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等尤玉玑回答,又弯下腰凑过去,轻轻亲吻尤玉玑发白的指尖。
抱荷一双杏眼立刻瞪得圆圆的,就连一边的枕絮也呆住了。抱荷先反应过来,她赶忙给枕絮使了个眼色,两个人悄悄退下,又轻轻合上房门。
“她们还在呢……”尤玉玑将望向门口的目光收回来。
她刚转过眸,就对上司阙微红的眼睛。
“姐姐,我心疼。”他不仅眼尾微红,甚至已经开始酝了湿意半藏半露。
尤玉玑旖唇微张,不由伸出手来,用指腹轻轻抚过司阙的眼尾轮廓,她忽然说:“阿阙,我有没有对你说过你的眼睛生得很好看。”
“没有说过。”司阙慢慢露出一个天真的笑脸来,“可是我知道姐姐一定觉得我哪里都好看。”
尤玉玑不由弯唇。她问:“今天阿阙一个人在府里都做了什么?”
“姐姐不在,睡到很晚才起。无聊时去梅林走了一会儿,然后就在这里乖乖等姐姐回家。”他捧着尤玉玑的手,用一双亮晶晶的眸子含笑望着她。
半晌,尤玉玑“哦”了一声,她莫名不想看司阙这双迷惑人心的眸子。她垂下眼睛,随意问:“梅林好看吗?”
“说来奇怪,梅林总是那个梅林。自己去时,远没有与姐姐一起去时觉得好看。”
尤玉玑没有接话。
司阙凝望着尤玉玑,单纯无辜的眸子里蕴着另一层挣扎。
她一直垂着眼睛,目光不由落在两个人的手上。他双手捧着她的手,在她微蜷的指下隐约可见他左手手心上的旧疤。
尤玉玑拉起司阙的左手,柔软的指腹沿着他左手手心上浅浅的疤痕轮廓轻轻抚过。他身上若有了伤口,极难愈合。过去这样久,他左手手心上的两道疤痕仍未消去。
“竟还未彻底消去……”尤玉玑轻声。
司阙垂眸,顺着尤玉玑的视线落在自己手心上的疤痕。他默了默,才开口:“留了疤也无妨,只要姐姐的手不留疤就好。”
明明还是一如既往哄人的好听话,可是与往常相比又少了几分说时声色里的笑意。
尤玉玑眼睫颤了颤,抬眸望向他,对上他那双天真纯稚的眸子。
“一会儿用了晚膳,我们再去梅林里走一走吧?”她柔声提议。
“有姐姐陪着,那些红梅又会变得颜色艳丽美不胜收。”
尤玉玑视线落在司阙垂在肩上的墨发,说:“还要等你头发干透再出门才好,小心染了风寒。”
司阙面带微笑:“姐姐总是这样关心我。”
尤玉玑眉眼间仍旧挂着柔和的浅笑,只是她心里有些空,不似往日的柔软。
不多时,枕絮在门外小心翼翼地叩门,询问是否要摆膳。得到应允,她才带着几个侍女将晚膳端进来。
尤玉玑接过枕絮递过来的莲子香桂粥,小口小口地吃着。在外面折腾那么久,回到屋里身体变得暖和起来,吃着热乎的东西,更觉舒适。
司阙望一眼坐在对面专心用膳的尤玉玑,收回视线,端起面前的茶盏,喝一口味道有寡淡的龙井茶。
“这是今儿个刚送过来的糯米甜酒,最适合冬日喝一杯暖身。”抱荷笑着倒了两杯,先将一杯送到尤玉玑面前,再将另一杯放在司阙面前。
司阙瞥一眼那杯飘着淡香的糯米甜酒,说:“拿走。戒酒了。”
尤玉玑捏着小勺子舀粥的动作顿了顿,她抬眸望向坐在对面的司阙。他几乎没怎么吃东西。
尤玉玑将手中的小粥碗放下,亲自握着汤勺盛了一碗莲子香桂粥递给司阙,柔声说:“口感不错,你尝一尝。”
司阙接过来,默不作声地吃着。
这一顿晚膳,他也只吃了这么一小碗粥。
两人用过晚膳,已是暮色四合,西边只残着一点余晖,东边已月亮高挂。尤玉玑亲自给司阙穿上白狐裘,垫着脚尖为他整理了衣领。
“外面冷,别着凉。”她声音温柔,一如往昔。
尤玉玑没让任何侍女跟着,担心回来时天色黑下来,拿了一盏琉璃灯。
白日时,偶尔会有人来梅林。到了这时候,连照料梅林的家仆也已歇下,不会过来。
冬日的晚风裹着凉意迎面吹来,将两个人身上同色的白狐裘衣摆吹拂着搅在一起。又吹得尤玉玑手里那盏琉璃灯轻轻晃着,连带着两个人踩在脚下的交叠身影也飘摇起来。
“去上面看看。”尤玉玑抬眸望向假山上的赏景亭。
“好,我听姐姐的。”司阙乖顺地笑着,只是可惜尤玉玑并没有望过来。
两个人并肩踩着石阶,一级一级往上走。走了不过才十几级石阶,尤玉玑几乎下意识地开口:“当心些,别摔着。”
“好,我会注意的。”司阙转眸望向尤玉玑,却见她蹙眉抿了唇,似乎后悔了刚刚说的话。
接下来的路,两个人几乎没有说话,沉默地走上了赏景亭。尤玉玑缓步走向凭栏,向远处眺望,目送落日彻底辞去。
司阙走过去,立在她身边,和她一起遥望着梅林尽头的落日谢幕。
赏景亭上的风更大些,吹打在围栏上,发出些呼啸的声响来。
良久的沉默后,尤玉玑先打破沉默:“阿阙,你有没有什么话想对姐姐说?”
回到尤玉玑的,是一道又一道拍在木栏上的呼啸风声。
尤玉玑转身,走出围栏。
“姐姐想听什么话?”司阙脸上的笑容已经淡去,目光凝在尤玉玑的背影。
他看着她一步步走远。虽几步之遥,忽觉遥不可及。
他忽然朝她走过去,跟在她身后。
尤玉玑忽然转过身来,她慢慢弯眸,似水温柔。然后司阙眼睁睁看着她睁开双臂,朝着假山下仰坠下去。
司阙脸色大变。
呼啸的风吹乱尤玉玑的鬓发,切割的视线里出现他陌生的神色。这样才是真实的他?
司阙纵身一跃,在尤玉玑摔落前用力箍着她的腰,将人稳稳带到地面。
他低眸喘息,生平第一次知晓何为心有余悸。
尤玉玑平静地推开他的手。
一瞬的四目相对,尤玉玑平静地转身。
司阙立在原地,望着尤玉玑离去的背影,缓缓闭上眼睛。
她频频温柔试探,他次次狼狈遮掩。
最后,他输了。
第87章
那盏琉璃灯还没等尤玉玑走回去,熄于半路。尤玉玑走在黑暗里,遥遥望着远处庭院的灯光。
她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平静。
就在今天,她亲自走了一遍偷送司阙离开的章程,还去了她给他准备的庭院,吩咐卓武给他挑琴台。不过半日而已,她仍旧记得白日在那庭院里时,欢喜又忐忑的心情。
天总是要黑的。
昙香映月里很热闹,侍女们的娇笑声不断。枕絮正带着侍女们贴窗花、挂彩结。
“夫人这么早就回来了?”枕絮赶忙迎上去。
尤玉玑将已经熄了的琉璃灯递给她,又解了身上的狐裘递过去。她眉眼间仍旧挂着浅浅的温柔笑意,环视忙碌的屋内。
“后天就是年三十了,今晚没事就喊了她们过来贴窗纸。”枕絮笑着在一旁解释。
尤玉玑点点头,说:“你们弄吧。”
她缓步朝里走,一直走到里间去。她在美人榻上坐下了,才看见百岁窝成一个球睡在里面。
尤玉玑安静地凝望着它。
外面侍女们欢乐的说笑声时不时传进来。一年也就过年的时候能轻松些,尤玉玑也不想拘着她们。
可终究觉得有些吵。
想着她们一会儿恐怕还要进来贴窗纸,尤玉玑起身,朝里面的衣物小间走去。
睡着的百岁睁开眼睛望了她一眼,张开大嘴打了个哈欠,继续睡觉。
到了里面的小间,倒是安静不少。尤玉玑在小窗下的梳妆台前坐下,默默望着铜镜中的自己。
在外面奔波了一整日,身上带着乏。她微微偏着头,将云鬓间的步摇和朱钗一一解下来,放在妆台上。挽起的云鬓落下来,她握着木梳一下又一下缓缓梳理着。
她望着铜镜中的自己,又没有真的在看自己。
不由地,她梳理长发的动作逐渐慢下来。
好半晌,尤玉玑才回过神。她将木梳放下,捏着钥匙打开妆台的小抽屉,将那两个鸭卵青的小瓷瓶放在妆台上。
为了得到这两颗假死药,她花了不少心思。她自己遭了罪不说,这两万两黄金可不是小数目,时值年底,尤家本就有对下面人年底封红的习惯,这是很大一笔支出。更何况做生意的人家手里流动资金本就有限,为了在一个月内筹齐,她不仅停了两桩生意,还卖了几处宅院。甚至有几间商铺仍是抵押状态,待开了春资金腾出来再赎回……
尤玉玑拿起一个小瓷瓶,轻轻晃了晃,听着里面那颗假死药轻磕瓶身的细微声响。
就在今天,她终于将一切都准备妥当,终于可以告诉他她要带他离开这里,万事不需他操心,万事有她护着他。
她想着,他必会亮着眼睛溢满欢喜。
尤玉玑缓缓闭上眼睛。
原来她努力准备的这一切都没有意义。
毫无意义。
她拼命想要救的那个人,根本不需要她拯救。
房门被推开,外面几个侍女的欢笑声又飘进来些。司阙迈进来,又将小门关上。那些溜进来的欢笑声,再次缥缈远离。
司阙一步步走近,立在尤玉玑身后,从铜镜望向她阖目的面容。他视线下移,落在妆台上的假死药。
不知何时尤玉玑睁开了眼睛,她目光落在面前的铜镜,从她的视角看不见他的脸,只能看见他身上的雪衣。他身上的白狐裘还没有解下来。
司阙低笑了一声,开口:“我还以为你会勃然大怒。”
尤玉玑的眉心轻轻蹙起,又转瞬舒展开,变回平静的面容。
他弯腰,白狐裘的衣襟搭到尤玉玑的肩。他拿起妆台上的一瓶假死药,站直身。光滑的小瓷瓶被他握在手中,他的目光落在这瓶假死药上。
“这假死药该不会是给我准备的吧?”他问。
好长的一阵沉默,就在司阙以为尤玉玑不会理他时,她点了头。
司阙眯了眯眼,视线早已从手中的假死药挪到铜镜中她的脸。
铜镜中映出的面容到底不够真切,司阙将假死药放回去,忽然握住她的椅背,用力一转,将人转过来。他垂眸,审视着她的神色。
尤玉玑没有想到自己会这样平静,司阙更没有想到。他盯着她这张无喜无怒的脸庞良久,心里生出一种怪异的不安。
他宁愿她气恼,宁愿她气得红了眼睛骂他打他。
可她没有。
也是,他这种人,不值得她生气掉眼泪。
恹烦的情绪一瞬间爬到心上来,让他不想再待在这里,他怕再留在这里心头那股恹戾会让他做出什么失控的举动。他立刻转身,大步往外走,走到门口时,脚步又生生顿住。他抬起的手指尖还没有碰到木门,又再次放下。他转过身,凭借着胸腔里那份浓郁的不舍和依恋,重新大步朝尤玉玑走过去,他弯腰,握住尤玉玑的下巴抬起她的脸,用力去亲吻她。
尤玉玑一阵恍惚。
她一动不动,没有推开他,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回应,甚至冷静地在心里比较眼前这个人和过去那两个多月里朝夕相处的那个人。
尤玉玑的唇上传来疼痛的感觉。
在这两个多月里朝夕相处的那个人,永远含笑望着她,对她温柔又听话,不管是什么时候,哪怕是他最动情时,也会在意她每一个细小的情绪,从不会将她弄疼。
他的吻永远柔情蜜意有分寸,从不会这般气势汹汹让她疼。
原来红幔垂坠意乱情迷时,他也是在演戏的。
司阙望着尤玉玑近在咫尺的双眸,他在她的眼眸里没有看见任何情绪。他紧紧扣着她后腰的手慢慢垂下来,放开了她。
司阙不由向后退了一步,盯着尤玉玑的脸。
她娇艳柔软的唇湿润着,又被他留下了红肿的痕迹。
司阙紧紧抿着唇,沉默了良久才终于忍不住再次率先开口:“尤玉玑,你是木人头?你就没有什么想说的?”
他死死盯着尤玉玑脸上的表情,不想错过任何一个微妙的神色变化细节。他眼睁睁看着她娇嫩红润的唇微微张开,他心弦跟着一紧,等着宣判,然而又眼睁睁看着她慢慢抿了唇。
尤玉玑什么都没说。
她只觉得屋子里有些闷,站起身来,将铜镜后的窗户推开半扇,让外面凉爽的冬日夜风吹进来。
这才觉得呼吸顺畅些。
滚着凉意的夜风灌进来,司阙忽觉一阵寒,忍不住侧首轻咳。
枕絮在外面叩门,笑着说:“夫人,衣物小间里要不要贴窗纸?”
一门之隔,外面的人热闹喜悦准备过年,里面的两个人置身寒冬。
“进来吧。”尤玉玑温声开口,声音除了有点低,没有别的异常。她一边说着,一边将那两瓶假死药放回抽屉里,又锁了抽屉好好收起来。
她目光落在仍在轻晃的锁,心想这东西司阙用不着了,留着日后总会在别处用得上。
枕絮手里拿着鲜红的剪纸走过来要往窗上贴,尤玉玑让开地方,缓步往外走,经过司阙身边,连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司阙立在原地,默默看着枕絮将喜庆的剪纸贴在窗户上。那是一幅交颈的梅花鹿,活灵活现。
司阙转身出去,听见尤玉玑正与抱荷说话。
“剩下的这些拿去东厢房给流风,一会儿司阙要搬回去。”尤玉玑说。
抱荷视线越过尤玉玑,望向后面的司阙,眼中浮现疑惑——这两个人又吵架了吗?她不敢过问,只好应声。
司阙望着尤玉玑纤细的背影,知道她要赶他走了。不仅撵他走,还连名带姓地喊他。
司阙转身往外走。
在外面染了一身的寒凉进了屋还没暖过来,再次立在檐下被冬日冷冽的寒风吹打。
他回到东厢房。
东厢房一直空着,流风不知道他会突然搬回来,他屋子里一直没生炭火。此时屋子里与屋外一样的冰寒。流风赶忙手脚麻利地忙碌起来,先掌了灯,将炭火生好,又赶快去烧热水煮茶。
司阙推开窗户,在窗下的琴台后坐下,一边从开着的窗户望着尤玉玑房间散发出来的柔和光影,一边随意地拨了拨琴弦。
曲不成曲,调不成调。
见他开了窗户,流风很快又着小丫鬟搬进来两个炭火盆。不多时,屋子里才有了热气。
毕竟在外面折腾了大半日,晚上又着了凉,司阙终究是体弱,有些倦了。他修长的指压在弦上,嗡声盖过没有章法的调子。
心烦。
特别烦。
在满室的温暖里,司阙以手支额合着眼闭目小憩。原本只是想稍微解解乏,却不想竟睡着了。
梦里,狐狸精转过身来对他笑。她含笑撒娇的明眸盈着璀璨的光,让万物黯然失色,让人将目光流连地凝在她动人的双眸上。
芳草萋萋,天高朗朗。淅淅沥沥的雨后,将尘世洗刷得干干净净。她朝他奔过来,拉着他的手软软地摇晃。
“阙郎,你就亲亲人家嘛。”
司阙心口快速跳动。他支额的手微滑,被支着的头不由垂下去,从梦中惊醒。
司阙一阵恍惚,紧接着心里生出剧烈的恼意。
怪这狐狸精有妖法,当面虐得他身上疼心里疼不止,还会使出妖法钻进他梦里来戏弄他。
狐狸精!
脚步声让司阙抬起头。
抱荷抱着百岁从正房过来,立在窗下,猛地看清司阙脸上的表情不由吓了一跳。
司阙懒得伪装,阴着脸瞥了一眼她怀里的百岁,问:“怎么了?”
“哦……”抱荷回过神来,“夫人说最近几天过年人来人来客人很多,怕百岁冲撞了客人,让奴婢将它抱过来。”
抱荷举着手里的百岁,从窗户送进去。
司阙紧紧抿着唇,盯着百岁,没接。
——她连他们的猫都不要了。
百岁悬空着不舒服,自己敏捷地翻了个身,从抱荷手里逃脱,跳到司阙的琴上,琴弦被它踩得一阵凌乱碎响。
司阙听着烦,捏着它的脖子,将它拎起来,随手一丢。
百岁没想到忽然被扔下去,结结实实在地上摔了一跤。它坐在地上,冲着司阙委屈地喵喵叫屈。
它一连叫了好几声,司阙也没理它,它住了口,走到司阙脚边,抱着他的裙角睡觉。
·
夜深了,暗香院却聚满了人。
因为方清怡自回府,就不大舒服,觉得腹痛,后来又见了红,赶忙请大夫。
方清怡哭得梨花带雨:“我知道庶子先出生有损夫人颜面,可这是一个生命啊!也是表哥的亲骨肉!夫人……夫人今日在万安寺一定只是一时糊涂了,还望姨夫和姨母体谅,不要责怪夫人。”
第88章
若不是听说方清怡是真的见了红,王妃也不会大半夜跑过来。她打量着方清怡一副受了惊的模样,开口询问:“到底怎么回事?”
“其、其实也没什么。夫人只不过是提点了几句。”方清怡捏着丝帕擦了擦眼角的湿意。
这“提点”二字,可大可小。可以是寻常的指点,也可以是训斥。
“许是因为孕期,本就爱胡思乱想。我如今只是一个妾,身份与以往不同,夫人的提点让我一顿胡思乱想这才动了胎气。不怪夫人的……”
王妃皱着眉,望着方清怡的目光颇有几分恨铁不成钢的意味。这是她亲妹妹的女儿,是她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
“你也知道你现在只是一个妾?你也知道你现在身份与以往不同?”晋南王妃叹气,“咱们方家堂堂侯府,几代承爵,你随你母亲归家改姓方,就是咱们侯府的金枝玉叶!大好的前程你不要,你非要来做一个妾!你这是亲手把自己从云端造作到泥里!”
晋南王妃越说越气愤,心里也越来越替方清怡难受。身为女子,太清楚这世道妾的身份是多么卑贱。
方清怡搭在膝上的手紧紧攥着帕子,骨节发白。她低着头,眼泪落在自己的手背上。
晋南王妃说的话每一句都像刀子一样戳进她心窝里。
她悔了,早就悔了!
可是她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还能怎么办?身为正妻还能争一个和离,而身为妾最多求一纸休书,落得个背发卖休弃的下场。
她没有回头路可走。
溢满泪水的眼中逐渐浮现了坚定,她慢慢抬起头,视线在晋南王妃的肚子里多停留了一瞬,才抬起头来,望着王妃说:“姨母,清怡真的知道错了。没有保护好这个孩子,动了胎气,还让姨母这么晚过来折腾一趟,更是清怡的错!”
“太晚了。回吧。”晋南王站起身来。这些后宅事情,还是他儿子的后宅事,他本来并不想参与。可是王妃如今怀着孩子,这可算是老来子,他相当看重。他不放心王妃一个人过来,这才亲自跟过来。
晋南王妃长舒了一口气,缓了语气:“你好好安胎。若实在疑神疑鬼,就少出门,也能让自己安心。”
“是……”方清怡撘着绿梳的手臂站起身,“我送姨夫和姨母。”
“你歇着,不必送了。”王妃说着,和晋南王妃一起转身往外走。
王妃虽说不用送了,可方清怡还是送到小院门口。她立在小院门口目送王妃的腰身,凝了眸。
方清怡转身往回走,红簪从角落里走出来迎上来,她似想说什么,偏又欲言又止。
方清怡冷眼瞥过来,道:“有什么话直说便是,扭扭捏捏做什么?”
红簪眼里浮现了几许挣扎。她从很小的时候就来到方清怡身边做事,很了解方清怡。她虽然猜不出方清怡想做什么,可是她看得出来方清怡一定在筹谋着什么事情。
“主子,您现在怀了世子的孩子,好好把孩子生下来,好好侍奉世子爷,不好吗?”红簪低声劝。
方清怡笑了。
她望向红簪:“你让我安分一点,把心思花在讨好世子爷身上?”
红簪正是这个意思,只是没有说得这样直白。
方清怡更觉得可笑。
“成为一个低贱的妾,和我昔日的婢女伺候同一个男人,甚至是一起争宠?”方清怡收了笑,“红簪,你原本是奴,我可不是!”
她昔日不仅不是奴,还是侯府金贵的掌上明珠。
她怎么甘心?
不可能的。
方清怡拂袖,转身往屋子里,徒留红簪站在院中的黑暗里黯然垂眸。
·
晋南王夫妇往回走的路上,遇到了急匆匆赶来的手下。
“王爷,宫里出了事!”这人叫于宁,是晋南王的心腹。
晋南王皱眉,询问:“刺杀琪世子的幕后真凶查出来了?”
晋南王这样问着,心里却不太相信。能在天地脚下刺杀皇子的嫡长子,这行为起止是大胆狂妄?恐怕想要刺杀陈琪是假,想要栽赃嫁祸才是真。只是如今烟雾弥漫,真真假假难以分辨。父皇的疑心病越来越重,晋南王本就无心争位,如今王妃又有了孩子,更是不想沾惹那些事情。
朝野都知道天子对太子不甚满意,随着父皇年纪越来越大,重立储君之事迫在眉睫。最近小半年,陛下时常将皇孙们召进宫中,难免有几分参考的意思在里面。
晋南王正琢磨着如今的局势,发现于宁面露难色。
他心中顿时生出一种不好的预感来,冷声问:“世子又闯祸了?”
于宁的脸色不是一般的难看。他做了好些心理争斗,才试探着开口:“今日几位世子在宫中小聚,许是吃酒吃得多了……”
一听到吃酒吃多了,晋南王额角跳了跳。
于宁咽了口唾沫,继续说:“世子许是酒后糊涂了,不知怎么和汛世子起了冲突,还掀了桌子。皇后娘娘劝了两句,他、他大呼小叫不准皇后娘娘说话……”
于宁禀完话,先“扑通”一声,自己跪下了。
晋南王心里生起一团火,刚要发火,身边的王妃身子晃了晃。他赶忙扶住王妃,压抑了怒火,缓声劝:“不许动怒!身子要紧!你现在是两个人了!”
王妃疲惫地叹了口气,靠着晋南王的臂膀。
瞧着王妃如此,晋南王赶忙将人抱起来,先送她回去。也顾不得陈安之,他临走前叮嘱于宁待陈安之回来将人灌药醒了酒才去见他。
于宁向晋南王禀话的时候,陈安之已经回到了府里。他在宫里酒后失态,已被灌了醒酒汤,如今脑子里一半清醒一半残着酒的醉效。
或者说,方清怡陆续喂给他的易怒的药,日渐发挥作用。方清怡喂给他的药并不算什么毒药,只不过是会让陈安之在喝了酒之后变得异常暴躁。
当日他与尤玉玑大婚那一日,方清怡就对他下过这药。所以他才会在大婚之日那般荒唐——口无遮拦、举止出格。
刚回来,陈安之就从望山口中得知方清怡见了红。他晃着身子直奔暗香院去。
方清怡不知知道陈安之在宫中闯了祸又挨了罚,正沾了一身火气。可她知道陈安之喝酒之后是药效发挥作用的时候。
她什么都没说,只是用一双泪眼可怜兮兮地望着陈安之。
“我已经听人说了,你今天去万安寺给孩子祈福的时候遇到了尤玉玑,那个毒妇训斥你吓唬你才让你动了胎气!”陈安之感觉心里好像烧了一团火,这团火不停地烧着,让他身体有一种十分憋闷的感觉,这团火在他身体里横冲直撞,在找一个出口。
“不是的。”方清怡温柔地摇头,“夫人待人和善,只是提点了我几句,断然没有害我们这个孩子的意思。表哥,你信我!是我最爱胡思乱想,与夫人无关的……表哥可千万不要因为我和我们的孩子而误会了夫人……”
“都这个时候了,你还帮着她说话?”陈安之气得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心里的那团火让他愤怒地摔了高脚桌上的那瓶红梅,瓷器碎了一地。
方清怡急忙走过去,拉着陈安之的袖子,哽咽地说:“表哥,你别这样。咱们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好不好?我们的孩子没事,夫……”
“你在这里好好休息。”陈安之阴着脸,大步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