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开始跟着他的三个营指挥使中,唯一剩下的便是王常青。
他在战场上建树很少,却是资历最老的。如今军队规模也已经扩大,李洵不可能每支军队的三月考核都有空去走一遍。
倒是王常青这资历老,又深谙他的训军之法的老将,适合来做这个监督与巡查的工作,日常还能兼任护卫营的训练。
思考一番后,李洵决定再给王常青一个机会。
将他叫来详谈一番后,他将王常青任命为护卫营总教头,一应待遇都在副将之下,比营指挥使略高一点,但直属李洵本人管理。
王常青有些失落,却并无怨怼,表示这次一定不会辜负他的信任。
过了两日,李洵又从原本的都头里,选出了十几位代营指挥使,将他们放到新兵营中,整个招兵工作便全部完成了。
新进的兵紧锣密鼓地开始艰苦的训练,而城防方面也同样没有放松。
护卫营与燎原守军在训练中每五日一换防,密切防备着北戎的进攻。
于此同时,被李洵赶出肃城境内的钦差队伍,在经过一个月的艰苦跋涉后,也终于回到了京城。


第52章
勤政殿中, 嘉佑帝正在接见六公主。
借着九九重阳节,嘉佑帝用举办重阳宴会需要阖宫上下参加的借口,将柔妃母女都解除了禁足。
不过, 为了不引起后宫尤其是皇后对柔妃的猜疑,他并没有去看过柔妃, 也没有任何安抚的意思。
六公主倒是一解除禁足,就来勤政殿哭天抹泪地认了错,嘉佑帝训斥了她几句, 事情便揭过了, 还赏了一些新奇有趣的小玩意儿给她,让她私下带给她的母妃。
六公主受此启发,却做起了两人之间的青鸟使者, 怂恿着自家母妃给嘉佑帝绣了个荷包, 她借着请安的功夫带过去。
嘉佑帝觉出了情趣, 又给柔妃写了封信叫她带回去。两人虽说没有见面,却借着女儿隔三岔五就能联系一回。
这让深陷朝政苦闷, 与后宫虚情假意中的嘉佑帝颇觉安慰, 每次六公主来,他都会心情好许多。
今日,六公主带了一幅柔妃所作的茱萸图。
嘉佑帝正在赏画,刘玉便进来禀告:
“陛下, 蒋翰林回来了!”
嘉佑帝愣了一下,才想起此人是两个多月前被他派去肃城的钦差。
既然平安回来, 必然带回了肃城的情报。
六公主被禁足了一回, 乖觉了很多, 闻言识趣地道:
“那女儿便先行告退了!”
嘉佑帝却道:
“你在后头等着, 朕还没写画评呢。”
六公主露出个鬼精灵的笑容, 佯装不情愿地道:
“那好吧,女儿就等一等再走!”
心中却是很得意,看看皇帝多爱她母妃啊,哪怕朝事繁忙,却也舍不得不给她母妃回信。
可怜杨妃那蠢货,以为最近父皇重用三皇子,又经常去她宫里,便觉得自己能与皇后争锋了,不仅屡屡与皇后别苗头,还在她和母妃面前都耀武扬威的。
殊不知,她和她的儿子都只是新的靶子而已。
她和母妃还有弟弟,才是父皇真正在意和想保护的人。
六公主离开后,蒋裕便被带了进来。
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和嘉佑帝交差,思来想去,也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主动请罪,以求宽大处理了。
“陛下恕罪!微臣没能完成陛下的嘱托!”
蒋裕一进来就跪地伏首。
嘉佑帝见他这情状,就知道事情不太妙,挥退左右这才开始问话:
“到底怎么回事?”
蒋裕只能将肃城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告诉嘉佑帝。
听到李洵公然劫持钦差时,嘉佑帝已经沉下了脸,得知吴郡守的事在肃城人尽皆知,他眉头紧锁,当听到自己的密信被李洵堂而皇之设计公之于众时,他终于忍不住了,抓起御案上的茶杯便砸在了蒋裕身上,大骂道:
“蠢货!你是个死人吗?竟然任由他公布密信!”
蒋裕只觉得背上的骨头都被砸断了,痛得直冒冷汗,却根本不敢顾及身上的伤赶紧辩解:
“陛下,当地厢军全然听命于郡王,微臣寡不敌众,根本没有办法啊!”
嘉佑帝气得胸口不断起伏。
都不用蒋裕继续说,他就可以想象,那密信公布后,当地将会何等民怨沸腾,他在那些百姓心中,从此与昏君无异!而在那时斩杀郡守的李洵,又是让当地百姓何等感激拥戴。
李洵这逆子,他竟敢如此明目张胆地踩着他的名声拉拢民心!
更可恨的是,李洵如此嚣张跋扈,目前他却不能处置他。若此事传遍朝野,他这皇帝还有何威严!
好半晌后,他恶狠狠地盯着蒋裕:
“你可将此事泄露于他人?”
蒋裕赶忙道:
“此乃陛下所交办的密差,微臣不敢告知于任何人!”
嘉佑帝微眯了眼睛:
“既如此,将那一百禁军封口一事,便交给你来做。”
蒋裕愣住了,诧异到失礼地抬起头来:
“封……封口?”
嘉佑帝摇了下御案上的铜铃,太监总管刘玉立刻走了进来。
嘉佑帝道:
“带他去领一坛子青阳酒,犒赏从肃城回来的禁军。”
青阳酒……听到这里,蒋裕终于肯定他刚才没猜错嘉佑帝的意思。
青阳酒,是鸩酒的别称。
陛下他要杀死所有从肃城回来的禁军封口!
那些人虽然有一部分也不是多好的人,可从京城前往肃城的两千余里路,都是他们在尽心尽力地保护他。
那些人里,好些人都是才十多二十岁的年轻人,回来的时候还在路上买了特产,满心期待地说着要带给家里人。
他们哪怕有些坏,也罪不至死。
连慎郡王那等乱臣贼子尚且知晓,有家人在等着他们,而没有强留他们在肃城。陛下却张口就要那一百人立刻去死!
“陛下!陛下开恩啊!只要好好嘱咐,他们绝不敢将肃城之事外泄的!求陛下饶了他们!”
他赶紧磕头向嘉佑帝求情。
嘉佑帝看着地上不断磕头的蒋裕,眼中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肃城远在两千里之外,一般人是不会去关注那边的动向的。
但有心人若要探查,肃城的事是瞒不住的。
可他们即使去查了,看到他如此坚决的封口态度,也必然有所忌惮,不敢宣扬。
为了立威,那一百禁军必须死。
而且,这些人死了,便死无对证,那所谓的密信……等他收拾了李洵,也可以是别有用心之人伪造的。
肃城的民心,便还可以挽回。
“若是他们没喝,也可以由你和你亲族之中的一百人替他们喝了这青阳酒。”
蒋裕浑身一震,再也说不出话来。
嘉佑帝见状,嘴角溢出一声冷笑。
死一群无关紧要的禁军,还是自己的家人亲族,正常人都知道该怎么选。
“带他下去。”
刘玉把蒋裕拉起来:
“蒋大人,请吧。”
蒋裕浑浑噩噩地跟着刘玉走了出去,带着两坛子青阳酒,坐着嘉佑帝特许的小轿,来到了和他一同回来的那些禁军的等候的地方,这是外宫里的一个院落,四周都有禁军中最精锐的御林军把守着。
见他回来,和他同往肃城的那一百禁军立刻簇拥上来,紧张地问道:
“蒋大人,陛下怎么说?可有降罪?”
蒋裕很努力才扯出一个笑容:
“陛下没有怪罪我等。”
这群不知皇权险恶的禁军顿时高兴起来。
看着他们如释重负后的笑容,蒋裕袖中的手指几乎将手心掐出了血,好半晌,他才忍痛道:
“陛下说你们忠心可嘉,给大家赐了宫中御酒,喝了酒,磕个头谢恩,大家就可以回家了。”
听到御酒二字,众禁军很是兴奋。
“御酒!入伍这么久,我从没喝过御酒呢!”
“没想到陛下会赏我们酒喝,今日可真是有口福了!”
“哈哈,从今往后咱家也是喝过御酒的人了!”
跟着蒋裕一起来的太监们,抬了张桌子过来,在上面摆满了一百个酒杯,然后小心翼翼地在每个酒杯里斟满了酒。
众禁军排着队去领了酒,然后没有任何怀疑地一口喝下,跪下谢恩。
刚站起身,就有人捂着肚子叫起来:
“啊,我肚子好痛!”
紧接着,便有更多人肚子里烧灼般的剧痛起来,不过片刻便吐了血。
“蒋大人……这是怎么回事……”
“为什么……蒋大人……”
一张张挂着鲜血的脸,满是不甘地质问着他,却什么答案也没等到,就在剧烈的痛苦中闭上了眼睛。
蒋裕一生醉心于学问,从未杀过人。
看着这满地的尸体,他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歇斯底里地嚎啕大哭起来。
刘玉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提醒道:
“蒋大人,该回去了!”
蒋裕踉踉跄跄地站起来,往禁军的尸体处走去,从一个年轻的禁军士兵身上拔出了佩刀。
刘玉微微一怔,便见他拿起佩刀,狠狠地往自己脖子上一抹。
挂着满脸的泪,脖子上血如泉涌,蒋裕癫狂般地大笑起来,那笑声苍凉,绝望又讽刺。
没笑几声,他就不太能发出声音了,整个人虚软地倒进了血泊里。
刘玉心中默默一叹,吩咐人收尸,然后去向嘉佑帝复命。
他去的时候,嘉佑帝还在和六公主说话。
刘玉等人走后许久,他才把六公主叫了出来,对她道:
“画评朕改日再写,你先回去吧。”
得知肃城的这一变故,他已经失去了风花雪月的心情。
离得这样近,六公主虽然是避在后头,却是清楚地听到了外面所说的话。
从嘉佑帝的反应她很清楚地知道,这是一件让嘉佑帝颜面大失的事,所以那些禁军必须要死,甚至那个姓蒋的钦差也未必能活。
但她知道,自己和那些卑微的禁军与下臣是不一样的,所以她一点也不害怕。
从屏风后头出来,她一脸为嘉佑帝抱不平的愤慨:
“父皇,大皇兄其心可诛!事情都没调查清楚他就私杀地方官,还妖言惑众,往父皇头上泼污水,我看他简直是想造反!您可一定不要轻饶了他!”
自从在郡王府被李洵当众下了面子,她对李洵就再无好感。
后来李洵带走七公主,让她陷入了险些被和亲的困局中,甚至还为此被禁足了大半年,被后宫的嫔妃嘲讽,遭受宫人冷眼,她就更是恨死了李洵。
那时候她就想着,等父皇掌控了局势,她弟弟登基之后,她一定要让李洵和他那逃婚的妹妹十倍百倍地偿还她所受的屈辱。
却没想到,根本不用等到那时候,李洵这么快就自己作死,将把柄送到她面前来了!
父皇是个多爱面子的人,看他气得这么狠,这谋反的帽子,李洵绝对摘不下来!


第53章
然而, 六公主怎么也没想到,刚才还大发雷霆的嘉佑帝,此时面对她的挑唆却无动于衷, 只淡淡道:
“时候不早了,回去找你母妃吧。”
六公主有点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但大好的机会, 不让李洵得到教训她哪里肯甘心。
于是她强调道:
“父皇,大皇兄如此肆意妄为,公然践踏律法, 还抹黑您的名声, 绝对是心存反意了,若不狠狠惩罚他,以后这事传出去, 叫朝中大臣和其他皇兄皇弟怎么想?了解您的自然知道您是一片慈父之心宽宏大量, 不了解的, 还当是如今边关战事吃紧,您连一个手中只有两三千兵马的皇子都收拾不了, 到时候岂不是要令朝中生乱?”
她一副忠肝义胆为嘉佑帝着想的样子, 自以为话也说得比较有技巧,既不会显得对嘉佑帝不敬,又指明了不处置李洵的严重后果。
谁知,却是正好戳中了嘉佑帝的痛脚。
如今这形势, 他就是收拾不了李洵,哪怕他手中只有三千兵马, 哪怕他屡次挑衅!
可这是为了谁?若非为了六公主他们母子三人, 他至于如此被动吗?
偏生这蠢货女儿什么也不知道, 还为了她自己的那点小心思极力拱火!
嘉佑帝拧眉盯着六公主, 目光不善:
“后宫不得干政, 你的宫规学到狗肚子里去了?要是记不住,就回去抄一百遍宫规再出来!”
六公主难以置信地盯着他,穿越这么多年,嘉佑帝这个便宜父亲一直对她疼爱有加,从未用如此恶劣的语气跟她说过话。
多年来从未受过如此大委屈的六公主当场就眼中含泪,满脸受伤:
“父皇……你竟然为了李洵这样对我,难道他在你心里就那么重要吗?他犯了那么大错你都不惩罚他,我只是说了句实话,你就要罚我!”
嘉佑帝眉头皱得死死的。
哪怕他是为了柔妃母子,可他在他们心中应该是无所不能的,怎么能让自己的儿女和心爱的女子知道,自己竟让被一个黄毛小儿给拿捏住了。
再者,说起被威胁,必然就要扯出他的真实打算。
六公主这个女儿不知道他的打算,平日行事就如此张狂,知道了还不知道会做出什么来。
想起她因为那彦图而惹出的烂摊子,嘉佑帝余怒又起,柔妃那么温柔体贴的人,他们怎么会生出如此不知分寸的女儿来!
就是一直以来他对她太好了,以致于之前禁足大半年,丝毫没让她长教训,对他这个九五之尊也毫无敬畏之心。
他用不善的目光盯六公主看了好一会儿。
可六公主丝毫没有察觉,依旧惺惺作态非要他惩罚李洵,嘉佑帝心中本就压着的那股怒火蹭地一下就烧起来了,操起手边的一本诗集,便用力朝六公主砸去:
“闭嘴!”
书册直接打在了脸上,六公主顿时啊地痛叫了一声,只感觉额角剧痛,手一摸,竟然有些许血珠。
但这点小伤怎么可能让嘉佑帝动容,他毫不怜惜地继续斥骂道:
“朕怎么会有你这样愚蠢的女儿!不守宫规,不识大体,甚至连脸色都看不懂!给朕滚下去,好好反省!”
说着,就高声唤道:
“来人!”
外头的宫人立刻跑了进来。
嘉佑帝道:
“将六公主押回钟粹宫,没有朕的命令,绝不允许踏出钟粹宫一步!”
宫人立刻对六公主道:
“六公主,请!”
虽然态度还是比较客气,可六公主比谁都明白自己此刻有多么丢人。
她额上被嘉佑帝砸出了伤,还被用了押回二字,这一路走回去,所有人都会知道她触怒了嘉佑帝。
她完全不敢想,那些弟弟妹妹和嫔妃们,背地里会如何嘲笑自己。
她又生气又觉得丢人,还有点隐隐的害怕,根本不用宫女搀扶驱赶,便捂着额头,哭着飞跑出了大殿。
一是真的伤心委屈,另一方面,也是想用这样的姿态激起嘉佑帝的愧疚之心。
可直到她回到钟粹宫,嘉佑帝也没有任何追悔的表示。
倒是柔妃,看到她这样回来,吓了一大跳,紧接着就被宫人告知了六公主被禁足的消息。
柔妃烟眉紧锁,看着六公主的额头十分心疼,赶紧去内室拿药箱来给六公主处理伤口。
六公主很是恼火:
“母妃!都什么时候了!你不问问我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擦药!这点小伤晚点擦药有什么要紧!”
柔妃对女儿向来没脾气,闻言顿了顿,便柔声道:
“那我们一边擦药,你一边跟我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六公主便把在勤政殿听到的事一五一十地讲了一遍。
“我都不明白,父皇为什么发那么大火,他就那么想维护李洵吗?”
柔妃听完,眉头微微皱了皱,却又很快舒展开来。
嘉佑帝的那个打算,只有她知道。所以,她猜测他或许对李洵有别的安排。
只是,嘉佑帝竟然如此对待他们从小疼到大的女儿,这让她难免有些不安。
可这份不安,她不能在女儿面前流露出来。
于是,最终她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轻言细语劝说道:
“月儿,这件事确实是你做得不对,既然你父皇都说了让你退下,你为何还要在朝事上纠缠不休?”
六公主委屈地扁了扁嘴:
“还不是怪李洵太可恶了!刚好听到他的把柄,我怎么可能不想教训他!”
虽然并非亲自在场,可柔妃了解自己的女儿,完全可以想象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形。对于女儿这不知轻重的性子,也有些担忧。
想了好一会儿,她才郑重地对女儿道:
“月儿,你父皇他不处置大皇子,必然有他的考虑。你要记住,你的父皇,他首先是皇帝,其次才是你的父亲。母妃能有今日的地位,全靠一点,那便是绝不做让你父皇为难的事。”
这话六公主并不赞同,她母妃之所以能走到如今,是因为她是书中女主,有作者金手指。不管她做什么,作为男主的嘉佑帝都会喜欢她。
说什么不做让嘉佑帝为难的事,可从帮她拒绝和亲,到推她弟弟上位,哪一件事不让嘉佑帝为难了。
尤其是让弟弟成为继承人这件事,可以说是千难万难。但嘉佑帝还是心甘情愿为之谋划了十几年,依然并不影响他对柔妃的感情。
甚至在书的最后,嘉佑帝将皇位传给了她弟弟七皇子,隐居幕后做太上皇了。
为了不再委屈柔妃,他甚至可以放弃江山!
想到这些,嘉佑帝刚才的怒火,似乎又没那么可怕了。
见她怔怔地发呆,柔妃以为她被吓到了,心中不忍,又安慰道:
“这次你就在家老老实实地把宫规抄好,等过段时间,你父皇看到你悔过的诚意,就不会再生你的气了。”
听到这话,六公主更是彻底安心了。
今天她虽然惹怒了嘉佑帝,但她是柔妃心爱的女儿,是他们两人的第一个爱情结晶,和别的皇子公主是不一样的。要不了多久,只要她可怜兮兮去认个错,嘉佑帝就会消气,还是会和以前一样疼爱她。
当然,嘉佑帝发火还是有点可怕的,以后她说话的时候还是得稍微注意一下才行。
*
六公主刚走,刘玉便来复命了。
“陛下,一百禁军全数封口,蒋翰林也自尽了,情况太突然,没拦住。”
嘉佑帝发了一通火,心情平复了许多,闻言只是皱了皱眉,淡淡道:
“他也算识趣。给他家中赏五百两银钱,其余人也依例发三十贯抚恤,就说他们死于兵灾,尸骨不全了。”
蒋裕不过是微末小官,而其余禁军士兵,他当初派出去的时候便有着他们可能会死在路上的顾虑,派的并不是精锐士兵,而是中等兵。
这些人的家人,都不是有权势的人,没有能力去查他们的行踪。
而那些有能力查的人,看到他杀了这么多人,也该明白何为君威不可犯,自然懂得闭紧自己的嘴巴。
“是。”
见刘玉领命而去,在嘉佑帝心中,此事便已经结束了。
当然,肃城方面他是不会掉以轻心的。只是接下来要打探肃城的情报,便不能再像这次这样大张旗鼓了。
思索一番,他决定秘密派人去一趟肃城,一方面探查情况,另一方面却是要给燎原守将袁晨升送封信,将监视与辖制李洵的重任交与他。
袁晨升是一员猛将,手头又有两万边防军,自然不会像是那劣迹斑斑的吴郡守一样,再被李洵轻易拿捏住。
但嘉佑帝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的收尾,远不像他所想的那样顺利。
当日下午,长春宫中,首领大太监江巩静悄悄地走进殿来,向容皇后禀报道:
“娘娘,今日陛下秘密处死了一百禁军,还有一位一同派出去办差的老翰林。”
闭目养神的容皇后睁开眼睛,眼中闪过一抹利光,嘴角勾起一抹凉薄而讽刺的笑容:
“一百禁军说杀就杀,看来咱们这位陛下还真以为,如今这朝廷已经是他一人的朝廷了!”
大皇子退避肃城后,整个大皇子党便群龙无首,被皇帝趁机吸收了许多势力。
如此一来,皇帝的势力便完全碾压了容氏一党。
皇帝锐气逼人,容皇后没打算与他硬碰硬,在她的勒令下,整个太子党都全数蛰伏下来。
于是,整个朝堂便显得皇帝大权独揽,君威无上了一般。
竟自大到敢杀翰林,还随意处死了一百禁军。
这送上门的把柄她若不好好利用,还真对不起两人几十年的夫妻情分!


第54章
月光之下, 京郊的乱葬岗有一片土地在轻微地蠕动着。
片刻之后,像是冲破了什么阻力一般,一个人破土而出。
万德贵呸呸两口吐出嘴里的土, 贪婪地呼吸着新鲜空气。
哪怕已经过了一两个时辰,他的心脏依旧狂跳不止。
作为禁军副都头, 他已经是个当了二十多年兵的老兵油子,去边关打仗,经历宫廷政变, 什么凶险的事情都遇到过。比起那些单纯的新兵, 他察言观色的能力要强很多。
蒋翰林来的时候,他就觉得他的神色不对劲,肃城出了那么大的纰漏, 皇帝居然还赏他们酒喝。
等酒端到手里, 闻到那酒的味道, 就更觉得不对劲了。
留了个心眼,他在喝那杯酒的时候做了个假动作, 酒全部顺着手掌倒在了袖子里。
没多久, 便发现其余人捂着肚子叫痛,还很快吐了血。
生死存亡之间,他强忍着恐惧,果断咬破了舌尖, 任由鲜血流出嘴巴,和其他人一样表情痛苦地倒地装死。
即使是那时候, 他也没把握自己能活下来, 幸好负责埋葬他们的士兵偷了懒, 没挖太深的坑, 身上盖的土不算厚, 他等收尸的人一走,便弄松了土,让自己得以呼吸。
又等了大约半个时辰,确定安全了,他才破土而出。
身边陆续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看向蠕动的土地,万德贵立刻冲上去帮忙挖土。
第一个挖出来的,是个叫林三郎的老兵,对方一见他就很激动。
“万头……你……你也没死!”
万德贵狠狠点了点头,急切道:
“快,咱们赶紧帮其他人把土刨开!”
总共有十一个土坑在动,每一个人被救出来,便加入了刨土的行列,最后有十三个人得救了。几乎都是久经风霜,三十五岁以上的老兵。
万德贵看着众人满是尘土的脸,数着人头,不甘心地道:
“只有十三个人吗?我们再看看其他坑,说不定还有人活着!”
没有人反对,他们也期待着还有别的同伴活着,或许只是太虚弱了顶不开身上的泥土而已。
众人沉默寡言地挖着刚被填平的坟坑,但哪怕他们徒手刨开了所有的坑,也依旧没有再发现多一个的活口。
作为最底层的士兵,他们之间更多的是互相扶持打气,彼此间有着很深的感情。望着满地同袍战友的尸体,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地红了眼眶。
从入伍的那天起,他们就知道自己有一天或许会死在战场上。可谁能想到,他们没死在敌人的手中,却死在了帝王的毒酒之下。
他们这些人哪怕侥幸逃脱,却也再也无法光明正大地活下去。
明知道家中的妻儿父母即将孤苦无依,他们却再也不能回去为他们遮风挡雨。
所有人心中都充斥着一股熊熊燃烧的恨意。
可他们恨的人是高高在上号令百万的帝王,即使再怎么恨,又能如何。更何况,如今摆在他们面前亟待解决的是生存问题。
将所有坟包重新填上,他们一口气跑了十多里远才气喘吁吁地停下。
朦胧夜色下,极目四望都是模糊不清的黑影,谁也不知道其中隐藏着什么危险。
“万头,接下来怎么办?我们去哪里?”
这是众人共同的迷茫。
他们已经是死了的人,佩刀钱财身份文书,都被收尸的人带走。除了落草为寇,他们不知道还有哪里能接纳他们。
可落草为寇又是什么好去处,新加入的人会被老人各种磋磨,平日干的也是丧天良的勾当,不知哪一天就死在官府的围剿之下。
万德贵望着遥远的西北方向,脸上的神情逐渐坚毅,最终他开口道:
“我想去肃城,投奔慎郡王。”
这个提议让众人顿时眼前一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