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时二刻,霍珏与宗奎、贾御史二人顶着兵部众官愤怒的目光,慢悠悠地出了兵部官衙。
贾隋对兵部那些人的目光,早就麻木了。
说句难听的,脸皮厚到一定程度,那自然是死猪不怕热水烫了。
但身边这两位好苗子可是头一回来,可莫要被吓着了。
思及此,他厚厚的手掌猛地拍向站在他右侧的宗奎,道:“别看兵部那群滚犊子的看起来凶神恶煞,实则个个都是外强中干,旁的不会就只会干瞪眼,你们多来几回就习惯了。”
宗奎被他拍得后背震痛,忙往霍珏那头挪,道:“大人放心,在奎眼里,那群人的眼刀子还比不上您这一掌下来的威力……”
贾隋“哈哈”一笑,拍了拍被他偷偷塞进里衣里的账册,对他们二人道:“你们今日干得很好,我现下就去寻鲁大人把东西呈交给他,你们不必跟来。回去好生休息,明日说不得还得再来一趟兵部。”
贾隋说完,在半路就下了马车,熟门熟路地拐入一条暗巷里,瞧那方向,的确是去寻鲁御史。
宗奎摇了摇头,道:“人鲁大人说不得正在同夫人用着不寂寞的晚膳呢,贾大人也太急切了些。”
说着,不知想到什么,又睨了霍珏一眼,道:“话说回来,状元郎,你是怎么从那满屋子的废纸里找到那账册的?”
霍珏垂眸拍走官服上沾染上的灰尘,漫不经心道:“运气好,一不小心就摸到了。”
宗奎将信将疑地盯着他。
兵部的人故意使坏,将他们引入了一个满是杂物废纸的屋子里。
那屋子到处结着蜘蛛网,从架上抽张纸都能带落一地灰尘,明显就是废置了许久的。
偏生就那般巧,这位状元郎在那里随手一摸,都能摸到一本几年前的隐秘账册。
这运气,也未免太好了吧!
第79章 (姐姐姐夫会出没)
夜里, 霍珏回到霍府后,先进了趟书房,在黄花梨木书架上摸了两下, 从一个暗格里取出一本账册。
那账册瞧着有些年头了, 若是宗奎在此, 见着这账册定然要瞪大眼珠子, 只因这账册与今日霍珏在兵部“运气好”摸出来的账册别无二致。
霍珏坐在一张四方椅上,仔细翻了翻手里的账册,才将何舟唤进屋里, 道:“把这账册送到暗一那。”
何舟躬身接过, 领命出了书房。
这账册他不陌生, 这半年来公子一直忙着做旧一些纸张,他同何宁还一块出去寻了好几块陈年老墨回来。
费了好大的功夫,才做出两本旧账册来。
知晓这账册定然是极重要之物,何舟将账册小心一卷塞入袖口里, 快步出了月门。出去时恰好遇见了正往主院走的何宁, 却连招呼都来不及打,只点点头, 便疾步离去了。
何宁望了望何舟离去的背影, 摇摇头,缓步穿过月门, 一进书房便恭敬地行了礼, 道:“属下查过了, 那位秀娘子的确生得与公子所画之人如出一辙,应当就是公子说的那位夫人。属下今日在酒肆里呆了一日, 倒是没见她有何不妥。这一整日, 她基本就在后厨里忙乎, 也就夫人酿酒时,才从后厨出来,陪夫人去了趟天井。”
霍珏淡淡颔首,神色平静,并无半点意外之色。余秀娘是虞秀芸这事,本就在他意料之中。
原以为要费一段时日,薛无问那边方能寻到她,没想到她竟然亲自回来了盛京。眼下她既然来了,还留在了酒肆,自是给他省了不少功夫。
霍珏轻轻摩挲着手指,沉吟半晌后,方才道:“从明日起,你便寸步不离地守着酒肆。若无意外,齐昌林过不了多久就会找到酒肆去。他若是去酒肆,你也不必惊慌,只当他是个寻常客人便是,他去那里约莫也就是想看看余秀娘。”
何宁连忙应了声“是”,却没退下,默了片刻后,小心觑了觑霍珏的脸色,又道:“还有一事,今日那位定远侯府的世子爷突然摸上门来,在酒肆里喝了差不多一个时辰的酒。”
何宁是知晓自家主子有多厌恶这位宣世子的,果然他的话音刚落,便见霍珏抬起黑漆的眸,冷声问:“夫人可见到他了?”
何宁连忙摇头:“并无,夫人一入酒肆便进了天井酿酒,根本没注意到宣世子。那宣世子这一次也比上回在飞仙楼外要收敛许多,盯着夫人看了片刻,便再无旁的动作了。”
霍珏垂下眼,漆黑的瞳眸阴晴难辨,似夜里深不见底的井。
“前些日子,让你派人去寻的药,可寻到了?”
何宁一愣,公子说的“药”,实则是一种西域的蛊虫。
那蛊虫何宁闻所未闻,好在白水寨有一人从前在西域做过买卖,知晓在哪里能寻到制蛊之人,这才将人派了过去。
如今听霍珏问起,心里蓦地“咯噔”一跳,低声道:“一个月前葛老出了玉门关后,便再无传话回来。公子可要属下再派人走一趟?”
霍珏微微一顿,随即便摇摇头。那位西域巫师性子古怪,若不是合眼缘之人,去再多人都无用。
“无妨,再等等。”
也不过是多留那人几日性命,等到定远侯府与兵部尚书结亲了,他宣毅同样逃不过一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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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宁退下后,霍珏去净室洗去一身灰尘,换上一套干净的常服,才缓步去了寝屋。
屋子里烧着很淡的杏子香,四处都燃着灯盏,整个内室亮堂堂的。
小娘子靠着个大迎枕,低头翻着本《古酒杂论》,一见他进来,那双藏不住心事的眸子微微抬起,定定地望着他。
霍珏脚步一顿,和她对望一息,下一瞬便加快了步子,在她身旁坐下,道:“听何宁说,你今日在酒肆酿酒了,酿的什么酒?”
姜黎放下手上的书,弯唇笑道:“酿了几坛子桑葚酒还有屠苏酒。”
霍珏淡“嗯”一声,握住姜黎的手,替她细细揉捏,知晓她此时定是有话要同他说,便也不语,只耐心等着。
等了片刻,果真听姜黎道:“霍珏,你可会不喜我到酒肆去?”
姜黎这话问得委婉,她原意是想问他会不会嫌她为了经营酒肆而抛头露面的。
可她从小就看着杨蕙娘经营酒肆,不仅仅是杨蕙娘,从前在朱福大街的那些看着她长大的掌柜娘子,个个都是有本事的,制香粉做衣裳卖头面,丝毫不比男子差。
是以,她不喜用“抛头露面”这样的词语来形容自己以及与她一样靠着一技之长堂堂正正挣银子的女子。
霍珏自是听出了姜黎话里的委屈与忐忑,手上的动作越发轻柔,抬起眼,温声道:“我为何会不喜?”
姜黎想了想,道:“你如今是官身,怕不怕有人拿我的出身来笑话你?”
世情如此,倒不是她妄自菲薄,实在是商人的地位天生就比旁的人低。霍珏如今中了状元,谁知晓会不会有碎嘴子的人,拿她商家女的身份来打压他、嘲笑他?
霍珏瞬间便想起了何宁方才提及的,余秀娘与阿黎在天井一同酿酒的事,大抵也猜到了余秀娘同阿黎说了什么。
余秀娘从前做齐昌林夫人时,不少人拿她是货郎之女这事笑话他们夫妻二人。
彼时齐昌林在盛京毫无根基,又因着喜好行钻营之事,在朝廷里的名声也说不得好。
也因此,即便是后来官至刑部侍郎了,盛京里的那些个当家主母,就算是当家的官职比他低,也不屑同余秀娘往来,令得余秀娘的日子过得很是憋屈。
可他不是齐昌林。
他不会让阿黎受从前余秀娘受过的委屈。
“大周的第一任皇后便是商家女出身,当初若不是那位皇后倾尽一个家族的财力支持太祖于乱世中揭竿而起,哪来今日的周皇室?”
霍珏清隽眉眼噙着淡淡的笑意,捏了捏小娘子的指头,接着道:“只要我有朝一日坐到了高位,旁人也会这般说你的。大抵会说……当初若不是那姜家娘子是个能挣钱的,供那位状元郎读书,哪来今日大权在握的霍大人呢?”
他说起这些话来,语气端的是一本正经。
姜黎被他说得一乐。
那位开国皇后的故事,阿姐也同她说过,她自是知晓这典故的。
可问题是,人皇后当初的家族是一州之首富,财力不可谓不惊人,哪是她这酒肆小掌柜能比的?
霍珏拿她来同那皇后相提并论,委实是抬举她了。
知晓霍珏是在哄她开心,姜黎也不会拒绝他的体贴,展眉一笑,道:“你这话我爱听。可你在屋子里说说就好啦,在外头可不能这样说的。”
她这人一贯来不爱自寻烦恼,先前因着余秀娘的话而生的一点子忐忑,也就像那六月的雨,转眼便风停雨歇、雨过天青了。
小娘子一笑起来,唇角那两粒梨涡甜得跟酒酿似的。
霍珏目光凝在她笑意盈然的脸,喉结轻轻提起,半晌才缓缓落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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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水般倾泄而下,几缕扯絮似的闲云散落在天边,遮住了零星几颗星子。
定国公府里,暗一接到了何舟送来的东西,又听得何舟一脸郑重地说此物关键,务必送至世子手中,便也神色一凛,往无双院走去。
无双院入了夜后,素来不爱留人在屋外伺候。
此时整个无双院一片黑灯瞎火,唯有房门紧闭的寝屋,从门缝和窗纸里,漏了些暖色的光,铺在长廊里。
暗一疾步行往寝屋的步子顿了顿,到底有点儿不敢上前敲门,只学着鸟儿“啾啾”叫了几声。
屋子里的薛无问听见这不伦不类的“啾啾”声,嘴角一抽。
近来暗一也不知是抽了什么疯还是看了什么莫名其妙的戏折子,每每夜里有事要禀,也不敲门了,直接学那鸟儿“啾啾”地叫。
“我出去看看暗一寻我何事。”
薛无问揉了揉额角,松开怀里的卫媗,套上件外袍,拉开门走了出去。
那头暗一瞧见薛无问那欲求不满的阴森眉眼,摸了摸鼻子,轻咳一声,将手里的东西恭恭敬敬递了过去,道:“世子,这是何舟十万火急送来的东西,属下觉着这东西还是先请您过过目比较稳妥。”
薛无问接过那账册,借着身后黯淡的光,快速翻了两页,旋即目光一凝,眉宇蹙了起来。
片刻后,他阖起身后的房门,道:“去书房议事。”
从书房出来时,已是一个时辰后。回到寝屋,卫媗已经将被他挑开的腰封系好,坐在床头翻看佛经。
薛无问瞧着她认真研读佛经的模样,眸色微沉。
近来这姑娘都快把祖母珍藏的佛经看完了,如今祖母找人讨论佛法,都爱寻她过去。
他走过去,将卫媗提溜进怀里,低头嗅了嗅她身上的香气。
喉结来回滚动了几下,单手解了她的腰封,想继续方才才开了个头就被暗一打断的事。
卫媗忙放下佛经,按住薛无问不规矩的手,道:“方才何舟来过了?他来这所谓何事?”
薛无问出去见暗一时,门是敞开着的,暗一说的话自然也传了只言片语进来,卫媗恰巧捕捉到了何舟的名字。
何舟既然来了,那定然是与阿珏有关。能让薛无问停下那档子事,急匆匆跑去书房议事,也定然也不会小事。
薛无问听见卫媗的话,手上的动作根本没停,骨节分明的手伸进小衣里摩挲着她不堪一握的腰窝,没一会又钻入她的裙角,抚上她细弱的脚踝,似笑非笑道:“我方才出去前问你的问题,你还未曾答我呢。你先回答我,我再同你说何舟因何事而来。”
第80章 (姐姐姐夫会出没)
香笼里轻烟袅袅, 满室馨香萦绕在床头。
卫媗抿了抿唇,湿润的眼望进他深沉的眸子里。
暗一过来前,他恰好问了她一句:“委屈吗, 卫媗?”
其实也不怪薛无问要这般问她。
这些日子她风雨不改地去静心堂陪薛老夫人学佛法, 那虔诚的模样瞧着跟要出家当尼姑也差不离了。
这姑娘一惯来聪明, 真要用心学一样东西, 总能比旁人学得快学得好。如今费了这么多精力在这上面,自然也颇具成效。
短短一个多月,便让薛老夫人刮目相看, 惊叹连连, 夸奖她有慧根。
可薛无问知晓, 自打卫家出事后,这姑娘就不再信佛了。
都说佛祖慈悲,普度众生。可佛祖连那样好的卫氏一族都不保佑,她为何还要信?
不仅不信, 还厌恶到了极点。
如今逼着自己去学, 也不过是为了讨好薛老夫人。
卫媗咬了咬唇,原先还想按住他的手, 不让他使坏的。可这男人太过了解她的命门所在, 没一会儿,她便软下了腰身, 双手紧紧攥住一边的寝被。
薛无问望着那双渐渐蒙上清凌水雾的杏眼, 修长的指, 骨节分明,放肆到了极点, 做着顶顶坏的事。
他哑着声凑过去碰了碰她的唇, 又问了一遍:“委屈吗, 卫媗?”
卫媗眼睫轻颤,微微上挑的眼角洇了层粉色。
她用力地吸了口气,忍不住气恼地咬了下他的唇,好半晌才颤着声音道:“薛无问,老夫人是你祖母,我……不委屈。”
薛无问一瞬不错地盯着这姑娘的眼睛,她的瞳孔微微散开,目光些许迷离,理智被逼退到了边缘,脱口而出的话自然也就不是假话。
她不觉委屈。
她说那是他的祖母,是以也就是她的长辈。即是她的长辈了,彩衣娱亲的事,又谈何委屈?
她是不信了,可那不妨碍她尊重旁的愿意去相信的人。
薛无问亲了亲她氤氲着水雾的眸子,忍无可忍地喃了句“小祖宗”,这才将她湿了一团的罗裙缓缓推向腰间。
许久之后,卫媗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这混账方才是拿她当犯人来审了。
忍着一身酸软坐起身,她睨着他,道:“薛无问,你是拿无双院当镇抚司的诏狱了?”
薛无问自知理亏,这姑娘平素太过冷静,不用些非常手段,根本问不出心底话。
可眼下他自然是不能认的,若不然,这位小祖宗能一连几个月不让他挨身。
他在卫媗面前一贯来是厚颜无耻到了极点的,这会就算心虚,也能义正言辞道:“你拿我当什么人了?方才那样的事,你觉得除了你,我还能对谁做?”
说着,手握住她的腰,将她搂住怀里,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不是想知晓何舟因何事寻我么?这会累不?还想不想听?”
累自然是累的,可眼下他愿意说,卫媗自然不能错过。也就懒得计较他方才的事,安安静静窝在他怀里,示意他继续说。
薛无问扯过锦衾,细心盖住她光滑白皙的肩,方才继续道:“何舟送来的是七年前兵部的一本旧账册,里头有几处银钱的去处很是有趣。”
“账册里的字迹我若没认错,应当是当初的兵部郎中,如今的兵部尚书胡提的字迹。”薛无问微微眯了眯眼,“大周地处中原,北接北狄,南临南邵,西侧还有西厥军虎视眈眈。当初先帝病危之时,北狄与南邵齐齐来犯,这时间点太过巧合。”
北狄来犯之时,他人就在肃州。
北狄是游牧民族,在草原上靠狩猎为生,十分的悍勇。往年北狄军慑于定国公的军威,从来不会贸然来犯,多半是到了凛冬,饿得狠了,才会冒险进犯肃州。
可承平二十九年,北狄与南邵进犯的季节,是在夏日。
并且那一次进犯来势汹汹,足足打了四个月的仗。
南邵军薛无问不清楚,可北狄军他却是知根知底的。那时的北狄根本不应该有那般充足的粮草能与薛家军对抗四个月。
今日何舟送来的账册,便是七年前朝廷运往青州的军饷明细。
有几笔巧立名目的阴阳账去处不明,经手人就是秦尤,瀛洲王氏的那位乘龙快婿。
薛无问一句“时间点太过巧合”,卫媗不过片刻便想明白了其中的关隘之处,也瞬间明白了这账册的重要性。
她豁然抬起眼,问了句:“这账册是真是假?”
薛无问提唇一笑,他家姑娘委实是聪明。
不得不说,虽然这账册根本瞧不出任何破绽,但他与卫媗一样,很是怀疑这账册的真实性。
可那小子既然敢送过来,那就必然是有把握的。
就算是假的估计到最后也会变成真的。
薛无问笑道:“你那位弟弟多智近妖,你道他为何要将这本账册送到我这?不过是要借我的人在合适的时机,将这账册放于凌若梵的参议府里罢了。”
凌若梵乃首辅凌叡之子,如今正好在青州布政司任左参议。
锦衣卫在各个州府都设有卫所,青州那处的卫所恰好有他的心腹。
那小子也不知是对他有信心,还是知晓青州卫所的两名千户是他的人,这才将账册送了过来。
薛无问抚平卫媗微微蹙起的眉心,缓下声道:“你信不信,那小子手上应当还有另一本账册。那里头定然也会有几笔去处不明的银子指向北狄军,至于另一本账册如今在哪个冤大头手里,其实也不难猜。”
如今这朝廷里,能不畏凌首辅一派的,除了地位超然的定国公与凌叡的政敌朱次辅,也就只剩下大理寺卿宗遮以及都察院那两位一言不合就要触柱的御史了。
霍珏既然都费劲心思进了都察院,那冤大头还能有谁?
十有八九不是鲁御史就是柏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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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无问心里同情着的那位冤大头,可一点儿也不觉得自个儿委屈。
翌日一早,神清气爽、步履轻快地走入都察院,微笑着捋了捋长胡,望向霍珏与宗奎的目光慈爱得简直就像老父亲一般。
昨日贾隋送来的那账册鲁伸亲自验过,毫无半点伪造的痕迹,应当是真的。
虽然不晓得这么重要的账册为何胡提那狗犊子没有毁掉,可既然账册落他手里了,那就别怪他不客气!
他鲁伸瞧他们这一群道貌岸然、狼心狗肺的伪君子不顺眼很久了!
鲁伸点了点霍珏与宗奎,中气十足道:“你们二人随我来。”
说着便端着个茶壶,慢悠悠进了隔壁的屋子,阖上门,慈祥道:“都坐下,在都察院这里,不必太过拘谨。”
霍珏、宗奎二人恭恭敬敬坐下,摆出一副要洗耳聆听教诲的姿态。
鲁伸放下茶壶,从一边的案牍里抽出两卷,递与他们,道:“昨日让你们暗查的,秘告兵部尚书贪墨一事,你们二人不必继续跟。那案子兹事重大,由我与贾御史二人负责监察便足够了。”
鲁伸说到这,怕这两个好苗子多想,又谆谆解释了一句:“我们都察院虽人人不畏强权,可有些时候有些事,不能由你们冲到前头去。薪火相传,明白吗?”
昨夜他与贾隋不眠不休商量了整整一夜,心知肚明这本账册查到最后,会掀起怎样的风浪。
七年前,北狄能在炎夏之日突袭肃州,不死不休地与定国公缠斗了足足四月,恐怕背后早就有人谋划好了一切。
为的就是将康王顺顺利利推上皇位。
如今成泰帝御宇六年,百姓也算得上是安居乐业。
不管当初成泰帝在先太子的谋逆案里充当了何种角色,为了大周江山社稷之安稳,他们是决绝不能把火烧向成泰帝的。
可成泰帝不能碰,不还有凌叡那伪君子吗?
他凌叡仗着从龙之功,党同伐异、朋党比周,长此以往,大周的朝堂早晚有一日要被他弄得乌烟瘴气,成为他的一言堂。
这两年难得成泰帝对凌叡生了些厌烦之心,每次都察院弹劾凌叡一党时,也多是站在他们这一边,训斥凌叡的党羽。
说不定这一次是个机会。
成,能重创凌叡一党,甚至……洗刷当初先太子府还有卫霍二家的冤屈。
败,则他与贾隋招了成泰帝的厌弃,仕途到顶,甚或人头不保。
鲁伸性子耿直,却非无脑之人。
这样需要拿命去冒险之事,都察院不能人人都卷入此事之中,有他与贾隋便足矣。
至于眼前的两个少年郎,一个惊才绝艳、光风霁月,心系天下黎民苍生,尚未入仕便能救半城百姓于旦夕,另一个年纪轻轻便名满盛京,自身才华横溢不说,背后还有强大的宗族作后盾。
假以时日,他们二人未尝不能接他与柏御史的衣钵,带领都察院众人惩恶除奸,匡扶正义。
从前都察院也有一个顶顶好的苗子。
那人还是鲁伸的学生,从进都察院那日起,便是他亲自手把手教的。
可惜啊,那孩子七年前没了。
鲁伸每每想起那日,便悔不当初。那一日,本该由他去的。他年纪大,这辈子该享的福也都享得差不多了,死了也不可惜。
可他那学生,明明还那样年轻。
从前吃醉酒的时候,还曾与贾隋一同打趣他与柏御史,说日后成亲了,也要学他们,出门前,必要同自家夫人来一句:“今日为夫兴许会触柱而亡。”
那时他与柏御史听见后,还指着他笑骂了两句。谁都没想到,这样一句酒后戏言,有朝一日竟会一语成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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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屋里出来,宗奎翻了翻手上的案牍,快速扫过后,嘴角一压,嫌弃道:“这都什么破事!镇平侯宠妾灭妻之事,在这盛京谁不知晓,有甚好查的?当初他那嫡长女不就因为妻妾相斗,才被弄丢的嘛。诶,状元郎,让我瞧瞧你那案牍写的是什么。”
宗奎毫不见外地将霍珏手里的案牍抢了过来,定定看了半晌后,嗤笑一声,道:“你这更是好笑,竟然有人要检举大相国寺!说什么药谷私自种了违禁药植,那大相国寺如今的药谷谷主不就是圆青大师吗?那位大师的脾气比茅坑里的石头还臭,谁敢去查他呀!”
宗奎将案牍一把拍到霍珏胸口,目露同情道:“原先还想着同你换的,罢了罢了,我还是去斗镇平侯吧!你也别丧气,我听叔叔提过,圆青大师从前与都察院有旧,你去那里顶多也就吃个闭门羹而已。”
听他提起宗彧,霍珏看了宗奎一眼,轻点了下头,淡声道:“宗大人如今在顺天府可还适应?”
“怎会不适应?”宗奎摆了摆手,道:“我那叔叔最爱查案,总之大案小案冤案错案,一案不落。眼下来了顺天府,简直是乐不思蜀。不过呢,他先前遇到了一件十分棘手的陈年旧案,早出晚归地查那案子,急得唇角都要冒燎泡了,也不知晓那案子如今查得如何了。”
宗奎想起当初宗彧一提起那案子时讳莫如深的模样,心里其实对那案子很好奇。
“你知道吗?锦衣卫那浪荡子还有禁军的副统领大人都曾去顺天府寻过叔叔,我猜着应当是与那案子有关。若真是如此,那案子恐怕牵涉甚广。”
想到这,宗奎不免有些扼腕,那案子定然很不一般,真想一块去凑热闹啊。
“可惜叔叔他半句都不肯多说。诶,状元郎,叔叔对你青睐有加,改日你同我回去一趟如何?说不定叔叔愿意给你漏一两句口风!”
霍珏神色淡淡地瞥了瞥满眼期待的宗奎,没应他的话,只道:“我看案牍去了。”
宗奎见他丝毫不感兴趣,虽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勉强,摇头叹一声,便快步跟上霍珏的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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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相国寺在大周的地位一贯特殊,上至天王贵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对这屹立数朝风雨的佛寺心存敬畏。
会收到这样一封密告信,属实是出乎都察院众人的意料。
不过既然有人信誓旦旦地说那药谷里有违禁的药植,那不管如何,都要派个人去瞧瞧的。
于是五月上旬刚过,霍珏便要启程前往大相国寺。
前一日夜里同姜黎说起这事时,小娘子还有些不舍。
“大约要去几日呀?我看看要给你备多少套换洗的衣裳还有在路上吃的干粮。”
听她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要出远门。霍珏瞧了瞧小姑娘不舍的神情,一时有些好笑。
“我骑马去,约莫一日便能回来。”他道。
姜黎一听,才一日呀,那没甚不舍的了,笑眯眯道:“苏老爹还在那药谷里呢,你既是要去,那顺道帮我捎些东西过去给他。”
自从上次的大相国寺一行之后,苏世青便留在了药谷里,说是要跟着里头一位大师学习药理。
从鬼门关里走过一趟后,他的心境比之从前又更上了一层楼,很是有些大彻大悟的意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