王位,自然愿意相信这件事是自己的弟弟的过失。
长安多半朝臣都对狼子野心的西逻二王子恨之入骨,自然愿意相信这件事是二王子死有余辜,是大烨正当自卫,扬我国威。
所以即便有人猜到这件事背后真正的推手是谁,也不能给河西、给元策定罪,只是……
“可陛下不会相信,此番年关你依例进京面圣,恐怕……”
元策眯起眼:“那便是我与陛下两个人的事了。”
所以他的计划和她一样,是保全除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跟着一个随时要赴死的人私奔,怕不怕?”元策垂眼看着她。
姜稚衣在泪如雨下里牢牢盯住了他,摇头:“不怕。”
就算前路就是死亡,明日便是末日,只要和他在一起,她什么都不怕。
姜稚衣和元策一路看山看水,走走停停回到姑臧的那天,另一边,周正安快马加鞭,一路奔命地回到了长安。
尽管和亲出意外的消息早在事发后便八百里加急送到了京城,当周正安本人一身陈旧血迹,手捧西逻二王子人头走上金銮殿的那一刻,满朝仍是一片震动哗然。
上首,兴武帝死死盯着那颗头颅,扶着龙椅的手用力到指节发青发白。
周正安对着天子及一众朝臣,将酝酿了一路的故事椎心泣血地讲述出来:“……我大烨愿下嫁公主,本已是给足他西逻颜面,岂料却遭遇这般大不敬的对待!这西逻二王子简直欺人太甚,分明是目无我大烨公主,目无我大烨天子!”
一旁有人看出天子对此事的怀疑,当即开口驳斥:“周寺卿好大的胆子!两国交战尚且不斩来使,西逻二王子仅是不敬,何至于闹出人命?”
周正安冷哼一声:“葛侍郎当真站着说话不腰疼,何谓‘仅是不敬’,葛侍郎当夜可曾在场,可曾目睹情势有多凶险?夜半更深,侍卫见有人醉酒意欲夜闯公主大帐,一心保护公主,何曾看清来人是谁?来人不听警告,三令五申之下依然动手去掀公主帐门,侍卫拔剑相对,又何错之有?若这一剑不拔,你可知公主会遭受何等侮辱?我大烨又会遭受何等侮辱?”
“他西逻二王子既然前来迎亲,又怎会在如此要紧关头饮酒误事?”
“西逻二王子首级在此,尸身早已运回西逻,经由仵作验尸,确认生前饮酒过量无误,葛侍郎难道还怀疑是我胡编乱造不成?”周正安一指西面,想幸好沈元策行事天衣无缝,杀人之前连酒都灌了,“葛侍郎若当真如此好奇缘由,不如亲自去问问他西逻二王子当夜究竟是何居心!”
“你……!”
葛侍郎噎得无话可说。
一旁又有人看了眼天子的脸色,继续追问周正安:“即便如此,周寺卿又何至于屠杀西逻使团?”
“曲尚书怎的还颠倒黑白上了,西逻二王子不敬在先,我等不过自卫反击,是他西逻使臣不讲理,非要大动干戈为王子讨公道,难道我等要坐以待毙任人宰割?敌人刀锋已至,本就不是你死便是我亡,只因赢的是我方使团,便要背上‘屠杀’二字的罪名?他西逻自不量力,怪得了谁!”
“那我倒要问问,西逻使团人数足有千余,周寺卿究竟是如何以少胜多的?”
周正安冷笑:“我方使团数百侍卫为保我大烨尊严拼死血战,遍体鳞伤,如今尽在西北苦寒之地垂死养伤,竟还要被责问是如何以少胜多?自然是拿命胜的!还是说曲尚书怀疑我另带了兵马入西逻?入西逻境时,使团一应通关文牒俱全,自长安出发几人,抵达便是几人,连西逻都未曾质疑,曲尚书对待自己人何以这般不信任?”
“就算如此,你又是如何出得西逻边境?”
“当夜我等带公主仓促撤退,到关口得玄策军相护,玄策军深夜陈兵与西逻边军对峙,西逻边军不敢盲目与我大烨开战,不得不放行——此事在西逻亦是明明白白!恕我直言,曲尚书若还要继续胡搅蛮缠,实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了!”
曲尚书也顶着难看的脸色败下阵来。
周正安舌战群儒,连战连胜,终于无人再发一问。
周正安歇了口气,定了定神,朝上首龙座拱手:“陛下,西逻多日来始终未发一言,必是自知理亏,依臣所见,我大烨当立刻终止和亲,再与西逻交涉后事!”
裴相出列上前,拱手道:“陛下,周寺卿所言句句在理,此时正是我大烨把握主动权的时机,请陛下下令,终止和亲——!”
齐延眯着眼轻轻摩挲了下手指。
有人瞥见齐延的手势,立马站了出来:“臣附议,请陛下下令终止和亲——!”
“臣附议!”
“臣亦附议!”
“臣等附议!”
兴武帝一双寒凉的眼静静望着周正安头顶的乌纱帽,久久没有发话。
周正安顶着莫大的威压,心头一阵阵发颤,苦不堪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