碑上所刻立碑之人的名讳,正是宋简。
但她却并没有看见另外的新分坟,所以,那个死陆庄大火中的孩子,究竟被宋简葬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纪姜遣人去打听过很多次,都没有得到半点消息。
“听说,宋家要将陵园重修以,以彰高门府弟之气,如今在延风水师,若定了日子动土,园边西面那块墙恐怕就要延挪动出去五六丈,来修寿松阵的。小少爷的坟……”
七娘说了一半,又觉得说到了纪姜的难处,一时不知该说下去还是该就此打住。
纪姜顿下纸上笔,抬头想了一会儿,“有悔。”
“你说。”
“下月初十,我想去宋园拾骨,把我的孩子迁葬出来。”
顾有悔“嗯”了一声,“也早该这样了,再不肖和宋家有半分的关联,你有什么规矩,写个单子出来,我照着办去。”
他这样说,她便真的拖过一张生宣来。
七娘研磨挑灯,顾有悔在一旁念读着她所写的单子,不一会儿就犯了困,念着念着就念糊涂了,一连打了好几个哈欠,终于伏在她的书案上沉沉地睡了过去。
窗外月隐风浅,正是十一月底转寒的时候。
一片枯叶叩窗,嘉定四年的冬的第一场雪这样纷纷然然的地落下来。
她写道最后,朝那个已经打起轻鼾的人看去。
“殿下,该给他生个炉子了。”
“是啊。”
七娘放下墨块来,搓了搓手,到后面取了一张薄毯过来,与顾有悔盖上。
“殿下,不是奴说,他对殿下可真是实心,”
她听出了七娘的意思,却无以为答,只能伸出一只手,将一时滑下的毯子拉提起来,重新覆住他的肩膀。
顾有悔的背脊轻轻地动了动,似乎做着一个什么梦,喉咙里轻轻地呢喃着:“纪姜……别过来……听话……别过来……”
纪姜的手僵在他的肩上。爱恨若由心所控,她情愿能忘则忘。
可爱恨若不由心所控,她就永远没有办法,去给另一个男人安定。
×××
十二月初。
大雪覆盖整个帝京城,绘青堂印出第一批《窥金记》已被帝京的文人订了个空,纪姜用一出宫的尚仪局女使的身份,为这本书做了批。此书原就在文人圈子里广受推崇,如今不仅能看到再版,甚至能看到宫廷女官出的评本,人们自然趋之若鹜。因出的是线装的简本,不似经折和蝴蝶装那样耗工艺,也不消用浆糊,昨日印装,今日就能售卖,因此叫绘青堂赚了个盆满钵满的。
在大齐,自从宋子鸣进行商税改制之后,书本生意是免税的,目的是为了让帝京的文坛能勃发出当年百家争鸣之像,而顾仲濂和宋简都沿袭这项政策,因此,出版生意在帝京也算的上一门暴力生意的。
绘清堂掌事人正抱着臂在茶楼上看对面自己书铺里盛况,前几日邓家那位小侯爷遣人过来,将他铺中所存的余本全稍带了去,刚才结过帐,他眼睛迷了,便上茶楼来喝两口。谁知道,还没喘平气儿,店里小厮跑上楼来道:“老爷,内阁的宋大人让张老爷人来发话了?”
“哟,快张老爷请人上来。”
“我长话短说的。”
张乾已经立在了掌事人的身后,“我们大人问你,堂中还剩多少余本,我们宋府要一百册。另外,还另出资钱,让您这里出一套经折装的本子,从装帧到选纸张,再到浆黄檗,每一样,都叫你们那儿匠人亲自跟我们大人回话。”
“哟……这不见得好卖啊。”
张乾道:“谁和你做生意来来着,卖则卖,卖不得的,大人自有他的安排。”
掌事人千恩万谢的应成下来。
宋简如日中天,他要什么的,那一家号子不敢着替他办事的。至于原因,就不能再问了。听说宋简如今挺宠爱府中那个从宫里出来的窦氏女,而这作批版的宫女又神秘得很,说不定就是那宋府中的女人,那宋简此行就是微博红颜一笑了。哟,那邓家那小侯爷又是怎么一回事呢。
想到这里的,掌事人心中莫名了乐呵。生意人嘛,喜欢热闹又俗气的故事。
纪姜并不知道府外的事。绘青堂给她送了一册底本过来,她不大瞧得上那线封的装帧,正琢磨着让顾有悔再请人来重谈。谁知绘青堂连日忙乱,竟没顾得上她这边。于是日子一晃就过了十几日。
十二月初十。
一道早,七娘就备好了香蜡纸钱等一应祭拜之物,邓瞬宜也从侯府挪派过来几个下人,随纪姜一道去宋园。
自从宋简入阁之后,陆以芳便命人重新看过风水地脉,要将宋家坟园拓格。已经定了下月动土,如今已有匠人在其中量测相看。纪姜的车撵行到宋园门前时,却见一个女人身着红菱缎的长袄子,立在一丛梅花树下,手中抱着一个一岁来大的孩子。
那日雪很大,她身边有一个仆妇替她撑着伞,她则将一只玉佩挂在伞骨上,抛推之间,逗弄的怀中的孩子咯咯咯的笑。
纪姜从撵上走下来,守园的人便迎上来。
“夫人,此处是宋家祖陵,还请夫人留步。”
“宋老,你不能拦她,她是爷想见的人。”
那女人在伞下抬起头来,冲纪姜笑了笑,纪姜一怔,此人正是那日在宫门前看见的女人。
她抱着孩子,在雪地里屈膝跪下来,“窦氏见过临川长公主。”
“你认得我?”
窦悬儿抬起头来,“爷时常用石青,画您的小像。”
说完她直起身来。
“您进去吧,爷在里面祭奠小公子。”
“你……这么候在这里。”
窦悬儿回头看向园中森然的松阵,“这是宋家的祖坟之地,爷说,悬儿是个为奴的,不配进去。”


第80章 拾骨
她是宫里伺候过的女人, 身段, 语气的拿捏都属上层。
纪姜的目光却落在了她怀中那个孩子的身上,一岁多大的孩子, 正是粉堆玉砌的时候。只是认生得很,见纪姜看着自己,就将头往窦悬儿的怀中埋去。窦悬儿忙拉起罩袍遮住他的头。
“殿下, 孩子太小, 还不知道礼,您恕他啊。”
纪姜走进她身旁,松开七娘的手蹲下身来, 那孩子羞涩地从罩袍下露出一双眼睛,好奇地望着纪姜。七娘忍不住道:“呀,这孩子长得可真是好。”
的确生得好看,又照顾地干净。一双如乌玉一般的眼睛滴溜溜地转着。看着纪姜好一会儿, 竟怯怯地生出嫩白的小手,去抓纪姜耳旁的白玉耳坠子。尽管是大雪的天,那只幼嫩的手却十足的温暖的, 触碰到纪姜的脖颈,迟疑了一阵, 却没有收回去的,继而攀上纪姜的耳垂, 捏抓住了坠子石。窦悬儿忙腾出一只手去,掰开孩子的手。又将身子往后挪开,一面道:“这是公主殿下, 哎哟,小祖宗,您可长心呀,这可千万冒犯不得。”
那只小手从她的耳边挪开时,几片晶莹的雪落入她的脖颈,替代了那只小手的温热。
不知道为何,纪姜的心中隐隐有一丝空落。
然而她并不明白,那丝莫名而生的空落是由于什么。
“殿下恕罪。”
七娘道:“殿下可是想起小少爷了?”
纪姜垂眸笑了笑的,一面站起身来:“是啊,若他还活着,也该这般大了。”
那孩子好像着实喜欢她耳上的坠子,哪怕被窦悬儿抱远了,仍然伸着一只小手在雪中轻轻抓捏。
纪姜抬起手,轻轻摘下左耳上的白玉坠子,弯腰递到那孩子的眼前,孩子此时却迟疑了,回头看向窦悬儿,窦悬儿含笑点了点头,他便开心地一捏住。冲着纪姜绽开一个明朗而温暖的笑容。
无论岁月有多么沉寂无趣,孩子啊,永远是的人们心中的一道光。
纪姜心头一阵悸痛,几乎疼出眼泪,她忙直起身转向一旁。这一转头,她就看见了宋简。
他们总是在雪中久别重逢。
他立在一棵云松的前面,没有束发冠带,身上罩着一件狐狸皮的大毛氅子里面露出淡淡青色绣如意祥云纹的袍子的。拱手躬身,向她行礼。
君臣之礼。
至白水河一别,他们同在帝京,却从无交集。但纪姜仍然记得,相别时,宋简对她说的最后一句话。
“为臣知道,还请公主日后不吝赐教。”
这一年来,无论是帝京内阁,还是地方军政,没有人不赞他的为政之道。皇帝不临朝,梁有善的阉党与浙党官员剑拔弩张,他立在中间,巧妙地维护着该维护,还要腾挪出一只手的,改革顾仲濂在时,为笼络官员而导致的冗制,试行新的矿税制度,以充盈因为战争而空虚的国库。
果如顾有悔所说,要说经世之才,帝京的年轻一辈之中,当真无人出其右。
一礼行毕。他方直身。
“来了?”
继而向纪姜走来,每走一步,青色的袍角就扬挫起一层晶莹的雪。
纪姜望着越来越近的宋简,不由得往后退了几步,谁知道,他却一连几步地跟上来。一把牵住了她冰凉的手。
“你躲什么。”
是啊,她躲什么呢?有的时候,纪姜觉得这一辈子若要说遗憾的话,也许是没有同宋简,在金玉堆里安然地过完那尊贵明丽的一生。但若要问,走到这一步,她究竟后不后悔。她的答案却是否定的。
毕竟没有情爱,则不会有纠葛。
“欠了我的银钱,躲债吗?”
他突然没由来跟来一句。
可是银钱是什么?她什么时候又欠了他的银钱?
“我……何时欠过你银钱。”
他逼近两步,下巴几乎抵住她的额头。《窥金记》。那是我与你一道编纂的图典,就算你重新为它作注,出了如今这一本评本,不该分利与宋简这个共笔人吗?”
纪姜怔了怔,一时不知如何答他。
“我在书社买过你评注的书。”
脖子上漏进了他说话时温暖的鼻息。“你提及月儿潭的甸子石,说其色泛湖绿,实则不然,纪姜,自唐朝起,白河县月儿潭的绿松即为天蓝色了。”
他低头望着她雪白的脖颈,平实地叙述开来,一如当年在寒夜的中的灯下。
他一面在炭火上烤着因握石而冰冷的手,一面请轻声与她论辩对错。
纪姜有些恍惚,她忙别过脸去,将话岔开道“我……今日是来替我的孩子拾骨的,无意打扰你祭拜。”
宋简笑了笑,牵起她的手往园中走去,她想挣脱,无奈他竟是用了真力道握住,纪姜用力挣脱反而脚下一个踉跄,撞在了他的肩膀上。温暖的狐狸裘一下子将男人的体温度过来,久违的相近,竟另她耳根一下子烫起来。宋简站住脚步,回过头来看向她。
“不是要去拾骨吗?走。”
雪掩云松阵,古朴园林中石道上布黑漆漆的新死青苔,纪姜好几次险些滑倒,却又都被宋简稳稳地牵扶住。他的手很温暖,哪怕是在漫天的冰冷的飞雪之中,仍能捂暖她的每一根手指。
宋简一手牵着纪姜,一手单撑着伞,松树上落下雪偶尔打在伞面上,发出“砰砰”的响声,道旁坟墓沉默安宁,其上的名讳与尊号述说着宋家历代的功勋和荣华。
两个人沉默地穿过松阵,穿过亡灵沉寂的碑丛,终于行到了西墙边。
那座矮坟仍旧静静地伏在墙根下。
宋简松开纪姜的手,屈膝蹲下来,裘袍铺地,雪白狐狸毛几乎与雪地融为一体。他闭着眼睛,狠狠地将膝盖上的寒疼忍了回去。
“你对我,是不是连一分肯将就的心都没有了。”
纪姜走到他的身边,也蹲下身来。眼前那块小碑上的字体映入她的眼中。颜骨赵姿,是董思白的字体,也是他在公主府中,教纪姜写的哪一手。
“为什么这样说。”
“你已经走了。”
他伸手抚上那座矮碑,“连他也要带走。”
纪姜垂下眼睛,轻声道“我原本以为,你和我都活得孤独,可是我今日才知道,是我孤独而已。没有我,宋大人还是宋大人,有妻妾,有子嗣。”
她望着那碑上的刻字,“我吧……想有个念想,时时刻刻能在眼前看着。要说不体谅,不将就,也是你不肯将就我。”
宋简听她说完,竟然侧面笑了笑。
“纪姜,你从前不会说这样的话的。”
她不知道如何开口了。
其实话说出口,她就已经后悔了,于是她忙直起身来,回头对七娘道:“七娘,让人过来。”
“别慌。”
他平声道:“他虽是宋家的孩子,也是你的孩子,你要带他走,我不会拦你,不过纪姜……”
他抬头看向她:“我并没有子嗣。”
纪姜怔住。他没有子嗣,那窦悬儿怀中那个孩子又是谁呢。
“那是窦家的孩子。”
他似乎猜到了她在疑惑什么,但以他个性,说到这里也就到头了,若是纪姜不问,宋简绝不会往下说。
“窦悬儿也许是梁有善的人。”
“我知道。”
“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把她留在身边。”
“我们要把手伸入文华殿,就必然挡不住他把手往我身边伸,既然如此,我没必要避,何况……他顿了顿,终不能将那一句:“她很像你。”说出口来。
于是,他轻轻咳了一声,慢慢站起身,移伞抬头,看了一眼天时,虽无日头,却也知是渐近正午了。此时雪花打着旋儿往他的脸上落去,他鼻中呼出的热气成了淡烟,散在阵阵松香之中。
“快午时了。你摆起焚的香案吧。我陪你一会儿再走。”
纪姜没有说话,七娘等人到是顺着宋简话走上前来,似怕宋简下一刻就要后悔一般,摆上了香案。
青色的烟雾腾起,七娘撑来一张芦编的席子,这是迁坟的规矩,无论此日有没有阳光,都要用芦席遮挡,以免尸骨上的残魂见光飞散,而不得轮回。
这一样,向来是血亲所为。因此七娘便将席面撑到了纪姜的面前。
纪姜正要抬手去接,手却被另一只手摁了下来。
她侧过头,宋简却已抬手接过了七娘手中的芦席。
“你去上香。”
纪姜没有逆他的意思,燃香插炉后,便立到碑旁,静静地看着人们在芦席的阴影下刨开坟堆,露出那方小棺的一角。很多过去的场景和这些被层层推开的土一起涌上心头。
哪怕对于她而言,她已经为家国绝掉了很多女人纤细的情感,可妊娠的记忆不是在心里,而是在身体上的。淡淡的烟熏入眼中,似乎一下子给了眼泪一个失控的理由。她慌忙背过身子去。
面前的松阵传来阵阵松涛之鸣。
也不过了多久,背后传来一声绵长呼声:“起坟了……”
与此同时,一双手环过她的腰身,轻轻地将她揽入了怀中。
“填坟。”
宋简的声音不轻不重,手却遮抚上了纪姜的眼睛。继而轻轻用力,将她的头靠上了自己肩头。她强忍的泪水却在这一刻倾然决堤。那泪水渗过宋简的指缝,细细地渗出来,一下子就冷了。
“我等闲断人生死,你等闲断我生死。”
“我何德何能啊……”
“你可以,纪姜。”
他将下颚抵在她的头顶,冰冷的女人发饰摩挲着他颚间稍露头的青胡梗,“且你什么都不需要做,在我面前流泪,就足以断我生死。从前是,现在也是。”
拾骨的人们用白绫缎裹起那团已经干裂的血肉,从他们的背后走过去。
宋简的声音很轻:“我们在隆正三十年冬成婚,算上分别这一年多,你我相识的已越七年,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去释怀,直到我真正走上父亲当年的那条路……”
他用尽将她搂得更紧些:“也许你是对的。百官,百姓,成堆的米粮和白银,甚至江山空度的岁月,皇族的存续,平息下来的战火,早已逾越过所谓家族和一条血脉的传承。”
他的声音平柔下来:“我识的是金石,你识的是无垠的地脉山河。我曾以一个臣子的身份仰慕过你,如今我相以宋简——这个男人的身份来爱慕你。纪姜,我放过了你了,但我仍然不会放弃你,不管你还愿不愿意与携手,我都不会放开你。”
不知为何,她被他的话烫疼了心肉。想要挣脱,却被他圈死在怀中。
香案上的香稍到了末尾,竭力地腾起最后清白烟雾,阴阳之交的地境上,除了他的怀抱,一切都是冷的。
“纪姜,一生还很长,别逃。”


第81章 松下
对于命, 纪姜永远是迎上的姿态, 女人若水中草,但凡有一条在岁月里扎深的根, 就韧得不会为洪流折断,也不会若浮萍迁移。这一生,哪怕被折辱到极点, 纪姜也不曾弯腰, 不曾逃避。
然而,这个“逃”字从宋简口中说出来的时候,她却真的只能逃了。
如同那些散落于四季之间, 千山之中的金石,无论拥有多么壮阔的来路,终究将被一本线装的小册完整收敛。人的生命,永远有闭合的倾向, 岁月越长,口就收敛的越小,直至其中只立得下一个人。他拥有世上最温暖的怀抱, 和一语道破人心的锐寒。
拾骨的人已经越走越远了。檀香的气息也渐渐淡下来,两三个小厮在后面撤香案, 窸窸窣窣的脚步踩在雪地里,有一种碎裂的痛感。
“我……要回去了。”
“好。”
背后的人似乎浅浅的叹了一口气的, 扣在她腰身上的手慢慢松开,脱开那个怀抱,凌冽的寒冷就瞬间席卷所有的知觉, 纪姜的肩膀颤了颤,忙抬手拢紧了身上的氅衣。
“冷吗?”
“有一点,这一年的冬天似乎比从前都要冷些。”
“所以,我还是习惯青州。”
宋简的声音淡淡的,纪姜往前行了几步,与他拉开些距离,方回身看他。他似乎也往后退了好几步,双手环抱在胸前,背后倚着一棵参天的老松树。
“你会说起习惯青州,我竟有些意外。”
宋简笑了笑。
松阵间起了一阵风,扬起他宽大的衣袍。雪渐渐小了,他却抬手将将才的那把伞递向她。
“你觉得说‘习惯’意外,那我就说怀念吧。尤其是你走后,我偶尔愿意去想想青州的日子。”
言语勾起的细枝末节之中带着饭食的香气的,茶水的暖凉。
哪怕别人听不懂他要表达什么,纪姜却一分不漏的全部听明白了。他依旧凉薄,不肯吐一个字的情话,但好在,纪姜也不再年少的,这样内敛也慎重的试探和靠近,如同细微的火焰,推出细绒绒的暖风,不至于灼烤她的伤口。
他的手仍然举着那把伞。
“走吧。我再站一会儿,也回去了。”
纪姜接过他递来的伞,狭长的松阵小道上只剩下了她一个人,即使不回头,她也能感受到那一缕从背后追随她而来的目光。沉默,略带阴郁,她这一生,都没能将之挥去。
***
她从墓园出来的,七娘正倚在车旁候她。窦悬儿却也立在车旁的,手中的孩子已经递到了那个仆妇的手中的,她将手扣在袄袖中,向纪姜屈了屈膝。
“殿下,将才奴抱着孩子,没能与殿下好好见礼。”
那孩子离了窦悬儿,在女人手里怎么哄都哄不好,一张小脸哭得皱巴巴的,手不断地在雪中抓捏。
纪姜本要上撵,听她这一句的,又停顿下来,侧头越过她向那孩子看去。
“其实,夫人不用如此对我如此,纪姜……早已经不是公主,不过民间妇而已。孩子离不得你,你去吧。”
窦悬儿却道:“奴不敢当这一声‘夫人’,奴是宫里赏下来伺候宋府的女人,虽徒有个女官的虚名,但也是没落人家的草芥之女,如今不知名分,只知本分,殿下既然是我们爷都敬重的人,就更是悬儿的主子。孩子年幼可恕,若奴也不明是非,就活该打了。”
宫里的人说话,总是令人寻不到破绽的。但到底挺起来顺意舒心。
纪姜收回目光道:“说起来,这个孩子与你到是真亲。”
窦悬儿垂头道:“这是窦家在南方的孩子,说来也凄惨,去年南方水患,又起了瘟疫,家中的人都在死了。独留下这个孩子,被人一路送到帝京来,窦家如今就剩下我与他两条命了。我如今在宋府伺候,初也不知道如何养他,只想着托个可靠的人,看能不能卖到好人家做儿子,不曾想……”
她说至此处,眼中竟闪着些泪光。
“爷是个好心人,在府门外见了这个孩子,非但没有责奴,还在外头给了一处院子,并这个仆妇,与奴一道看养着。”
纪姜再一次向那个孩子看去。“你们爷,很喜欢这个孩子?”
“是啊,也不知道怎么的,这孩子,见了爷,也乐呵得很,他本是在南方受了惊的,来帝京以后,之前也一直都病着,见了谁都哭闹不止,却不想,见了爷啊,还能露出笑脸来。也许是我们窦家祖上的积的福,给这孩子的寻了爷这么个贵人。不然,我一个女子,又是为奴的身子,怎么能盘活他。”
也许,宋简也想念死在陆庄大火里的那个孩子吧。
纪姜心里一阵软疼。她是不信天命的女人,此时听窦悬儿说起积福积累德的话,心里却着实的难受。也许真的是她的身上沾染了杀伐,孩子们才都一个一个地夭折的。
背脊寒凉,她不肯顺着这个想法再往深处去。便扶着七娘的手上撵去。
谁知,窦悬儿却在她身后道:“殿下,奴还有一句话,想与殿下说。”
“什么。”
“殿下,爷之所以肯多看奴一眼,肯偶尔将奴带在身边,全然是因为,奴与殿下容貌有三分相似,绝非市井中传言的那样,奴……”
“窦悬儿,我没有问你这些。”
“可是奴想替爷跟殿下说几句话,奴到爷身边,是身不由己的,但殿下不是啊,殿下为什么不肯回……”
七娘见纪姜皱了眉,忙出声打断她道:“窦姑娘,你别问了,我们殿下与宋大人之间的事,不是你我这样的身份能妄论的。”
纪姜不明白她的话有几分是真心的。
但凭她与梁有善博弈的这几年来看,他调、教出来,放在宋简身边的人,内心绝不会和这表面上的明眸善睐相符。一个局外人,尽心竭力地往她的立场上去站,纪姜在宫廷和朝廷之间行走多年,无论情感让她脆弱到何等地步,她对这一切仍然是敏感的。
她低头看了一眼那张同自己那个相似的脸。梨花带雨,与她惯有的平宁不同,这张脸柔得像一汪暖泉,期期艾艾地望着她,让她莫名地不安起来。
“七娘。”
“在,殿下。”
“走吧。”
回至公主府,天已擦黑。
顾有悔在月下的扫雪道,胫骨强劲的少年人,哪怕是在这样的隆冬大雪天,依旧穿得单薄。扫帚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细想,多年习武来的习惯,连手肘的摆幅,挥帚的节奏都要寻摸到固定的一个点。
七娘听着那扫雪的响声,一面推门一面道:“殿下不让他做这些事情,他到是闲不住的,又偷偷寻摸着做起来了。”
推门声一响,里面的声音立即停下来了。接着就“砰”的一声,像什么东西和树干磕碰了一样。七娘被吓得手一缩,纪姜却抬手推开了门。
顾有悔站在院中,扫帚倒在一旁的凤凰木树下,砸伤了攀树而上藤萝根。
顾有悔抬懊恼地砸了砸额头。
“诶……回来了。”
纪姜收回目光笑了笑:“怎么了,不肯让我安生过了呀。”
“我……”
他发赧,不知道如何开口,纪姜却走到树旁,弯腰拾起那那只扫帚:“顾有悔,我总觉得顾家的孩子,不该困在我这方天地里。从前天大地大多好。如今,你也一样可以。”
“是好,不过,放你一个在帝京,谁知道哪天,你这里会不会又燃起一把火。”