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策刚好有几句话要问李答风,跟着起身走了出去,让谷雨过来照看一会儿姜稚衣。
姜稚衣由谷雨伺候着擦干净头面,换了外衣,沉浸在这一惊天大秘密里出了好一会儿神,想着宝嘉阿姊,忽然记起——
裴子宋的婚配问完了,她与阿策哥哥的关系好像也算误打误撞公之于众了,她岂不是可以打开第三只锦囊了?
冰敷过后,脚踝处疼痛暂时有所缓解,姜稚衣有了些精神气,朝谷雨招招手:“快,我的妙计呢?”
谷雨一愣之下反应过来,从袖中掏出了那只桃粉色的锦囊。
姜稚衣快快抽开绳带,捋开字条一看,盯着上头那行话,读一个字瞪大一点眼。
谷雨凑过来:“怎的了郡主,这第三条妙计写了什么?”
姜稚衣一把收拢字条,明知谷雨不识字,还是没来由地一慌,对着虚空木然眨了两下眼,轻轻吞咽了下:“没,没什么。”
帐门外,元策问完了话,闲着打量起李答风这张脸,高鼻梁,桃花眼,浓眉,薄唇——
“七年前在长安留了什么风流债?”元策轻啧了声。
“你要不还是先管好自己的风流债吧。”李答风朝他身后抬抬下巴,幸灾乐祸般一笑,拎着药箱转身走远了去。
元策站在原地眉梢一扬,回头看向帐子。
连“我的衣衣”都开过口了,这债还有什么难还的?
想着,元策掀开帐门,靴尖一抬走回帐中,正好迎面碰上谷雨端着水盆出来。
帐子里只剩两人,元策看了眼躺回榻上的姜稚衣,走上前去。
姜稚衣双手交叠在身前,端庄平躺着,忐忑地深呼吸一口。
元策走到榻边,准备给她上药,在榻沿坐下后,先看了眼她的脚踝:“还疼不疼?”
姜稚衣目光闪烁着眨了眨眼:“还、还疼——”
“还疼?”元策蹙起眉,伸手就要去捞她的脚。
姜稚衣却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不过我倒是知道有个办法可以止疼……”
“?”
姜稚衣朝他招招手:“你附耳过来——”
想起她方才跟他咬耳朵的模样,元策:“现在又没别人。”
“你过来就是了!”姜稚衣不耐催促。
元策默了默,俯下些身去——
一只雪白的手忽而一抬,一把攥住他衣襟,下一瞬,他整个人毫无防备地倾身而下。
身下人仰头凑上来,温软的唇瓣轻轻贴上他唇角。
元策撑在榻上的那只手蓦然紧握成拳,盯着眼前那片被风吹起的帐纱,一瞬僵在了原地。
柔软如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
余光里,那娇艳饱满,泛着盈盈水光的唇瓣紧张地轻颤了下,张了张道:“这样就不疼了……”


第35章
姜稚衣小声说完, 缓缓松开他衣襟, 做贼一般放轻呼吸别开头去。
迟来的热意像浪潮凶猛上涌,脸颊被烧得热烘烘的,不光热,身体里还激荡起一股奇怪的躁意, 让人突然很想出去吹吹冷风。
姜稚衣以极小极小的幅度一口口慢慢呼吸着, 纾解着这股躁动,感觉周围安静得仿若只有她一人的气息, 悄悄扭回一些头斜眼看去——
元策还保持着俯身的姿势一动没动,撑在榻沿的手攥握成拳,手背青筋坟起, 一双眼紧盯着她身后的帐纱,仿佛要在上头剜出个窟窿。
忽然噼啪一声炭盆火星炸开的轻响, 像一道惊雷打在头顶, 元策蓦然站起, 一个闪身后撤。
两步的工夫, 人已退离她床榻一丈之远。
……这怎么好像还把人亲生气了。
宝嘉阿姊的锦囊里明明说色字头上一把刀, 忍字头上也一把刀, 没有一个正常男子可以同时扛过两把刀, 只要她亲上去, 他肯定会亲回来的。
姜稚衣抬起眼, 见他神情犹在梦中,不知盯着她哪里在看, 犹豫着支肘撑坐起来,张了张唇。
元策眼睫随她半张的唇一动,又是半步后撤,一个转身疾步朝外走去。一把掀开帐门, 正碰上打水回来的谷雨。
“沈少将军这是要去哪儿,郡主这么快就上完药了吗?”谷雨疑惑地往里看去。
元策一脚站住。
“……没,还没上呢!”姜稚衣答着谷雨,声儿却冲着那道落荒而逃般的背影。
“那奴婢也不会上伤药……”谷雨瞅了瞅又要甩手走人的元策,“害郡主的人也还没揪出来,沈少将军这一走,恐怕……”
元策闭上眼,在冷冽的寒风中晾了片刻,长长透出一口气,转身又走回了帐中。
姜稚衣冲谷雨眨了下眼以示赞赏,目光追随着元策一路往里,弯了弯唇刚要开口,却见他这回改成了背对向她,在榻尾坐下后,三下五除二地拧开了药罐。
带茧的指腹沾了清凉油润的药膏,涂抹在脚踝的肿起处,轻轻绕着圈打起转来。
下手极快,像有些不耐烦,但真正落到她脚踝又很轻,像很怕弄疼她。
娇嫩的肌肤被粗糙的茧摩擦过,姜稚衣忍不住缩了缩脚。
元策动作一顿,回过头,扫来一眼。
“痒——”
“忍着。”元策蹙眉扭过头,握着她的脚扯回去,继续上药。
姜稚衣冲着他背影轻哼了声,低低嘀咕:“得了便宜还卖乖……”
“……”
元策当没听懂,捞过一卷细布:“给你裹好伤,派人护送你回去。”
姜稚衣想跟他唱反调,一张嘴又冷静下来。
狩猎的确太过血腥,她怕她委实承受不来,再说脚都这样了,他若是出去狩猎了,她一点行动力都没,待在刚出过事的地方也害怕。
姜稚衣:“好吧,那今日这事——”
方才回营路上,她本想将那张伪造他字迹的纸条给他看,一找却没有,回想了下,之前她好像是将纸条捏在手里的,掉入捕兽坑的时候恐怕早就飘落,被对方捡去销毁了。
纸条没了,帐子里那支箭也不见了,迷晕谷雨的,很可能是狩猎时可涂在箭矢上,以防凶猛野兽袭击的药,每顶帐子都有配备,也无特殊指向。
想来对方既然敢对她这郡主下毒手,便是确保不会留下证据,又认定她不可能将自己与阿策哥哥私会之事宣扬开去,所以只能吃个哑巴亏。
“谁做的,我心里有数。”元策答。
“你可是找到了什么别的证据?”
虽说想想也知道嫌疑最大的是谁,但此事显然并非一人可为,定还有同伙,而且与上回那些被元策打断腿的小公子们不同,这些书院里的世家公子都是将来要继承家里爵位的嫡长子,若无由头便随意动手,容易招惹麻烦。
“不需要证据。”元策撑膝起身,捻了捻指腹残留的药膏,“对外就称今日是失足落坑,其余事不必操心,回府睡一觉——”
姜稚衣望向他轻扯的嘴角,感觉帐子里凉飕飕的,无端起了一阵寒意。
元策:“醒来的时候,就都结束了。”
狩猎场距离玄策营不远,姜稚衣被几个玄策军的士兵护送回了城,回府后,冰敷和药膏的效用渐渐消退,脚踝又开始隐隐作痛。
她受不住疼,也顾不上去想元策到底要做什么了,请女医士验过伤,确认并无别处摔伤,便喝下安神止疼的汤药阖上了眼,临睡前嘱咐谷雨若有什么消息随时叫醒她。
这一觉睡沉,许是今日太过一波三折,姜稚衣浑梦一个接着一个,越陷越深,怎么都醒不来,一直睡到夜深,隐约被窸窸窣窣的说话声吵醒。
她疲惫地睁开眼皮,视线从朦胧到逐渐清晰,看见寝间门边两名婢女背对着她,头碰着头在小声争执着什么。
“吵什么——”姜稚衣有气没力地问了一句。
谷雨和小满惊地一住嘴,回过头去。
“郡主醒了,”小满目光轻闪着迎上前来,“脚还疼吗?”
“能不疼吗……”姜稚衣稍稍动了下睡麻的脚,“你俩刚争什么呢?”
小满看了眼边上的谷雨,谷雨往更边上看了眼,瞥见温在小火炉上的汤药:“哦,就是刚好到了该喝汤药的时辰,奴婢们在争要不要叫醒您。”
“那你俩就没想过这一争,叫不叫我都醒了?”姜稚衣觑觑两人。
两人摸摸鼻子,上前来伺候她漱口喝汤药。
姜稚衣被扶坐起来,思绪从浑梦里抽离,想起睡前牵肠挂肚的事,立马问:“狩猎场那边有什么消息没?”
“没有。”谷雨和小满异口同声。
姜稚衣看了看答得斩钉截铁的两人,皱了皱眉,望了眼窗外漆黑的天色:“现在什么时辰了?”
“酉时。”
“戌时。”
姜稚衣:“?”
两人神色一紧,对视一眼。
姜稚衣:“刚还挺默契呢,这下怎的了?”
小满:“……不是说好了,往前说一个时辰吗?”
谷雨:“那是上个时辰商量的了,现在自然变成往前说两个时辰了呀!”
姜稚衣:“你俩当我是聋呢,还是傻呢?”
“郡主恕罪,奴婢们不是有意瞒您……”
“到底什么时辰了?”
“已是亥时了,郡主。”
“还瞒我什么了?”姜稚衣板着脸凶起来。
谷雨紧张地吞咽了下:“奴婢们得到消息,说是下午狩猎赛上一群世家公子你追我赶互不相让,为着抢猎物发生了意外,钟小伯爷的箭不小心射到了卓小侯爷的马,那马受了惊疯跑,卓小侯爷在马上被甩下半个身子,头撞上路边石头,当场便不省人事了,一大群医官全都赶了过去,到了晚上,人是救醒了,卓小侯爷却好像成了、成了傻子,一个人也不认得了,也听不懂话,只一个劲儿咿咿呀呀地哭闹,形容很是可怕……”
姜稚衣毛骨悚然地打了个寒噤。
卓小侯爷,说的应当是宣德侯之子卓宽。宣德侯年轻时膝下一直无所出,传闻有什么隐疾,后来医好了,到了老年才终于得这一子。老来得子,又是唯一血脉,可以说是爱之如命。
钟伯勇这一箭,卓宽变成了这副模样,若医治不好,宣德侯恐怕是要和钟伯勇,不,是要和钟家没完了。
钟伯勇,卓宽,难道是——
姜稚衣还没来得及细捋,又想到不对:“不是,那这也是钟家和卓家的事,你俩为何要瞒我?”
两人脑袋低垂下去,战战兢兢道:“是、是因为还听说,卓小侯爷挂在那马上,本是要连人带马冲下悬崖,连性命都不保了,多亏沈少将军及时赶到拉住了马,但沈少将军为了牵制那马,在地上被拖行了好长一路……当时的伤势瞧着比卓小侯爷还可怕,浑身都是血……”
姜稚衣脸色一白,一口气堵在胸口缓不上来,像今早脚踝剧痛那一瞬一样,眼前点点星子蔓延开来。
“郡主!”谷雨和小满慌忙扑上前去。
与此同时,后窗一开一阖,一道熟悉的黑影一跃而入——
“慢点晕。”
姜稚衣人都快倒榻上了,被谷雨和小满一左一右扶住,抬眼看见来人,从晕厥的边缘强行清醒过来,胸间堵住的口子一通,长长深吸进一口气。
谷雨和小满齐齐一惊,惊愕地瞪大了眼,眼看着理应养伤在床的人突然从天而降,没事人似的信步朝里走来。
“讲消息就讲消息,不必讲得如此生动,不知道你们家郡主多能晕?”元策凉凉瞟了眼两名婢女,“下去吧。”
两人踌躇着看向姜稚衣:“可是郡主还好吗?”
姜稚衣愣愣打量着眼前并没有缺胳膊少腿的人,压了压惊,对两人抬了下手:“我可以了。”
两人一步三回头地退了下去。
元策在她床榻边脚踏坐下,稍稍活动了下胳膊。
姜稚衣忙低头去看他,一连叠地问:“伤着哪里了?不是说流了好多血,受了伤怎么还过来?”
“怎么还过来?”元策回头觑她一眼,“晚来一步你都晕了,得了便宜还卖乖。”
“……”
“那你伤着什么地方了?我看看。”姜稚衣试图去扒拉他后领襟。
“不在这儿。”元策避开身子叹了口气,知道来了自然逃不过这一环,起身干脆拉起了右手袖口。
手肘上下一片都缠了细布,包扎过后看不见具体伤势,但想想他上次碰上小伤根本都懒得处理,现在裹得如此严实,隔着细布都闻得着血腥气,肯定是天大的伤了。
姜稚衣红着眼拉过他的手上看下看,想碰又不敢去碰,含着哭腔碎碎念:“你能不能有点分寸……手肘这么要紧的地方,还是右手,若有个什么好歹,还怎么拿得了长枪!”
“你会这么想,宣德侯自然也会这么想。”元策一笑。
姜稚衣止住哭腔抬起头来。
“今日这猎物本是钟伯勇与我之争,就算那一箭是钟伯勇射出,宣德侯难免也要将矛头分我一半,但若我为救他儿子同样成了受害者,宣德侯的矛头便只会对准钟家。要借刀杀人,这刀自然要够锋利,够准。”
所以她方才没有想错,今日对她下毒手的人,除了钟伯勇,另一个就是卓宽。
那么所谓钟伯勇“不小心”射中了卓宽的马,恐怕便不是他自己不小心,甚至卓宽的头撞上石头,可能也不是巧合……
姜稚衣一愣之下,反应过来:“那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能拿自己的命去搏呀!”
看着眼前受了伤还在笑的人,姜稚衣气不打一处来,她看他就是个疯子,之前在战场上拿自己当饵去诱敌,现在设局报复人家也不惜赔上自己!
姜稚衣都不想问他疼不疼了,问又是一句“这也至于疼”。
元策收回手,淡淡拉下袖口:“看着唬人的伤而已,一个钟家,还不至于。”
事已至此,多说无用,姜稚衣看了看他那裹了伤的手肘,又看了看自己裹了伤的脚踝,叹了口气,不知是在安慰谁:“好吧,就当你是为了与我更般配些。”
“……”
姜稚衣缓了缓神,问道:“不过,那个卓宽真的变成……痴儿了吗?”
元策歪了歪头:“他不是很会动脑子出主意吗?”
听这意思,想来是医不好的了。
“那是不是稍微有点过了……”
“摔着碰着本就看各人运气,你运气好只崴到脚,若运气不好磕着头也可能变成这样,还他一报,何过之有?”
想象着自己变成傻子的样子,姜稚衣倒抽起一口凉气,捧住了脸:“我可不会变成这样!”
想了想又问:“万一我变成这样怎么办,你会照顾我一辈子吗?”
“……”
不等元策答,姜稚衣又自顾自摇了摇头:“算了,真磕成了傻子,这么丢脸的事,最好没有人知道,若谁知道了,也定灭了他的口,我也不要你照顾,找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了此残生吧……”
“……”


第36章
元策没在永恩侯府久留。他本不该来这一趟, 既然对外造了伤势不轻的声势,理当避免在外留下行踪,之所以还是漏夜来了, 全因知道这位祖宗一听说消息怕是坐着轮椅也要赶去沈府, 这便上门给她看一眼。
看也看过了, 顺手给她换了一次药,元策悄无声息回到沈府,暗夜里一路来无影去无踪,就像从未踏出过东院一般。
姜稚衣知道眼下当以大局为重,也担心元策来回奔波加重伤势,既有女医士随侍左右, 便不必他再上门照料,过后几日,只同他书信往来。
每日入夜写上一封信,讲讲白日发生的事, 翌日一早差人送过去, 晓得他伤了右手, 也不要他回信,让人问过青松,知道他每封都读了,便很是高兴。
如此各养各伤地过了十日,一个震动朝野的消息在京中炸开了锅——
宣德侯因爱子伤重, 告假十日未朝,一朝重回金銮殿,竟是为上书状告康乐伯贪污军饷之罪,称愿以卓家爵位担保,所述罪状句句属实, 绝无虚构。
圣上看过状书之后勃然大怒,下令三司核实严查,康乐伯被当场革职,钟家男丁一夕之间尽数锒铛入狱。
如今外头人人感慨,都说钟伯勇自恃武艺高强,一瓶子不满半瓶子晃荡,造下此般大孽,钟家有此子,实乃家门不幸,不过也是恶人自有天收,否则这无知小儿惹上的人又怎会刚巧手握着钟家的罪证。
姜稚衣听说这个消息的时候正在给元策写信,别人不知道是谁在背后操纵这些事,她知道,她想问问他,这真的只是个巧合吗?
如果宣德侯状告康乐伯贪污军饷也是他报复的一环,那从她意外出事到他出手不过短短半日,他如何能在半日之内查到扳倒钟家的罪证,并巧设此局?
既然不可能,便是他在此之前就已在着手查探钟家。
在她看不见的地方,他在做些什么,又为何要做这些?
疑问一茬接着一茬,落笔之时又想到如今钟卓两家正处于风口浪尖,案子未定,绝不可令阿策哥哥卷入其中,书信提及此事未免太过危险,还是留到当面再讲,继续说今日吃了什么好了。
三日后清早,沈府东院书房。
穆新鸿站在书案前,喜气洋洋地向元策回报:“三司查到的贪污数额已达百万两,康乐伯因跛脚从前线退居幕后,这些年的不甘怕是全拿来贪银钱了,这日积月累的数额如此庞大,不出意外,死罪已定。”
元策脸上却无太多喜色,看着手里的书信淡淡道:“案子是三司查,罪如何定看圣上,不宜高兴过早。”
穆新鸿颔首应是,恢复了肃穆的神情。
此前他们养了高石这个活死人半年,钓出的幕后黑手便是康乐伯。原来康乐伯早年在前线打仗之时曾有恩于高石,高石不惜背叛玄策军与大公子也要效忠康乐伯,便是为了还恩。
但康乐伯身居官场多年,既犯下通敌这样的大罪,又岂会傻乎乎留下罪证,少将军又未正式授官,没法接近这老狐狸,便当机立断进了天崇书院,打算从钟伯勇入手探探钟家的底。
后来查到钟家与卓家的关系,发现钟卓两家儿子私下交好,两位父亲也有利益往来,便找到了突破口。
只是原本卓家并非少将军的目标,在少将军的计划里,打算用利益分化钟卓两家,结果那日郡主出了事,卓小侯爷自找上门来,这便一石二鸟一块儿收拾了。
如今一切都顺着少将军的计划在发展,不过越是这种关头,确实越要小心谨慎,不可轻敌,穆新鸿觉得少将军此言有理,严肃地想到这里,一抬头,却见方才叫他不要高兴的人嘴角微弯,自己还挺高兴。
他就说,至亲之仇眼见就要得报,谁能不欢喜?
穆新鸿酝酿了句应景的话出来:“总之如今暗害大公子的凶手已在牢狱之中,也可告慰大公子在天之灵了!”
元策笑意蓦然一收,从信笺里抬起一丝眼皮来。
穆新鸿一愣。这话也不能说?这他说错啥了?犹疑着仔细看了眼元策指尖捏着的那封信笺——
彩色的花笺,绘了漂亮的花,洒了金灿灿的粉,闻着还有香喷喷的味儿,一看便知出自谁人之手。
“哦……”穆新鸿才发现自己应错景了,尴尬地干笑了声,“您是在高兴这信里的东西呢。”
元策沉着脸一掀眼皮:“看到些蠢事罢了。”
穆新鸿轻咳一声,想起前几日青松偷偷叹着气跟他说,公子最近每日看郡主的来信都会笑,不知大公子在天上看了作何感想……
“没事,少将军,这笑就跟打喷嚏一样都是人之常情,谁忍得住啊,咱想笑就笑,不必理会他人目光!”
“……”
元策缓缓抬起一根食指,指住他,往右一划。
穆新鸿顺着那根手指转过头,看见送客的方向,摸着后脑勺退了出去。
房门一开一阖,书房里归于寂静,元策垂下眼,目光重新落回到手里的信笺——
“阿策哥哥亲启,转眼已见字如面近半月,何时能真正见上面呢?听青松说你的伤已拆去细布,我的脚也好得差不离了,今日医士让我下地走走试试,我走了两步,确实不疼了,只是我好像不太会走路了。虎虎在旁边看着我,我走一小步,它就跟着蹿一大截,回头冲我喵喵喵,你说它一个四条腿的,走得比我两条腿的快有什么好骄傲?明日休想再吃我的鱼。”
元策目光下扫,从被穆新鸿打断的这句继续读下去——
“对了,宝嘉阿姊今日来府上了,前阵子她来看我的时候我都喝了药睡着,今日总算与她说上了话。她说要是早知道我会出这等事,便不让我帮她去打听裴子宋的婚配了。现在你知道了吧,可不是我对裴子宋有非分之想。今日我顺带也问了宝嘉阿姊,她和李答风可是旧识?我想来想去都觉得不对劲,宝嘉阿姊的酒楼开张在李答风进京之后不久,刚好叫‘风徐来’,这其中一定有鬼。但宝嘉阿姊不愿跟我讲,还说小孩子不要管大人的事。你回头跟你的军医打听打听,看能不能套出些话来,我可实在太好奇了!”
“不过今日还收到一则坏消息,舅舅的家书里说,他那边修渠工事未完,至今没能启程回京,恐怕赶不上除夕了,那我们岂不是要晚些才能说亲了,唉……不过看信中意思,舅舅只是赶不上除夕,年后应当会尽快回来。你也不必担心,你如今建了功立了业,本就已可与我匹配,眼下外边都在传我们的事,就算为着我的声誉,舅舅也定会认下你这个外甥女婿。熬了三年多,终于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我都快开心得睡不着觉了。你呢,开不开心?”
元策捏在信笺上的手攥了攥紧,眼神微微黯了下去。
恰此刻,一阵轱辘辘的轮辙声响起,伴随着一道不高兴的女声靠近了书房:“本郡主都坐着轮椅来了,你家公子再忙,怎可能不见我?你让他当面与我说这话!”
话音落下不久,房门被敲响,青松站在门外颤颤巍巍道:“公、公子,永盈郡主来了。”
元策低头看了眼手里的信笺,默了默,叠拢了收进旁边一只檀木匣子里,道了声“进”。
房门打开,两名健仆扛着轮椅过了门槛,半月未见的人穿了身鹅黄搭青绿的袄裙,发间簪一支流苏垂坠的金步摇,额间珍珠花钿闪着莹润的光,一进门便像将这死气沉沉的屋子染上了春色。
“听说有人忙得没空见我?”姜稚衣端着手坐在轮椅上一扬下巴,睨着书案那头,明明坐着矮人一截,气势却分毫不减。
元策目光在她身上一落过后,看向她身后的青松:“你都没来与我通禀,我何时说过不见?”
姜稚衣一愣,一旁谷雨生气地朝青松发话:“你怎么回事,还假传你家公子的令?”
青松冒着冷汗低着头不敢说话,他只是觉着这样下去大事不妙,公子好像真的要和郡主好上了,所以擅作主张……
“下去吧。”元策没为难他。
青松松了口气,忙不迭告罪退了出去。
姜稚衣本想再说几句,想着半月未与阿策哥哥见面,不想在下人身上浪费时间,便让谷雨快快推着轮椅送她上前。
元策:“腿还没好,瞎折腾什么?”
“你没看我今日的信吗?医士说我可以下地了,别走太多路就行,我给你走两步。”姜稚衣说着就要起身展示一番。
“不用,去那儿坐着我看。”元策朝谷雨使了个眼色。
姜稚衣被推去罗汉榻那头,坐上榻脱去了鞋袜。
“半月没见,第一面还是来看我的脚,我脚是比脸好看吗?”姜稚衣嘟囔着把脚踢过去,“喏,看看看,看个够!”
元策人往后一仰,一把抓住那只直冲他面门的,白生生的脚,单膝屈地在榻边,垂眼看了看已不见淤青之色的脚踝,拿拇指指腹轻按过她的关节筋骨,掀起眼皮,将这只脚一把推了回去。
姜稚衣一声低呼,不可思议地盯着他这粗暴的动作:“你之前可不是这样对我的!”
元策撑膝起身:“因为现在已经好了。”
姜稚衣气鼓鼓把脚递给谷雨,让她给自己穿上鞋袜,冲他冷哼:“那我还有别处受新伤了呢!”
元策眉梢一扬,道她要来上一句她的心刚刚受伤了,却见她突然一摊手,递来十根手指,每根指头上都布了新的旧的血点,有的已结了暗色的痂,有的还殷红着。
元策目光一顿:“做什么去了?”
姜稚衣神神秘秘地一弯唇角,从袖中掏出一只香囊:“给你做香囊去了呀!”
元策看向那只玄色底绣金线虎纹的男式香囊,眼神一闪。
“本想在信里跟你说我每日扎到了几次手,想想说了便没惊喜了,我是不是很能忍?”姜稚衣得意地笑着,笑完又叹了口气,心疼地吹了吹自己的指头,“这绣活实在太难了,要不是为了你,我一辈子都不会碰的……”
元策拧眉看她:“我要香囊干什么?”
“这可不是一只普通的香囊,我以前给你的那块玉不是被你摔碎了吗,碎了也不吉利了,不好再用了,最近动不了腿躺着无趣,我便动动手做样新的信物给你。旧的不去,新的不来,这样也好,就当是三年后新的开始——”姜稚衣将香囊递过来,催促他接过,“快收好了,这回不许弄坏了!”
元策垂下眼睑,看着那只香囊,还有那只伤痕累累的手,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攥紧,冷不丁的,突然想起她今日那封信中最后一句问话——
你呢,开不开心?
如果一个人的喜怒哀乐都是偷来的,也许他的开心也是迟早要还回去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